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祭司一笑,从腰间解下一只小银匕,插在酒碗里搅了搅,然后拿出来给耶律大石看,只见刚才还散发出月白色毫光的银匕,突然变得暗黑。这个小小的试验,证明碗中的酒确实含有剧毒。
天祚帝说着张开双臂要拥抱耶律大石,但耶律大石躲开了,他转身问祭司们:“这托盘里的三只酒碗,真的有毒酒吗?”
天祚帝问道:“大石,你担心碗里的酒没有下毒?”
天祚帝扬手一撒,将抱在怀中的海东青扔到空中,然后大步流星走向耶律大石,兴奋地嚷道:“大石,我的好兄弟,欢迎你回来,回到真正的辽国皇帝身边。”
“是的。”耶律大石回答,“那样,我耶律大石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清白的人,一个人的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活得堂堂正正。”
首席祭司仿佛是自己过了这艰难的一关,此时他长出一口气,对天祚帝说:“皇上,神祇给了耶律大石将军清白。”
“好,好!耶律家族的高贵,在你身上得到了体现。伟大的祭司们,你们可以离开了,我感谢你们,给了耶律大石清白。”
祭司的歌声低沉、舒缓,在人们听来,这不是祭司在唱诵,而是神所发出的声音,它是如此让人惊怵,又如此无法抗拒。一般来说,只要真正喝下了毒酒,不等这歌声唱完,就会扑通倒下七窍流血。但是,神的歌声停止了,在一片肃严的静默中,耶律大石仍像一尊雕像站立在那里。
笃信神灵的天祚帝此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吩咐大悲奴说:“丞相,你不是说大石带来了南朝的烧酒吗?你让人搬一坛子进来,今天,我要与大石一醉方休。”
那!那!那拉库!那拉库!诸位神祇啊,听从你的指引,这位男子选中了酒碗,这位男子喝干了酒碗。那!那!那拉库!那拉库!如果他背叛了神祇的教诲,他就要倒下了。如果他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他就可以骑着骏马回家了。
大悲奴刚刚从极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这会儿还来不及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眼见耶律大石这种处变不惊、视死如归的气势,屋子里的人全都震惊了,他们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死死地盯着耶律大石。可是,这位面对死亡的将军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他把喝空的酒碗轻轻放回到祭司的托盘中,两手十指交叉搁在下腹,坦然地,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注视着天祚帝。这时,那位唱诵的祭司又开始低声吟唱了:
看着大悲奴的蹒跚背影,已经在天祚帝对面坐下来的耶律大石心疼地说:“皇上,大悲奴伯伯真的老了,他该过一过舒心的日子了。”
耶律大石说罢,几乎不作任何挑选,伸手从木盘中胡乱抓起一碗酒,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我怎么不知道呢,他已经八十岁了,我让他出任北院宰相,是因为身边没有人啊……”
“一言为定!”
天祚帝还想说什么,见大悲奴又走回到屋里来,便打住了话头,大悲奴已猜测到两人在谈论自己,他自嘲地说:“老了,腿脚不灵了,不要说宰相,当一个管家都不够格了,但眼下这种状况,咱耶律家族的事儿,自己不干,又有谁肯卖命呢!危难见人心,这话不假哪。”
“耶律大石,好样儿的,你挑酒吧,如果你真的死在我的面前,我会扛起你,亲手挖一个坑把你埋葬。”
大悲奴一说话就带着伤感,天祚帝主动安慰他:“大悲奴,咱们不是嫌你老了,咱们是说,像你这样老当益壮的忠臣太少了。”
“我接受了这个考验,就一定要承担。如果我真的挑中了毒酒,我就该死。当然,我还是会骂一句,天神瞎了眼。如果我活了下来,皇上,你得向天神起誓,永远不要怀疑草原上真正的骑士。”
“俗话说,长病无孝子,危难少忠臣,皇上,这是至理。”
“啊?”
大悲奴说着,见两名军士抬了一坛子酒进来,另有两名伙夫端着几样烤肉,他便张罗着放好酒肉,并亲自拿起铜舀,给天祚帝与耶律大石各满满斟了一碗酒。
“皇上,这办不到。”
两人碰了一下碗,开始海喝起来。一碗酒下肚,耶律大石问道:“我怎么没见到萧之恭总督?”
