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加特太太又津津有味地聊起了关于比利午餐馆的那个女服务员的谣言,她一会儿说人家不可能干那样的事——要么,又说差不多能肯定她就是那样的人。
博加特太太天南海北地扯了很多,像是齐特雷尔牧师的好口才,冬天的寒潮,白杨木的价钱,戴夫•戴尔的新发型,还说到她的儿子赛伊•博加特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就像我跟他在主日学校的老师说过的那样,赛伊也许是有点儿野。但那也正说明他比其他很多男孩子要聪明得多呢。曾经有一个乡下佬扬言说逮到了赛伊偷他的瓜,简直是在撒谎,我应该跟他上法庭打官司的。”
“人人都知道她老妈是什么样的货色,所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如果说那些旅行推销员都不去招惹她,她或许还能老老实实的。当然,我坚信她的花言巧语糊弄不了大家。真是越早把她送到索克斯镇的失足少女感化院越好——喝杯咖啡吧,亲爱的卡罗尔?我想,你不会介意博加特阿姨直呼你的名字卡罗尔吧。你只要想想我认识威尔有多久了,他的那位可爱的老妈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可是跟她十分要好的姐妹呢——你那顶毛皮的帽子很贵吧?可是——镇上的会在背后乱说的,你不觉得那很可怕吗?”
一张非常惹人注目的碎布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客厅里。她们刚一进门的时候,博加特太太动作非常迅速地,就从地毯上捡起了一只可怜的死苍蝇。那块地毯的中间画着一头红色的纽芬兰猎狗,斜躺在黄绿相间的开满菊花的田野里。上面写着“我们的朋友”。细长的风琴上镶嵌着一面不圆不方,又有些像菱形的镜子。架子上还摆放着一盆天竺葵,一支口琴和一本《古代赞美诗集》。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还摆着一本西尔斯–罗巴克邮购商品目录,一只银边相框,里面放着很多浸礼教会教堂金额一位年老牧师的照片,还有一个铝制托盘,里面装着一个能发出响尾蛇的声音的玩具和一副破碎的眼镜。
博加特太太把她的椅子拉得离卡罗尔更近了些。她那张圆盘大脸上,长着好多颗黑痣和又长又黑的汗毛,让人看着很难受,尤其是当她奸诈地皱起眉头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地一笑,露出了满嘴的蛀牙。她像到处在嗅房间里腐臭的味道一样,探着头,用很秘密的语气对卡罗尔说:
博加特太太生火的时候一会儿哼哼着,一会儿又摸摸自己的关节,或者搓搓自己的手。卡罗尔想要帮忙,但她却叹着气说:“哦,没关系的,我反正做别的事已经不中用了,只好一天到晚瞎忙活。应该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呢。”
“我就不明白人们说话做事怎么可以那个样子呢。你根本不知道在表象的掩盖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个镇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整天让赛伊接受宗教教育,以免他被乌七八糟的东西玷污的原因。就在头两天——我本来倒是从不关注流言蜚语的——可是我听得一清二楚,说哈里•海多克跟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商店里的女店员勾勾搭搭的,而可怜的胡安妮塔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也或许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吧,因为她嫁给哈里之前,跟不知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其实,我早就不喜欢再谈论这样的事儿了,或许就像赛伊说的,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但是我总觉得一个女人不应该跟任何那些下流的勾当沾边。但是我还知道,胡安妮塔至少跟一个小伙子有一腿——唉,他们都干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还有——还有——那个杂货店的老板奥利•詹森,总是自以为有多聪明,可我还是知道他和一个庄稼汉的老婆眉来眼去的——还有那个杂役伯恩斯塔姆和纳特•希克斯也一样不是什么好货色——”
“一点都不麻烦!你可真是稀客啊。厨房里可是乱七八糟的,我一直努力清扫,可是赛伊一进来,还是踩得到处都是泥巴,我已经说了他几百次了,可是他一次也没有长记性。没关系,亲爱的,请坐那儿。我马上就生火,一点都不麻烦,真的没什么。”
这样看起来,这个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过着可耻的生活,除了博加特太太以外。而她很显然是非常不能忍受这些的。
有一间客厅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卡罗尔建议说:“我们还是去厨房吧,别再费事地生客厅的火炉了。”
她知道的这些事就像她亲自看到的一样。她低声说,有一次,她有一次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看见有一扇百叶窗拉上去了,离窗台还得有二三英寸呢。还有一次,那可是在美以美教会的联欢会上,她看见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竟然手牵着手!
房子的年龄就跟人的年龄一样,其实跟实际的年岁关系不大。博加特寡妇那幢暗绿色的小房子才建了二十年,可看起来跟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古老,而且还散发着木乃伊的气味。但是它的整洁可是这条街上屈指可数的。甬道旁的两块大石头漆着黄色,两个披屋上盖满了并不怎么茂密的藤萝和搭架。屋前的草坪上,一座格菲尔草原镇唯一保存下来的铁狗雕像矗立在白色海螺贝壳的底座上。过道里惊人的干净;厨房里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椅子的摆放距离就像算好的几何题一样完全相等。
“还有一件事——天知道我本来不想惹麻烦的,但是我实在忍不住想告诉你我在我家屋后台阶上看到的事。我看到你的女佣比阿跟杂货店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厮混在一起——”
尽管博加特太太就住在旁边,她也只是去过她家三次。现在她头上戴着崭新的鼹鼠毛皮帽子,脸蛋显得很小,还透着几分稚气。她把嘴边的口红印抹去——为了不让自己这个了不起的主意烟消云散,她飞快地穿过小巷向博加特太太家奔去。
“博加特太太!我对比阿是非常信任的,就像我信得过自己一样!”
