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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听他的故事还真有趣呢。”

“这个领班老是和我争辩。他是个正宗的老资历党员。太教条主义了。他希望说说‘剩余价值’这样的词,就能改革一切,从森林砍伐到流鼻血。他喜欢读祈祷书。但又说回来,要是拿他和埃兹拉•斯托博迪、莫特教授,或者朱利叶斯•弗里克鲍相比,把他说成是柏拉图•J.亚里士多德一点儿也不为过。”

他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把脚丫插进了雪堆里。“瞎说。你是说我话多,是不是。好吧,我承认,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就是有说不完的话。或许你早就想跑了,免得把鼻子给冻坏。”

“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是的,我想我现在必须得走了。但是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把在中学教书的舍温小姐也列入你的小镇知识分子名单呢?”

“哦,你要相信我们对于你们那个有闲阶级是非常了解的。事实上,肯尼科特太太,我了解到的比我说出来的更多。在这个男人为上的小镇,真正有头脑的人——我不是指会记账的头脑,或者会打鸭子的头脑,或者打孩子屁股的头脑,而是真正有想象力的头脑——就只有你、我、盖伊•波洛克,还有面粉厂的领班。他是一个领班,但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一定不能告诉莱曼•卡斯!莱曼会以比处置盗马贼更快的速度开除一个共产主义者的!)”

“我想她应该也属于其中一员。就我知道的而言,每一件与改革相关的事情,她都有参与——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让沃伦牧师太太担任妇女读书会的会长,让她组织一切工作,但其实舍温小姐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四处劝说那些容易相处的太太们做些事情。顺便告诉你——对于那些太小的改革活动,我是不会感兴趣的。格菲尔草原镇就好比一艘爬满藤壶的船,舍温小姐不停地往外舀水,希望修复船上的漏洞。还有波洛克,他也想修复漏洞,但他的办法是给全体船员读诗!至于我,我想把船拉到岸上来,把那群蹩脚的修补工全都开除,这艘船要从龙骨开始,重新修建。”

“你说芳华俱乐部里的都是些傻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是啊——那样——那样才会更好一些。但我现在必须跑回家了。我可怜的鼻子真的要冻坏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她问道:

“要我说,你不如先到我的屋里坐坐,暖和一下,看看老光棍的棚屋是什么样的。”

“伯恩斯塔姆。迈尔斯•伯恩斯塔姆。一半美国血统,一半瑞典血统。他们都说我‘是个该死的懒蛋,是个大嘴巴,是个爱惹麻烦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满意’。不,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并不奇怪!我就是个书呆子。或许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反而不能消化。或许我就是个半瓶醋。但我就是要先成为一个‘半瓶醋’,然后再超过你,因为这对一个穿工装裤的激进分子是非常有帮助的。”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看着那个低矮的棚屋,院子里乱堆着成捆的木柴、发霉的厚木板,还有一个没有铁箍的洗衣盆。她心里非常不安,但是伯恩斯塔姆没有给她仔细考虑的机会。他立马伸出手,做出一种欢迎的姿势,仿佛在说,她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她现在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已婚妇女,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好吧,就坐一会儿,暖和暖和我的鼻子。”她往大街上瞥了一眼,以确保没有人在监视她,然后就飞快地钻进了小屋。

“你真是一个怪人,先生——”

她在那间小屋待了大约一个钟头。她没有见过比这个“红胡子瑞典佬”待客更加周到的主人。

“是的。但我也只是走马观花,随便翻翻。和你说实话:我像狼一样,过着孤独的生活。我卖过马,锯过木头,在林场里干过活儿——做起清洁来,我可是一把好手。我一直希望上大学。但我学起东西来特别慢,说不定到时会被人家赶出校门。”

他家只有一个房间:光秃秃的松木地板,一个小小的工作长凳,贴着墙的床铺是惊人的干净,大肚子的火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炮弹,火炉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只煎锅和一把带灰点儿的咖啡壶。两把粗糙的椅子——一把是由半个木桶做成的,另一把是倾斜的厚木板做成的。还有一排种类繁多的书籍;有拜伦、丁尼生和史蒂文森的作品,一本燃气机手册,一部索尔斯坦•范布伦的作品,一本关于“家禽与牲畜的管理、饲养、疾病与良知繁殖”的论文专著,上面被他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备注。

