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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够了,她没说就没说吧,管她呢。反正谁说的都没有关系。问题是你竟然信以为真了。天哪!我以为你了解我,没想到你竟然也以为我只为了钱!”

“威尔!哦,威尔!你说的这话也太过分了!先不说这话有多俗气——不管怎样,维达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她说的又如何呢,况且事实是她根本没有说过这些。”他耸起来的双肩在令人发笑的红里带绿的法兰绒睡衣里显得更加厚实。他挺直了腰背坐在床上,生气地把手指掰得啪啪响,咆哮着说:

(“我们以前从没有吵过嘴,这还是第一次呢。”她心里非常苦闷。)

“我敢保证,一定是维达•舍温告诉你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如果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少说三道四,她才能真的能算上是他妈的聪明。”

他伸手把自己那件搭在椅子上的皱巴巴的背心一把抓了过来。他抽出了一支雪茄和一根火柴。他又把背心扔到了地板上。他点燃了雪茄,大口大口地猛抽。他掰断火柴棍,往床前的脚踏板上啪地一扔。

“谁说的并不重要。”

她忽然看着床前那块脚踏板像是埋葬爱情的墓石。

“这是谁说的?”

他们的卧室颜色单调沉闷,并且通风也不好——肯尼科特就是“坚持不开那该死的窗户,以免屋里的热气都跑了”。空气宿浊难闻。过道里射进来昏暗的灯光,他们俩各自在被窝里舒展开身体,并肩而卧。

“威尔,那个——我还是直说吧。前几天,有个人告诉我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医生们会因为金钱而彼此厌恶和嫉恨——”

她哀求着说:“亲爱的,我又不是故意不让你睡觉。你就别再抽烟了。你抽了够多的烟了。赶紧好好睡觉。原谅我吧。”

卡罗尔把挂在床边椅子上的短衫拿过来,把它披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肯尼科特。从走廊的小电灯照进来的灰暗的灯光里,她看出他正在皱眉呢。

“道了歉就行了,我不会计较的。但是有些话我得跟你说。你听信别人说镇上的医生之间钩心斗角,相互竞争,那正是说明了你主观的肤浅片面,总是看不起我们格菲尔草原镇的居民。像你这样的女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跟人抬杠。看问题不客观,只知道争辩。我不打算就这个问题,不管是状况、态度、形式还是任何方面,再跟你争论下去了。你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你根本没想要好好了解我们。你呀老是自命清高,就觉得见鬼的大城市什么都好,你总想让别人都按你说的来——”

“那——还用说吗!”此时,肯尼科特好像清醒了许多。“他肯定会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串通一气。实际上,我怀疑狄龙之所以来这里行医多半是他俩搞的鬼。他们会给狄龙介绍病人,然后狄龙再把已经熟络的病人通通都介绍给他们。我从来不相信那些跟韦斯特莱克穿一条裤子的人。如果说有个家伙刚在这儿买了一个农场,又刚好到格菲尔草原镇来看牙齿,要是让狄龙逮到这个机会,以后你就会看到那个病人还会出入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那里,从来也不会例外!”

“你错了!你也没有努力地认识我!而他们——包括你在内——却在一边冷眼旁观大肆批评。看来我不得不迁就镇上居民们的意见,不得不尝试着去迎合他们的利益。而他们根本没考虑过我的利益,尝试接受一些我的提议。一看到他们那个古老的明尼玛喜湖和那些乡间别墅,我是那么地高兴,但是我一说还想去看看塔欧米娜,他们就会捧腹大笑——当然,是用那种你大肆宣扬的友好的方式。”

“那又为什么呢?你们又不是竞争对手?”

“好吧,塔欧米娜,管它什么的——我猜,肯定是什么百万富翁才住得起的豪宅。是呀,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啤酒的进项,却有品尝香槟的胃口;你得明白我们的收入可不够这样的挥霍!”

