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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乖孩子,他们会的!先不用说他们容易神经紧张。归根结底,用格菲尔草原镇的标准来看格菲尔草原镇,哪里都是合理的,正如芝加哥人看湖滨林荫大道一样。而且像格菲尔草原镇这样的地方,要比像芝加哥或纽约那样的地方多得多。而且——就让我全都告诉你吧:当你说‘American’,而不是本地口音的‘Ammurrican’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你在炫耀。他们就会认为你太轻佻了。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很严肃的,他们无法想象除了久恩尼塔的哼笑声,还能存在其他形式的欢笑。埃塞尔•维利茨认定你就是对她屈尊俯就,当你——”

“哦,要是我真能做些什么——他们会认为我是装的吗?”

“哦,我没有!”

“你当然是。”

“——当你谈到要鼓励人们多读书的时候;当你说埃尔德太太有‘那么漂亮的一辆小汽车’的时候,她就认为你在看不起她。她觉得她家的那辆汽车可是很大的!还有几个商人说,你在商店里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太轻佻,还有——”

“我不是——我现在更不敢这么想了!”

“太冤枉了,那时我只是想和他们搞好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这么说,你的志向就是这样的!我可全要仰仗你呢。你就是一个天生的改革家。”

“——镇上的每一个主妇都怀疑你是否真的和你的比阿如此亲密。亲近一点固然没错,可是她们觉得你好像把她当成你的亲表妹了。(好好听着吧!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她们觉得你在布置房间上太古怪了——她们觉得这只宽沙发和那些日本新玩意儿都太荒谬可笑了。(别着急!我知道她们是非常傻的。)我想我大概听十几个人批评过你到礼拜堂的次数不够多,还有——”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了!”

“我受不了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高高兴兴去拜访她们,想要和她们亲近的时候,她们要这样议论我呢。真不知道该不该让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这让我觉得好难受。”

“那就好,否则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必须要明白:我并不是要你改变自己。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们的想法。如果你要对他们有所回击,不管他们的偏见有多么荒唐可笑,你都要了解。你不是立志要让这个乡镇发展得更好吗?”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情。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就是那句古老的谚语‘知识就是力量’。有一天你就会明白这句话蕴含了多少的力量,用到这里一点也不为过;快点把小镇控制起来吧——我喜欢胡思乱想,但是我希望看到事情都在往前发展。”

“那我就不发脾气了。”卡罗尔闷闷不乐地说。

“但她们简直把我伤透了。当我那么诚恳自然地和她们相处的时候,她们竟然这样对我,她们太残忍、太阴险狡诈了。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对于那天我搞的中国风情招待会,她们又是怎么说的?”

“别这样!你要变成个小孩吗?”

“哦,这个嘛——”

“哦,他们是这么说的吗,那就随他们去吧!难道我要穿着麻布片去取悦他们吗?”

“说吧,没事儿。你不告诉我,我就会天天琢磨,说不定我自己想的比她们说的更严重呢。”

“当然,那些没文化的人肯定不喜欢你提到明尼阿波利斯以外的任何事情。他们疑心很重——是的,那就是疑心。还有些人觉得你穿得太好看了。”

“她们很享受那个招待会。但是我猜有些人肯定会觉得你在炫耀——假装你的丈夫比看上去更有钱。”

“我会像煮熟的冷土豆一样冷静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帮你建设这个乡镇。)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呢?说真的,我非常想知道。”

“我没有——她们这种卑鄙的思想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她们真的以为我在——现在炸药这么便宜,你干吗还想去‘改造’那样的人?是谁敢说这样的话?富人还是穷人?”

“那就太好了!以后不要意气用事了,好吗?希望我的恭维能对你有用处。我也希望你能心胸宽广一些,帮助我一起建设这个城镇。”

“都有。”

“是的。”

“难道她们就这点儿理解能力吗?就算有的时候我会在大家面前装得很斯文,那我也不会做出这么粗俗的事情来。要是她们真想知道,你可以告诉她们,并且带上我的问候,威尔每年大约赚四千块左右,那次聚会所花的钱还不及她们想象的一半。中国的东西并不贵,我的衣服也是我亲手做的——”

“等一下,孩子!或许他们只是看不惯你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想让你尝试一下,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只要有新人来,他们都是这样。上大学的时候,你对新来的同学,不也是这样的吗?”

