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师,你问的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
说实话,完颜娄石在接到这个特使任命之前,从未接受过两国外交事务。好在李靖从几年前两国密盟开始,就一直处理南朝事务,一应内情事无巨细全都熟悉。此时,当完颜娄石将目光投向他时,他早已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好,你说。”
一说到正事儿,厅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因为蔡京虽然语调平缓,但说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话音一落,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完颜娄石。
蔡京答应,众人的目光又都转到李靖身上。此时午时过半,窗外桧树上阳光正好,偶尔风来,筛了一地碎影。李靖心底清楚,用冗长的叙述来解释阿骨打皇帝政策的改变,对南朝这些沉浸在春节欢愉中的章缝之侣介胄大臣来说,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他问坐在他身旁因为地位卑下而一声不吱的赵良嗣:
蔡京这回听明白了,他顿了顿,说:“燕云十六州,你们赖下平、营、滦三州不归还,大同云内、武、朔三州暂缓归还,加上此前莫、瀛两州早已归我大宋,涿、易两州是郭药师归顺我大宋朝带来的礼物,实实在在的,你们只归还了六州,却还要在我朝每年输送给大辽物资赋贡的基础上,再额外增加五十万两银子,这样的条款,是不是过于霸道?”
“赵大人,前年九月,我大金军攻陷黄龙府,阿骨打皇帝正谋划进攻辽上京的时候,你长途跋涉赶到拉林河畔,与阿骨打皇帝密谈了一天一夜,那次会谈我一直陪侍在侧。你返回汴京时,阿骨打皇帝让我扮成新罗商人与你同行。我实际的身份是大金国密使。在你的安排下,我于大内会真殿向贵朝皇帝递交了阿骨打写给他的国书,你可记得此事?”
李靖继续解释:“娄石将军的意思,他带了我大金国皇帝写给你们南朝皇帝的国书,前天,这国书已如礼呈交。只是尚不见贵朝皇帝的回复。娄石将军因此心下焦急。蔡太师是当朝宰相,贵朝皇帝料已就如何应答我国国书这事与你商榷。因此,我们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记得。”赵良嗣回答。
蔡京摇了摇头,故意显得茫然不解,他重新坐了下来,盯着完颜娄石。
李靖立刻补了一句:“还记得国书的内容吗?”
“什么正事儿,喝酒不是正事儿吗?”
“这……”赵良嗣头皮一麻,因这国书的内容正是阿骨打皇帝政策改变的蓝本,他只得支吾道:“这国书存在皇史宬内,随时可以备查。”
“娄石将军的意思是,今天先把正事谈妥了,再上桌吃酒。”
“这次你们查验了吗?”
“啊?”蔡京张了张嘴。
赵良嗣佯笑着不作回答。
蔡京狠狠盯了郭药师一眼,几乎所有的陪臣都不敢解释,李靖只得站出来对蔡京说:“蔡太师,你把娄石将军的话听谬了。”
“我这里有副本,现在可以念给你们听听。”
“你怎么啦?”
李靖说着,从随身带来的护书袋中抽出两张纸来,字正腔圆地诵读起来:
两人对话的时候,陪臣们都是一边吃水果一边倾听,听到两人各说各话弄岔了,都觉得好笑,又都不敢笑,唯有郭药师猴性十足,看到蔡太师起身欲走,竟扑哧一笑,一团还没嚼烂的橘瓣从口中喷出来,污了眼前乌木几上的果盘。
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
蔡京仍然误会,笑道:“将军是个爽快人,好,咱们现在就上堂,边吃边谈。”
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权宜,交驰使传。贵国赵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汉地,若许其交还贵朝,将此前岁输大辽契丹之物资银两,尽数转输女真。”现大金南朝两国,虽无邦交之设,但遣使专来通报意愿,谅不失信。若将来贵朝不为夹攻,石敬瑭所割汉地,即不归还。书此誓约,已许为定。
完颜娄石回答:“不是边喝酒边谈事,而是先谈事。”
李靖念完,屋子里陷入沉默。蔡京处枢机之地,操秉轴之权,他怎么不知道这封国书呢。徽宗皇帝收到此函后回答的国书,还是他蔡京主持起草的呢。其中“确示同心之好,共举讨伐之师,诚意不谕,义当如约。已遣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契丹旧数”这一段,是蔡京斟酌再三定下的。如今李靖念了两年前的这份国书,确实让蔡京的脸上有些难堪,偏偏这时候,梁师成又开口说话了:
完颜娄石所说的汉语,是在对辽国的作战间隙中学会的,虽然不算太生疏,但有浓重的鼻音,乍听起来还挺费劲。蔡京有些耳背,聚精会神地听,也只听懂个大概。完颜娄石一说完,他就问:“将军你是说,要一边喝酒一边谈事儿?”
