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可是门伟大的艺术啊。我经常说——以前海多克和西蒙斯修建时装商店大楼的新门面的时候,哈里的父亲,‘D.H.’,总是跑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就会告诉他,‘看这儿,D.H.’——他原本不想装修门前的,我告诉他,‘安装现代照明和留出大的展览空间,这样很好,但是你也要考虑一下建筑艺术’,他听了之后,满脸笑容,说他也认为我是正确的,于是就让工人在门前加了一个飞檐。”
“哦——”这时那位旅行推销员正在喃喃自语,“牙科。”卡罗尔大胆地说:“建筑艺术。”
“那是马口铁的!”旅行推销员曾经观察过。
雷米埃恳求着说:“你对哪一种艺术最感兴趣,肯尼科特太太?”
雷米埃像一只要开战的老鼠一样露出牙齿:“是啊,马口铁的怎么了?这可不怨我。我告诉过D.H.要用磨亮了的花岗岩。真是受够了你了!”
“你说得对极了。我最喜欢讲笑话了。来吧,卡丽,我们走吧。”肯尼科特评论道。
“我们走吧!过来,卡丽。我们快点走吧!”肯尼科特催促着她。
他对着卡罗尔摇晃着手指。“得了,得了,你太谦虚了。我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人。再说了,肯尼科特大夫绝对不会娶一个毫无幽默感的女人。我们可都知道他很爱开玩笑的!”
雷米埃在大厅里等着他俩,偷偷告诉卡罗尔一定不要把那个旅行推销员的粗鲁放在心上——他只会到处乱跑。
“我不知道,我就实在没怎么有幽默感。”卡罗尔说。
肯尼科特咯咯地笑着说:“得了吧,宝贝,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更喜欢像雷米埃那样懂艺术的人,而不喜欢像萨姆•克拉克和我这样的笨蛋吗?”
雷米埃没有理会他。“但是电影就好多了,大部分都很干净,而且幽默——你不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本质就是有幽默感吗?”
“亲爱的!我们快回家吧,玩会儿扑克牌,说说笑笑,糊里糊涂,然后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做个老老实实的好的女公民,那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啊!”
“巴尔扎克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我在哪里能找到?”那个旅行推销员傻笑着问他。
三
他对她莞尔一笑,就像是三月里模糊的蓝月亮,接着叹息道:“不常看,但是我很喜欢电影。我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电影迷。说到书嘛,有个大麻烦就是,它不像电影那样有专人严格审查,你踏进图书馆,借走一本书,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看完这本书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喜欢的书,总的来说都是那种能催人奋进的故事书,有的时候——哦,我记得有一次我读一个叫巴尔扎克的家伙写的小说,那个人你应该也知道吧。这部小说是讲一个女人如何不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的,但让我看来,她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这部小说把细节交代得非常清楚,太恶心了!而且上边的英文真是差。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图书馆,后来他们就把那本书从架子上撤了下来。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心胸狭隘,而是我认为这样蓄意地讲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生活本身就充满了诱惑,那么在文学作品中唯一要表现的就应该是纯洁的、催人奋进的东西。”
格菲尔草原镇《无畏周报》刊登了以下消息:
卡罗尔忽然听到在餐桌的那一头,有一位旅行推销员正在咕哝着说些什么。肯尼科特这时也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似乎是在表达同样的情绪。但卡罗尔继续她的讲话:“你爱看戏吗?伍瑟斯庞先生。”
