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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对这位城里来的小姐来说,刚刚听到的绝对是一条震撼新闻。

“哎,你们知道吗,那个肯尼科特医生没和这位城里小姐结婚以前,不是一直在嚼烟叶吗?他也经常随地吐痰——嘿!有时候还吐得很准呢!能从十英尺远的地方,正好吐到一棵树上。”

“喂,那个女的怎么样?”厄尔继续问道。

“嗯,你说得也是。”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但是她说她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就是因为吸烟得了肺痨。”

“啊?你说谁啊?”

“全是胡说八道,你家那个老太婆就爱胡思乱想。”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别装傻。”

“喂,厄尔,我妈说要是抽烟的话,会得肺痨。”

只听到上面一阵扭打,不牢固的地板砰砰直响,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了赛伊懒洋洋的声音:

有人吐了口痰。然后一阵沉默。

“你说肯尼科特太太吗?哦,我觉得她挺好的。”这对正站在楼下的卡罗尔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有一次,她还给了我一大块蛋糕。但是我妈却说她太高傲自大。我妈一天到晚地说她。我妈说,要是她能像关心自己衣服那样关心她的丈夫,肯尼科特的脸色就不会那么难看了。”

“是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又有人在吐痰。然后是一阵沉默。

“天哪,这些香烟抽起来简直太来劲儿了。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经常抽玉米丝和干草种子吗?”

“呃,久恩尼塔也老是议论她。”厄尔说,“她说肯尼科特先生认为自己的妻子什么都懂。久恩尼塔说每次看到肯尼科特太太走在路上,摆出一副‘快来看——我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神态的时候,她总是要把肚皮笑破。不过,我才不管久恩尼塔那一套呢,她就爱鸡蛋里挑骨头。”

“那一定会被别人揪掉耳朵的!”厄尔•海多克嘟囔着说。

“我妈经常和别人说,她听肯尼科特太太亲口说过以前她在圣保罗工作的时候每周能挣四十块钱,但我妈说她知道她每周也就能挣十八块钱——我妈还说,等她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到处乱跑,出洋相了,那个自大的家伙总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其实大家知道的都比她多。大家都在背地里笑话她呢。”

“喂,咱们几个——咱们到湖边别人设下的圈套里偷几只麝香鼠来吧。”赛伊打着哈欠说道。

“喂,你们见过肯尼科特太太在家里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吗?有天晚上我经过她家,她忘记把窗帘拉下来,我就足足观察了她十分钟。哈哈,我说出来你们会笑死的。那天她自己在家,摆正墙上的一幅照片,她足足用了五分钟。看到她用那双小手摆相框的样子真是笑死人了——手指那么纤细,看看我这双小手,是不是也很可爱啊,多像我家小猫漂亮的长尾巴啊!”

一月下旬的某一天清晨,就是维达告诉卡罗尔实情后的两三个星期,她到那个牢固的车库里找一把锤子。积雪让她走起来更加轻盈,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她听到阁楼上有人在说话:

“但话又说回来,厄尔,她长得的确很好看,还有那些漂亮的衣服,那肯定是在她结婚的时候买的。你们肯定没认真观察过她那些领口开得很低的裙子和贴身衬衫吧?她洗了挂在晾衣绳上的时候,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脚踝也长得很好看啊,是吧?”

肯尼科特的车库是一个小棚屋,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很多油漆桶、修理工具、一架剪草机和几捆很久之前的干草。车库上面是一个阁楼,但已经被赛伊•博加特和哈里的弟弟厄尔•海多克占用,成了他们的老窝,在里面吸烟,为了逃离父母的鞭打,也会到那里,有时他们还会筹划一些秘密活动。他们靠小棚屋街对面的一面梯子,很轻松就能爬上阁楼。

听到这些,卡罗尔赶忙逃走了。

卡罗尔非常害怕他。有一次她看到赛伊让他的那只杂种狗去咬她家的小猫,她便装作没看到,更不用说去阻止他了。

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镇上的人全部都在议论她,甚至连她的着装和身体都要议论。她觉得自己就像被脱光了在大街上游行一样。