“咱听了半天,才听出个名堂,当初两国议定燕京城,你们女真人之所以漫天要价,其意是燕京城是你们一家拿下的。没有夹攻,燕云十六州你们就可以不归还。看似你们占了理儿,其实没占。”
“我来汴京城已经三天,昨日参加贵国的朝会大典,又吃了皇帝招待的大宴会,今儿个到太师府,再吃你蔡太师的一顿酒席,三天吃两顿大宴,正事儿还一句未谈。太师,老这么喝酒不谈事儿,我这一颗心悬着不踏实。”
“怎么没占?”李靖追问。
虽然昨天完颜娄石就知道今日宴会的陪臣名单,也知道这些陪臣都是南朝皇帝倚重的权贵人物,但究竟为何选中这些人,他也没有细想,此时听蔡京这样一介绍,他倒也悟到南朝朝廷仪轨的严谨。他也知道南朝的军事建制,所有禁军与各地官军,虽都有指挥使,但凡有军事行动,都须听命于监军。而所有监军都由大内宦官担任,太尉则是监军之首。如今梁师成即将上任太尉之职,他不由得多看了梁师成几眼,见这个人眉毛稀疏,一双眼睛老眯着像没睡醒,身子胖得像面团,不由得心里头起了腻味。他本想恭维梁师成几句,但找不到词儿。又想对蔡京的安排表示感谢,想想又不符合自家身份,略略思忖,开口答道:
梁师成指了指郭药师:“在你们大金军攻破居庸关的前五天,郭将军率领的常胜军,不是已攻进了燕京城吗?”
蔡京把脸侧向完颜娄石,既像解释又像炫耀地说:“娄石将军,今天这场宴会,是皇上敕旨安排,凡参加之人,都是皇上钦点,而且陪宴的人都得有名分。因为是家宴,所以老夫的四个儿子都参加。此举乃是表示隆重。三位主陪,林灵素是皇上诰封的国师,禳灾祈福、护国佑民都是他分内的事。这位郭药师,春节前由童太师、王太宰举荐,已被皇上谕旨晋升为河北招讨使,燕云十六州乃河北事务,是郭药师的职责,所以他必须参加。还有一位主陪就是这位梁师成,咱大宋的规矩,禁中各司局长官以及他们的上峰大内总管及掌印帮办,一律不得参与朝政。凡参与者,如担任各处监军的内宦,出衙之前,都须先获朝廷命官资格。今日这宴会,应属朝廷重要事务,梁师成以大内总管身份,是不能够参加的,故老夫先通报他的太尉任命,我朝太尉,为监军之首,可谓地位崇隆。最后还有一位副陪,即我朝派往贵国的全权特使赵良嗣,他参加是履行公务。老夫率领这样八个人来招待你和副使二人,你该看出我朝的诚意吧。”
“结果呢?”
“啊,此话怎讲?”梁师成问。
郭药师没想到梁师成提起这档子事,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但当着完颜娄石的面,怎么着也得把面子撑住。他连忙争辩道:“结果怎么着,表面上咱郭药师输了,但萧莫娜也没赢,没有我常胜军攻进燕京城,萧莫娜会带着耶律大石逃跑吗?你们大金军虽然进了燕京城,是遛弯儿一样遛进来的,咱郭药师可是在燕京城中提着脑袋浴血奋战了一场。”
“十天之内,诏旨就会出来。”蔡京接着说,“老夫之所以在诏旨下达之前公布,乃是为了今天这场宴会。”
梁师成赶紧补了一句:“从这层意义上讲,燕京城还是两国夹攻拿下的,这是事实。”
其实,这种安排梁师成早已知道,为此,他感谢蔡京从中鼎力相助,本说这项人事过完元宵节后公布,却没想到蔡京却在今天当着大金国使的面宣示出来。梁师成作为当事人既高兴,又有些忐忑不安,于是讷讷言道:“多谢太师,可是,咱还得等到万岁爷的诏旨哪。”
完颜娄石听到这句话立刻拉下了脸,本想发作,想了想又隐忍了下来,转而问郭药师:“昨天,你为什么要拦我的轿马?”
