“吐蕃使节不知是否告诉皇帝,为什么九十八尊佛像,要分别装在十四只柜子里。”
“这个我知道,密、显二宗在我们辽国都受欢迎。”
“他们说过了,但我没有太留意,好像与一部经书有关。”
“吐蕃全民信佛,而且信的不是汉传佛教,而是直接源于印度的密宗,这些造像都是密宗风格。”
“哪一部经书,皇帝记得吗?”
“是的,它们与夏国、南朝毗连,那次送佛像来,使者是借道西夏来到上京的。”
“忘了。”
天祚帝摇摇头,脸色有些尴尬。但澄宇和尚没有任何取笑他的意思,他已是不知不觉地沉入到少有的兴奋之中。他盯着天祚帝,再一次亲切地问道:“吐蕃王朝好像与大辽并不接壤?”
“是《大般若经》。”澄宇老和尚回答。
“这些佛像的名字,皇帝你都叫得出来吗?”
“《大般若经》?”天祚帝机械地重复了一句,“还请大和尚开示明白。”
“不知道。”
澄宇和尚便简要地做了解释:《大般若经》全称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是宣讲大乘佛教诸法皆空的所有经典的汇编。目前,在南朝流传的是唐玄奘所译的十六种经典,总共六百卷。吐蕃密宗根据自身教义的需要,选取了十四种,这十四种经典中,共出现有十一种本尊佛像,分别是:一、印度祖师;二、本尊、五方佛及无量寿佛;三、三十五忏悔佛;四、过去七佛;五、贤劫千佛;六、十方佛;七、药师佛;八、佛顶尊;九、八大菩萨及观音菩萨和文殊菩萨化身;十、佛十大弟子;十一、女尊——般若母变化身、度母变化身、准提母、持世菩萨、无我佛母等。在十四经中出现的各类尊神,统合起来,正好有九十八尊。吐蕃王朝送来的这全套佛像,极有讲究,十四只大红立柜代表十四种经典,每一种经典里出现的尊神,就供奉在相应的立柜里。
“你知道遗失了哪一尊吗?”澄宇老和尚继续问。
听了介绍,天祚帝惊叹澄宇大和尚修行深厚法德弥高,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大和尚,遗失的那一尊佛像,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查。”天祚帝重申了一句。
澄宇回答:“第十四只立柜里,应该有七尊佛像,它们分别是蓝色四面大黑天、清净光游戏神通佛、危宿、室宿、壁宿、娄宿等。皇帝你看,后面的六尊都在,唯独第一尊蓝色四面大黑天不见了。阿弥陀佛,这是天意啊!”
大悲奴说:“是不是搬运时遗失了一尊?我去找人查一查。”
“此话怎讲?”
“啊?少了一尊。”天祚帝颇为诧异,“怎么会少了一尊,我怎么不知道?”
“蓝色四面大黑天,又称蓝色四面救衰败勇保护法,是佛界最神勇法力无边的保护神。他的作用就在于救衰败勇,皇帝你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救衰败勇的大黑天吗?偏偏这尊神被遗失了。”
澄宇和尚点点头,便在这些柜子间来回走了两次,对天祚帝说:“现在只有九十七尊佛像,少了一尊。”
澄宇说得很平静,天祚帝却像听到了一声炸雷,刚刚转好的心情又变得沮丧了。
“我知道价值连城。”天祚帝回答说,“一共是九十八尊佛像。”
虽然立春已经三天了,但塞外依然是严寒的冬季,酉时一过,天道儿就黑尽了。耶律大石与萧莫娜以及澄宇的到来,使得天祚帝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大悲奴曾私下偷偷对耶律大石说,打从住进夹山,天祚帝的情绪一直低落,因为没有什么事儿能让他高兴起来。往年一到秋天,天祚帝就会率领皇室成员和禁卫军四处围猎。春天捕鱼,秋天围猎,这是辽皇室一直坚持的活动,此一活动被命名为春水秋山,成为了不可更改的制度安排。对于天祚帝来说,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已经成为他生命调节的重要方法,经过一个秋天的围猎,身子骨舒坦了,筋络活泛了。但今年,从天高云淡到秋风萧瑟,蒙古高原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里,天祚帝却一直窝在夹山,因此情绪不佳,用他自己的话说,身子好像被一条麻绳牢牢地捆绑着,没有一会儿能得到舒展。天祚帝曾说过,狩猎、烧酒和女人,这是让一个男人兴奋的三大理由。但这三样在夹山都找不到。或者说,找不到天祚帝所需要的那种品质的女人和烧酒。就在今天,耶律大石送来了值得天祚帝兴奋的礼物,因为他的高兴,夹山也就显得有些生机了。