她努力解除胡思乱想对自己的折磨,抛却叛逆时期自己的那些偏颇的想法和幻想。不管对那个牛犊脸上长着毛胡子的莱曼•卡斯,还是对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和盖伊•波洛克,她都要一视同仁地友好相待。她设宴招待过“妇女读书会的”成员。但值得一提的是,她还去拜访过博加特太太,因为博加特太太有一次发表过一些对于医生的有价值的言论。
“哦,亲爱的,你别误会!我也相信比阿是个好姑娘。我的意思是说她太年轻单纯了,但愿镇上的这些浪荡子弟不要把她带坏了!孩子变得放荡,还净爱听那些龌龊事儿,这些可都是父母的过错。要是依我看,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到了结婚之后还差不多。有些人说话又直白又粗俗,简直太可怕了。这正好说明了他们头脑里的思想多肮脏,简直无药可救了。他们只能到面前,就像我每周三晚上在祷告会上那样,跪下来说:‘哦,上帝啊,您是多么的仁慈!要不我还是一个痛苦的罪人!’”
七
“我会把这些孩子送到主日学校去,让他们学习一心向善,不要老想着抽烟那之类的乌七八糟的事——他们聚在一起开的什么舞会简直就搞乱了这个镇上的风气,前所未有的。一大群年轻的小伙子紧紧搂着女孩子,想要——哦,太可怕了。我告诉过镇长,理应制止这些人——镇上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当然我并不是疑神疑鬼,也不是想造谣中伤——”
她深信自己确实做了一位医生的好妻子,她也感到很骄傲很满足。
卡罗尔就这样忍受了半个钟头,最后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两天以后,她把候诊室装饰得更加舒适宜人,墙上挂了几幅画,屋里摆上了几张藤椅,还铺上了一块地毯。肯尼科特也承认:“确实是好看多了。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好呢。看来我真需要有人指点。”
她在自家门廊里停住脚,愤恨地想:
“够了!快住嘴!我可没有伤你心的意思!我也并不是在吹毛求疵!可我也不可能像金屋藏娇的情妇一样对你百依百顺。我的意思是说——”
“如果说那个老女人属于天使那一边,那我就别无选择了;我只能与魔鬼为伍了。可是——她还不是跟我一样吗?她也想‘改造这个小镇’!她也是对镇上的每一个人指指点点!她也认为男人都俗不可耐,鼠目寸光!我跟她一样吧?这太可怕了!”
“胡扯!我才不担心自己的生意呢。你看:我告诉过你——我不过是想攒几个钱而已,如果我是一个在你眼里唯利是图的家伙,我就遭天打雷劈——”
那天晚上,她不仅乐意跟肯尼科特一起打牌;她还鼓动他玩,并且她对地产生意和萨姆•克拉克也越来越感兴趣了。
“根本不好!简陋破败。我们可以给你的病人提供更好的就医环境。那样对你的生意也就会更好。”她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明智。
八
“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现在挺好的啊。”
结婚前,肯尼科特曾经给她看过一张照片,上面是纳尔斯•厄尔兹特鲁姆的小孩和一间小木屋,但她从没见过厄尔兹特鲁姆一家人。他们也不过是“肯尼科特其中一家病人及家属”。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肯尼科特打电话说:“想不想把外套穿上,跟我一起开车去趟厄尔兹特鲁姆家?外面天气挺好的。他们家的纳尔斯得了黄疸。”
当刚刚的兴奋和惊喜慢慢散去以后,她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威尔!我打算重新帮你装修一下候诊室!”
“哦,太好了!”她赶紧穿上了毛线长筒袜、长筒靴、毛衣、戴上围巾、帽子和手套。
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又是一个惊喜啊!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惊喜过呢!哦,说实话,我想我还真是很饿了。看哪,真是太好了。”
路面上积雪太厚,冰面又硬又滑,汽车根本没法开。他们只好坐着粗陋的高大马车去。他们身上盖着一条蓝色的毛毯,毛毯的毛又粗又硬,把她的手腕都扎痛了,毛毯外面又盖了一层野牛皮毯,早在野牛群在几英里以西的大草原上生殖繁衍的时候起,大家就一直使用这块牛皮毯,直到现在已经被虫蛀得又破又烂了。
他照做了——并没有感到厌烦。她喊道:“好了!”这时里间那张折叠桌上摆满了点心、硬糖和热咖啡,正等待他的享用呢。
当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看到路边那些稀稀拉拉的房屋,在白雪皑皑的庭院和宽阔的街道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矮小和荒凉。他们穿过铁道岔口,很快就到了乡下。高大的花斑马喘着一团团云雾似的水汽,拉着马车开始奔跑起来。马车很有节奏地吱吱作响。肯尼科特一边驾着车,唤着:“伙计,不要慌!”一边又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没有跟卡罗尔说一句话。后来还是他先开口:“好漂亮啊!快看那边!”这时候他们到达一片橡树林,冬日里的阳光闪烁不定,在两个雪堆之间的洼地上闪闪发光。
“转过身去!看着窗外!”