“你——我猜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房间里只有一幅画——这是一张杂志彩色插页,上面印着哈茨山上屋顶尖尖的乡间住宅,这让人想到了小精灵与金发女郎。

“我很穷,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些有钱人,我是个老光棍。我挣的钱完全够自己用,我自己坐着,我自己跟自己握手,我喜欢抽烟,喜欢读史书,我才不会一个劲儿地帮埃尔德老兄和卡斯老爹发大财。”

伯恩斯塔姆并没有过分关心她。他建议道:“你不妨解开大衣,把脚放在火炉前面的那只箱子上。”他把自己的狗皮大衣脱了下来,俯身坐到那把半个木桶做成的椅子上,嗡嗡地说:

“那你自称贱民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是一个粗人,靠打零工养活自己,但比有些文明人更加独立,比如说,银行职员。对于那些笨蛋,我就是非常粗鲁,这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天晓得,我根本不清楚上等人的那套规矩,也不了解双排扣的男士礼服应该配什么样的裤子),但最重要的是我有自己的意图。我是整个约翰逊县唯一一个能记住《独立宣言》里的那句,说每一个美国人都应该享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的人。”

“哦,是啊,她们就是那个样子!美元的标记早就把人们从十字架上赶下来了。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没力气反击了。我做我想做的,她们做她们想做的。”

“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碰到了埃兹拉•斯托博迪。他一直盯着我,好像是要让我记住,他是个值二十万美元的了不起的大人物,他说,‘喂,伯恩奎斯特——’”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心里的怨气也如洪水般喷涌而出,“我觉得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完全可以批判那个芳华俱乐部。她们一点儿也不神圣。”

“‘我叫伯恩奎斯特•埃兹拉。’我说,其实他知道我的名字。”

卡罗尔本来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她倒想留下来听听他的高见。她把脸完全朝向他,把暖手筒放低。她试探性地说道:

“‘哦,不管你叫什么,’他说,‘我知道你有一把机器圆锯。你来我家,给我锯四大堆枫木。’”

“或许说起海多克太太和她那个神圣的芳华俱乐部,我不应该这么尖酸刻薄。我想我要是被邀请去跟那群太太小姐坐在一起,我一定会笑死的。在镇上,大家都把我当作坏蛋。肯尼科特太太——镇上的无神论者,我想我一定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任何不喜欢银行家和老牌共和党的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

“‘您这么看得起我啊?’我故意天真地回答。”

伯恩斯塔姆一点儿都不懂告别的礼数。也没有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捋一下。他的眉毛上下跳动,好像是在显示它们的生命活力。他笑着继续说道:

“‘那不重要,你必须星期六之前到我家锯木头。’他说,他这个人才是精明十足。一个普通工人竟然敢去招惹一个穿着廉价破皮衣、腰缠二十万、到处乱跑的阔佬。”

“是啊,其实芳华俱乐部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今天又这么冷了,不是吗。哦——”

“‘这当然很重要,’我说,我就是要故意气他,‘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见到你呢?’他好像也没有发火!‘不行,’我说,‘我还要好好考虑考虑,我不喜欢你的贷款申请。你还是到别的银行去吧,我这儿概不贷款。’然后转身就走了。”

卡罗尔认为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但是要和这位满身下水管道臭味的短工称兄道弟,还真让她感到不舒服。或许他曾经还是自己丈夫的病人呢。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保持自己的尊严。

“当然,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无礼——甚至很傻。但是我觉得这个镇上必须有一个人敢不受约束地和这位银行家顶嘴!”