塞勒斯•N.博加特,是住在街对面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寡妇的儿子,那孩子今年大约十四五岁。卡罗尔早就见识过赛伊•博加特的本领了。那是在她刚来到格菲尔草原镇的第一个晚上,赛伊就带着朋友来给她“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他大声敲着一块早就废弃不用的汽车挡泥板,他的伙伴们则模仿土狼嗷嗷地叫。肯尼科特觉得很荣幸,就跑出去给了他们一块钱。但是赛伊见钱眼开。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批人马,又返回来了。这次他们敲起三块汽车挡泥板,就和在过狂欢节似的。但是肯尼科特正在刮胡子,不得不出来把他们打发走,赛伊竟然威胁道:“这次你得给我们两块钱。”这次他又得逞了。一个星期后,赛伊竟然把打更用的梆子安在卡罗尔家客厅的窗户上,到了晚上就敲得咚咚直响,吓得卡罗尔惊声尖叫。在随后的四个月里,卡罗尔亲眼见过赛伊勒死一只猫,偷瓜果,向肯尼科特的院子里扔西红柿,在草坪上搞破坏,创造滑雪跑道,还听到过他向别人讲述传宗接代的奥秘,讲起来惟妙惟肖,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知识。实际上,他就是这个小镇的博物馆活标本,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小乡镇是什么样子的,一所纪律严明的公立学校是什么样子的,一种具有内在幽默感的国民传统是什么样子的,一位虔诚的母亲是怎样塑造一个既有勇气又心灵手巧的孩子的。

现在天已经黑了下来,她把窗帘拉好,拉得严严实实的,和窗台紧密贴合在了一起,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人们透过窗帘投来的无数讥讽嘲笑的目光。

有一天,她不经意听到赛伊•博加特和厄尔•海多克的谈话,她不禁为那些年轻人哭泣,他们不仅未老先衰,而且如此冷酷无情。

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对她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了;他们现在是在等着看她出洋相,到时好嘲笑一番。没有一个女学生经过他们的观察站的时候,能像肯尼科特医生夫人那样满脸通红。她感到羞愧,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在以赞美的眼神瞅着她那双刚刚踩过雪的套鞋,在幻想她腿的模样。整个镇上的孩子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青春的光彩,她为此感到伤心。他们生来就老练世故,内心冷酷无情,死气沉沉,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还总是吹毛求疵。

一想到她的丈夫以前竟然被人看到嚼烟叶,就觉得这样真是粗俗至极,虽然这是当地古老的习俗,但她还是无法容忍,可是越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她宁愿她的丈夫染上行为更文雅一点的恶习——沉迷于赌博或者有情人相伴。对于这些,她或许更容易宽恕他。她不记得哪部小说里会写嚼烟草的英雄能让别人着迷。她断言,这一切只能说明他仅仅是一个大胆的、崇尚自由的西部人而已。她尽量把肯尼科特和那些电影里出现的胸脯长毛的英雄好汉放在一起。暮色中,她蜷缩在沙发上,显得格外苍白、柔软,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输掉了这场战争。他吐痰的技术根本无法和在山间穿梭的骑兵相提并论;这只能说明他是真真正正的格菲尔草原镇人——和裁缝师傅纳特•希克斯与酒吧侍者伯特•泰比没什么两样。

经过对美国小说的认真研究,卡罗尔发现男孩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表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和幽默风趣;这些孩子生活在没有贫民窟和矿工露营区的地方,他们大多娇生惯养,一点也不快乐。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她竟然怀着同情之心而又不夹杂个人情感地研究那些男孩。她还没想到,他们可是会惹她生气的。