他们穿过原始草原,来到一片被开垦的整整齐齐的地方,那里二十年前还是一片森林。这个村的景色还是没有变化,一直延伸到北陲:一座低矮的小山岗,山脚下遍地是灌木丛,一条芦苇丛生的小溪,麝鼠的土堆,还有散落着褐色土块的土地,它们被冻得硬邦邦的,从积雪里冒了出来。
“那些是什么啊?”肯尼科特纳闷地问。
她的耳朵和鼻子都冻得要缩起来似的,她呼出来的气到领口纠结成了冰花,她的手指也冻得生疼。
等到病人都走了以后,她才把东西拿进来。
“天越来越冷了。”她说。
在等肯尼科特的时候,她不再怜悯自己,而是开始自我嘲笑。她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候诊室的场景。哦,是的,医生家理应是有日本和服宽腰带形状的镶板、宽大的沙发,以及电气通风器,但是对病魔缠身又筋疲力尽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任何一个什么小房间他们就知足了。而他们正是医生的生活的来源和存在的意义!不,她不能责备肯尼科特。他一直习惯这些破椅子,就像不嫌弃那些病人一样不嫌弃它们。正是她自己对这个地方视而不见——亏她还一直说着要改造整个格菲尔草原镇呢!
“是呀。”
她开始可怜自己了,因为他没有料到这是她想给他的一个惊喜。她觉得既伤心又有趣,她像一个殉道者一样感到心满意足,英勇地对他说:“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忙你的吧,我这就赶紧回家。”
这是他们赶了三英里的路以来的第一次对话。可她还是很开心。
“哦——”
他们四点钟才到了纳尔斯•厄尔兹特鲁姆的家。这一路她心中无比激动,因为她感受到了当初诱使自己来到格菲尔草原镇的那种英勇的拓荒之旅:被开垦的整齐的耕地,树墩子之间的车辙,一间间墙缝上抹着泥巴、顶上铺着干草的小木屋。但是纳尔斯家的日子现在已经过红火了,曾经的小木屋被用来当谷仓了;他们又盖起了新房子,那是一幢自命不凡、沉闷单调的格菲尔草原镇派头的房子,外面油上了光滑的白漆,还加上了很多粉色的花边装饰,反而显得更裸露更俗气。周围的树木全都被砍掉了。那幢房子光秃秃地坐落在新开垦的荒地里,任由寒风侵袭却也毫无遮蔽,卡罗尔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他们俩在厨房里受到了热情的欢迎,那间厨房刚粉刷过,看起来很清爽,黑色的炉灶周边都镀着镍,墙角里还放了一个奶油分离器。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而已。”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请卡罗尔到客厅里坐,那里有一台留声机,还有一套皮面橡木长沙发。这两样东西足以证明大草原上的庄稼人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卡罗尔还是在厨房里的火炉跟前坐了下来,并且坚持说:“请不要跟我客气了。”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跟肯尼科特出去以后,卡罗尔带着一种友好的神情环视了一番厨房里的松木碗橱,镶在镜框里的路德会所颁发的坚信礼证书,靠在墙边的餐桌上的没吃完的煎蛋和香肠,还有日历牌上摆放的一些宝贝,不仅有一张长着樱桃小口的妙龄女郎的石印画,一份阿克塞尔•艾格杂货铺的瑞典文广告,还有一支温度计和一个放火柴的托座。
他那热情的声音是故意装出来的。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卡罗尔。现在他在这儿是一个医生,而不是她的丈夫。“有什么事,卡丽?”他用单调低沉的声音问道。
她看到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在过道那边盯着自己,他身上穿着方格平纹衬衫和褪了色的灯芯绒裤子,宽宽的额角,大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唇。他跑开不见了。然后,又在外面偷偷往里看,咬着手指头,侧着身子,害羞地看着她。
肯尼科特出现在了里面那个门口,他正在送一个脸色苍白、嘴边长着几根苍白的胡子的男人出来,并且还安慰他说:“没事的,大爷。尽量少吃糖,注意我给你规定的饮食。你凭药方把药配好,下个星期再来复诊。对了,今后最好不要喝那么多啤酒了。那就这么样吧,再见,大爷。”
她是否还记得——怎么回事来着?——当年在斯内城堡时,肯尼科特曾坐在她身边,鼓动她说:“瞧那个孩子多砢碜,也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能照料他。”
候诊室里有两个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瘫痪了一样,还有一个穿着铁路司闸员制服的男人,正用他那只晒得黢黑的左手托着缠着绷带的右手。他们都盯着卡罗尔。卡罗尔羞怯怯地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感觉自己来这里实在太轻率了,浑身都不自在。
此刻,她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魔力——一种感觉好似日落余晖的惬意,沁人心脾的凉气和爱由心生的好奇心的魔力。想到这儿,她神圣地把自己的手伸向了那个孩子,想和他亲近一些。
那是一个简陋的诊所,是肯尼科特从一个老医生那里接手过来的。他只是稍微改装了一下,只增加了一个白色搪瓷的手术台,一台消毒器,一套光透视器械,一台小型的便携式打字机。那是一个有两间房的套间:候诊室里摆着长长的连椅,一张摇摇晃晃的松木桌子,还有一些掉了封面的不知刊名的杂志,而这些杂志也只有在诊所里才能见到。肯尼科特的办公室,诊疗室兼手术室就是对过临着大街的那个房间,它里面那个凹进去的斗室就是所谓的细菌化验室。两个房间的木地板都光秃秃的;家具都很暗淡,有些地方还像鱼鳞一样脱落了。
他贴着墙边挪进了屋里,迟疑地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
有一次,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她带着一暖壶的咖啡,并用装薯片的盒子装满了比阿刚烤好的点心,匆忙赶到了她丈夫的诊所。进去之前,她先把带的东西放在走廊里,偷偷瞄了瞄屋里的情况。
“哈喽,”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总是努力想出一些小游戏、小惊喜,来营造丰富的生活。她织了一条让人吃惊的紫色围巾,把它藏在晚餐时用的盘子下面。当他发现围巾时,感到有点窘迫,气喘喘说:“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什么别的日子?天哪,我忘了!”