星期二晚,本镇各界名流在萨姆•克拉克夫妇豪华的新居欢聚一堂,欢迎本地名医威尔•肯尼科特可爱的新娘,这是本季度格菲尔草原镇最佳事件之一。新娘来自圣保罗,所有到场宾客均为她的魅力而倾倒。会上照例表演各种精彩节目,大家开怀畅谈,非常热闹。最后有美味的茶点招待,聚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莅临的宾客有肯尼科特夫人、埃尔德夫人——
“哦,是的,我非常喜欢——不过说实话,我没有太多时间读书,在店里总是很忙——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们去年冬天在‘派西亚斯姐妹会’组织的联谊会上,还有过精彩的朗诵节目呢。”
威尔•肯尼科特医生,是近年来本镇最受欢迎、医术精湛的主治内外科的医生之一,本周偕其新婚夫人从科罗拉多蜜月旅行归来,本镇各界人士均感高兴与惊奇。新娘原名卡罗尔•米尔福特小姐,米尔福特氏在明尼阿波利斯和曼卡托是非常有名望的姓氏。肯尼科特太太多才多艺,不仅外表美丽,而且毕业于一所东部高校,成绩优异。毕业之后曾在圣保罗公共图书馆担任要职,肯尼科特医生即在该城和她相识。格菲尔草原镇竭诚欢迎她的到来,并预祝她在这个充满活力的拥有两个湖泊的城镇生活快乐幸福,前程似锦。目前,肯尼科特夫妇暂时居住在波普拉大街的旧居,曾经医生的母亲在此管理,现在她已经回到了拉克–基–迈特老家,为此许多朋友感到惋惜,望其尽快归来。
但是雷米埃两只无力的双眼仍在盯住卡罗尔不放。她就继续鼓励他说:“那么你喜欢读诗歌吗?”
四
“呃,应该是我要信任他们才对。他们要是肯付诊金,那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呢。”肯尼科特抱怨道,然后转过身对卡罗尔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嘲笑雷米埃,说:“这个男人真是婆婆妈妈的。”
卡罗尔知道,要是想实施以前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那些“改革”,必须有一个起点。婚后的三四个月里,有件事一直困扰着她,那就是自己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虽然现在什么事业也没有,但还是陶醉在这个甜蜜的小家庭里。
“哦,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很多人都鼓动我再组织些演出或者别的活动。我经常告诉他们,他们远比自己认识到的更有艺术天赋。昨天我还对哈里•海多克说,他应该读一些像费朗罗这样的作家写的诗歌作品,或者干脆参加乐队——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吹短号。我们的乐队队长,德尔•斯纳弗林,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音乐家,我经常说,他不应该再给人理发了,应该成为一名职业音乐家,他可以到明尼阿波利斯、纽约,或者任何地方去吹奏单簧管,但是——但是我就是不能把哈里说服——我听说昨天你和你丈夫出去打猎了。乡村景色还不错,是吧。你拜访过什么人吗?做买卖的生活可不像做医生那样鼓舞人心。做医生的,看到病人那么信任你,一定感觉特别棒。”
刚刚荣升为家庭主妇,她喜欢家里的每一件东西——从后背一点也不牢固的锦缎扶手椅,到热水锅炉的铜制水龙头,因此经常把它们擦得锃亮锃亮的。
“你们这么有热情,真是太好了。”
她找到了一个女佣——来自斯坎迪亚•克罗辛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的胖姑娘比阿•索伦森。比阿总是做出一些滑稽的事情来,因为她不仅想当好佣人,还想成为主人的知心朋友。有时候碰到炉子不通风,或者鱼太滑,一下子就溜到了平底锅里,主仆二人就会一起哈哈大笑。
“哦,有啊!我们镇上的人可是多才多艺。‘派西亚斯骑士团’去年的时候,就组织了一场精彩的黑人说唱演出。”
如今的卡罗尔穿上拖地长裙,就像是小姑娘扮成了老奶奶,上街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昂首阔步,在路上不断高声和别的家庭主妇们打招呼。即使是陌生人,每个人都向她弯腰行礼,这样一来,她就觉得她们是需要她的,她是属于这里的。在城市里的各个商店里,她仅仅是一位顾客,举手投足都会让店员感到厌烦。在这里就截然不同了,她是肯尼科特医生的太太,她喜欢吃的葡萄色的水果,还有她的礼貌举止,大家不仅知道了,记住了,还经常被大家津津乐道……即使这些事情还不足以让她心满意足。
“你们这里有没有业余戏剧演出之类的活动呢?”