“好了!别和我说这些吧!我都知道。她们的意思是:你大费周章办的这个聚会,是镇上很多人家都做不到的,你这无疑是要挑起一轮危险的竞争。在这个镇上,四千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我总是感觉自己在云端行走,我看得到别人,但别人看不见我。我觉得自己这么不显眼、这么普通——我以为自己这么普通别人就不会议论我了。我真没有发现,原来海多克夫妇这么喜欢说我闲话。”卡罗尔心里生出一种厌恶感。“我不喜欢这样。我一想到他们竟敢对我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就感觉毛骨悚然,好像有东西在抓我的心一样!真愤恨!我讨厌这样——”

“我从没想过要和别人攀比什么。你相信吗?我尽我所能办这个聚会,只是想让她们高兴,完全是出于我对朋友的爱和友好之情。我真是太傻了;我太幼稚了,当时搞得太喧闹了。但是我的出发点完全是好的。”

“亲爱的,那又怎么样!”

“我当然知道了。她们取笑你请大家吃中国食物——炒面,是这样说吧?她们还嘲笑你的裤子太好看——这对你当然是很不公平的。”

“她们常常议论我吗?”

卡罗尔突然站起来,呜咽着说:“哦,她们怎么能这个样子!她们不该嘲笑我给她们准备的点心啊,我是费了好大心思的!还有我那一套高高兴兴缝起来的中式服装——我是偷偷做的,只为给她们一个惊喜。她们这会儿竟然这么嘲笑我!”

“也不完全是这样。事实上,我非常高兴你能把关于仆人的道理告诉她们。(虽然你说话技巧还是有待磨炼。)这是更重要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在我们这样一个隐蔽的团体里,新人时时刻刻都在接受考验。大家表面对她很热情,其实都在观察她。我记得,以前有一个从韦斯利来的教拉丁文的女教师,大家都不喜欢她,说她说话的时候故意带着很重的口音。当然,她们也议论过你——”

卡罗尔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天我在芳华俱乐部表现得太鲁莽了。”

维达摸着她的头发,自我埋怨道:“我真不该——”

“你说我吗?或许是吧。我一直在纳闷——通常两个人吵架的时候,那个介入的第三方是最容易被别人指责的:那个人在A和B之间跑来跑去,告诉他们对方说的话。但是我希望你成为那个更有力的一方,你要尽你所能,赋予格菲尔草原镇以生命和活力,而且——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你觉得我这样说话,太傻了吗?”

完全陷在深深的耻辱之中,卡罗尔根本不知道维达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下午五点半的钟声响起,她才给惊醒了。“威尔回来之前,我一定要好好调整一下。但愿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个这么愚蠢的妻子……那些女人的心肠真是冷酷,爱讥笑别人,太可怕了。”

“所以今天你要活生生地剥我的皮喽。”卡罗尔笑着回答道。

像一个孤独的小姑娘,卡罗尔慢慢踱上楼梯,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脚步非常沉重。她真想立马投入到她的庇护人怀中,这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总是面带微笑,善解人意,可惜十二年前已经去世了。

“这样的天气真是太好了!雷米埃•伍瑟斯庞说,要是他像我这样精力充沛,早就成为大剧院的歌手了。我常常在想,我们这儿的气候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候,我的朋友也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还有我的工作也是世界上最要紧的工作。或许我只是在愚弄自己。但是有一件事我是非常确定的:你就是这世界上最大胆的小傻瓜。”

“我能进来,和你聊一会儿吗?”维达•舍温说话向来直率,而且天真无邪,这让卡罗尔有些不安。维达跳了一下,就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了下来。像体操运动员似的坐下,接着就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肯尼科特蜷缩在暖炉和煤油炉之间最大的椅子上,一直在打哈欠。

经历芳华俱乐部的挫败后,过了四天,维达•舍温来看望卡罗尔,不经意间把她的内心世界碾成了碎片。

卡罗尔小心翼翼地问他:“亲爱的威尔,不知道这镇上会不会有人说我坏话?一定有。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听到这样的话,你可千万别生气。”

“说你坏话?天哪,我想应该没有吧。他们经常告诉我,你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甜美的姑娘呢。”

“那是当然。我肯定会的。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告诉你——还有,今天的鲑鱼很好吃呀。是在豪兰的店里买的吗?”