“但是,为了我,他早就把那些恶习戒掉了。哦,这有什么关系!从某些方面来说,大家都是肮脏的。我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了,我还不是要吃喝拉撒,我还不是要洗我脏乎乎的手脚。我不是那种要被别人供奉的冷静、苗条的女神。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女神!他已经为我改掉了所有的恶习。他一直站在我这边,相信镇上的每个人都喜欢我。他就像万古磐石,毫不动摇——这场卑鄙的风暴简直要把我逼疯了……要把我逼疯了。”

她见过他们在德尔•斯纳弗林理发馆后面一间臭气烘烘的房子里玩撞球,在“烟房”里掷骰子,不然就围在明尼玛喜大旅馆的酒吧侍者伯特•泰比身边,听他讲“生动的故事”。每当玫瑰宫电影院银幕上出现一个爱情镜头的时候,她就会听到他们湿漉漉的嘴唇发出那些恶心的声音。在希腊糖果店的柜台前,他们会一边吃一大堆烂香蕉、酸樱桃、生奶油和胶状冰激凌,一边对别人大喊,“嘿,不要管我”,“快点滚吧,别把我的杯子打翻了”。“老子拼命去了”。“你要是再敢拿烟卷沾我的冰激凌,我非把你的皮给剥了”,“喂,巴蒂,昨晚和蒂丽•麦圭尔跳舞感觉怎么样?紧紧搂着她没有,伙计?”

她给肯尼科特唱了一晚上的苏格兰民歌,当她发现他正在咀嚼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他的秘密,于是用母亲般的微笑加以回应。

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乡下空气新鲜,还有湖泊供人垂钓和游泳,住在这里可比住在人工建成的城市里健康多了。但是每当她瞥见一群年龄在十四到二十的男孩子整天在药店门前闲荡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恶心,那些男孩子还抽着烟,相互展示“新奇”的鞋子、紫色的领带和镶着钻石形状的纽扣的外套,嘴里一直在吹口哨,吹的是黑人黄色小调。每当看到少女经过,就会尖叫着说:“哦,真是个迷人的小姑娘。”

她一直都在默默问自己,“嫁给他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吗?”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先搁到一边,不去想。(其实成千上万个女人都有过和她一样的疑问与语调,不管是挤奶工,还是爱搬弄是非的皇后,而且,相信将来会有更多的女人使用这句话。)

最让她烦心的是那群一直盯着她的花花公子。

肯尼科特带她来到了北面的拉克–基–迈特。这儿处于林海之中,是齐佩瓦族印第安人保留地的入口处,这个村庄满是沙地,位于白雪皑皑的巨大湖畔,被一片挪威松树环绕着。除了在婚礼上匆匆瞥到了一眼,这是卡罗尔第一次见肯尼科特的母亲。肯尼科特老太太生性安静,受过良好的教养。这让她干净的小木屋更显高贵,虽然笨重的摇椅上放着几个又破又硬的靠垫,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主人的非凡气质。她丝毫没有丢掉小孩子般奇思妙想的能力。关于书籍和城市,她问了卡罗尔许多问题。她还自言自语道:

有一次,她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竟然穿了一件崭新的格子套装,上面有黄黑两色绣花领子,她这不就是请格菲尔草原镇的人一起对她评头论足嘛(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只知道打听那件新衣服和衣服的价钱)。这件衣服很是时髦,裁剪的线条也很美,这和镇上女人穿的拖拖拉拉的黄色和粉红色的裙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博加特寡妇从门廊里盯着她看,好像在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裙子!”在小饰品商店里,麦加农太太突然拦住卡罗尔,对她说:“我的天哪,你这件衣服真漂亮——一定很贵吧?”一群药店门前的男孩子看到她,竟然说:“喂,小娘们儿,让我们在你的裙子上下盘棋吧。”卡罗尔对此简直忍无可忍。在男孩儿们的窃笑声中,她用皮大衣盖住新裙子,赶忙把扣子系好。

“威尔是个吃苦耐劳的好孩子,但有时候太过严肃了,你要教他如何放松一下。昨天晚上我听到你们两个有说有笑地谈论那个提着篮子卖东西的印第安老头儿,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听你们的笑声,真是种享受。”