“但是你要知道,给我们治牙的那个人可是个很不错的牙医,他挺精通业务的。至于狄龙——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决不会跟狄龙一家子走得太近。波洛克跟他们整晚聊得热络,那都跟我们没点关系。而我们——我们与他们握握手就行了,不用深交。”

“你是在借机说我败家喽?”

“怎么会呢。他看起来挺睿智的。我觉得他可比我们那位牙医头脑清楚多了。”

“好吧,这个我本没打算说,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不妨就说说,日用品清单上可至少有一半不该买的东西。”

“既然如此,呃,你觉得他们人怎么样?你不认为狄龙好像有点肤浅?”

“是的,大概是超支了。是我不会过日子。我也永远学不会。还真是多亏有你!”

“他和他的太太今天晚上也在波洛克先生那里。”

“你从什么地方学来,‘还真多亏了你’这句话?”

“狄龙都跟你说了什么事?你在哪儿碰到的他呢?他不是刚来这个镇上不久嘛。”

“拜托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大白话了——要不还要我说粗话?”

“他真的常常打扑克牌吗?狄龙大夫跟我说过,古尔德大夫叫他去一起打牌——”

“我就他妈的习惯说大白话。你到底从哪里学来那句‘还真多亏了你’?大约一年前,你还找碴,说我忘了给你钱。幸好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才没有责怪你,而是承认是我的不对。但是从那以后我几乎从没忘了给你钱吧?”

“那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没错,你没忘过——几乎!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应该有点零花钱。我也得有!我每个月都必须有一定的数目。”

“哦,不是吧。我简直不能相信——”

“好主意!做医生的当然每个月都有一定的进项!没问题!幸运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一千块,有时候下一个月只有一百块呢。”

“哦哦哦哦哦,天哪,困死了,我得睡觉了!”他说着钻进被窝,舒服地伸展开身子。接着,他又像一名潜水员似的钻了出来,摇着头,牢骚地说:“你说谁?泰瑞•古尔德实诚吗?别开玩笑了——我舒服得快要睡着了!我并没有说他这个人实诚,我只是说他有点小聪明,会查看《格雷解剖学》这本书后面的索引,这点比麦加农强多了!我可没说过他实诚,他才不是呢。他可不厚道着呢,一肚子坏水,常常在我背后搞小动作。他居然告诉住在离格菲尔草原镇十七英里远的格洛巴赫太太,说我的助产技术太落后了。他也没落下什么好啊!格洛巴赫太太马上赶来告诉我了!泰瑞这个人还特别懒,他宁愿让一个得了肺炎的病人憋死,也不愿放下手里的扑克牌。”

“既然这样,你按百分比给我也行。或是其他的什么办法。无论你赚多少,你可以定个大概的平均数——”

她又想起了盖伊的咧着嘴笑的样子,更加兴奋地问道:“他这个人坦诚吗?”

“可是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想要钱干什么?是想说我不讲道理?或者你认为我这个人太不可靠又吝啬得要命,所以你想制订一个规矩来制约我吗?我的天哪,太伤我的心了!我一直以为我够大方也很得体——我一想到自己这样也特别高兴。我以为我给你那二十块——或五十块,或管它多少的,会让你高兴;现在你却像是在要离婚赡养费似的。我这个可怜的傻瓜,竟然一直认为自己很大方,而你——”

“你说的那些都没错!他这个人爱吹牛,但是他还是挺精通医学的,这一点你可一定别忘了!”

“别在那自艾自怜了!说得这会儿好像你很受伤似的。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你给我钱的时候总是很大方很亲切,就跟我是你的情妇似的!”

“那么你对古尔德大夫有什么看法?你不会认为他与韦斯特莱克或者麦加农比起来更差劲吧?他这个人挺俗气的——喝酒,打普尔球,抽起雪茄来还净摆臭架子——”

“卡丽!”

“她们对你热情难道没有理由吗?哦,她们确实挺不错的——不过,你可以押上所有的钱打赌,她们俩一天到晚就忙着替自己的丈夫做广告拉生意。我也不晓得麦加农太太那该死的热情是不是真的,我每次在大街上大声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那点头的样子就像睡落枕了脖子动不了似的。当然,她还算好。最主要的是韦斯特莱克太太,整天跑来跑去,给人家捣蛋。反正韦斯特莱克一家子没有一个实在人。尽管麦加农太太看似老实正派,你也不要忘了她终究还是韦斯特莱克家的女儿呀!这一点准没有错的!”