“不够了,这样介绍不够了。”蔡京抬起手来摇了摇,说,“这一点可以让娄石将军知晓,节前皇上已经下谕,将梁公公擢升为太尉,即从前童贯担任的官职,同时擢升的还有王黼大人,他晋升太宰。”
郭药师答道:“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也是女真人。”
蔡攸不知道父亲问话的用意,只得老实回答:“梁师成公公为大内主管,当今圣上依赖的禁中重臣。”
完颜娄石微微摇头:“我是生女真,你是熟女真,不一样。”
蔡京指着梁师成:“你是怎么介绍他的?”
“有什么不一样?”蔡攸好奇地问。
蔡攸答:“都介绍过了。”
完颜娄石的回答脱口而出:“生女真不开化,认死理,但从不说假话。熟女真离了原居地,到了契丹与汉人杂居的地方,学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如贪婪、奢侈、说假话不脸红等等。”
完颜娄石担心失言,怕蔡京找出什么破绽,故此回答。蔡京也只是说说闲话,并不想深入讨论此事,他逐一看了看在座的人,问蔡攸:“大家都介绍过了吗?”
这席话可是一竹篙打了一船人,不单郭药师脸臊得像猴子屁股,其他的人也都不自在。蔡京明白这样斗嘴,肯定没有好结果。他已经领教了大金国的使者“认死理”的习性。因此不想把场面弄糟,若谈判不成,鸡飞蛋打对谁都没有好处,于是赶紧打圆场说道:“完颜娄石将军,你快人快语。赌气也好,拔刺儿也好,你并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你今天如此表现,只为一个目的,让我大宋朝廷答应你家皇帝的条件。”
“这个,我没有问过别人。”
完颜娄石口气有些缓和:“太师明白就好。”
蔡京一笑,接着说:“你们的皇上阿骨打,开出了燕云十六州的交割条件,还有一个附带条件,就是要一万头黄牛。我们皇上,也包括老夫自己,都认为这个附带条件有点离奇,前天的朝会大典上,皇帝还亲自问过你,甚至提出将牛价折成现银给你们,你都一口回绝。现在,老夫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你们大金国军队中所有的战士,都想着要回家种田。”
“老夫现在正式告诉你,你家皇帝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今上已谕旨我中书省悉数答应,老夫安排值衙书办起草国书,最迟明天就可以交到你手上。”
完颜娄石点点头。
“啊,这是真的?”
他的话一时没人回应,这时蔡京走了进来,众人都起身,又是寒暄又是介绍,重新落座后,蔡京问隔几而坐的完颜娄石:“方才老夫进来时,拣个耳朵听了一句话,娄石将军你想回家种田?”
完颜娄石有些诧异,他觉得转折来得太快,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荒诞不经的谈话,完颜娄石觉得无聊,于是不无讥讽地回答:“咱做梦都没想到去当什么仙人,我最想的,是回到家乡种田。”
看到完颜娄石转嗔为喜的神情,蔡京既含鄙夷又轻松地说:“娄石将军,你回去告诉你家皇帝,燕京的交付,当在三月中旬之前,离现在还有两个多月,对于你们来说,时间足够。”
“他嘛,”林灵素故作高深地说,“他如果皈依天尊,亦无不可,反正八百仙官,还有很多空位。”
“只要你们履行两国条约,燕京交付没有问题。”
郭药师看了一眼完颜娄石,问林灵素:“请问大国师,这完颜娄石将军能入仙籍吗?”