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穿着。

在这个和谐友好的家庭氛围中,卡罗尔完全忘记了在格菲尔草原镇遇到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依靠他们娘俩儿,自己不再是孤单作战了。看到肯尼科特老太太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她觉得现在自己更了解肯尼科特了。他实事求是,心地善良,成熟稳重。他不是很会和别人开玩笑;但是他却尽可能地让卡罗尔和他开玩笑。他遗传了他母亲的许多优良品质,比如说,信任他人、不窥探他人、诚实正直。

可是,她却告诉自己,阿克塞尔•埃格的商店“这么风景如画,这么富有浪漫情调”。

在拉克–基–迈特住的这一两天,卡罗尔重拾了不少自信。回到格菲尔草原镇,卡罗尔内心平静,但还是有点害怕,就像是一个重病号服了一剂灵药,疼痛马上消失,正在高高兴兴地庆祝重获新生。

阿克塞尔在镇上算不上受人尊敬,也没人说他粗暴无礼。他至今还只能算是个外来人,而且他也很乐意一直保持下去。他这个人行为沉稳,不会大惊小怪。他店里的陈设比十字路口任何一家商店都要乱七八糟。除了他本人,没人能找到别的商品。就拿童袜这类商品来说,有一部分在售货架的毯子下面盖着,一部分在装姜饼的马口铁盒子里,其余的都堆在一个面粉桶上,就像是一窝黑头蛇,而面粉桶的周围,则摆着一些扫帚、挪威文版《圣经》、鲈鱼干、几箱杏子,还有一双半伐木工人穿的橡胶底靴子。店里挤满了斯堪的纳维亚农妇,她们头上包着围巾,穿着古老的浅黄色的羊腿皮短外套,一直站在那里等她们的丈夫回来。她们讲的是挪威语或者是瑞典语,满脸疑惑地看着卡罗尔。看到她们,对卡罗尔来说是一种安慰——因为她们没有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地说,她就是个爱装腔作势的臭娘们儿。

一个晴朗寒冷的冬日清晨,北风凛冽,乌云和银白色的云朵快速掠过天空,在这短暂的光影中,天地万物都在惊慌失措地活动着。肯尼科特夫妇冒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往前走。肯尼科特非常高兴。他向洛伦•惠勒打招呼说:“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啊?”那位编辑大吼:“谢天谢地,你离开的这几天,你的病人全都好了!”然后针对这次远行认真地进行采访,并且做了笔记,打算登在《无畏周报》上。杰克逊•埃尔德大声喊道:“喂,伙计!你的北部之行怎么样啊?”麦加农太太站在自家的门廊里,也向他俩挥手致意。

为了保住面子,顾客们都会回敬他们几句话。久恩尼塔•海多克就会叽叽喳喳地说:“你最好在十二点之前送到,否则我就把那个新来的送货员抓成秃子。”但是卡罗尔从来就不会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现在她更确定,她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形成这种胆怯的心理后,她更习惯到阿克塞尔•埃格的店里买东西了。

“他们都很欢迎我们啊。我们在那儿还是有点儿地位的。那些人对生活状态还是挺满意的。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呢?要是我一生无所事事,别人对我说一声,‘嘿,伙计’,我就能满足了吗?他们的愿望是整天在大街上高声谈笑,而我的愿望是在装有嵌镶板的房间里听小提琴的悠扬曲调。为什么?——”