天祚帝站起来,将肩头上的海东青揽回到怀中,然后走到耶律大石跟前,说道:“大石,我曾五次吩咐祭司举行这种仪式,五次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你现在只要向我认一个错,我就赦免你,不让你挑酒喝。”
“他离开这里快一个多月了。”
耶律大石没有缩回手,但是也没有前伸,他问:“皇上,怎么啦?”
“他,也逃了?”
耶律大石说着就要伸手去挑选酒碗,当他的手刚接近木盘时,天祚帝突然喊了一声:“停住!”
“没有,萧之恭是忠臣,”天祚帝神秘地挤挤眼睛,“这几天,他应该回程了。”
“好吧。”
“他去了哪里?”
“现在,我按天神的谕意,给你端来三碗酒,这三碗酒,有两碗是毒酒,喝下去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只有一碗是无毒的。你现在必须挑选一碗喝下去。”
“夏国。”
“问题比这个要复杂。”
“啊?”
“你是来向皇上忏悔吗?”
“他去夏国搬救兵去了。”大悲奴接过话茬,“皇上给夏国皇帝乾顺写了亲笔信,希望他出兵三万。”
“是的。”
听到这句话,耶律大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秀眉大眼、笑起来像银铃一样脆甜的少女形象。这少女名叫南仙,论辈分比他和天祚帝晚一辈,但年龄却比他大了七岁。二十三年前,他十岁的时候,南仙被天祚帝认作女儿,封为成安公主。当时只有十九岁的乾顺在辽国的帮助下当上了皇帝,他主动向天祚帝请求与辽国皇室结亲通婚,天祚帝于是选中南仙嫁给乾顺。这位夏国的年轻皇帝很喜欢南仙,因此,夏国与辽国的睦邻友好关系进入到历史上的最好时期。从名义上说,天祚帝与乾顺帝两人是翁婿关系,当辽金战争发生,夏国不止一次派兵助战。当辽中京破城,天祚帝准备前往西京大同时,乾顺帝闻讯,立刻命大将李良辅率八千精兵出境,部队刚到云内州,听说大金将军完颜宗翰已攻占大同,只得又勒兵回境。此时,听说天祚帝派萧之恭前往夏国求兵相助,耶律大石并不感到吃惊,他特别想知道天祚帝的想法,于是又问:
“你背叛你的皇上,是出于无奈吗?”
“皇上,夏国乾顺帝是您的女婿,您向他借三万兵马,我想他不会拒绝,只是这三万兵马来了之后,您准备怎么做呢?”
耶律大石回答:“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说假话。”
“复国!”天祚帝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说,“把阿骨打这兔崽子,赶回到混同江以北。”
祭司继续问:“对着天神,你敢说假话吗?”
从这句话,耶律大石听出了天祚帝的不自信,他往常总是说“我要亲手宰了阿骨打”,现在不说宰了他而是将他赶回阿什河畔,就证明他内心深处已承认阿骨打坐大了。耶律大石对形势的判断比天祚帝更悲观,他想的不是复国而是谋划一条更为实际的求生之路。但他并不急于拿出自己的计划,而是耐着性子询问下去:
耶律大石摇摇头,但很快他又点点头。
“皇上,阿骨打再不是当年的酋长了,他如今拥有二十多万兵马,加之五年前就与南朝勾搭上了,他与赵佶一起密谋,妄图灭掉我们大辽,瓜分我们的领土。”
手托木盘的祭司开口说话了,他问耶律大石:“你知道诸位天神已被请到这屋子里头了吗?”