“好,这就算议定了。下面,咱们开始第二个正事儿。”
“这个当然。”林灵素接腔说,“你郭药师,也是这八百仙籍中人。”
“什么正事儿?”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郭药师听了,不以为诳,反而艳羡,插话道:“既如此说,梁公公,还有你们四位公子,都是八百仙官里的人物啰。”
“吃酒,将军请。”
“咱说就咱说。”梁师成习惯性地清咳一声,接着说,“林大国师第一次觐见道君皇帝时,就说天上有长生大帝君,他还有一个弟弟青华大帝君,兄弟俩都是玉皇大帝的孩儿。替玉皇大帝管事儿的,叫左元仙伯,统领八百名仙官。道君皇帝乃长生大帝降临人间,当了人间帝王。玉皇大帝怕他辛苦,便将左元仙伯派遣下凡辅佐长生大帝君。这就是蔡太师。”
蔡京说着已经起身,完颜娄石随着他在一应陪臣的簇拥下,先出庑厅上得回廊,再从回廊步入会春堂。却说蔡京在府中举办的筵席,虽属私宴,却被官场称作“府宴”,这乃是区别皇帝在保和殿举行的“廷宴”。吃蔡京的府宴,崇隆虽不如廷宴,但也有不少规矩,如两头庑厅虽然都有门直通大堂,但逢设宴时都关闭,参加宴会的客人只能从正面大门进出。还有就是,不管是午宴还是晚宴,一律重幔深帷不得透光,大堂内一百零八盏宫灯一齐点亮,照耀如同白昼。这五楹大堂,可以同时开办三十桌筵席,还显得宽宽绰绰。但今日只是一桌筵席,只占一楹之地。在筵席之下隔了五丈远,安排了太师府中的私家乐班,但见丝竹管弦、铃鼓铙钵、钟磬琴瑟、南蛮的洞箫、北狄的箜篌,诸班乐器无所不包。其琴师鼓手,大约有五十人之多。男的都整齐地穿着紫地金锦襕丝绵袍,头戴藏青幞头,足蹬藏青六合靴;女的都一色穿着藕色半开胸的湖丝吊敦,配着褐绿地金枝梅金锦绵襜裙,都梳着高高的云髻,插满了闹蛾儿莲叶儿等金钗玉件。除了乐班,还可看到云梯玉树等可移动的物件,这是乐班奏演之余临时暖场的杂耍艺人的道具。
林灵素抚了抚鹤氅,矜持答道:“还是梁总管你来说吧。”
一众客人进来,专司导引的胥吏将每个人领到预先安排好的座位上,蔡京的主人位居中,面对乐班,他的左首依次是完颜娄石、梁师成、李靖、蔡攸、蔡儵等,右首依次是林灵素、郭药师、赵良嗣、蔡絛、蔡鞗等。一张偌大的圆桌,坐了这样十一个人,每个人的后头,都站着一位服侍的丫鬟,也都个个眉清目秀,穿着裸露半胸的吊敦。完颜娄石刚坐下,丫鬟便屈膝呈上一只小小的白玉盆,里头盛着一节指头深的清水,上面漂了几瓣玫瑰花。见完颜娄石犹豫,蔡京指导他说:“将军把十个指头放到盆子里。”言犹未了,丫鬟已将完颜娄石的一双手拉进玉盆中帮他润湿轻揉,接着又拿出丝绢帮他擦干,整个过程没费什么时辰,但完颜娄石却臊得面红耳赤。丫鬟低头帮他洗手时,那酥胸差一点挨到他的脸上,且那纤纤玉指摩挲着他的手,让他浑身痒麻麻的竟有些不能自持。尽管感觉美好,他仿佛又觉得在经历噩梦。他伸手轻轻推了丫鬟一把,粗鲁地说:“好了。”丫鬟训练有素,不气不恼,又含笑递上一个八寸长短的黄绢卷轴说:“请将军过目,这是府宴餐单。”完颜娄石摆手说:“不看了不看了,上啥吃啥。”
梁师成问林灵素:“大国师,这事儿还得你来回答。”
这时,只听得乐班里响了一声金钵,接着只见左边厢的绣帷中袅袅娜娜走出三个二十来岁的貌比天仙的女人来。她们走到大圆桌前铺了锦毡的砖地上,对着蔡京深深地一揖,齐声唱喏:
李靖问:“他怎么叫左元仙伯?”
“太师吉祥!大金国使吉祥!众客官吉祥!四位公子吉祥!”
梁师成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林灵素,笑道:“蔡太师就是左元仙伯。”
席上大部分人都嚷道:“三位神仙娘子吉祥!”
李靖摇摇头。
见完颜娄石眯眼愣怔着,坐在他身边的梁师成低声介绍:“这是蔡太师的三位宠姬,第一个叫慕容南,第二个叫邢三儿,第三个叫武媚裳。”
完颜娄石问李靖:“谁是左元仙伯?”
介绍间,只见慕容南趋前一步又蹲了一个万福,曼声说道:“奴家姐妹三人为各位大人唱几支曲子佐酒,先唱一曲《永遇乐》。”
蔡攸将一应来宾领到北庑坐下,只见厅中陈设无非夏鼎商彝,金芝玉树。每个座位前的乌木几上,已摆上了香圆、荔枝、黄橙、金橘等四季水果。客人落座后,蔡攸仍兴致勃勃地问完颜娄石:“娄石将军,你看了左元仙伯的府邸,有何评价?”