除了戴夫•戴尔、萨姆•克拉克和雷米埃•伍瑟斯庞,其他商人对她的看法,她是一点儿也摸不透的。她知道有时候自己总是把别人的问候解读为对自己的嘲笑,但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猜忌,无法从这种心理崩溃中走出来。对于那些商人的优越感,她时而气愤,时而畏惧。那些商人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粗鲁无礼的,他们就是要传达这样一个信息:他们现在生意做得很好,而且,“一点儿也不害怕所谓的医生太太。”他们经常说:“谁也不比谁差——说不定自己还强一点儿呢。”这可是他们的格言,但是一碰上那些收成不好的农民,他们立马就把这句话给藏了起来。那些开店的美国佬脾气总是非常暴躁;奥利•詹森、卢德尔梅耶和格斯•达尔,他们分明是来自“欧洲”,可都愿意被别人看作美国佬。出生在新罕布什尔的詹姆斯•麦迪逊•豪兰,和出生在瑞典的奥利•詹森经常咕咕哝哝地对顾客说,“我也不知道你要的东西还有没有呢”。或者“哦,你不用指望能在中午之前收到这些东西”。以此证明,他们是自由的美国公民。

她承认自己有时太过认真,那些乡下人不管看谁都是瞪大眼睛。她变得平静下来,并且对自己的哲学理念感觉良好。但是第二天她走进卢德尔梅耶的杂货铺的时候,又遭受了一顿羞辱。店老板,店伙计,神经过敏的戴夫•戴尔太太正在咯咯笑着说什么事情。但她一进门,他们立马就停止了,看上去非常尴尬,开始胡乱说起洋葱之类的东西。卡罗尔感到十分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让他们无法继续原来的话题。那天晚上,肯尼科特带她去拜访古怪的莱曼•卡斯夫妇,他们一看到他俩就惊慌失措。肯尼科特开玩笑似的斥责他们:“是什么让你们变得和吊死的狗似的,莱姆?”卡斯两口子只是傻傻地笑着。

维达•舍温经常在放学后去找卡罗尔,至今已经十几次了。她非常聪明,还经常给卡罗尔讲些奇闻逸事。她走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四处搜罗对卡罗尔的恭维话:韦斯特莱克医生太太说卡罗尔是个“甜美、聪明、有文化的年轻女人”,还有克拉克五金店的洋铁匠布雷德•比莱斯,他一直宣称卡罗尔是一个“好相处的漂亮女人”。

她发现维达•舍温说的全是事实。不管她走进一家商店也好,或者打扫后门廊也好,还是站在客厅的凸窗前面也好,总有人在偷窥她。以前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大摇大摆,得意扬扬的。现在回家前,总是认真看着每一栋房子,而且每当她安全到家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在敌人不断冷嘲热讽的攻击下,成功突围。她知道自己的这种神经过敏真是荒唐可笑,但是她还是每天都让自己陷入这种恐慌之中。她看到,有人偷看她之后,又悄悄把窗帘拉回原处。有些老女人双脚明明已经跨进了自家大门,又溜了出来,只为多瞧她几眼——在寂静的冬天里,她能够听到她们踮起脚在门廊里穿梭。当她忘却了人们探照灯般的目光,寻得片刻安静的时候,当她在寒冷的暮霭中蹦蹦跳跳,高兴地伫立在朦胧夜色掩映下的黄色窗旁的时候,猛然从白雪覆盖的灌木丛里露出一个围着围巾的脑袋,一直盯着她看,这让她惊恐不已。

但是卡罗尔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相反,一想到外人对她受委屈的事竟然这么了解,这让她非常厌恶。维达终于忍不住了,她暗示道:“你是个伟大的思想家,孩子。打起精神。全镇的乡亲们几乎已经不再议论你了。跟我一块儿去“妇女读书会”吧。她们有最新的报纸,还有十分有趣的时事讨论。”

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从心神不宁中恢复过来了,不再感觉羞愧,不去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但是她见人就躲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在大街上,她总是低着头走路。当她瞥见麦加农太太或者戴尔太太在她前面走的时候,她总是穿过马路,假装自己正在仔仔细细地看招牌。她就像是在演戏,为了她看到的每一个人——也为了那些她看不到的恶意的瞥视。

虽然维达极力邀请,但她还是不想去,因此用自己的无精打采回绝了她。

卡罗尔赶忙从店里走了出来,心里非常高兴,“她没有取笑我……是啊,她没有,不是吗?”

