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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真正坐在我脚跟前,靠近炉火,或许更美妙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她心里已经想象着自己跑过去,亲亲抚摩他的头发。她看见他双唇紧闭,唇上长着又淡又软的胡子。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咕哝着说:“我知道。乡村病毒嘛。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感染上的。反正也逃不掉了,无所谓。至少,我让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平日里,无论我再怎么絮絮叨叨,你都是我忠实的听众,现在我可坐在你脚边听你说说话了。”

“那你愿意为我生炉火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用手指头摸了一下那个闪闪发光的景泰蓝细瓷花瓶。

“当然啦!你先别打击我,让我这个老头把话扯完。你有多大了,卡罗尔?”

“那时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下了坚定的决心。我要去跟上时代。然而我发现乡村病毒完完全全地感染了我:我不愿见到新的街道和年轻人——我害怕激烈的竞争。对于我来说,最容易的事情也就是开具转让证书,处理开沟的诉讼争议而已。因此——那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的传记,几乎无任何内容可言,也就除了最后一章,也许转而会说我是‘一个法律界的中坚力量,精英分子’,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一位牧师会围着我的干枯的尸体,这样赞扬我。而这也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

“二十六,盖伊。”

“几年前我曾与一位来自芝加哥的产权律师聊过天。那次谈话让我意识到,我过去总是觉得自己比像朱利叶斯•弗利克鲍这类人高出一等,但是其实我跟朱利叶斯一样俗气狭隘,落后于时代。甚至比他还差劲!朱利叶斯的参考资料都是用心地从《文摘》和《展望》里找的,而我只会从自己可以倒背如流的查理•弗兰德劳的书里随便翻找。”

“二十六!二十六岁时我才刚离开纽约。那时我还听过帕蒂的独唱音乐会。现在我已经四十七了。我还以为自己跟个小孩似的,但其实都老得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所以出自做父亲的愿望,我也希望你依偎在我脚跟前……当然喽这决不可能是真的,要是我们正式对外宣布出去,那就有违格菲尔草原镇的道德标准!那些可是不论是你还是我,人人都得遵守的道德标准!说道格菲尔草原镇的毛病,倒是出在统治阶级。这里确实有这么一个统治阶级,虽然我们号称是民主政治。我们的统治者所付出的罚金就是我们无时无刻不被监视。我们连随便地喝一点小酒,或是稍微放松一下都不行。我们必须遵守性道德,穿着朴素保守,甚至做生意想坑蒙拐骗也得按老一套来。然而又没有人真正遵守这些,所以我们都变得虚伪得可怕。这是不可避免的。教堂执事要骗取寡妇的钱时,就不得不摆出一副伪君子的面目。而寡妇们自己也愿意嘛!她们对他的油腔滑调很是着迷。再来看看我吧,假如说我真放胆去——跟一个风情万种的太太谈情说爱,我承认这样的事,我是根本不会去染指的。从前我在芝加哥的时候。看过一本名叫‘巴黎生活’的杂志,每当看到里面的那种令人作呕的黄色的东西都不由得咯咯傻笑。我此刻连你的手也不敢抓呢。我也不再有这个心思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传统的方式让生活变得很痛苦……哦,上帝啊!这些年来,我还从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过自己或其他人的事呢。”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曾发誓要继续保持自己的兴趣爱好。那是多么崇高的做法啊!我读过勃朗宁的诗,也到明尼阿波利斯去看过戏剧。我以为那就是保持自己的兴趣。可我怀疑我已经被乡村病毒感染了。我每看四本廉价小说杂志才会去读一首诗。我也不再想去明尼阿波利斯,除非有一大堆法律事务逼得我不得不去。”

“盖伊!难道我们真的不能为这个小镇做点什么吗?”