“我说错了吗?你觉得你那是慷慨大方的壮举,其实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你给我钱——像给情妇似的,为了让她对你百依百顺,然后你——”

“韦斯特莱克太太和麦加农太太——她们俩倒还不错。她们对我非常的热情友好呢。”

“卡丽!”

“是啊,韦斯特莱克虽然落伍,但看病时终究是很有直觉的。然而麦加农做什么事都很固执,像一个该死的笨蛋,只会拼命让病人相信他的诊断毫无差错!他最拿手的大概就是接生。他这两下子也就是跟正骨科女医生马蒂•古奇一个水平的。”

“不要打岔!然后你觉得那样就什么都不欠我的了。好吧,从今以后我不接受你的赏钱。我跟你合伙负责家庭事务,为此我必须有一笔固定的开支,要不然我在这个家里还能算什么呢。如果让我做一个情妇,我可要好好选一下我的情人呢。哦。我恨——我恨——这种像一个情妇一样卖笑得来的钱——我还拿这些钱来给你买各种生活用品,都没有为自己添过一件珠宝首饰,连个情妇都不如!是的,确实是这样!你给了我一块钱,是很痛快——唯一的条件就是我必须为你买一条领带才行!并且你什么时候高兴想给我钱的时候才会给我。我到底怎么才能不铺张浪费呢?”

“但是,韦斯特莱克比他的女婿要聪明,不是吗?”

“好吧,当然,如果要那样说的话——”

她爬上床的时候,满脑子里都是盖伊灿烂的脸上咧着嘴笑的样子。她试探性地问他:

“我不能买太多东西,也不能到处乱逛,只能去一些肯赊账的店铺买东西。我的许多时间也因此被浪费掉,而且我在事前又不能好好合计合计,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可以支配。你刚才满怀感情地说你很大方,这些就是我为你的大方付出的代价。你让我——”

“他太滑了,滑得跟泥鳅一样。可是,我敢打赌,我现在赚的钱几乎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两人的加起来一样多,而我也从没多拿过一分不义之财。如果有人想到他们那里去看病而不到我这里来,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尽管我得承认他们的一些行为还是让我很生气。韦斯特莱克总是拉拢道森一家人。以前,卢克•道森不论什么脚趾痛还是头痛等小毛病都是找我来看的,确实叫我费了不少时间。直到去年夏天他的孙子来到这个镇上,或许是犯了腹泻或夏季肠胃病之类的——你知道,那时我和你正好开车到拉克–基–麦特去了——于是,韦斯特莱克抓住这个机会,跟道森太太说是什么阑尾炎,把人家吓得半死。我的天哪,还叫嚷着如果他和麦加农不给孩子做手术,还会有可怕的粘连。他们摆出的那副臭架子,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似的。他们还放出风声说,如果手术再晚两个小时,孩子的病得恶化成腹膜炎,天知道到底会怎么样。随后,他们轻松地捞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医疗费。要不是因为这个镇上还有我,他们可能得收人家三百块呢!我这个人并不贪心,但是我给老卢克看病的时候,该收十块钱的医疗费我也决不愿只收一块五,可现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百五十块钱进了别人的腰包。我敢打赌,在做阑尾炎切除手术上,我可以比韦斯特莱克或是麦加农强得多。”

“行了!行了!越说越夸张了。你一分钟前才说起什么情妇的事情来!事实上,你决不会干出‘卖笑赚钱’的事来的。但是无论怎么说,你或许是对的。你可以把操持家务当作打理生意。我明天会制订出一个详尽的计划,以后你可以开立个自己的账户,每个月得到固定的数额的或是按百分比提成的钱。”

肯尼科特两手托着脑袋,一个劲地打着哈欠:

“哦,你太好了!”她转脸想与他亲热。但他重新点燃了刚刚那支熄灭的、带有臭味的雪茄。透过火柴的光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熬红了,显得非常难看。他低垂着头,下巴上鼓出的一圈肉上长着几根灰色的胡子。

她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盖伊•波洛克冲着自己咧嘴笑。她顿时脸红了。

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直到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狡猾这个词很恰当。那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老狐狸!”