购物的时候,听别人轻松愉悦的谈话,也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在两三个欢迎她的社交场合上,她对那些说起话来总是嗡嗡嗡嗡的商人很反感,但现在却觉得只要有可谈论的话题,那些人就是最令人高兴的知己——他们会谈些柠檬啊、透明薄纱啊,或者地板蜡之类的。前一阵儿,她和那个插科打诨的药店老板戴夫•戴尔大吵了一架,大家都不知道那是真是假。她故意说,在买杂志和点心时,他多收她钱了;戴夫•戴尔则说她就是双子城派来的密探。他一直躲在柜台后面不肯露面,直到卡罗尔气得直跺脚,他才出来带着哭腔说:“说实话,我今天真的没有做过什么缺德事——从来没做过。”
“把黄油递给我,卡丽。”肯尼科特插嘴说。她没有理会他,继续跟雷米埃说话:
她早已忘了大街给她的第一印象;对大街上的种种丑态,她也不会再那么失望。她出门买过两次东西后,就感觉一切都变了模样。既然她从来都没跨进过明尼玛喜大旅馆,她就当作从没见到过它。克拉克的五金商店,戴尔的药店,奥利•詹森和弗雷德里克•卢德尔梅耶,以及豪兰•古尔德的杂货店,肉铺,还有专门卖小商品的商店——在她眼里,这些店铺都一下子扩大了,把别的建筑都给掩盖了。她一走进卢德尔梅耶先生的商店,他就赶忙打着招呼。“早上好,肯尼科特太太。哦,今天天气真好啊。”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售货架上沾满的灰尘,或者女店员的笨手笨脚;甚至也忘记了自己第一次逛大街时,和这位老板无言的交流。
“你会喜欢上格菲尔草原镇的,肯尼科特太太。”雷米埃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他的眼睛就像是大冬天乞求主人让它进屋的狗的眼睛。他热情洋溢地把一盘煮熟的杏子递给她。“我们这个地方有很多既聪明又有文化教养的人。威尔克斯太太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是基督教科学派的忠实读者——尽管我自己并不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但事实上,我参加了圣公会唱诗班。中学里的温舍小姐——是一位惹人喜爱、聪明伶俐的姑娘——昨天来我们店里,我还拿出一双棕褐色长筒橡胶靴给她试穿呢,要我说,这才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卡罗尔要买的食品一般找不到,但这样反而激起了她逛街买东西的兴趣。当她好不容易在达尔•奥利森的肉铺买到了牛犊腰子的时候,那种兴奋真是无以言表,她说尽赞美之词来表达自己的高兴,还对那个身体强壮、头脑精明的肉铺老板大大赞扬了一番。
来进餐的客人们,大都不苟言笑,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就像是马槽里的马,卡罗尔突然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雷米埃德•P.伍瑟斯庞先生,他的脸很长,脸色苍白,戴着眼镜,沙灰色的头发向后梳得很高。他也叫“雷米埃”,是个单身汉,在时装公司担任皮鞋部经理,同时还负责一半的销售任务。
现在她十分喜欢平静的乡镇生活。她喜欢那些老人、农民和退伍军人们,他们经常蹲在人行道边上闲扯,像印第安人休息的时候一样,随意地把口水吐到大街上。
伊莱莎•格雷太太,是教堂执事的遗孀,同时她还贩卖粮草,尖尖的鼻子,经常傻笑,铁灰色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就像是一块污渍斑斑的手绢包在她的脑袋上。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个女人总是很乐观,她的那间餐室,以及铺在长长的松木桌上的薄薄的台布,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简洁、大方。
她发现了孩子身上的美好。
还没雇用女仆之前,肯尼科特夫妇都是到格雷太太包伙食的公寓去吃午餐,然后下午六点的时候再去吃晚餐。
以前听到已婚朋友说起自己是如何如何喜爱孩子的时候,她总是持怀疑态度。但是当她在图书馆工作时,却发现孩子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是具有自己的权利和幽默感的国家公民。那时,她总是不愿意在孩子们身上花什么时间,可现在她竟然一本正经地问贝西•克拉克她的宝宝风湿病恢复得怎么样了,而且跟奥斯卡•马丁森一致认为诱捕麝香鼠一定很好玩。
二
有时候,她会有这样的念头:“要是我自己也有个小孩就好了。我的确想有一个。小小的——不!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而且我干活儿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一下啊。”