“我的一位表兄弟告诉我,生病的朱利叶斯需要一个同伴。于是我就来这儿了。后来朱利叶斯病好了。他看不惯我的作风,嫌我得闲晃五个小时才工作一个小时,尽管我的工作做得也不算太差。最后我们分道扬镳了。”

“是的,我们做不到!”他像一个法官驳回一个不恰当的反对意见一样否决了她的提问,然后重新回到了一些让人不那么紧张的问题上,说道:“有些事情就是让人捉摸不透,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人类已经征服了大自然;我们可以让土地长出小麦;即便下起了暴风雪,我们在家里也可以做到温暖如春。所以我们还想找点乐子,召唤出了战争、政治、种族仇恨、劳资纠纷等恶魔。在格菲尔草原镇,明明我们已经把荒地开垦成了一片沃土,这却使得我们自己非常不愉快:圣公教会教友和美以美会教友之间互相憎恶,拥有‘哈德森’牌汽车的人嘲笑开老式‘福特’牌小汽车的人。最糟糕的还是商业上的憎恶情绪——杂货店老板总是认为谁不去照顾他的生意,那就是在抢他的钱。最让我痛心的是,律师和医生以及他们的太太,竟然也跟杂货店老板一样!医生之间的情况你应该比较了解——即使是你的丈夫、韦斯特莱克和古尔德之间,也是互相嫉妒。”

“后来我进了一所教会学校。在那里我得知,只要口授《圣经》并雇用一大批虔诚圣洁的牧师来讲解,上帝就不用再多操心了。他只要悄无声息地随便逛逛,抓住一些不听话的人就完事了。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去了纽约,进了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在那里足足生活了四年。我决不是故意夸张,纽约那地方实在是又脏又闹,挤得你透不过气,东西贵得吓人。但是比起我曾经在教会学校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那儿就算是不错的了!我每个星期去听两次交响乐音乐会。我在戏院的顶层座位看过欧文、泰瑞、杜茜和伯恩哈特的演出,在格拉默西公园散过步,并且看自己喜欢的任何书籍。”

“不!我可不承认啊!”

“其实要诊断我的乡村病毒是很简单的。我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那里跟格菲尔草原镇面积差不多大,但是人要比这里的冷漠。那里有世世代代形成的寡头政治集团。在这里,一个异乡人只要规矩老实,喜欢打猎,开汽车,拥护上帝和参议员,就可以被大家接纳。然而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是那么傲慢,甚至是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都常常瞧不起。那是一个到处都是红砖房的俄亥俄小镇,因为树木众多,所以气候潮湿,到处散发着烂苹果的气味。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不像格菲尔草原镇有湖泊和草原。那里只有密密麻麻的玉米地,砖窑和脏腻的油井。”

他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在嘎吱嘎吱响的高背椅上坐下,眼睛始终坚定地望着她;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珠,从他的眼神里,她也终于看明白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且过着孤单的生活。这样四目相对让他俩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们赶紧把目光移到别处去。直到他继续说话时,他们俩才终于放松下来。

“哦,或许有这么一两次,威尔得知其他的某个医生出诊时净摆样子做无用功时会哈哈大笑,但是——”

“不会的。你还是坐下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时他仍然咧着嘴笑着。

“是很危险。或许我不戒烟,到了五十岁所得的癌症都没这个严重。这种乡村病毒几乎就跟钩虫一模一样——再有抱负的人只要在这里住得时间长了,一样会感染。这种病毒正在律师、医生、牧师以及受过大学教育的商人中间流行扩散。他们都是见过世面,心胸开阔的人,但最终还是陷进了自己的泥洼地。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因为我的伤心事儿费神的。”

“不!他才不是那样的!你还说医生的太太们也跟着相互嫉妒——麦加农太太和我之间没有什么交情,她这个人城府太深了。至于她的母亲韦斯特莱克太太——可是个天底下少有的好人。”

“听起来挺危险的。”

“是的,她这个人脾气确实非常好。可是,亲爱的,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把自个儿心底的秘密说给她听。我始终认为在这个镇上只有一个自由职业者的太太是不会居心叵测的,那就是你,你是一个令人愉快又忠诚可靠的外来人。”

“我是得了‘乡村病毒’。”

“别再恭维我啦!我相信医疗是神圣的,是为人解除病痛的工作,可不是什么捞钱的行业。”

她激动地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地方?”