“这个我知道。”
祭司走到耶律大石跟前,耶律大石看见,三只小银碗里盛满了略显浑浊的液体,他知道那是酒。
天祚帝搁下酒碗,脸色变得很难堪。大悲奴觑着他,心里头又紧张起来,他偷偷朝耶律大石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讲这个话题。但耶律大石不理会,他要趁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这时,咒语停止。只见从刚才那间房子里又走出一位祭司,手上托了一个桦树制成的木盘,盘子里放了三只刻花的小银碗。
“皇上,你刚才说到复国,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
领唱的那位祭司开始念起咒语。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充满磁性,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他吐字清楚,但没有任何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这是远古的契丹人传下的咒语。除了祭司,谁也不懂得这古奥的文字。这咒语里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耶律大石听着听着,渐渐感觉到有一股刺骨的凉气穿透他的后背挤进胸膛,他仿佛被剥得一丝不挂抛在冰雪覆盖的旷野上。放在常人身上,这咒语会让他神情恍惚,但耶律大石不是常人,尽管他头痛欲裂,但仍然神志清醒,他感到周身寒冷,想跺跺脚活动活动筋骨,却无法动弹。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屋子里的所有人,此时都沉浸在这庄严的萨满仪式中,作为被拷问者,耶律大石听出来了,在复唱时,天祚帝的声音高过所的人。耶律大石很少见到他这么严肃的表情。
天祚帝从筐里拣出两块羊排,递了一块给耶律大石,自己啃起了一块。
尽管这一场神圣的仪式是在耶律大石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开始的,但作为契丹人的后裔,他顿时明白了他当下的处境。这个萨满仪式叫“狄额吉乌伙”,将这句契丹语翻译过来即是“拷问有叛变行迹的人”,他明白,他只有通过了拷问,才有可能重新获得天祚帝的信任。
耶律大石咬了一口羊排,一边咀嚼一边说:“首先,皇上你要掂量掂量,你还能募集多少兵马。”
四位祭司戴着面具,分别代表了雷神、谷神、山神和水神,这不同的神祇统称为天神。当复唱完毕,四位祭司便站成一排,把耶律大石推到了天祚帝的跟前。
天祚帝反问:“你带来多少人马?”
我们伟大的天神啊,你们腾云驾雾,从各自的圣山上来。你们组成庄严的法庭,来审判契丹的子孙。
“两万。”耶律大石回答。
立刻,屋子里的人,除了耶律大石以外,所有的人,包括天祚帝在内,都跟着祭司复唱了歌曲中的后面几句:
“我这里有一万,夏国会借给我三万,这就有六万。春节前,我已派人到额尔古纳河畔的茶札刺部、阿尔泰山北部的粘八葛部、贝加尔湖周围的安加拉部联络,让这三部各率一万人马前来云内州勤王。有了这九万人马,我首先就要夺回西京大同,然后,以西京为据点,用三年时间,将沦陷的土地一寸一寸地收回来。”
唱到这里,一位祭司用手中的权杖,象征性地在耶律大石的肩头上敲打了一下。
耶律大石专注地听着天祚帝的谈话,觉得天祚帝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他让茶札刺部、粘八葛部、安加拉部的三位酋长率兵勤王,这倒不是什么妄语,因这三位酋长一向与朝廷关系融洽,且与天祚帝有私交,他们对女真部完颜阿骨打背叛朝廷也都表示过强烈的不满。但是,这三部都处在辽国北部遥远的边疆,特别是安加拉部,如果从贝加尔湖出发进入蒙古高原,就是到达乌鲁古河畔的镇州,用急行军的速度也得一个多月,再从那里穿过呼伦贝尔草原,自东向西到达云内州,又得一个多月。而且眼下正值严寒的冬季,所有的道路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每年的谷雨节之前,牛马行人根本不能上路,一旦春天来到,天祚帝根本不可能再待在夹山,因为大金国的军队如果知道了天祚帝的行踪,就会像围猎一样将夹山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点燃了三炷香,我们敲响了手鼓,乌鸦从树上来,黑熊从夜里来,狗鱼从河里来,羊群从草原上来。它们不是来分享神僖,它们是来迎接萨满的神祇。我们伟大的天神啊,你们腾云驾雾,从各自的圣山上来。你们组成庄严的法庭,来审判契丹的子孙。
耶律大石陷入深深的思考,天祚帝注视着他,不满地问:“大石,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一位祭司领头唱了起来:
“皇上,我在听着呢。”
这几位祭司一上来,便敲着手鼓摇着铃铛围着耶律大石跳起舞来。这突然产生的嚣杂之声,让架子上的海东青们兴奋起来,它们扑棱着翅膀想高高飞起,但它们的腿都被制作精细的金链子拴在吊杠上。天祚帝走过去解下其中的一只,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只海东青张开翅膀绕着屋梁飞了一圈,落到天祚帝的肩头。天祚帝回到他的座椅跟前,不过,他没有坐下去,而是扶着椅背,看着祭司们舞蹈。
耶律大石勉强笑了一下。大悲奴小心地问他:“大石,你对皇上的复国计划怎么看?皇上指着你挑大梁呢。”
天祚帝说罢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耶律大石愣怔地站在那里,只见大悲奴走到左侧的耳房前拍了拍巴掌,四位戴着面具身穿神服的萨满祭司应声走了出来。
耶律大石虽然在看着大悲奴,但他感觉得到天祚帝的眼光正火辣辣地注视着自己。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故意绕着弯子问:“大悲奴伯伯,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呢。你是北院宰相,我相信皇上的复国计划一定与你商量过。”
“大悲奴,让他们上来吧。”
“当然,我是提过建议的,”大悲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干咳了几声,接着说,“皇上刚才说可以募集到九万兵马,实际上是十万。蒙古高原靠近大兴安岭的敌烈八部,其酋长忽斯达是我的女婿,他也可以带领麾下的一万兵马勤王。”
“我如何能够获得呢?”