“嘿,嘿,嘿!”
她也会——有时——赞同肯尼科特的观点:夫妇俩结了婚以后,丈夫当着妻子的面刮胡子,或者妻子穿着紧身胸衣在丈夫跟前走来走去,都不是什么粗俗下流的事,而是真情的坦诚流露;一味矫揉造作故作羞涩反而会让人觉得恶心。如今他穿着普通的短袜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也习以为常了。但她可不乐意听他那些理论,说什么“那些所谓浪漫情调的玩意儿,全都是虚无缥缈的胡扯——求爱或者求婚的时候当然是要优雅浪漫一点,可是一辈子都那样,是没有必要的”。
“你是对的,我很赞同。我就跟傻瓜似的总是光会问小孩的名字。”
六
“嘿,嘿,嘿!”
当发现他消失不见了的时候,她还是感觉有点茫然若失。
“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哦,我还真不知道该讲个什么故事呢,可那肯定得是个苗条的女英雄和一位魅力王子的故事。”
她朝他点头微笑了一下,就忙着去买硼酸去了。他注视了她的背影一会儿,就悄悄走开了。
那个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听她自己胡诌瞎编的故事。他再也不嘿嘿地傻笑了。卡罗尔终于说动了他。这时,电话铃响了——两声长,一声短。
“是啊。我这一段时间去了乡下好几次,跟着威尔出诊。他真的太——要知道,你和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法理解像他那样的人。咱俩是一天到晚瞎逛、吹毛求疵的闲人,而威尔却是一直默默地埋头实干。”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飞奔进来,冲着话筒尖声嚷道:“喂?是,是,这是厄尔兹特鲁姆家!嗯?哦,你想找肯尼科特大夫?”
卡罗尔在药房门口偶然遇到了盖伊•波洛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他语气柔和地说:“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
肯尼科特走了过来,对着电话低吼道:
五
“喂,有什么事?哦,你好,戴夫;有什么事啊?哪一个摩根罗斯?是阿道夫吗?好的。要截肢吗?好,我明白了。听着,戴夫,让格斯赶快备好马车,把我的外科器械都送过去——让他带些麻醉药过去。我待会儿从这里直接过去,今晚可能就不回家了。咱们可以在阿道夫家见面。啊?不了,我想卡丽会上麻醉药。再见吧。啊?不,你明天再告诉我吧——有好多该死的家伙可能都在偷听这条线呢。”
我已经停药大约一个半月了,但是我的病情始终没什么好转,所以我想听听您的看法。每次吃完东西,我就觉得胃里难受,心绞痛,胳膊也痛。饭后大约三个小时到三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就觉得全身没力气,头晕目眩。我真心期盼您的回信,能谈谈您的看法,指点指点我该怎么办。
他转身对卡罗尔说:“一个住在镇上西南约十英里地方的,名叫阿道夫•摩根罗斯的庄稼汉,在修理牛棚的时候,被倒塌的柱子压伤了胳膊——伤势很严重——或许得需要截肢,戴夫•戴尔说的。恐怕咱们得从这儿直接赶过去。真抱歉,还得连累你跟我跑那么远的路——”
亲爱的先生,今天夏天您一连几个星期忙着为我治病,而且还诊断出了我到底得的什么病,所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这儿的医生给我诊断了也开了一些药,但是还是不如您开的药有用。现在我想问问您我还需要再吃些什么药吗?
“请别说了。不用替我担心。”
其实,卡罗尔对自己丈夫获得的成就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她既没有看到众人为他鼓掌喝彩,没有看到书报上对他评论赞赏,也没有看到有任何荣誉的学位降落在他头上。但是有一个最近从明尼苏达迁往萨斯卡切旺的德国庄稼人,那个人写来的一封信让她得知了自己的丈夫的伟大。信上说:
“我想你是不是能帮忙上麻醉药?通常这个都是交给我的司机做。”
四
“你告诉我怎么弄应该没问题。”
她急忙跑过去,为他拍去皮外套上的雪花,长长的皮毛很柔,但也冰得她手麻。她欣喜地对着比阿欢呼道:“太好了!他回来了!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那就好。对了,你刚刚听到我骂那些老是偷听别人电话的人了吗?我就希望他们能听见!那才好呢……好了,贝西,不要为纳尔斯担心了。他没什么大碍。明天你自己或者托一个顺路的邻居,开车到镇上去,拿着这张药方到戴尔那里去配药。每隔四个小时给他喝一汤匙。再见了。喂!瞧这个小家伙!天哪,贝西,谁能想到这就是以前整天病恹恹的那个小孩呢?看看,他现在长得多强壮啊——将来得比他爸爸还高大呢!”