“想想看:肯尼科特有没有暗示过你最好对一些老太太特别热情点,因为她们或许会介绍自己的朋友去你们那儿看病?可是我不应该——”

“或许吧。我并不是为这个镇上的人说话。我这个人没有主心骨,历来疑神疑鬼。或许我就是因为自己自视不高这一点反而有点自命不凡!无论如何,格菲尔草原镇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它和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小乡镇一样。在大多数地方,你再也闻不到泥土的清香,但它们也还没有散发广藿香的味儿——或是工厂里的烟味儿——这些都是令人疑虑但又理所当然的。我就纳闷了,这个小镇除了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还有什么不对劲的?有朝一日,这些沉闷的小集镇可能会像修道院一样没落。我可以想象得到,庄稼人和商店经理傍晚时一起坐着单轨列车进城去的情景,那是一个比威廉•莫里斯笔下的乌托邦还迷人的城市——那里有音乐,大学,还有像我这样的流浪汉也能参加的俱乐部。天哪,我是多么希望能加入个像样的俱乐部啊!”

她记起了肯尼科特曾经说要多加照顾博加特寡妇的话来。她一时语塞,殷切地看着盖伊。

“是的!可是他们更喜欢待在家里绣花。”

他站起身,紧张地大步走向她,轻轻地抚摩起她的手。她暗自心想,自己应该对他的这种抚摩感到生气吧。可是她又想,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头上那顶崭新的玫瑰红银丝缎子的东方小圆帽吧。

“哦,不见得吧!”

他放下了她的手,胳膊肘还擦过她的肩膀。他冲到自己的高背椅跟前,弯着瘦削的背坐下。他拿起了那只景泰蓝瓷花瓶,透过花瓶,他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寂寞,使她惊慌起来。当谈到格菲尔草原镇人嫉妒成性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冷静。他突然开口说:“天哪,卡罗尔,你并不是法庭上的陪审员。你有自己的权利拒绝听这些论述。我真是一个讨人厌的老糊涂,净爱分析些明摆着的事。而你又是个富有反叛精神的人。还是说说你的想法吧。你觉得格菲尔草原镇对你来说怎么样?”

“得了吧,我不但比‘芳华俱乐部’里的人更喜欢生物学,而且也同样喜欢溜冰!无论你是跟他们一起溜冰、滑雪、扔雪球,还是在这儿跟你聊天,我都一样开心。”

“真叫人厌烦透顶!”

“是因为这里的人们更喜欢去溜冰而不愿意去钻研生物学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是的,不必客气啦。不过,我还是觉得格菲尔草原镇哪里有点问题。”

“你怎么帮?”

“格菲尔草原镇有什么毛病吗?是不是有可能是你我自身出了什么问题?(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偶有贵恙还真是感觉很荣幸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可以通过倾听。今天晚上我还没有听听你的想法呢。不过,通常——你要是能把我当作法国剧本里头手拿一面小镜子、善于倾听的知心丫寰那样,对我倾吐衷曲就好了。”

“只要目标明确,任何内容都可以。严肃正经的也行,轻松诙谐的也好,或是两者兼有也无所谓。管它是在实验室里还是在狂欢节上,我在乎的只是是否稳妥。波洛克先生,能说说你觉得格菲尔草原镇有什么毛病吗?”

“唉,吐露什么呀?这里的人都极其乏味,但反而以此自鸣得意。即使我跟你非常合得来,我也不能来找你聊天,得有二十个老巫婆在监听,并且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我们。”

“真的吗?打算在格菲尔草原镇传什么道?”

“但是你可以来我这儿聊一会儿天啊?”

“他才不谈论那些呢。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愿上帝保佑他。可他是属于国家博物馆的,恐怕应该与格兰特将军那把剑陈列在一起,而我自己——哦,我想我是在探寻一种福音以便向格菲尔草原镇传道。”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来。我正在努力培养自己忍受沉闷、自我满足的能力。我以前做过的所有积极的尝试都失败了。我还是最好安于现状,过心满意足的日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他开腔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佩里夫妇的好朋友呢。钱普的确是个中坚分子。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能跟他聊到一块去,谈论什么象征派舞蹈或是柴油机引擎的革新问题。”

“别再自我嘲弄了。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就像是有一只蜂鸟的翅膀在流血,真叫我心痛啊。”

盖伊并没有坐下,而是像一个东闻闻西嗅嗅的猎犬一样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个细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嘴边留着一撮细细软软的小胡子的猎犬。他身上穿着一件高尔夫球衫,胳膊肘的地方已经磨破了。她注意到他跟肯尼科特有一点很不一样,肯尼科特会因为自己不修边幅而抱歉,但他不会。

“我才不是蜂鸟。我是一只鹰;一只被皮条拴起来的小鹰,正被这些胖乎乎、懒洋洋的白色大母鸡啄得几乎快要死了。但是我得感激你,因为你帮我找到了信心。我得回家了!”