“你知道这礼物的价值吗?”澄宇和尚问。
尽管是逃亡,但毕竟是皇帝,蜗居夹山的天祚帝仍然有自己的专用厨房,厨师也是从上京一路跟随过来的。但因为食材的缺乏,厨师只能感叹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夜里,他吃到了这个春节里最好的一顿饭。一来是耶律大石带来了一些优良的食品、腊味、酱汁和烧酒,二来天祚帝居然破例命人宰了一只驯鹿。因此这一顿晚宴堪称丰盛。天祚帝让南北两院的宰相及几位年盖八秩的高官参加了欢迎耶律大石的晚宴。澄宇和尚不茹荤腥,因此谢绝参加。萧莫娜本意是要陪澄宇吃素,但在耶律大石与大悲奴两人的盛情邀请下,加之天祚帝也有让她参加的意思,澄宇和尚也希望她能够与天祚帝达到真正的和解,于是她也就不再坚持,而出席了天祚帝自来夹山后举行的第一次体面的宴会。
“这是八年前,我过万寿节的时候,吐蕃国王送给我的礼物。”
打从宴会一开始,天祚帝的情绪就一直亢奋。他说,他今晚请大家吃的是鹿鸣宴。遗憾的是,这次鹿鸣宴的主菜不再是他亲自射杀的野鹿,而是牧民们饲养的驯鹿。契丹人都知道,驯鹿是猎人最好的伙伴,吃驯鹿是一种罪过。但没有鹿肉,他觉得不足以表达耶律大石归来的喜悦。香喷喷的鹿肉早已让陪侍的大臣们垂涎,加之烧酒又是南朝的贡品,侍臣们无不称赞天祚帝的英明,并搜肠刮肚地证明此时此地用驯鹿代替野鹿绝非罪过而是一种功德。不过,他们的赞颂是一种多余,天祚帝一如既往地毫不介意大臣们的褒贬。尤其是今夜,他的亢奋是因为那两个因素:女人和烧酒。
这仓库里的佛像,恐怕有上千尊之多,髹漆的泥胎、木胎佛像有几十尊,石雕佛像也有百十来尊,大量的是鎏金铜佛。这些佛像大则盈丈,小则数寸,很多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天祚帝一边走一边介绍,澄宇和尚听得很认真,从天祚帝的话中听得出来,这位流亡皇帝对佛教虔诚,但还不解奥义。所以,他的介绍只是让人知道这些佛像的来历、贵重的程度以及他对某些造像的喜爱,至于这些佛像的名号以及应该如何供奉,则不甚清楚且不合仪轨。看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缓步走到一列十四个红漆立柜跟前,这些柜子分上下两层,上层三格摆满鎏金铜佛,皆造像精美,无论是柜子的式样和图案还是佛像的风格,皆不类汉土。这些造像吸引了澄宇大和尚,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一个一个仔细察看。天祚帝介绍道:
熟悉天祚帝的人都知道,这位马上的勇士、狩猎的高手始终热爱着女人。他今夜的亢奋,首先是因为有萧莫娜在座。在座的人都知道,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最令天祚帝痛恨的仇人,这个人一定是萧莫娜。这就是天祚帝乍一见到萧莫娜立刻就拔刀刺杀的理由。但是还有一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最令天祚帝神魂颠倒的女人,这个女人也是萧莫娜。
天祚帝带着澄宇老和尚一行走进仓房时,因天气晦暗,加之仓库都是安置在高处的小窗户,所以特别阴暗,天祚帝亲手点燃一支大蜡烛,并托着蜡烛台让澄宇一一欣赏他收藏的佛像。
天祚帝第一次见到萧莫娜时,她才十六岁。那是十五年前在他的万寿节上。辽国仿照宋国,将当位皇帝的生日列为万寿节。这一天,不但举国欢庆,而且还接受外国使节的朝贺。在那一次万寿节的贺筵上,天祚帝第一次见到了萧莫娜。她的父亲也是契丹王朝的世袭贵族,其时担任北院枢密副使。她的母亲因此得以诰封一品夫人。正因为这个身份,她的母亲得到皇后的邀请,前去参加万寿节的贺筵。她陪侍母亲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庆典。十六岁的她亭亭玉立,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和两片猩红的嘴唇,足以征服任何一个男人。尽管场面浩大、宾客如云,天祚帝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她。他让人将萧莫娜找到跟前,问:“你叫什么?”