“不是。这也并不是说我有多好。我只是比较公道。天知道我有多主张公道。但是我希望别人也应该如此。你对人家总是太傲气,太自以为是。就拿萨姆•克拉克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坦诚,对朋友忠实——”

“那么韦斯特莱克正派吗?他很狡猾吗?”

“是呀,别忘了他还是个打野鸭子的好手!”

他全力倒翻了一个筋斗跳进床里,接着脚后跟滑稽地蹴了一下,两腿就顺势伸进了被窝。他哼着鼻子说:“上帝呀,千万不要!我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用正派的手段抢我生意的。”

“他是个打猎的好手是没错!他常常在傍晚的时候上我们家来串门,我的天哪,就因为他喜欢把烟放在嘴里干嚼,或者偶尔可能随地吐痰,你看他的样子却像在看一头大蠢猪一样。哦,你不知道我已经把你的心思看透了,但愿萨姆并没有注意到你的神色,但是我可都看在眼里了。”

“可是,威尔,你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之间不是有什么所谓的经济利益的竞争吧——是吗?”

“我是那样感觉有点厌恶。吐痰——啊!很抱歉,我的心思太明显了。我尽量对他客气,尽量不会让他看出来我的想法。”

她站在衣柜前,身上穿着那件细薄的亚麻睡衣,一个想法依旧在她心头萦绕:她多希望能有一个镶着三面镜子的名副其实的梳妆台,她只要俯身对着斜面的镜子,一抬起下巴,就能看到脖子前面的小黑痣。终于她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按着梳头的节奏,她继续说道:

“或许你根本想不到我能看出这么多。”

“我宁死也不会找他的!绝对不会!没门,先生!我不会让那个老骗子踏进家门一步!他净会说那些拍马屁的奉承话,真让我恶心。他治治一般的肚子痛或是抓着一些傻女人的手号号脉还说得过去,但是重病我是绝对不会找他看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可能——先生!你知道我并不是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但是,我也必须告诉你。卡丽,我一直不能原谅韦斯特莱克给琼德奎斯特太太看病时的那个德行。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缺少休息,但是韦斯特莱克却一直上门去给她诊治,一连好几个星期几乎天天去。当然喽,他也给她送去了厚厚的一大叠账单,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种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像琼德奎斯特家人那样的人是多么善良正派又刻苦耐劳啊!”

“是的,或许真都被你看出来了。”

“如果你得了病,你会愿意找他来看吗?你会让我去请他来吗?”

“你知道为什么萨姆在咱们这儿从没点雪茄吗?”

“你觉得什么叫‘实在’?你说的实在是指什么?”

“为什么?”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是不是一个实在的医生?”

“他怕在这儿吸烟会惹你生气。他是真怕了你了。每次人家一谈论到天气什么的,你就挤兑人家,大谈你自己的什么诗歌或是歌蒂——歌德?——或者什么其他自以为了不起的玩意儿。你把人家搞得在咱这儿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甚至他都不敢来了。”

“哎,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像你说的学识渊博。我一直怀疑他只是善于自吹自擂地唬人呢。他见人就炫耀自己会法语、希腊语或是其他什么鬼东西;他还总是把一本老掉牙的意大利语的书摆放在客厅里,但我总觉得,他其实跟我们大家一样,看的是侦探小说。还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他妈的外语呢!他好像想要人们都以为他进过哈佛大学、柏林大学、牛津大学或是什么大学,但是我从医师黄页上查到,他其实在1861年毕业于宾夕法尼亚一个不知名的大学!”