“哦,这里真是乱七八槽。没有下水道,没有人清扫街道,还有路德会的牧师和神父宣扬什么艺术和科学。但是,我们这些住在瑞典洼地的人也不见得就比你们这些人过得差。感谢上帝,我们不用像一只在芳华俱乐部围着久恩尼塔•海多克呜呜直叫的小猫。”

他猛然离开座位去冲咖啡,然后递给卡罗尔一杯,继续说。他的话时而有挑衅性,时而又富有歉意,时而渴望获得友谊,时而又被卡罗尔对自己的无产阶级哲学表现出来的惊讶逗乐了。

“是——是的——我刚刚到四郊转了一下。”

站在门口道别时,卡罗尔暗示:

“我的名字是伯恩斯塔姆。大家都叫我‘红胡子瑞典佬’。您还记得我吗?一直希望能再见到你,向你问好。”

“伯恩斯塔姆先生,如果你是我,你会在意别人在背后议论你装腔作势吗?”

“哦,你好。”她不安地回答道。

“嗯?我才不管那些呢,就想当面踢他们一脚!这样告诉你吧,假如我是一只浑身银白色的海鸥,我干吗在意一群脏乎乎的海豹评论我的飞翔本领呢?”

她想起来了——镇上的杂务工,冬天刚到的时候,还给她家修过火炉。

不是背后的风,而是伯恩斯塔姆的嬉笑怒骂给予她力量,让她穿过整个市镇。她能够直面久恩尼塔•海多克,莫德•戴尔向她点头,她却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回到家,面对比阿,她容光焕发。她打电话给维达•舍温,让她“今晚一定要来一趟”。她兴高采烈地弹起了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刚劲有力的男人的回声,这回声来自铺着焦油纸的矮棚屋里那位有说有笑的红胡子哲学家。

“你好,肯尼科特太太。”他慢慢吞吞地说。

(当她向维达暗示:“镇上是不是有个男人专门和镇上的大人物对着干——伯恩斯塔姆,是这个名字吧?”这位改革领袖回答道:“伯恩斯塔姆?哦,是的。一个修理工。他是相当没有礼貌的一个人。”)

她开始往家走,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贫民窟。在一间铺着焦油纸没有门的棚屋前面,站着一个身穿毛糙狗皮外套,头戴黑色护耳长绒帽的男人,一直在盯着她。那个男人方方正正的脸上显示出一股自信,狐狸般的胡子让他看上去像个爱冒险的流浪汉。他直直地站着,双手插在侧口袋里,嘴里含着一只烟斗,烟雾徐徐升起。看上去大约有四十五六岁。

最近一段时间,卡罗尔总是窝在家里,现在看到外面嘈杂一片,对她来说是种解脱。她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工作,她不属于那种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女人。

肯尼科特终于在午夜回到了家里。早餐的时候,他说他离开的这两天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这句话他至少重复了四遍。

镇上的工业活动消除了卡罗尔心中的落寞感——铁路调车场里,一辆货车正在掉头;小麦仓;贮油罐;一家屠宰场里,积雪上全是斑斑血迹;奶油厂里,有不少农民的运货雪橇和成堆的牛奶罐头;一个没有过多说明的小石屋,外面标着“危险——此处存放炸药”。在一个气氛欢快的墓碑加工厂里,有一位注重实际利益的穿着红色牛皮外套的雕刻匠,他边吹口哨,边凿打闪闪发光的花岗岩墓石。杰克逊•埃尔德的小锯木厂,传出松木刨花的清新味儿和圆锯锯木头吱吱的声音。最重要的企业是由莱曼•卡斯担任总经理的格菲尔草原镇面粉公司。公司的窗户都被覆上了一层面粉,但这里是格菲尔草原镇最忙碌的地方。工人们正在把成桶的面粉旋转到货车车厢里;一个坐在连橇上的小麦麻袋的农民正在和一个小麦买家争吵;轰隆隆的响声从面粉厂里传出来,水流还没有结冰,推动水车,汩汩作响。

在去市场的路上,萨姆•克拉克向她打招呼:“早上好!来我们家坐坐和塞廖尔聊聊天吧?今天还挺暖和的,是吧?你那位大夫的温度计上显示多少度啊?我说,你们这俩家伙最好出来转转,这几天晚上来我们家吧。别总待在家里,和看不起人似的。”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是她现在扮演慷慨的女施主,一定会招来那些自认为支持民主制度、独立自由的公民的怨恨。