“哦,我只是觉得——那几个商店的老板或许会觉得我买东西太过挑剔了。恐怕我现在已经得罪了达沙韦、豪兰和卢德尔梅耶那几位先生了。”

“但是亲爱的,要是下次出诊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请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那我就全都告诉你吧。原本我不想和你说这些的,但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我就都告诉你吧:切斯特•达沙韦生气,或许是因为你到城里去选购新家具,而没到他那里。当时我也不想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但是——毕竟,我在这儿挣钱,他们自然希望我把钱花在这里。”

“那个女人?说不定就是神经过敏而已。两口子的事,别人很难插手。”

“要是达沙韦先生能好心地告诉我,一个有文化的人如何不用那些他称之为殡仪馆的东西来布置房间——”她记起了达沙韦先生以前说过的话。她温和地说道:“但是我能理解。”

“但是那个不幸女人的事,一点儿也不常见啊!”

“至于豪兰和卢德尔梅耶——哦,你以前可能就他们店里劣质的存货,而挖苦过他们,在你看来,当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他们却记在心里了。这些事情,我们根本就不必在意。格菲尔草原镇是一个独立的市镇,不像在美国东部的某些小地方,随时要小心行事,被那些愚蠢的评论和社会习俗所约束,还会有一群老太婆总喜欢嚼舌根。在我们这里,谁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多自由啊。”他说得兴高采烈,卡罗尔知道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被这些烦躁的事情弄得累极了。

“今天吗?哦,今天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发生:有两个笨蛋肚子疼,一个人把手腕给扭伤了,还有一个愚蠢的女人,因为她的丈夫不喜欢她,就想自杀,别的嘛——就是些常见病了。”

“卡丽,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顺便提一下:当然我一直是保持中立的态度。我不希望你上街买东西的时候,总是碍于情面,去固定的几家商店买,除非你真的是非常想去那家,同时要我来说:你最好也多去詹森和卢德尔梅耶的店里,少去豪兰•古尔德那里。因为豪兰•古尔德一生病总是去找古尔德医生,他们那伙儿人也从来都不去找我看病。我不想看到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通过买东西,就转到了特里•古尔德手里。”

“就是你出诊的情况啊。我非常想了解——”

“我去豪兰•古尔德那里买东西,是因为那里东西质量比较好,店铺也干净一些。”

“出诊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也不是说完全就不去那里买东西了。当然,詹森这个人非常的狡猾——卖东西经常缺斤少两——而且卢德尔梅耶这个人又懒又馋,就像一只荷兰老肥猪。说到最后呢,我的意思就是,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就尽量去照顾自己人的生意,你明白了吗?”

晚饭的时候,她又问道:“比如说,你今天出诊怎么样啊?”

“我懂了。”

“真的呀。那太好了。”说完他就下楼生火炉了。

“哦,休息的时间到了。”

肯尼科特回家后,卡罗尔急切地问他:“亲爱的,你一定要多告诉我一些你出诊的事。我非常想知道,我非常想了解你的工作情况。”

他打着哈欠,出去看了看温度计,把门关上,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把自己的马甲解开,又打了一个哈欠,给钟表上了弦,下楼去看看火炉,接着又是一个哈欠,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睡觉去了,上楼的时候还不时摸摸自己那件厚厚的羊毛内衣。

“我一直什么也没做过,我对威尔是不是不够关心体贴呢?对他的工作我是不是没有足够留意呢?我一定会注意这些的。哦,我一定会的。要是我完全融入不进这个村子,要是我被威尔赶出家门——”

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喊道:“你怎么还不过来睡觉?”卡罗尔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