“真是抱歉。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她把丝绸衬裙挂在了壁橱的钩子上后,继续说:“韦斯特莱克大夫是那么彬彬有礼又博学多才——”

“好吧,可我没觉得自己说过头了!你得明白一件事:如果你还继续老是那个样子,终有一天你得搞得我失去所有的朋友。”

(“噢!你看医务界的几乎没什么竞争。起码我们家里这位没有!她刚才就这样得意扬扬地对盖伊•波洛克说过。)

“你把我说得真是太糟糕了。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威尔,你说我吓跑了萨姆——我到底怎么吓跑他了。”

“哦,是的。他是个老滑头。”

“哦,你确实把他吓坏了,一点没错!他不像平日里那样把两条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敞开坎肩,告诉我一段搞笑的逸闻,或者跟我开开玩笑,而是坐在椅子边儿上,拼命地大谈政治,都忘了咒骂几句了,要知道,萨姆平日里要是不咒骂几句一天都得别扭!”

“你提到过韦斯特莱克大夫。你说说——你还从来没评价过他呢,他是个好医生吗?”

“换句话说,他要是不像泥棚子里的乡巴佬那样乱说乱动,他得浑身难受!”

推开椅子时,她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肯尼科特一个劲地自顾自地在那儿打哈欠。房间里的空气让人闷得发慌。她耸了耸肩,开始唠叨起来:

“够了!够了!别扯那些了!你不是想知道你怎么吓着人家了吗?一开头,你净问他一些他根本不知道的问题——傻子都知道你那是在试探他——然后你就大谈特谈什么情妇之类的话题,就跟刚刚一样——”

他们在两次检查大门确定锁好以后,才关了灯,上楼去了。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准备睡觉。卡罗尔脱衣服的时候还是躲在门后面。而肯尼科特一点也不在意。跟平时一样,今天晚上,她还是必须生气地把那张旧丝绒椅子挪到一边,才能打开壁橱门。她每次开橱门的时候都要挪那把椅子。差不多一小时得十次。但是肯尼科特就喜欢把那把椅子放在房间里,并且除了壁橱前的空地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

“当然喽,心地纯洁的萨姆从不在私下里谈论这些误入歧途的女人!”

“他走路是不是一瘸一拐的?我敢打赌,如果用X光照一下,一定会发现那个家伙的牙齿都脓肿了。他管那叫‘风湿’。风湿,什么鬼东西!他那还能称得上医术,真怀疑他是不是该给自己充充电了。哦哦哦——”他意味深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并没有破坏同行声誉的意思。但是即使是再晚,一个医生也有可能随时被叫起来开工。”(她记得,像上面这样的话,他在这一年里,已经说了不下三十次了。)“咱俩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去吧。闹钟的弦我已经上好了,也检查过炉子了。你进来的时候把大门锁好了吗?”

“起码他不会在太太小姐面前谈这种话题!我敢用我的脑袋跟你打赌!”

“我今天在街上见到他了。”

“那么,装腔作势也算心地纯洁吗——”

“韦斯特莱克?问他干吗啊?”

“我们不要再谈那些玩意儿了——无论你爱叫它优生学还是什么鬼东西。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一开始你把他吓住了,然后大谈一堆谁都跟不上的鬼话。你一会儿心血来潮地想跳舞,一会儿又砰砰地弹钢琴,要么就突然满面愁容,跟见了鬼似的,一言不发。如果你非发脾气不可,你就不能自己一边待着去发吗?”

“当然还有别的人在呢。对了——威尔!你觉得韦斯特莱克大夫怎么样?”

“亲爱的啊,你以为我就不想偶尔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吗?有一个我自己的空间!你以为我乐意坐在这儿想些什么乱糟糟的东西,任由自己胡乱耍小性子,而你突然从浴室闯了进来,满脸肥皂泡沫,大声嚷嚷:‘你看到我的棕色短裤了吗?’”

“什么,只是坐在办公室跟他聊天你就拖到十一点才回家?”