话音一落乐声就起了,而席上的十六道冷碟已经上齐,酒已斟满。蔡京向大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也拿起了筷子。
尽管蔡攸一路介绍得非常认真,完颜娄石从头到尾就是个扎嘴的葫芦,只是点点头以示应承。不觉到了第三重的会春堂,这是一座纵深六丈宽约五楹的大堂。堂前植有数十株虬柏盘桧,苍古远人,堂匾“会春堂”三字,乃徽宗皇帝所赐。会春堂两头各有一楹大小的庑舍,俗称便厅,称南庑、北庑,乃就宴客人临时休憩之区。
慕容南、邢三儿、武媚裳的歌声起了,那妙曼的歌声让人陶醉,也让人兴奋。众人一时都忘情地倾听,唯独完颜娄石闭起眼睛,他在努力躲避这个现实,一颗心已经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了北国,回到了他阿什河畔的家乡,回到了辽阔的草原,另一种歌声更让他神往:
完颜娄石是一个不擅空想的人,更不愿意在神神道道光怪陆离的生活中浪费自己的光阴。但汴京的这首民谣和邵康节闻听杜鹃鸟的故事,却让他得出一个结论:南朝比辽国好不了多少,当官的锦衣玉食,一个个都用尽心思去讨好皇帝,街上碰着的众生,不管是人是鬼,都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发财。当官的不像官,当民的不像民,偏偏官民还尖锐对立。当官的搜刮民财,当民的巴不得当官的全死掉。这人间的乱象,在汴京城中处处可以看到。完颜娄石今年才四十一岁,但在马背上至少度过了三十三年。他看不惯更过不惯汴京城中达官贵人们的富贵熏天的生活,直觉告诉他,同这样一帮人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
我如此怀念马背上的家乡,我的怀中搂抱着草原上的姑娘。她的笑声让我成为勇士,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
完颜娄石在梁师成、郭药师等的陪同下走进太师府,一时间产生了幻觉,以为真的来到了蓬莱仙阁。昨日从宣德门进皇宫,那种重檐叠宇朱梁画栋的禁中气象,他虽未见过,但大致也在他想象之中。但今日这座太师府,虽也是重门深院,但不施五彩,只是白墙青瓦,乍一看去,倒像是乡郊野店,全不见城郭气象。进得府中,情形又大不一样。这府邸一进五重,每一重之建筑格局都宏大非常。第一重为庭,第二重为厅,第三重为堂,第四重为院,第五重为轩。每一重建筑大小不一,但大小房间莫不数以百计。一般的客人,视其尊卑亲疏,到了第二重厅屋也就止步了,只有相当显贵之客,才能进到第三重华堂。太师府的大宴会厅便在第三重的会春堂。蔡京的四个儿子蔡攸、蔡儵、蔡絛、蔡鞗都因父得宠,成为朝中显官。大儿子蔡攸,担任保和殿值殿郎中,虽官阶只有四品,却是徽宗近臣,他学会了乃父曲意媚上八面玲珑的性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有着见佛杀佛、见魔收魔的通天手段。这会儿迎完颜娄石进得太师府中,并没有沿庭堂中轴线到会春堂,而是拐了几折回廊、几处园囿。但见道院清斋、醮场书屋,点缀在池台烟树之中。其凫雁入林,如渔樵养眼;叠石入阁,如崆峒在岫。蔡攸一边导游一边介绍,某间茶屋当今圣上曾来此品茗,某间斋堂皇上携贵妃曾来此上香。一一介绍尽是凡人难见之事。蔡攸如此炫耀,原是想让完颜娄石惊叹、折服,由此知道大宋君臣之间的优雅情怀以及心心相印的君臣情谊,也想借此让完颜娄石体悟大宋的丰饶和力量。但看到这一切后,完颜娄石不禁想到昨晚李靖告诉的时下汴京偷偷流行的民谣:“童子王子,一块儿死;大蔡小蔡,还他命债。”李靖说,大金派来汴京的细作,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专门收集市井坊间对金宋联盟的反应以及侦伺达官贵人的行迹口碑。这首民谣便是细作探到后秘密告知李靖的。童子王子指的是童贯、王黼,大蔡小蔡指的就是蔡京和他的四个儿子。说到这首民谣,李靖还讲了一个故事。洛阳有位高人叫邵康节,在哲宗末年也就是徽宗登基之前,来到汴京。一日与友人在天津桥上散步,忽然听到杜鹃鸟的啼声,邵先生顿时惨然不乐,友人问他为何,他回答说:“汴京从来无杜鹃,今日这鸟来到必有所因。”友人问,这是为什么呢?邵先生说:“不过二年,皇祚必定有变,新帝登基必用南人为相,天下从此进入多事之秋。”邵先生认为杜鹃鸟自南度淮而入汴京,这是不祥之兆。他进而对朋友解释:“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地气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到了北方,禽鸟先于人而知之矣。《春秋》有云‘六鹢退飞,雊鹆来巢’,皆气之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