天祚帝朝澄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同时也邀请了耶律大石与萧莫娜。一行人跟着大悲奴,自大堂的左甬道出得侧门,步行不到三十丈远就到了仓房。这仓房原是存放各类马具的,天祚帝来后,看中这仓房坚固且邻近总督府,于是下令将马具另找仓房存放,而将从上京带出来的各类贵重佛像全部搬到这处仓房保管并供奉。
“萧莫娜。”
“好,大和尚,请你挪步。”
“你是谁家的?”
“皇上,现在就可以去。”大悲奴起身回答,“仓房日夜都有士兵守值,啥时候去都行。”
“你问问你的手下就知道。”
“你让人把仓房打开,我要让大和尚去看看我的佛像。”
“你长得很漂亮。”
应着天祚帝的叫声,大悲奴欠身答道:“皇上,臣在哪。”
“皇上,我更会骑马。”
“大悲奴!”
“你的手指像观音。”
“阿弥陀佛!”
“我的心更像观音。”
“我不单请了很多佛像,还带了十几个皇寺的和尚,很可惜,这些和尚死的死、散的散,一个都不剩了,大和尚你从天而降,我天祚帝是不是要转运了?”
“你肯定会唱歌。”
澄宇老和尚趁机开导:“行菩萨道就是安放菩萨心。皇帝,听说你离开上京临潢府时,带出了很多佛像,这算是功德之事。”
“我更会喝酒。”
这样的话天祚帝爱听,他补充道:“这副对联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让人锯了两块板子抄下来挂上。”
草原上的美女像花儿一样多,但天祚帝突然发现了最灿烂的一朵。初次见面的这几句对话,天祚帝感到萧莫娜正是他理想中的那种女人:野性而又妩媚,妖艳且还任性。他本想和萧莫娜多聊几句,但这时皇后亲自过来对他说,筵席快散了,母亲要带女儿回家了,说罢牵起萧莫娜的手离开了。神情怏怏的天祚帝看着萧莫娜的背影,莫名其妙的冲动像一团火在心中燃烧……
一看就知道,这副对联不是皇宫旧物,而是住到夹山之后由文臣草草制作的,魏碑字体虽老到,但桦木板却没有任何装饰。澄宇老和尚一进屋子就看到了这副对联,他内心觉得海东青与菩萨道不能比对,但逃亡途中,心中还装着菩萨道却也实属难得,于是回道:“皇帝若能真正践行菩萨道,必定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很快,天祚帝就打听到,萧莫娜是世袭贵族大臣普贤的女儿,而且,她还有一个妹妹叫萧莫谛,姐妹俩都是绝代佳人。他深知,他与萧莫娜之间不可能偷情,这样的贵族身份,只可能明媒正娶。他是个心中想到就立刻渴望去做到的人,但皇后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从自身的安危着想,皇后不想让萧莫娜这个天生尤物进入皇宫,因此处处设法阻挠。当他一年后听说,萧莫娜竟然在皇后的撮合下远嫁燕京,成为他叔叔秦晋王耶律淳的王妃时,他勃然大怒,于是不再征得皇后同意,直接下令将萧莫娜的妹妹萧莫谛接进皇宫,封为元妃……
架上海东青心中菩萨道
但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天祚帝就对这位元妃产生了厌倦。他原以为萧莫谛同萧莫娜一样热情奔放,却不曾想到姐妹两人的性格是如此的不同:姐姐泼辣,妹妹沉静;姐姐眼睛里溢出的是火,妹妹眼睛里溢出的是霜。天祚帝不喜欢这种女人,自此以后很少搭理她。去年自辽上京撤退,从皇后开始,凡是他喜欢的女人都带走了,在留下的他认为不值得带走的女人中,就有元妃萧莫谛。
顺着天祚帝的手指望去,只见背墙的正面供有一尊佛龛,内中是一尊如来金佛,两旁各挂了一块长方形的桦木板,上面用毛笔写了一副对联:
此次萧莫娜在夹山出现,是天祚帝绝对想不到的事。人没当面时,萧莫娜是他想象中的敌人,但当第一阵热血偾张的愤怒平息,关于萧莫娜的一点一点温馨的回忆,又在他尘封多年的心灵深处慢慢涌现出来。天祚帝可能不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但却是一个率真的男人,仅仅半天时间,他就经历了对萧莫娜从排斥、冷淡到接受,甚至恢复了欣赏这样一个感情历程。随着鹿肉和掺了鹿血的烧酒的作用,天祚帝身子开始燥热。喝完了两大坛子老酒,在座的人都有了醉意,有的醉了三四分,有的五六分,醉意最深的要数天祚帝,差不多到了七分,最少的是萧莫娜,她喝得并不多,因此还算清醒。这时,天祚帝让侍者给他又倒了半碗酒,并将鹿血掺满,鼓突着眼珠子对萧莫娜说:
“感谢佛陀!”天祚帝双手合十随口赞美了一句,接着说,“大和尚,你看看我身后墙上的这副对联。”
“你,唱支歌吧。”
澄宇微微一笑:“就算说完了吧。老衲再补充一句,她,秦晋王的王妃,还有他,耶律大石将军,此时此刻来到你的眼前,皇帝呀,这是佛陀的慈悲。”
“为什么要唱?”萧莫娜迎着天祚帝火辣辣的目光,偏着头问。
天祚帝语气缓和了,问澄宇:“大和尚,你的话说完了吗?”