前灯把路面上的冰凌照得雪亮,甚至照得连最微小的冰凌都拖着巨大的阴影,汽车尾灯在车后的雪地上照映出一片红宝石般的光彩。肯尼科特打开车门,大声喊道:“我回来了,宝贝!车子两次陷进雪里,还好我们搞定了,谢天谢地!总算搞定了,我们可到家了!饿死了!快端饭菜来!赶紧吃饭!”
肯尼科特的几句夸奖,就让那个孩子高兴地坐在那里扭来扭去,这一点是卡罗尔做不到的。她要做的就是做一个温和谦恭的妻子,跟在繁忙的丈夫身后,走向马车。她现在心里寻思的不是怎么弹好赫曼尼诺夫的曲子,也不是兴建什么市政府大楼,而是对着孩子咯咯笑。
她急忙跑到窗前望去,汽车好像一个历尽千难万险、疲惫不堪的大怪物一样。
落日在银色的天穹留下一抹绯红,与橡树的枝丫和细瘦白杨树的枝条交相辉映。而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座谷仓,由红色变成了紫色,最后又被笼罩在灰色的暮霭里。紫色的路面消失了,也没有一点灯光,他们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像是行驶在一片黑暗混沌的世界——驶向虚无。
猛地一阵汽车喇叭声和叫喊声,这声音还在耳边嗡嗡着,汽车早已停到了大门口。
去往摩根罗斯农场的一路上,天寒地冻,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不堪,当他们赶到时,卡罗尔都睡着了。
肯尼科特一大早就出去了。卡罗尔在家看书看得眼睛疼,而维达•舍温没有来喝茶。她徘徊着,屋里空荡荡的,跟窗外那条光秃秃的街道没什么差别。她在家庭生活中整天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等威尔回来吃晚饭呢,还是不等他我自己先吃呢?”平日里他们都在六点准时吃晚饭,可是今天过了六点半,他还没回来。她跟比阿一起瞎猜:是不是接产的手术出了什么意料外的情况,时间耽搁了?他会不会又上别处出诊去了呢?是不是乡下的雪太大了,他没法开车,只能改乘轻便的马车甚至是雪橇?镇上的很多积雪都化了,可还是——
这里没有光彩夺目的新房子,也没有值得炫耀的留声机,而只是一个刚刚粉刷成白色的低矮的厨房,散发着奶油和卷心菜的味儿。阿道夫•摩根罗斯正躺在平时很少用的餐厅里的长沙发上。他那块头很大的妻子,看起来疲惫不堪,正焦急地摆弄着自己的双手。
三
卡罗尔以为肯尼科特又会上演什么惊人的壮举。可他这次很随意。他跟那个病人打招呼说:“喂,喂,阿道夫,你也需要修理了吧,嗯?”又悄悄地对他的妻子说:“药房把我的那只黑手提包送来了吗?好了——现在几点了?七点钟吗?要不先给我们弄点儿晚饭吃吧。还有什么好啤酒吗——还有啤酒吗?”
肯尼科特缓缓走向她,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你只管放心好了,老嫂子,不给也不要紧啊!到了秋收以后,再还给我也不迟——卡丽!劳驾你或比阿倒两杯咖啡,拿一些冻羊羹来给纳尔逊夫妇,好吗?这么冷的天,他们一会儿还得赶很远的路呢!”
他只用了四分钟就吃完了晚饭。然后,他脱掉了外套,卷起袖子,用一块厨房用的黄色肥皂,在洗涤槽里的锡盆中把双手冲洗干净。
“大夫,恐怕我们短时间内没法付清。”
卡罗尔不敢往房间里看,只是坐在厨房的桌边,勉强地喝着啤酒,吃着黑麦面包、咸牛肉和卷心菜。那个病人躺在那儿正在呻吟。她瞥了一眼,只见他的蓝色法兰绒衬衫敞开着,露出了烟棕色的脖子,脖子窝里稀疏地长着黑里透灰的汗毛。他身上盖着一条被单,看起来跟一具尸体似的,他的右胳膊露在被单外面,用一条血迹斑斑的毛巾包裹着。
“我想是——让我算算看:一次出诊,两次门诊。加起来差不多应该是十一块钱,莉娜。”
但是,肯尼科特却高兴地大步走进那个房间,她也就跟了进去。肯尼科特的手指粗大,解开毛巾的动作却异常灵巧利落。解开以后,整条胳膊都露出来了,可以看到胳膊肘以下,已经是血肉模糊。那个人疼得直喊。卡罗尔觉得房间里变得非常闷;好像天旋地转一样;她逃也似的跑回了厨房里,倒在了一张椅子上。她感到非常恶心。她听到肯尼科特嘟囔着说:“恐怕我们得截掉它,阿道夫。你到底怎么弄的?是不是摔倒在收割机刀口上了?现在我们要开始修理它了哦。卡丽!卡罗尔!”
“大夫,我们该付你多少诊金啊?”
她不能——她根本站不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勉强站了起来,两腿发软,一个劲儿地反胃,眼前发昏,耳朵里嗡嗡直响。她甚至都走不到餐厅,看样子随时有可能昏倒。最后总算是走到了餐厅,她倚靠在墙上,勉强挤出笑容,感觉胸部和腰部忽冷忽热,这时候肯尼科特咕哝着说:“喂,快来帮我跟摩根罗斯太太一起把他架到厨房的桌子上去。不,还是先去把那两张桌子并在一起,把上面铺好毯子和一条干净的被单。”
纳尔逊夫妇的脸色反而看起来不大对劲。那个庄稼人朝他的妻子使了个眼色,于是她哭丧着脸说:
去搬那两张沉甸甸的桌子对卡罗尔来说,还像是得救了一样。她麻利地把桌子擦干净,再把被单整整齐齐地铺好。这时她的头脑清醒多了,可以冷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和那个农妇给那个哀号的男人脱去衣服,换上干净的睡衣,并给他清洗胳膊。肯尼科特开始一一摆好手术器械。她意识到虽然这里没有医院里的那种齐全高级的设备,但也无须担心,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做一个外科手术。这种奇迹般的壮举好像是在那种描写著名外科专家的故事里,才能看得到。
肯尼科特检查了一下伤疤,笑着对霍尔沃和他的妻子说:“还好,谢天谢地!伤得还不是特别严重!”