钱普•佩里是位拓荒者,是谷仓的小麦收购员,在邮局前面拦下卡罗尔,用他粗糙的手握住卡罗尔的手,盯着卡罗尔的双眼黯淡无光,咯咯笑着说:“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多么像一朵盛开的花朵,我的天哪。那天我妈还说,见你一面胜过一剂药方呢。”

新搬来的一家瑞典人暂时安顿在一间废弃的马厩里。一个八旬老汉正沿着铁路捡煤块儿。

在时装商店,她碰到了盖伊•波洛克,当时他正要买一条颜色稳重的灰色围巾。“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她说,“等哪天晚上有空,来我家打克里比奇纸牌吧,好吗?”波洛克半信半疑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吗?”

她环绕着小镇的郊区散步,看到了“瑞典山谷”贫民区。在这里,只要是三户人家连在一起,其中至少一家是属于贫民区的。在格菲尔草原镇,萨姆•克拉克曾经夸口说:“在这个镇上,绝对不会出现大城市的那种贫困现象——这里总是有大量的工作机会——根本没有救济的必要——要是一个人没有获得成功,那肯定是因为他好吃懒做,会遭到别人的责备的。”但是现在夏天草木葱茏的面具已经被揭开,卡罗尔看到的是痛苦与绝望。在一间用薄木板搭建,屋顶铺着焦油纸的小棚屋里,她看到洗衣女工,斯坦霍夫太太正在灰蒙蒙的蒸汽中干活儿。屋外,她六岁的儿子正在砍柴。那个孩子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夹克,蓝色的围巾看上去和脱脂奶一个颜色。他手上戴着一副红色手套,但是手套破了洞,皲裂而且破了皮的指关节露了出来。他不时停下暖暖手,然后哭了起来。

她在买两码梅西林花边的时候,爱唱歌的雷米埃•伍瑟斯庞踮着脚尖偷偷走了过来,他那张黄黄的长脸来回快速摆动,他恳求道:“快点儿跟我到柜台那边去,看看我专门给你留的一双漆皮拖鞋。”

她急忙跑回喧闹的大街上,一直以来她向往的都是商店橱窗和餐厅里璀璨的黄色灯光;或者一片原始森林,里面有身穿带帽皮衣,手持来复枪的猎人:或者谷仓前的空场地,温暖而潮湿,还能听到老母鸡和牲口的喧闹声,当然不是那些满是灰尘的房子,不是堆满了冬天烤火留下的灰烬的院子,不是那些堆满了脏雪和结冰泥块的道路。冬天的美景已经消失。在最近的三个月,一直持续到五月,寒冷还要继续,地下的积雪也会变得越来越脏,虚弱的身体也会变得越来越没有抵抗力。她好奇,为什么那些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们非得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加上让人寒心的偏见,为什么不能像斯德哥尔摩和莫斯科那些聪明、健谈的人那样,让自己的心灵变得更加温暖和轻松。

他恭恭敬敬地脱下她的靴子,把裙子掀到脚踝处,慢慢把那双鞋子给她穿上。最后,卡罗尔把那双鞋子买了下来。

街道的尽头是一片橡树林,她不禁想到了印第安人、打猎还有滑雪鞋。她艰难地穿过几座灰头土脸的小屋来到空旷的野外,来到了一座农庄和一座低矮的覆着厚厚积雪的小山。她身穿海狸鼠皮大衣,头戴海豹皮帽子,拥有令乡下人嫉妒的光滑的少女般脸颊。她站在这荒凉的山坡上极不相称,就像一只猩红比蓝雀落到了一块浮冰上。她朝下凝望着格菲尔草原镇。大雪完全没有被街道隔断,反而把整个大草原吞噬了,整个镇上没有一处避风港。一栋栋房屋都化成了白色的大地的点点黑斑。她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无边的落寞让她的心也在颤抖。

“你真是个优秀的推销员。”她说。

卡罗尔从沉闷的屋子里逃了出来,想去散散步。现在有零下三十度;简直是太冷了,她根本就高兴不起来。寒风从两栋房子之间的空隙里吹出来,完完全全把她包围了。刺痛了她的皮肤,啃噬着她的鼻子、耳朵和脸颊,她赶忙跑起来寻找避风的地方。躲在谷仓的背风处,她终于能喘口气了,这要多亏了谷仓上面的广告牌,上面乱七八糟地贴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招贴广告,一层盖一层,涂着厚厚的糨糊。