卡罗尔见识到了草原的庄严、广袤,这是在大街上永远都看不到的。
她在家里休息,这时传来一阵村子里的喧闹声,这声音到处都有,不管是在丛林里还是在大草原上;那些声音虽然普普通通,但是却充满了魅力——狗在汪汪吠叫,小鸡饱餐之后心满意足地咯咯直叫,孩子们在玩耍,杨树间瑟瑟的风声里可以听到一个男人正在使劲拍打毛皮地毯,一只蚱蜢吱吱地叫,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比阿和食品店的送货员在厨房里高兴地说着话,还有叮叮当当的铁砧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钢琴声。
太阳落山之后,他们才驾车回家。路上全是一堆一堆的秸秆,小麦堆远看就像是一个个蜂巢,发出令人吃惊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光芒,地里还带穗的绿色的残茬也发出闪闪的光芒。当天边深红色的晚霞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收割过的田野里一派深红色和棕色的秋日景色。马车前面黑乎乎的道路也变成了淡紫色,随后慢慢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牛群排着长队,向农场的栅栏门走去,其他的地方都陷入了昏暗。
每个星期,她都要跟肯尼科特去乡下至少两次,或是在落日映照的湖面上打鸭子,或是探望病人,病人们都把她看成乡绅夫人一般,并且还为她给他们送去了玩具和杂志深表谢意。晚上,她经常和丈夫去看电影,还会热情地向其他夫妇问好;如果天气还不是太冷,他们就会坐在门廊,同乘汽车路过门口的乡亲们,或者正在清扫落叶的隔壁邻居高声说话。夕阳西下,空中的尘埃被照成了金黄色;大街上满是焚烧落叶的香味。
后来肯尼科特打中了一只肥肥的红色松鼠。黄昏时刻,他激动地朝一群野鸭子开枪,但那些鸭子一惊之下,从高空飞速俯冲下来,掠过湖面,立马就不见了踪影。
五
他们驾车蹒跚走上公路,和煦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但“嘚嘚嘚”的马蹄声总是把他们惊醒。走着走着,他们停下车,沿着小树林寻找有没有松鸡的踪迹。那个树林很小,但是却干净、明亮、色彩艳丽。湖边的沙地上,环绕着白杨树,树干郁郁葱葱,一片绿色,在这个热烘烘的大草原里,唯独这里有一种青翠欲滴、安静闲适的感觉。
但是她模糊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知心朋友,倾诉内心所想。
在草原上的一块沼泽地附近,他们吃着带来的三明治。这里有:露出水面的长长的草茎,长满青苔的沼泽,红翅膀的乌鸦,以及一层金黄色和绿色污斑混杂的浮渣。肯尼科特点上烟斗抽烟,卡罗尔则倾斜身子靠在马车上休息,让她疲惫的灵魂在无可比拟的美丽的天空下休憩。
有一天下午,卡罗尔正在很不耐烦地做着针线活儿,盼望着有人能打电话过来,这时,比阿来通报维达•舍温小姐来访。
她暗暗告诉自己,她已经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每次自我谴责之后,她总是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维达•舍温小姐两只碧蓝的眼睛炯炯有神,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虽然没有年轻时的光彩照人,但面色也不发黄;你会看到她的胸部也是平平的,手指因为要经常拿针,拿粉笔,拿钢笔,已经变粗了;她的衬衫和平纹布裙子非常普通;她的帽子戴得也很往后,露出光秃秃的额头。但是很少有人会看得这么仔细。你就不用这么操心了!她行动敏捷,卡罗尔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就像一只花栗鼠一样活力四射。她的手指如同鸟儿拍动的翅膀;她同情的话语如同喷涌的泉水;她总是坐在椅子的边缘,急于靠近和她说话的人,想把她的热情和乐观全都传递给别人。
“我知道。想要知道一切的愿望,比周游世界的愿望更让人痛苦。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她一冲进屋里就开始倾诉:“一直也没来看望你,千万不要觉得我们这些做老师的怠慢了你,只是觉得,应该给你一段时间安顿下来,不想来打扰你。我就是维达•舍温,现在中学里交法语、英语还有其他几门课程。”
“为什么?让那群人来对我指指点点,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就不要再争辩下去了。要是在派对上,大家讨论这个还好——不要忘了我们正在打猎啊。”
“我一直希望能认识几位老师。你知道,我以前是个图书管理员——”
“但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那样呢?”