天祚帝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僵硬地笑了,答道:“我早听说过,你是草原上的百灵鸟,对,百灵鸟!”
亲兵搬来一把椅子,萧莫娜挨着澄宇老和尚坐了下来。
“你还听说过什么?”
此时,天祚帝的心理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来是澄宇的话,二来是萧莫娜的啜泣声。当他看到萧莫娜冰冷的眼神与拒人千里的高傲时,他生性好斗的心理顿时占了上风。但是,当他看到在他印象中一向桀骜不驯的这位冷面美人居然哭泣起来,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他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吩咐道:“给她搬一把椅子。”
“你会折磨人。”
澄宇老和尚的话并没有讲完,却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打断。原来,是站在他身边的一脸冰霜、默不作声的萧莫娜双手掩面哭泣起来。这位仅仅当了三个月的“皇太后”本不想当众露出伤感,但老和尚的话让她百感交集,女人的天性让她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
“我没有折磨过任何人。”
澄宇继续说道:“皇帝你八月份离开辽中京,你让左企弓、耶律大石等文武大臣退守燕京,分手时向他们交代,你自己率一部分大臣与兵马退守西京大同。但是,一个月后,西京失守,金国大将完颜宗翰镇守西京。皇帝你从此消失,据守燕京的文武大臣们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此情之下,耶律淳才在燕京称帝。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据老衲看来,这里头有三个原因:一是耶律淳是你的叔叔,他是道宗的侄子,你是道宗的孙子,政权在你们家庭内部嬗递,朝野能够接受。二是你音讯全无,是死是活人们全然不知,国家无主,臣民就会离散。三是宋金两国密谋灭辽,金国皇帝阿骨打亲率大军与南朝童贯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南北夹击,一心要夺取燕京。辽五京先后有四京失守,剩下最后的燕京也危如累卵,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如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统帅臣民抗击强敌,燕京早已陷落。如果说,耶律淳称帝还有一些会引起人们攻讦的话柄,这萧莫娜临危受命,却是力挽狂澜,众望所归。因为燕京政权的存在,一批又一批失散的士卒、臣民都来到燕京,他们都把燕京当作辽国最后的堡垒,他们也同样把萧莫娜当作守卫这个堡垒的主心骨。因为萧莫娜,一大批辽国的重臣得以凝聚,近十万军队得以保存。皇帝你要复国,是谁为你保存了这等力量?又是谁在破城之时,与耶律大石将军一起带着最后的精锐,穿过一千多里地的暴风雪,来到这地老天荒的山沟沟里与你相聚?……”
“你折磨过我。”
澄宇老和尚的祥和神态让天祚帝无法拒绝,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皇上,你喝多了。”
“你说。”
“没有,我还能喝一大坛子,只要你唱歌,我就一直喝下去。”
澄宇和尚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仍不愠不火地问:“皇帝,老衲能把话说完吗?”
“皇上,换一下吧。”
“老和尚的话,气死我了!”天祚帝愤愤不平地说,“这萧莫娜是我的第一号仇人,怎么反倒成了我的恩人?”
“怎么换?”
大悲奴更是吓得不轻,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只陀螺一样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怔怔地盯着天祚帝,问道:“皇上,你没事儿吧?”
“我喝酒,你唱歌。”
听到这句话,天祚帝嗷唠儿一声,一屋子人,除了澄宇和尚,莫不都打了个寒战,连架子上的几只海东青,也都一下子扑棱起翅膀来。
大悲奴觉得如此说话是对天祚帝的冒犯,于是出面制止:“萧莫娜,你要懂规矩。”
“萧莫娜不是你的仇敌,相反,她是你的恩人。”
“大悲奴,你一边去。”天祚帝粗鲁地申斥大悲奴,“我高兴一回,你不要瞎嘞嘞。”
“你要说什么?”