“我根本不会做买卖!我喜欢高雅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算不上是艺术。”他无奈地挥挥手指给卡罗尔看:一排排鞋盒架子,雕着镂空花瓣的木椅子,摆着鞋架子和黑色鞋油的橱窗,一张平版画,上面印着樱桃脸蛋儿的年轻姑娘,似笑非笑地念着诗歌招揽生意:“自从我穿上这双漂亮的克利欧佩特拉皮鞋,我的小脚变得多么迷人啊。”

这是肯尼科特离家后的第二天。

“但有时,”雷米埃叹了一口气,“也能碰到几双这样精致的小鞋子,我就会把它们放到一边,等识货的人前来购买。每次看到这样的鞋子的时候,我就会脱口而出,‘要是肯尼科特太太合脚的话,那该有多好’,我打算只要一有机会就通知你。在格雷太太公寓里的那次愉快谈话一直难以忘怀!”

二月里,无比阴沉的一天。大片大片的乌云几乎垂到了地面上,像是一段段刚刚砍伐的笨重木头;鹅毛大雪缓缓而至,覆盖在被人践踏过的荒野上。到处昏暗一片,但一点也模糊不了周围的景色。屋顶和人行道的线条依旧那么锐利,毫无改变。

那晚,盖伊•波洛克果真来拜访了,虽然一进门就被肯尼科特抓去打牌了,但卡罗尔仍然感到很高兴。

“当然,威尔将来一定会喜欢上诗歌的。”

以前的天真活泼终于又回到了卡罗尔身上,但是她从未忘记改造格菲尔草原镇的决心,她打算先做一点简单、令人愉悦的宣传工作,比如说,在灯下教肯尼科特欣赏诗歌。但是这件事一直拖延着。有两次他提议出去拜访邻居,有一次他到乡下出诊。第四个晚上的时候,他高兴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问她:“今晚我们做什么?去看电影吧?”

“难道我就一定要处处表现得像一个‘已婚妇女’吗?今晚,我就觉得自己还没结婚。这么轻松自在。想到这里曾经有位肯尼科特太太,一直为一个名叫格菲尔草原镇的地方感到担忧,其实除了这里,外面还有广阔的世界!”

“我早就想好晚上做什么了。现在什么也不要问!过来坐在桌子旁边。好,你这样可以吗?沉住气,放下大男人的架子,听我说。”

“哦,我真的想你了,威尔。但是睡觉的时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翻身,不用担心吵醒你,这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或许是受了爱命令别人的维达•舍温的影响;当然她说的话就像是在兜售文化一样。但是,等她坐到了长沙发上,就完全不一个模样了。双手托着下巴,把叶芝的诗集放到膝盖上,大声地朗诵起来。

“和比阿在一起生活,和她在厨房闲谈,就是我真正的水平吗?”

立刻,她就从格菲尔草原镇舒适的家中走了出去。她进入了一个孤独的世界——黄昏时刻,红雀扑扑地拍打着翅膀;沿岸的海鸥发出痛苦的鸣叫;网状的泡沫在黑色海面上漂浮;安加斯岛和远古诸神,他们光辉荣耀永不磨灭;高大的国王和缠着金腰带的贵妇;还有绵绵不绝、悲伤的歌声——

“上床睡觉去吧。”

“咳咳咳!”肯尼科特连续的咳嗽声把她拉了回来。她突然想起了他嚼烟叶的事情。她瞪了他一眼,这时肯尼科特,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首好诗!你在大学里学的吗?我也很喜欢诗——比如说詹姆斯•威特科姆•瑞利的作品和朗费罗的诗,我很喜欢他的《海华沙之歌》。我的天哪,我真希望能欣赏到你刚才读的那种高水平的艺术作品。但是我觉得我早就过了学新鲜玩意儿的年纪了。”

“如果一个姑娘真的吻了他,他就会从窝里爬出来,变得更懂人性。要是威尔能像盖伊那样喜欢读书就好了,或者盖伊要是能像威尔那样勤奋务实。我想我就能忍受格菲尔草原镇的枯燥生活了。”把威尔照料好,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是对待盖伊,我能够给他母亲一样的关怀。我想照顾的到底是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孩子,还是一个乡镇。以后我会有一个孩子的。就在将来的某一天。但是在他所有能接受知识的岁月,我一定要让他远离这里——

他困惑不解的样子让卡罗尔心疼不已,但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安慰道:“好吧,就让我们试试丁尼生的作品吧。你读过他的诗吗?”