她帮他们一起把阿道夫抬到了厨房。他害怕得要命,始终不肯挪动自己的双腿。他的身子很重,还散发着汗味和马厩味。但是她还是把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她那光洁的额头贴着他的胸口;她使劲地拖住他;她还模仿肯尼科特的兴奋的叫嚷声,啧啧地弹着舌头。
肯尼科特从他那条受伤的腿上脱下了他那厚厚的红色“德国短袜”,还有几层裹伤口的灰白色羊毛袜,然后又解开了绷带。那条腿有着病态的苍白,简直像死人的一样,腿上的浓黑的汗毛又软又细,已被压平,还留下一道深红色的伤痕。卡罗尔自然是吓得直哆嗦。别说歌颂爱情的诗人笔下那莹润透白的皮肤了,他这哪是人的皮肤啊。
阿道夫被抬到桌子上以后,肯尼科特往他的脸部罩上了一个钢圈和棉衬构造的半球形支架;然后又对卡罗尔说:“现在你坐在他头部这边,看着这个乙醚一直滴——就这么快,看到没有?观察他的呼吸。瞧瞧这是谁啊?一个真正的麻醉师!奥克斯纳医生那里也没有再优秀的了!实在是出色,嗯?……现在,现在,阿道夫,放轻松。一点儿都不会痛的。快快睡吧。你的病不久就会好了!”
按照丈夫的吩咐,卡罗尔来到房间后面,取来几条毛巾和一盆水,她兴奋得跟小孩似的。肯尼科特把那个庄稼人架到椅子上,笑着说:“放心吧,霍尔沃!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出门去修篱笆,喝烧酒啦。”那个农妇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身穿一件男式狗皮外套,里面还露着很不合体的短袄,显得极其臃肿。她那块本来戴在头上的花花绿绿的丝巾,现在已经围到了她那布满皱纹的脖子上。她的膝盖上放着她的那副白色羊毛手套。
她看着乙醚缓缓滴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肯尼科特说的速度。同时,她像崇拜英雄人物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丈夫。
“这个人用斧子的时候把自己的腿弄伤了——伤口很严重——他的名字叫霍尔沃•纳尔逊,住在离镇上九英里远的地方。”肯尼科特说。
他摇着头说:“光线太差——光线太差了。那么,摩根罗斯太太拿着这盏灯站在这儿。上这儿来,拿着这盏灯,就这样拿着——这样!”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个来自乡下的腿部受伤的男人被送到了医生的家里,卡罗尔好像对他很熟悉。他坐在运木材的马车后部的摇椅里,一路上的颠簸让他叫苦不迭,脸色也很苍白。他的那条腿直挺挺地伸着,搁在一个装淀粉的箱子上,腿上盖着一条皮边的走马披。他那位邋里邋遢但十分有魄力的妻子在赶着马车。她帮肯尼科特把她那跛脚的丈夫扶进屋里。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他眼疾手快地处理着手术。屋里一片寂静。卡罗尔尽力地盯着肯尼科特看,那样她就不用看到不断冒出来的鲜血,深红色的伤口,还有那可怕的手术刀。乙醚释放出的香气,让人透不过气来。她开始感觉头晕目眩,四肢虚弱无力。
二
她最终还是撑不住了,不是因为看到那些鲜血,而是外科手术的锯子在活人骨头上发出来的刺耳的吱吱声。她一直强忍着恶心反胃,但最终还是被击败了。她又感觉头晕眼花了。她听到肯尼科特的声音:
这时,肯尼科特咕哝道:“七点一刻了!你不该起床吃早饭了吗?”此时他不再是一个英雄的科学家,而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并且需要好好刮刮胡子的男人。他们早餐一起喝咖啡,吃烙饼和香肠,谈论着麦加农太太那条吓人的鳄鱼皮腰带。白天,一切现实生活照旧,夜里的沉思和早上的醒悟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难受吗?去外面走几分钟吧。阿道夫这会儿已经睡过去了。”
也难怪他会憎恶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了,他们太懒了!那个整日无所事事的盖伊•波洛克又怎么会了解肯尼科特如此精湛的医术和刻苦耐劳的品质呢?