她把这间简陋的办公室打量了一番——一个细长的火炉,摆了好几排书架的棕褐色皮面的法律书籍,一个上面堆满了报纸的高背椅,由于坐得时间太长,那些报纸上已经满是小洞,而且脏兮兮地落满了灰尘。只有两样东西还能看出来像是盖伊•波洛克的感觉。一个是摆放在铺着绿绒毯的书桌上,在一堆表格和已经结块了的墨水瓶中间的景泰蓝细瓷花瓶。另一个是一排摆放在旋转书架上的在格菲尔草原镇难得一见的书:莫希尔版的诗集,黑色和红色封皮的德国小说,还有一本用山羊皮装订的查尔斯•兰姆文集,但是书页已经皱巴巴的了。

“请再坐一会儿,一起喝杯咖啡吧。”

“你的话当然都记得。请在这张椅子上坐吧。”

“我是愿意多坐一会儿,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只怕他们背地里说什么闲话。”

“你记得我那样说过?”

“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怎么说!”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抓住了她那只反应迟钝的手。“卡罗尔!你今晚在这里觉得愉快吗?(是的,我在乞求得到你肯定的答复呢!)”

“是的,我的办公室、公馆,还有我坐落在皮卡迪的别墅,就是这儿。但是您肯定看不到我说的那个临近萨瑟兰公爵城堡的公馆和别墅。因为它们在那道门后面。那里总共就有一个小床,一只洗脸盆,我出门穿的一身套装和一条你说过你很喜欢的蓝纱皱领带。”

她突然紧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赶紧抽开了。她并不感到这种调情很新奇,也一点儿不会觉得那种淫妇偷汉子有什么乐趣。她仿佛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盖伊•波洛克是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他把拳头塞在口袋里,一个劲地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真该死!我怎么那么不清醒啊?好好的事情被我搞得一团糟。这会儿我要跑到走廊那头,去请狄龙夫妇,我们好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呢。”

“真没想到你的办公室也在这楼上呢。”

“狄龙夫妇?”

“为——哦——”她一边答应一边心想,在格菲尔草原镇这个地方,一个女人单独拜访一个男人可是有伤风化的。但是她尽管已经决定了拒绝,但还是走进去了。

“是的。狄龙和他的太太是一对非常体面正派的年轻夫妇。他是一个牙医,刚来镇上不久。他们就住在诊所后面的房间里,就跟我住这儿似的。他们在这个镇上熟人不多——”

“非常抱歉,肯尼科特太太,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请进屋来等他们?”

“我听说过他们。但我还没想过去拜访他们。确实很惭愧。快请他们过来吧——”

她像一个找不到玩伴的孩子一样在走廊里闲晃。这时,她看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底下透出了一线灯光,就走过去敲门。她对着开门的人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佩里夫妇去哪儿了吗?”然后,她才发现开门的人是盖伊•波洛克。

她突然不说了,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但是,从他的表情和她的犹疑不决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希望刚才根本没有提过狄龙夫妇。他假装热情地说:“太好了!我这就去。”他在房门口瞥了她一眼,见她正蜷缩在那张破皮椅子里。他出去没多久,就把狄龙医生和狄龙太太请来了。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肯尼科特外出了,卡罗尔虽然不情愿但也出于礼节地去拜访了佩里夫妇。但老两口都不在家。

他们四个喝着波洛克在煤油炉上煮的口味相当不怎么样的咖啡。他们哈哈大笑着,谈论明尼阿波利斯,个个都圆滑得体;而后,卡罗尔顶着十一月的寒风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