当卡罗尔再次坐到钢琴旁边的时候,她没有想她的丈夫,而是想到了那位对书极为上瘾的隐士,盖伊•波洛克。她真希望波洛克能来拜访她。

“丁尼生?当然读过了。在学校的时候学过。我给你读一首:

晚餐时刻,两位姑娘高高兴兴地大吃了一顿。卡罗尔穿着一件镶金边的黑色长缎袍,在餐厅里吃饭,比阿穿了一件蓝色条纹棉布罩衫,还系着一件围裙,在厨房里吃饭;但是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门开着,卡罗尔问道:“你有没有看到达尔铺子橱窗里的鸭子?”比阿像唱赞美诗般回答道:“没有,太太。我们今天下午过得很愉快呢。蒂娜准备了咖啡和饼干,她的朋友也在那里,我们说说笑笑,她的朋友说自己是个总统,还要把我封为芬兰女王呢,我就把一根羽毛插到我的头发上,说我要去为祖国而战了——哦,你一定觉得我们很傻吧,但我们笑得可高兴了!”

如果我要远航

一粒种子。不管是哪种种子都不重要。所有的知识和自由都是其中一颗。但是在寻找种子的路途上,她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在妇女读书会她能有所作为吗?或者她把自己的房子装修得无比精致能对小镇居民产生影响吗?她让肯尼科特爱上了诗歌。这仅仅是个开始!她确信自己正在俯身迎接崭新的一页,幽灵一般的火影(存在于不真实的火炉)也将悄然溜走。门也不再动了;窗帘上也不再有慢慢爬行的黑影了,而是在暮色照射下形成的可爱阴影;当比阿回到家时,卡罗尔正在弹那架好久都没碰过的钢琴,边弹边唱。

不要留下离别的……

这样对吗?这里仅仅是一堵空白的墙吗?这个乡镇对三千多人来说可是宇宙的中心。从拉克–基–迈特回来之后,她难道没有从他们的问候中感受到真心实意吗?没有。一万个格菲尔草原镇中也不可能有一句单纯的问候和友好的握手。萨姆•克拉克一点儿也不比她在圣保罗认识女图书管理员和在芝加哥见过的人更加忠诚。而且这些人拥有更多这些沾沾自喜的格菲尔草原镇人所缺少的品质——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和勇气,感受音乐和诚实正直的能力,享受热带岛屿、巴黎夜景和巴格达城墙迷人风景的能力,拥有健全的工业司法制度、不一味歌颂上帝的能力。

就让……

她曾经立志改变这个乡镇——唤醒它,激励它,“改造”它。要是他们不是羊,而是狼,该怎么办?要是自己对他们太温顺,他们会不会立马把自己吃了呢。要是不抗争,就会乖乖被吃掉。与驯服狼相比,完全改变这个乡镇似乎更容易!她不能屈从于他们的看法;那样就太消极了;他们是些有判断能力,但是道德败坏的人;那是偏见与恐惧思想的旋涡。她一定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征服。她不是文森特•德•保罗,从没想过要控制别人或者把别人变成一个模子出来的东西。那又是什么呢?稍微改变一下他们对美的不信任,就能作为结束这一切的开端;作为一颗将要萌芽的种子,日益壮大的根须将突破重重阻碍,助它成为参天大树。如果她不能如愿,那也是华丽地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会赢得别人的掌声,但如今她在格菲尔草原镇还什么也没有做成,根本就无须感觉心满意足。她定会在这堵空白的墙上播撒种子。