她摸索着门把手,可是那个把手却好像一直在转圈子,好像在嘲弄她似的;她走到门廊里,使劲儿喘着气,用力把新鲜空气吸进胸脯里去,她的头脑清醒了些。她回去的时候,一眼目睹了整个场景:一个像窑洞一样的小厨房,有两只盛牛奶的铁罐,墙边有一块铅灰色的污渍,横梁上挂着火腿,炉门里闪现一道火光,在厨房的中央,有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胖墩墩的女人,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灯,肯尼科特大夫弯着腰,正在给一个罩着被单的病人做手术——这位外科医生的胳臂上沾满了血,他的双手戴着淡黄色的橡胶手套,正在解开止血带,他面无表情,对着那个农妇咕噜着说:“把灯再拿稳一点儿——再坚持一会儿。”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然后还得起来去给那些早早赶来的庄稼人看病。她吃惊地想到,在这么一会儿对她来说只是迷迷糊糊睡了个觉的时间,他居然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在人家的厨房里给一个女人做了一场手术,挽救了一条生命。
“他只会用一些粗浅通俗,不太恰当的德语来交谈关于生和死,接生和土地等问题。我读过法语和德语,但那都是矫情的情话或是圣诞诗文里的那种文绉绉的话。我还以为自己多有文化了呢!”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感觉对他更崇拜了。
“我出去了四个小时。我在一个德国佬的厨房里给一个女人了做了阑尾炎手术。她差点死了,但我又把她拉回来了。真是好险啊。对了,巴尼说上周日他打了十只野兔。”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够了。不要再滴乙醚了。”他正在集中精力地修复一条动脉血管。他刚刚的粗鲁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英雄主义的作风。
“你好像是几分钟前才出的门似的!”
当他最后缝合完伤口以后,她喃喃地说:“哦,你真了不起!”
他上床的时候,她又醒了。
他听了很吃惊。“这有什么,这可是小菜一碟。要是像上个星期那样——再给我点儿水。我说上个星期,我做的一个手术,说是病人腹膜腔里出水。我的上帝啊,不是胃溃疡,我从没想到——哦,我实在太困了。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吧。开车回家太晚了。而且我感觉马上又要下暴风雪了。”
躺在被窝里可真幸福,她心里想着,自己一起床,屋子里就是温暖的。自己真是个好没用的女人啊!与他的精明能干相比,自己那点雄心抱负又能算得了什么?
九
不知不觉到了六点,晨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屋里,灰色的椅子依稀可见。她听到了走廊上他的脚步声;听到他在火炉前,啪啦啪啦敲弄着炉箅,费劲地清除着灰渣,用铲子铲起煤箱里的煤块填进炉膛,煤块燃烧得滋滋作响,还有呜呜的响声从通风管道里发出——这是格菲尔草原镇上家家户户司空见惯的生活的声音,却第一次这么吸引她,在她看来它们就像是勇敢、坚韧、多彩和自由的象征。炉膛里的情景在她的心中出现:撒上煤末,火焰变成一片柠檬黄和金灿灿的颜色。一些星星点点的紫色火苗,像鬼火似的一闪一闪的,在黑色的煤堆之间欢快地上蹿下跳。
他们睡在一张羽绒床垫上,身上盖着自己的皮毛大衣;第二天早上,他们得把水罐里的冰砸碎——那是一个镀金并装饰有花纹的大水罐。
她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冰冷的房间里把衣服穿好,还伴着若无其事的咳声。她假装睡着了;其实她只是太困了,不想说话罢了。他在五斗橱上的一张纸条上,写下了他的出诊地点——她都能听到铅笔在大理石板上摩擦的声音。他又冷又饿地默默出诊去了;而她,睡眼惺忪,看到他深更半夜里仍坚持乘马车去路途遥远的农场,到那个惊恐万状的病人家出诊的情景,心里更是对他充满爱意。她都可以想到,孩子们正站在窗口,等待着他的到来。她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在一艘触礁了的大船上抱着无线电继续发报的英雄报务员;也像位生了病的探险家,被抬担架的人遗弃,但依旧独自在茫茫的丛林中——继续——摸索前进。
肯尼科特说的暴风雪并没有来袭。他们动身的时候,天空薄雾弥漫,天气也开始暖和了起来。大约赶了一英里的路以后,卡罗尔看到肯尼科特正怔怔地望着北边天际的一片乌云。他更加奋力地赶着马。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丈夫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匆匆神情,而是对周围悲凉的风景感到惊异。灰白的积雪,刺棱棱的麦茬,还有乱蓬蓬的灌木丛,都渐渐消失在一片朦胧之中。山脚下是一片一片寒气逼人的阴影。农户家的房子周围的柳树被越来越猛烈的风刮得东倒西歪,树皮已经掉落的斑斑驳驳,露出的一块块苍白的树干就像麻风病人的皮肤的秃斑。大雪已经积了又厚又硬的一层。整个大地一片肃杀之气,天边一片乌云飘来,渐渐地遮蔽了天空。
只听到关门的声音。巴尼的大篷车开走了——静静地行驶在雪地上,只能听到车身咯吱作响。肯尼科特开始拨电话,叫醒了夜班接线员,说出了对方的号码,开始等电话,轻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继续等。最后他吼道:“哈喽,格斯,我是医生啊。给我派辆马车来吧。外面积雪太厚了,汽车开不了啊。我他妈要出诊去,要去南边八英里远的地方。行吗?啊?你不会睡着了吧,啊?好吧,这样可以吧。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不要打瞌睡哦。”
“我们大概要遇上暴风雪了。”肯尼科特推断说,“但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能赶到本•麦戈内盖尔那里。”
“好吧,我去。但是下次找我的话,可得早来。那个,巴尼,你最好还是装部电话——分期付款的电话。不然,恐怕有时候医生还没请来,你们这些德国佬就死了。”
“暴风雪?真的吗?为什么——但是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下暴风雪是一件好事。爸爸可以待在家里,不用去法院上班,我们就能一起站在窗口欣赏雪景。”
“嗯,我们通常都吃这些东西,像咸牛肉、卷心菜、香肠等。大夫,她一直鬼哭鬼叫,劳驾您去看看吧。”
“大草原上下暴风雪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人们很容易迷路。冻得要死。不要幻想了。”他冲着马儿大声吆喝起来。它们便开始往前飞速奔跑,车身就在坚硬的车辙里剧烈摇晃起来。
“她吃过什么东西?”