“我并没有下令让忽斯达的一万兵马前来勤王,对忽斯达,我另有用途。”
“大石,你从燕京来,身上还带有邪气,你现在回到我身边,但你必须要重新获得我的信任。”
“皇上是想……”
“皇上,你怎么会这样想?”
“大悲奴,你先不要说。”天祚帝阻止了大悲奴的话头,又转问耶律大石,“你知道,我想让忽斯达做什么吗?”
“咱们契丹人有一句谚语:我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却没想到在春天里冻死。”
耶律大石略想了想,答道:“忽斯达的敌烈八部,靠近巴彦图门与贝尔湖,从那里东行不到三百里地,就是创造北魏王国的鲜卑人祖居的嘎仙洞,从那里翻过大兴安岭,渡过纳水,就到达了女真人的老巢,从巴彦图门山出发,不到十天就可以抵达金国的都城会宁府。”
“不知道,皇上。”
“大石说得对!”天祚帝一下子兴奋起来,“阿骨打将重兵全部带到了燕云十六州,他的都城空虚,我准备让忽斯达率领一支骑兵,长途奔袭会宁府,只要会宁府一破,阿骨打那个兔崽子就会带领重兵撤退,辽国丧失的城池州县,就会尽数收回。”
天祚帝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问:“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大石,皇上在夹山没有白待,他想出了复国的锦囊妙计。”
耶律大石也站了起来。他的个头儿比天祚帝高,但天祚帝看上去比他更壮实,他看了天祚帝一眼,忽然觉得天祚帝的眼光有些空洞,就把身子朝后挪了挪,半是表态半是安抚地回答说:“皇上,我跟了你十六年,从你的贴身侍卫到兵马总督,都是因为你的提携,我怎么会背叛你呢?”
天祚帝难以抑制的亢奋感染了大悲奴,但耶律大石仍觉得天祚帝的想法过于天真,他不想附和,又不想发生争执,于是婉转地说:“皇上复国的决心令我感动,但我初来乍到,对皇上战略还要慢慢领会,还可慢慢计议。眼下,我还有一事向皇上禀报。”
天祚帝忽然站起来,走到耶律大石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地说:“大石,尽管我是君,你是臣,但在耶律家族中,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乍一听说你背叛了我,我的心里头像突然被人扎了一把刀子。”
“什么事?”
天祚帝哼了一声,他似乎强迫自己接受耶律大石的解释,又心有不甘。大悲奴猜透了他的心思,小心地替耶律大石解释说:“皇上,耶律大石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来了这半晌,有一件事皇上该问,却一直未曾问我。”
“唔!”
“我该问?我该问什么?”
天祚帝扭头问大悲奴。这位流亡皇帝虽然处境窘迫,但他的威风却丝毫不减。大悲奴欠身答道:“使节说,大石将军曾与左企弓商量,在皇上音讯全无的情况下,为避免群龙无首,他们暂时依附僭越称帝的耶律淳,一俟打探到皇上你的行踪,他们就会前来追随你。”
“你该问一问,秦晋王的王妃去了哪里?”
“是的,你的使节已讲过,大悲奴,使节是怎么说的?”
“你是说萧莫娜?”
“我同意耶律淳称帝是有条件的。”
“是的。”
“没这么想,你怎么还同意耶律淳称帝?一国不能有二主,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那个贱人还容我问吗?她应该死了。你从燕京撤退,既然能杀伐她哥哥的人马,为什么不能杀她?”
“皇上,我压根儿没这么想。”
“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以为我会死掉,你巴不得我死吗?”