“哼!”他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他从床上爬下来,双脚砰的一声踩在地板上。他大踏步走出了卧室。身上穿着鼓鼓囊囊的混纺睡衣,背影很是滑稽。她听见了他在浴室的水龙头上喝水的声音。她看他这么傲慢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不由得十分生气。她躺在床上,舒展开身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她故意扭头不看他。他也不理她,一边爬上床一边打哈欠,漫不经心地说:

“我去佩里夫妇家串门了。”然后她忠于自己的内心,毅然决然地说了实话,“但是他两口子没在家。我又碰到了盖伊•波洛克。就到他的办公室里坐了会儿。”

“好了,等我们盖了新房子,就有你的清净空间啦。”

“你出去散步了?”

“什么时候盖好啊!”

“是啊,确实很冷。可是我散完步倒觉得很舒服。”

“哦,我早晚会盖的,你不用着急!难道要我借人家的钱盖嘛。”

“不是的。其实这些事情你都做得非常好。我只是怕暖气都跑掉了。如果那个通风管道打开着,炉火就会越烧越旺,暖气就都浪费掉了。这样,到了夜晚,就又要开始冷起来了。今天我开车回来就冻得够呛。我把车窗帘子拉下来,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幸亏家里的暖气炉子还管用。”

这回换成是她“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她径自下了床,身子背对着他,从五斗柜右上角的抽屉里的一个放手套的盒子里取出了唯一的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糖,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发现是椰子馅儿,随口说一声:“该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这样她就在满口粗话的他们面前显不出自己的优越感了。她使劲儿把那块巧克力糖扔进了废纸篓,它好像在一堆破衣领和牙膏盒等废弃物之间正在不怀好意地嬉笑。随后,她又摆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床上。

她坐到了他的膝盖上。他怕碰到自己的眼镜,于是把头往后一仰,然后摘去眼镜,为了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他让她动了动。然后他随便清了一下喉咙。他非常亲热地吻了她,说:

这一会儿,他还在自言自语,反复地说自己铁定不会“借别人的钱来盖房子”。她心里却思忖着,他真是一个土老帽,她真憎恶他,自己真是疯了才嫁给他,当时还不是因为厌倦了自己的工作。现在该把自己的长手套洗洗干净了,赶明儿再也不给他做什么事了。可她又忘不掉他在早餐时要喝玉米粥。这时,他突然气呼呼地说的话让她回过神来:

“哦,很抱歉。可是也不是经常忘记的,是不是?”

“我真是个大傻瓜,还想着盖新房子。等我把房子盖好的时候,你就如意了,可以成功地让我疏远我的所有朋友甚至是我的病人。”

“你总是忘了关炉子底下的通风管道。”

她气得猛地坐起来。冷冷地说:“我真感谢你坦白说出了你心中对我的印象和看法。如果你真是那样感觉的,如果我真是你的绊脚石,那我走,一刻也不在这个房子里待了。我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立马就走,你要乐意离婚就离婚吧!你需要的是一个像母牛一样温顺听话的女人,她会喜欢你那些贵友来串门谈天气,还随地吐痰!”

“难道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吗?”

“啧啧!别犯傻了!”

“九点钟左右。你上哪儿闲逛去了。现在都十一点多了!”他和气的口吻里带着些许不满。

“我是不是犯傻你不久就会发现的!我说到做到!你以为我明白了你因为我受罪以后会继续在这儿待着吗,哪怕多待上一秒钟?至少我还有一点正义感,我不会允许自己那样的。”

“哈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大声嚷道。

“请不要扯远了,卡丽。这——”

她飞也似的进了前厅。肯尼科特放下《美国医学会杂志》抬起眼来看着她。

“扯远了?扯远了!我告诉你——”

“我可不能把玉米粥的事忘了——”

“——这不是演电影,我们用不着这么冲动。我们一起努力,冷静地从自身找找根本原因。咱俩都太急躁了。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气话。我也希望咱俩都喜欢诗歌,像一对地道的诗人一样,张口闭口都谈论玫瑰花和月光,但是我们终究是普通人啊。好了,我们互相攻击只会两败俱伤。咱都承认自己犯傻了吧。想想看:你也知道你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当然,你也没有我说的那么糟糕,但是也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好——还差得远呢!你的优越感到底从哪儿来的呢?为什么你就不能迁就其他人呢?”