整片天空突然飘起了大片大片的湿乎乎的雪花。马儿的身上和野牛皮毯子上也落了一层。她的脸也被淋得湿漉漉的;马鞭子的细长的把手,也积满了白茫茫的雪。天气更冷了。雪下得更急更大;几乎横着朝她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我也不清楚,她没说过。”
前方的能见度也就只有一百英尺了。
“我是说——有没有硬块,用手指摸起来感觉硬硬的地方?”
肯尼科特表情严峻。他向前弓着身子,两只手戴着浣熊皮长手套,紧紧地抓住缰绳。她深信他能渡过这一切难关。他总是能克服一切困难。
“什么?”
卡罗尔的眼前只有肯尼科特,整个世界和一切日常的生活都消失不见了。他们早已迷失在狂风暴雪中。肯尼科特侧过身来对她喊道:“我已经把缰绳松开了。马儿们会把我们拉回家的。”
“那个部位有没有硬块?”
随着一下可怕的颠簸,马车蹿出了大路,两个轮子陷进了深沟里。但马儿们随后一挣又把他们猛地拉了出来。卡罗尔倒吸了一口气。她努力不去感到惊慌,但是做不到,不得不用毛织披肩捂住了自己的下巴。
“对,是在这儿。”
他们好像经过了一个右侧有一道黑墙的地方。“我知道那个谷仓!”他大喊道。他拽了拽缰绳。卡罗尔从披肩下面窥见他使劲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眉头紧锁,手脚飞快地来回猛拉着飞奔的马儿。
“我问你她哪一边痛——疼痛是在哪一边啊?这里?”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
“那里有座农场。把披肩围上,走吧。”他大声说。
“她是哪一边痛?”
从马车里出来,就像是扎进冰水里一样,但是双脚一着地,她还是冲着他微笑,她把脸从披在肩上的那件野牛皮毯上面露出来,显得格外小巧红润,还带着几分稚气。一阵旋转着的雪花,直冲他们的眼睛猛扑过来,眼前马上一片昏暗。他卸下了马具。他转过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就这样一个浑身都是毛皮的笨重的巨大身影,手里拿着套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拉着卡罗尔向前走去。
“呃,她好像发过烧。”
他们来到了一个被乌云遮蔽的大谷仓前,它的外墙紧靠着马路。他沿着墙绕了一圈,找到了一个门。他们便进入了院子,进入了那个谷仓。谷仓里面很暖和。这里慵懒的寂静气息让他们很意外。
“发烧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马儿牵到马厩里。
“唔,我知道。可是她从昨晚起痛得更厉害了,我以为过了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也压根没想到会更厉害。”
她的脚趾冻得生疼。“我们赶紧进屋去吧。”她说。
“那你为什么昨天不来找我,非得等到半夜搅我清梦呢?现在可是夜里两点了!干吗来这么晚呢?——嗯?”
“还不行。可能还找不到呢,也许我们在离它有十英尺的地方就迷路了呢。还是在马厩挨着马儿坐着吧。等暴风雪停了以后,我们再去找房子。”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有两天了。”
“我快冻僵了!走不动了!”
“她这样多久了?嗯?”
他把她抱进了马厩里,帮她脱掉了套鞋和长筒靴,一会儿对着她那冻得发紫的手指头呵着热气,一会儿又摸索着替她解鞋带。他抱着她的双脚揉搓,把那个野牛皮毯和搁在饲料箱上的马被都盖在了她身上。她被暴风雪折磨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叹息着说:
“你好,医生。我老婆病了,整整一个晚上肚子疼得厉害。”
“你真太坚强了,还很精明,不管是血还是暴风雪还是什么的,你都不畏惧——”
“哈喽,巴尼,你有什么事吗?”
“我都习惯了。昨天晚上,倒是有一件让我很担心的事,那就是害怕乙醚会爆炸。”
她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些庄稼人说的洋泾浜德语的大白话,那是一种人们忘了自己的本国语又没有学会当地语言所创的混杂语:
“我不懂。”
在一个深夜,卡罗尔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前廊木地板上有脚步声;有人已经打开了防风门,正往门里找什么东西;然后电铃就响了起来。肯尼科特一面抱怨说“该死”,一面又耐心地从床上爬下来,给她又盖了盖被子,免得她着凉。他穿好拖鞋和睡衣,步伐沉重地走到楼下。
“唉,都是戴夫那个该死的笨蛋,给我送来的乙醚,却没按我的吩咐把氯仿送来。你知道,乙醚很容易着火,尤其是昨天桌子跟前正好有一盏灯。可我当然还得继续做手术——谷仓里的许多脏东西侵入了病人的伤口。”
她一改往日的浪漫情调,不再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改革家,而是做一个成熟稳重的乡镇医生的妻子。她为自己是一位乡镇医生的妻子而骄傲,而这也使得他们家庭生活变得欢乐多彩。
“你一直都知道——你和我随时都有可能被炸死吗?在做手术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一年的十二月里,她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了无限爱意。
“是的。你不知道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