我已经记不得全部了,但是——哦,当然!还有一首诗的开头是‘我遇到一个乡下男孩,他……’我忘了下面是怎样的了,但是这首诗的结尾是,‘我们一共七个人’。”

她开始更加严肃地思考这几个星期以来自己遭遇的一切。

“是的,这样吧——我们来读读《国王的田园诗》,这首诗里,色彩艳丽。”

“好,读吧。”但是他赶忙点燃一支雪茄,好让自己躲在烟雾后面。

她站起身,趴在长沙发上开始抽泣。

她没有跟随着诗歌来到卡米洛特。她边读诗边抬着眼睛盯着他,看到他那股难受劲儿,就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大声喊道:“你就是个大萝卜头,我不逼你了!”

她一点也不想喝这杯可憎的茶水。

“听我说,不是这样——”

再等下去真是荒唐至极。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坐在那里,盯着那杯茶水。她现在想做些什么呢?哦,是的;多么愚蠢的想法;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一块方糖。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看到你这么难受。”

冰凉而洁净的杯子就放在她的面前,闪闪发光,却又空空如也。

但现在她的兴致还停不下来。她就念了一首吉卜林的诗:

她把疲惫的手指伸进茶壶试试温度,发现茶水已经凉了。是啊。非常凉。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有一支队伍

看看给客人准备的杯碟,看看那把安乐椅,不禁感到屋子里更加空空荡荡。

正从大道上赶来。

她透过凸窗往外看。只能看到白雪从豪兰家的屋脊上缓缓筛落,就好像水管里喷出的水雾。街道对面的大院子里,雪花旋转飞舞,灰蒙蒙的一片。黑色的树木在寒风中不断颤抖。路面上满是车轮压出的冰槽。

伴着卡罗尔,他用脚打出节奏;他看上去稳重而坚定。但是,当他恭维她说“你念得太好了。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埃拉•斯托博迪”时,卡罗尔突然把书合上,建议到再不去看九点钟的电影就太晚了。

维达•舍温应该能听到她的召唤吧。

这可以说是她最后的努力了,如同想要抓住四月的风,让上天不高兴,或者到奥利•詹森的食品店,从罐头堆里买到阿瓦农的百合花和科开恩的夕阳美景一样。

她完成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准备工作。然后坐下,开始等待。她非常希望能听到门铃声和电话的响声。慢慢地,她的热情开始消退,手也耷拉下来。

但事实上,看电影的时候,碰到幽默的镜头,她还是和丈夫一起捧腹大笑起来,一个演员竟然把意大利式细面条塞进了一位贵妇人的裙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后悔自己不该笑;她怀念起了以前和好姐妹们一起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小山城垛上散步的情景。可是,一看到那个著名的影坛小丑把几只癞蛤蟆一下扔到了汤盆里,她又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随着最后一抹晚霞逐渐消失,姑娘们的身影也随之而去。

她拿来两个茶杯,两个茶碟。为自己准备了一把直靠背椅,但她为客人准备了一把大大的安乐椅,这把她累得气喘吁吁。

她一会儿把银托盘放这儿,一会儿把银托盘放那儿,想来想去,一直在摇头。她忙着把那张缝纫桌打开,放在凸窗前面,然后把茶巾平整地铺在上面,又动了动那个托盘。“有时间一定要买张桃花心木茶几。”她高兴地说道。

现在卡罗尔经常到芳华俱乐部参加桥牌午会。她是从萨姆•克拉克家里学会打桥牌的。她打牌的时候很安静,但技术实在是很差。她从不参与任何争论,即使是比羊毛连裤衫还要琐碎的事情,她也决不发表意见,但豪兰太太每次都能扯上五分钟。卡罗尔经常面带微笑,活像一只金丝雀,用自己的方式向东道主戴夫•戴尔太太表示感谢。

她马上把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付诸实践。她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先把炉子点好,一边烧开水,一边哼唱舒曼的歌曲,然后把葡萄干小点心铺在报纸上,放进烤箱的架子上加热。她匆忙跑到楼上,把最轻薄的茶巾拿下来。她还在桌子上摆了一个银制的托盘。接着,她得意扬扬地把那个托盘放到了客厅里的一张长樱木桌上,把桌上的东西都挪到边上去,比如说一个刺绣架,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康拉德的著作,以及一摞《星期六晚报》、《文摘》,还有肯尼科特的《国家地理》杂志。