“为什么他老是忘了把百叶窗放下来?塞伊•博加特和她那群野孩子可是喜欢扒着窗台偷看呢。但是可怜的威尔,哪怕一分钟——随便怎么说,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工作已经够他操心的了,而我却只知道与比阿闲聊。”

她还没来得及从这个傀儡一样的家出走,就陷入了沉思:

“他这时候得在家呢。他肯定会说我回家晚了。”

“或许这是从我的童年开始的。”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她继续说的时候声音显得很不自然,带着一种书里常有的充满幻想色彩的语调。“我父亲是世界上最温和善良的人,但是他总觉自己在其他人面前很有优越感。当然,他也确实很优越!再说说明尼苏达河谷——我过去常常坐着悬崖上,俯瞰曼卡托,每次都待好几个小时。我双手托着下巴,俯览河谷四周的景色,幻想自己是个诗人。山下是许多闪闪发亮的陡斜的屋顶,还有一条河,河边是一片片平坦的原野,中间穿行着篱笆栅栏,远望去似乎在云雾之中——这些使我陷入无限遐想。我那时感觉自己好像住在河谷里。但是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大草原上——它让我的思绪可以海阔天空地自由遨游。你觉得我的优越感是不是可能就因为这个?”

“我真的——真的喜欢威尔,难道——除了‘喜欢’我就找不到别的词了吗?”

“嗯,是啊,也许是呢。但是——卡丽,你整天说你要好好享受生活,不要让光阴虚度,你现在却老是往外跑,不愿与别人一起娱乐,也错失了享受家庭乐趣的机会,就因为这里的人不喜欢穿着大礼服去散步——”

“到家了。真快冻死了。是时候穿上我的皮大衣啦。我是不是有一件海狸皮大衣?河鼠皮可不能跟它相提并论!海狸皮摸上去手感很滑。盖伊的胡子好像跟海狸皮挺像的。哎哟,真荒唐!”

“还有晨服吧,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插嘴的。”

“这个帽子太紧了。我得把它弄大一点。盖伊还喜欢它呢。”

“——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茶话会。比方说杰克•埃尔德,他在你眼里除了采伐和销售木头以外,好像什么都不懂。可是你知不知道杰克还是个音乐迷?他会把一张唱片放在唱片机上,坐下来闭着眼睛听得出神——还有莱姆•卡斯。你有没有察觉到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呢?”

“是的,我喜欢威尔,还有他的工作——他治好了一个患有白喉的庄稼人,这比我嚷嚷着要求建一座西班牙城堡——一个有浴室的城堡更有意义。”

“可是他算得上是吗?凡是去过州议会大厦听过格莱斯顿演讲的人,在格菲尔草原镇都能被认为是‘见多识广’。”

“狄龙太太穿的长筒袜不是丝的,而是莱尔线织的。她的双腿又细又长,非常漂亮。可是也没我的腿好看。我讨厌丝袜上的棉线束口……是我的脚踝变粗了吗?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好,我不如再跟你说说吧!莱姆读过很多书——都是真正有内涵的——历史书。还有那个汽车行里的马特•马奥尼,他的办公室挂着许许多多名画的复制品呢。还有一个一年前去世的宾汉姆普莱费尔老大爷,住在离镇上七英里远的地方。他曾经在南北战争中做过上尉,认识谢尔曼将军,人们说他还和马克•吐温一起在内华达开过矿。你在这个小镇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只要你稍作探寻,就能从每一个人物那里都了解到许多精彩的故事。”

“我真的远不如狄龙太太那样死心塌地。她是多么钟情于她那位牙医丈夫!在她的眼里,波洛克不过是一个古怪的老顽固。”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他们。尤其是像钱普•佩里那样的人。但是我可对杰克•埃尔德那种自鸣得意的小市民没什么好感。”