“皇上……”
“皇帝,老衲绝无冒犯你的意思,但老衲得说一句公道话。”
天祚帝挥手打断大悲奴的话头,继续问萧莫娜:“你说我唱歌,你喝酒?”
“因为她怂恿她的丈夫秦晋王耶律淳背叛朝廷,耶律淳死后,她还自己垂帘听政,自古以来,僭越就是死罪。”
“是的。”萧莫娜的激情也有所上升了。
澄宇老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问天祚帝:“皇帝,你为何执意要杀萧莫娜?”
“你会喝醉的。”
“啊,我忘了,你是这个篡位的女人的国师。”天祚帝的声调忽然变得阴阳怪气。不过,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的火气并不是冲着澄宇和尚,仍然是对着萧莫娜来的。说完这句话,他又朝着萧莫娜嚷道:“你等着,待会儿我还得宰了你!”
“我不怕醉。”
澄宇老和尚指了指萧莫娜:“我是跟着她来的。”
萧莫娜说着就起身,走到天祚帝跟前拿走了酒碗。
天祚帝也坐下了,问:“大和尚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夹山?”
天祚帝嚷道:“那是我的酒碗。”
耶律大石将自己坐过的椅子朝前挪了挪,扶澄宇大和尚坐下。
萧莫娜回到座位上,捧着酒碗说:“现在,我喝你的酒,你唱你的歌。”
大悲奴很感激澄宇和尚及时赶来避免了一场祸事,这时他几乎是讨好地说:“大和尚,你请坐。”
“唱什么呢?”
天祚帝一面向澄宇和尚示好,一面仍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萧莫娜。
天祚帝搔着脑袋深思了一会儿,他的眼前仿佛展现了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草原,一大群野马在狂奔,他骑着一匹闪电般的骏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高举着套马杆,很快,他的骏马追上了野马群,他松了缰绳,身子微微后仰蹬紧了马踏,骏马于是腾云驾雾一般冲到了最前面,他双手将套马杆一扬,野头马被他套住了。出于惯性,野头马仍在疯狂地奔驰,差一点将他拽下马来,他麻利地从马踏上退出双脚,纵身一跃跳到野头马背上……
“啊,你就是澄宇大和尚,我早就听说你的德行,我曾三次请你到上京为我说法,你都推辞了,没想到你会来夹山。”
回忆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但套马的那一幕却让此时此刻的天祚帝激情澎湃,他的略带沙哑的歌声顷刻间在胸膛里爆发了:
“皇上,他就是天开寺的方丈澄宇大和尚。”
如果没有雄鹰,宽阔的天空就会感到孤独;如果没有骏马,辽阔的草原就会感到寂寞。如果没有套马杆,谁又能理解猎人的勇敢;如果没有你,姑娘啊,草原的花儿怎么会开得鲜艳。如果没有我,亲爱的姑娘啊,你的爱情便成了迷途的大雁。姑娘啊姑娘,来吧,来吧,让我们拥抱在一起,让我们的故事,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耶律大石在天祚帝拔刀刺向萧莫娜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他本意是要保护萧莫娜,但这场危机因老和尚的出现而暂时得到缓解,此时他代为回答:
在座的这些追随天祚帝多年的大臣仆从,从没有听到他如此深情又如此奔放地唱过一首歌,他的歌声里充满了渴望,也充满了诱惑。大臣们无不兴奋,他们忘了叫好,忘了拘谨,也忘了献媚,大悲奴高喊了一句:
“你是谁?”天祚帝惊愕地问。
“为皇上的歌声,干一碗!”
眼看天祚帝的弯刀就要刺向萧莫娜的那一瞬间,忽听得有人唱诵了一句“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天祚帝却感到耳朵里一片轰鸣。他连忙收住手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位身披绛红色袈裟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走了进来。因为暴风雪还没有消停,屋子里光线昏暗,天祚帝看不清老和尚的面容,但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暖暖的清气飘拂过来,令他感到舒坦并产生了亲近的渴望。老和尚走近前来,与萧莫娜并排站着。
男人们都站起身来,无论年迈还是年轻的,都仰脖儿咕噜嘟噜喝了个碗底儿朝天。而此时,只有一个人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喝酒。天祚帝轻声喊了一声:“萧莫娜!”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她坐在那里双手掩面,纤纤玉指间,有晶莹的泪水正在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