唯一让她感到焦虑的时刻,就是讨论自家丈夫的时候。

不管怎样,卡罗尔还是把茶准备好了。要是他们能来——真是太棒了。要是不来——那也没什么啊。面对别人的议论,她不会再一味忍让了,不能这样就把自己的身段放下;她还要继续保持喝下午茶的习惯,因为她一直把这个当作悠闲舒适生活的象征。尽管她是一个人喝茶,还假装是在招待风趣的满堂宾客,这样看上去有点幼稚,但卡罗尔乐在其中。这真是太有趣啦!

那些年轻少妇谈论起家庭琐事的时候,竟然那么直率而详尽,这着实把卡罗尔吓了一跳。久恩尼塔•海多克描述哈里刮胡子的每一个细节,说他对猎鹿非常感兴趣。高杰灵太太有些生气地告诉大家,她丈夫非常讨厌吃猪肝和咸肉。英德•戴尔说戴夫总是消化不良;还列举了前一阵在床上跟他争论过有关“基督教科学派”、短袜子和内衣上怎样缝扣子的事情;宣称“自己最受不了的事就是他总是对年轻姑娘感兴趣,而他呢,只要看到自己和别的男人跳舞就会发疯似的吃醋”;更甚者,她竟然描述起戴夫亲嘴的不同方式。

或许他们会来的。

一开始卡罗尔非常认真地听着她们的讨论,后来竟然也急切地想加入到她们之中,她们也怜爱地看着她,鼓动她说一些蜜月细节,那一定很有趣。她一点儿也不厌恶,但是觉得很尴尬。她故意假装没听懂她们的意思,只说了一些肯尼科特的套鞋和行医理想,大家听着听着就彻底烦了。她们都把她看成一个为人随和但很幼稚的人。

不。不能那样。他们应当自愿拜访才合适。

直到最后,她尽量满足大家提出的各种问题。她对芳华俱乐部的会长久恩尼塔表示,她想请客招待大家。“只是,”她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提供比戴尔太太的沙拉和你做的蛋糕更好吃的点心,亲爱的。”

不。她是不会去芳华俱乐部参加聚会的。她没有精神在她们面前蹦蹦跳跳,刚刚经历了久恩尼塔的野蛮无理,她是不会再对她献殷勤,陪笑脸的。今天一定不能去。但是现在真想举办一个聚会,就是现在!要是今天下午有什么人来拜访她就好了,那些喜欢她的人——维达,或者萨姆•克拉克太太,或者年迈的钱普•佩里太太,或者文雅的韦斯特莱克太太,或者盖伊•波洛克本人!她真想打电话——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正好需要一个女主人来主持三月十七日的那场桥牌会。要是你把它办成一个圣帕特里克日桥牌会,那一定前无古人。我非常乐意帮你张罗一切。真高兴你现在学会打桥牌了。刚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格菲尔草原镇这种地方呢。现在你安顿下来了,和我们相处得也这么融洽,这真是太好了!或许我们没有城里人有学问,但是我们有非常快乐幸福的生活,而且——哦,我们夏天去游泳,去跳舞——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儿的。我想,要是别人过过我们这样的日子,他们一定会羡慕我们的!”

门是不是在动啊?

“真是太对了。谢谢你出主意,让我办个圣帕特里克日桥牌会。”

卡罗尔觉得在天黑之前老长时间,屋里的鬼影儿就跑出来了。墙上的黑影跑来跑去,每把椅子后面好像也有鬼。

“哦,那没什么。我总觉得在芳华俱乐部人人都有好主意。你要是去过别的市镇,比如说,瓦卡明、乔雷莱蒙等,你就会发现格菲尔草原镇是明尼苏达州最充满生机与活力、风景最美的市镇。你知道那个大名鼎鼎的汽车制造商,珀西•布雷斯纳汉也是这里人吗?还有——我觉得圣帕特里克日桥牌会一定是别开生面的,绝不是稀奇古怪或者是别的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