“或许真的有极其多的太太们为波洛克的笑颜神魂颠倒。不!我可不愿意像那些娇羞、贞洁的新娘子一样,做一只渴求脉脉温情的小绵羊!除非那是一位既年轻又敢于面对现实的王子……”

“那么我也是个你说的那种小市民吧。管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至少我没有悄悄对波洛克说威尔的不好,并没有说威尔忽视我的盛情的心灵。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事实上,威尔可能对我是完全了解的!如果他能在我立志要唤醒全镇人这件事上支持我的话,那就更好了。”

“你可不是,你是一个搞科学的人物。哦,我得试试让埃尔德先生谈谈音乐。他为什么老是那么害羞,不肯谈音乐,话题总是离不开猎狗呢?我得去试试。现在这样你不会不满意吧?”

“能说我是吗?”

“当然不会啦。但是还有一点事,你也应该关心关心我啊!”

“我可不是那种乐意私下里告诉别人自己是‘被误会’的不忠的妻子。哦,我不是,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

“你这话有失公正哦!你拥有我的一切!”

“我爱威尔。我宁愿拒绝那种疯狂的爱情,也决不会伤害他。要是王子真的出现,我最多也就是看他一眼就会跑开。一溜烟儿地跑开!哦。卡罗尔!你只是现实中一个世俗的年轻女人。”

“不,还没有。你总以为自己很尊重我——你总是到哪儿都夸我‘精明能干’。但是你从没想过我也是有抱负的,我和你一样是有雄心壮志的——”

“我有没有告诉比阿明天早上应该吃玉米粥而不是麦片粥?她现在可能已经睡了。也许,我明早应该早点起来——”

“也许你的抱负没我大吧。我一直以为你很安于现状的。”

“这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有孩子?我真的很想要孩子。”

“得了吧,谁说我满足于现状了!我可不想像韦斯特莱克那样,一辈子当个蹩脚的开业医生,一辈子围着枯燥无味的工作忙到死。我可不想让别人到时候说,‘这个家伙是个好人,可就是身无分文’。当然,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已经翘辫子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但是我想多攒一点钱,那样我们有朝一日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工作不爱干就不干,我还想有一座咱自己的好房子——我的天哪,我想要一座全镇最好的房子!——要是我们想去旅行或是看你的那个塔欧米娜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去,但唯一的条件是我们的口袋里必须有钱。有了钱,我们不用向别人伸手乞讨,更不用为了老了以后发愁。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们平时没有多少存款万一以后生病了怎么办,不是吗!”

“不!即使白马王子真的来了,我也不会爱上他。我不会伤害威尔的。我喜欢威尔!打心眼里喜欢他!尽管我不再会为了他激动,我要依靠的人是他。他是我的家,还有我的孩子。”

“我想我还不至于这样吧。”

“我一个在格菲尔草原镇上结了婚一年的家庭主妇,怎么还跟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似的幻想着什么魅力王子之类的事!人家都说结婚会让人有神奇的变化。可是我怎么没变呢。不过——”

“好吧,看看我以后的表现吧。如果你以为我安于在这个小乡镇待一辈子,不想出门看看世界上的名山大川,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也跟你一样,想去到处看看。只是,我比你讲究现实。首先,我得努力赚钱——我要攒钱去购置土质好、有价值的地皮。现在你明白了吗?”

“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并不太惊讶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一个贞洁的年轻太太,如果真的面对一位魅力非凡的王子,我还能这么有信心吗?”

“嗯,明白了。”

“不会的,我不可能爱上他。我是喜欢他,很喜欢。但是他这个人也太爱隐居了。我会不会问他呢?不!不!如果盖伊•波洛克只有二十六岁,或许我会吻他的,虽然我已经是别人的太太,我也会劝服自己说‘这其实没什么大碍’。”

“那你能不能不再把我看成只知道拼命挣钱的粗俗小人了?”

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哦,我的天哪,我真的没有那么想过。我总是那么固执,让你受委屈了。我再也不去狄龙家串门去了!假如狄龙大夫帮助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拉生意,我决不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