只有比阿•索伦森才是她的知心朋友。

“是啊,看上去挺新鲜的。哈里要求星期天一定要吃芹菜,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虽然卡罗尔觉得自己对下层社会的人已经非常仁慈了,但是她的出生背景决定了她还是觉得仆人们和其他人是有区别的,是低人一等的。可她发现比阿和那些在大学里与她关系良好的女孩子非常相似,作为朋友来说,她比那些芳华俱乐部的年轻主妇要好得多。每天,她们在家务活中找乐子,越来越亲密无间。比阿天真烂漫,她觉得卡罗尔是这个镇上最漂亮最有学问的女士;她经常高声大喊,“我的天哪,你的帽子真漂亮!”或者,“那些太太要是看到你的头发梳得这么优雅,她们一定会眼红得要死!”这些话语里完全没有仆人的自卑心理或者奴隶的伪善奉承;而是大学新生对高年级学生的由衷赞美。

在奥利•詹森的杂货店里,她遇到了久恩尼塔•海多克。她用讨好的口气说:“哦,你好啊!天哪,你这些芹菜真新鲜!”

每日菜单是由她俩共同拟定的。尽管一开始两人都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卡罗尔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比阿站在洗涤槽边或者在擦拭炉子,但后来两人肯定会坐在桌子跟前,说说笑笑。比阿会咯咯大笑着告诉卡罗尔那个送冰的家伙竟然想吻她,或者卡罗尔也会承认,“大家都知道,我丈夫的医术要比麦加农大夫高明得多”。当卡罗尔买完东西回到家,比阿就会赶忙跑到大厅帮她把外套脱下来,一个劲儿握着她冰冷的双手,并且还问她,“今天逛街的人多不多?”

她不敢直视别人。现在她一看到镇上的居民就脸红着躲开了,一个星期前她还觉得他们很有趣,值得研究呢。现在从他们早上的问候语里,她仿佛听到了残酷的窃笑。

这是对卡罗尔独有的欢迎方式。

改革乡镇?现在她只想获得别人的宽容!

她再也不能忍受别人暗地里的嘲笑了。她想逃离这儿。她想躲到人与人互不关心的大城市里去。她经常练习对肯尼科特说:“不妨让我到圣保罗住几天吧。”但是她一直不敢说出来;她怕忍受不住肯尼科特的寻根究底。

几个星期以来,卡罗尔一直过着这种畏手畏脚的生活,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维达没人知道她的苦恼。在她最痛苦绝望的日子里,她还是依旧和大街上或者商店里的女人聊天。但要是没有肯尼科特的陪伴,她是绝对不会去芳华俱乐部的;只有出去买东西或者不得不参加下午的惯例拜访,她才会出门,任由镇上的人对她评价一番。那时,莱曼•卡斯太太或者乔治•埃德温•莫特太太,手上戴着干净的手套,拿着一块小小的手绢和海豹皮卡包,脸上虽然是赞赏的表情,但却冷若冰霜,坐在椅子边儿上,询问卡罗尔:“你觉得格菲尔草原镇有意思吗?”每次晚上她陪肯尼科特去海多克家或者戴尔家的时候,她都躲在肯尼科特的身后,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

卡罗尔轻盈地跑到草地上,想教那些小羊羔跳一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舞蹈,但是她突然发现,那些不是羊羔,而是一群狼。它们肩并肩袭来,让她无路可逃,四周全是狼锋利的牙齿和讥讽的眼神。

现在,她一点依靠也没了。肯尼科特陪一个病人到罗彻斯特做手术去了。要走两三天。本来她觉得也没什么;还想自己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婚后紧张的神经,暂时做回那个爱奇思妙想的少女。但是现在肯尼科特一走,家里变得无比空荡。比阿今天中午也出去了——大概是找她的表姐喝咖啡,讨论“男朋友”的事去了。今天又是芳华俱乐部每月一次的晚餐和桥牌晚会,但是没了肯尼科特的陪伴,卡罗尔根本不敢去。

她孤孤单单地坐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