“她僭越,这是五马分尸的重罪。”
话题既然挑破,耶律大石反而镇定了,他回答说:“皇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皇上,我没有杀她。”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拥立耶律淳?”
“啊?”
天祚帝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到一顿像样的酒了。但眼下不是谈酒的时候,他把身子朝前倾了倾,虎视眈眈地盯着耶律大石,厉声问道:
“你把她放了?”
大悲奴为了打破僵局,故意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皇上,大石将军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不少年节礼哪,其中还有几大坛南朝的烧酒。”
“不,我把她带来了。”
耶律大石跟随天祚帝十几年了,哪能不知道主子的脾气,他这会儿显得局促,想找话说又没找到合适的话头。
“她在哪里?”
在大悲奴的指引下,耶律大石坐到天祚帝左侧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大悲奴在他的对面坐下。屋子里的气氛略略有些紧张,这是因为天祚帝对秦晋王耶律淳僭越称帝的事耿耿于怀,对耶律大石归顺耶律淳自然非常恼火。
“我在这里。”
天祚帝斜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把耶律大石审视了一会儿,抬抬手说:“起来吧。”
一声清脆的女人的声音传来,天祚帝循声望去,只见一直站在门口的耶律大石带来的三位亲兵中的一位,已快步走上前来,在耶律大石旁边站定。天祚帝盯着她,狐疑地问:“你是?”
耶律大石趋前一步,双手抱拳单腿跪下行觐见礼,朗声唱喏:“臣耶律大石觐见皇上。”
“我是萧莫娜。”
天祚帝其实早就看到耶律大石站在门口了。他故意逗着海东青而把这位年轻气盛的将军晾了晾,这会儿听到喊声,他将插着肉条的匕首扔回到柳条筐里,从仆人手中接过绸巾擦了擦手,示意耶律大石一行进来。他踱到厅堂中间一把铺了一张虎皮与靠枕的太师椅上坐下。
萧莫娜说罢,脱下铠甲和头盔,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套紧身的绣衣。
“皇上!”大悲奴趁机喊了一声。
“你这个贱人!”
“看来,你们真的吃饱了!”
天祚帝的第一个反应是闪电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拔出了腰间锋利的弯刀。
天祚帝话音刚落,大悲奴领着耶律大石一行已经来到了厅堂门口。只见天祚帝站在一座鹰架跟前,满脸惬意地盯着鹰架上九只雀跃的海东青。这鹰架用坚硬的老枣木制成,但已完全看不出来枣木的质地了,因为它周身嵌满了红玛瑙与绿松石,包角用的是刻花的金箔银片。鹰架共分三层,每一层上蹲着三只壮硕的海东青,它们中的任何一只,都可以叼起二三十斤重的野羊。天祚帝最大的嗜好就是狩猎,因此,这些海东青是他的宝贝。从辽上京撤退时,尽管仓促且还仓皇,他还是不忘带上它们,一路上照料它们的是十名军士。这些海东青都是食肉的猛禽,一只鸟一天得吃三到五斤鲜肉。放在平常,这点吃食儿根本不成问题,天祚帝总是让军士们每天宰杀几只肥羊喂养它们。但自从来到夹山,几千号人的食粮都无法保证,兵士们五天才能打一次牙祭,天祚帝虽然下令一定要保证海东青的肉食,但毕竟没有来源。马场的士兵在牧马的同时,也养了近万只羊,但这么多人涌进夹山,如果不计划着分配,恐怕早就吃完了。此情之下,海东青的口粮也减了一半,好在它们不必在高空游弋替主人捕获猎物,不然,它们恐怕连抖开翅膀的力量都不足。昨天,马场的一名小校给总督报告,因为暴风雪,一座马厩坍塌了,压死了两匹马,天祚帝得知消息后,命令总督派人将死马宰杀出来,拣马屁股与马肚子上的好肉切成条状装好两筐送来。今天早晨,他亲自将死马肉喂给海东青。大悲奴他们走到门口时,他正拿着一把匕首挑起一条肉,让一只海东青伸着脑袋来啄食,当海东青的利喙刚要接近肉条时,他又往后缩了缩,这样戏逗了两三次,海东青不再抢夺了,而是拍了拍翅膀,蹲回到了吊杠上。天祚帝伸手弹了弹海东青脚脖子上套着的玉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