“哦,你就不用告诉我了。你的情况我全都了解。我知道的可多了——村里的人对这些八卦最感兴趣了。我们这里简直太需要你啦。我们这里是一个可爱的忠诚的市镇(忠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啊!),但是还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我们需要你来为我们打磨它,这是我们都做不到的——”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不得不停下来呼吸一下,然后用一个微笑结束了她的恭维。
“哦,当然喽,在农民阶级里,总会有一些想法奇怪的怪人,这和别的阶级没有什么不同。你听听那些人的抱怨吧,他们认为应该是农民阶级统治这个国家、掌控全局——要真是这样的话,美国国会里恐怕全是些皮靴沾满大粪的乡巴佬了——而且,他们还会跑来告诉我,现在我已经是领薪水的雇员了,你不能擅自规定诊金!那样就不太好了,是吧!”
“要是我能够帮助你——如果我偷偷告诉你我认为格菲尔草原镇稍微有点儿不好看,那我是不是就犯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呢?”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农民认为自己为城镇付出得太多了?”
“这里就是很丑!真是难看死了!不过在这个镇上,你也就只能对我一个人说。(或许还可以跟盖伊•波洛克律师说——你见过他吗?——哦,你一定要见见他!——他真是一个好人——聪明,有文化,而且温文尔雅。)但是对于这里的丑陋,我并不是很在意。将来一定会改变的。是这里居民的精神让我看到了希望。这种精神是健全的、有益的,同时又是胆怯的。就是需要像你这样充满活力的人物来唤醒它。以后我会逼着你去做的!”
“寄生虫?我们吗?要是没有了城镇,这些农民该怎么办呢?谁借钱给他们?谁——要知道,他们的一切可都是我们提供的!”
“那真是太好了。那我要做些什么呢?我一直在想我们能不能请一位优秀的建筑师来我们这里做一次演讲呢。”
“我很好奇——”卡罗尔回想起昨晚的悲观情绪。“我好奇,这些农民比我们还要伟大吗?这么单纯,这么吃苦耐劳。城镇就是依赖着他们。我们这些城市里的人都是些寄生虫,但却自认为比他们还要优越。昨天晚上我听到海多克先生谈论什么‘乡巴佬’。很显然,他一点也看不起农民,他们的社会地位还不如卖针线纽扣的小商贩。”
“那固然很好,但是你不觉得先利用现有的机构来操作,会更好吗?或许这样做,你会觉得见效太慢,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要是能请你到主日学校去教书,那就好了。”
“哦,没有,没有,”肯尼科特高兴地说,“不过有些事情他们经常会问问我的建议。这些斯堪的纳维亚的农民可都是很好的人,过得也很兴旺。赫尔加•拉斯塔德现在还是不习惯住在美国,但是她的那几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医生、律师、州长,或者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
卡罗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很亲热地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鞠躬一样。“哦,是的,不过我恐怕不能胜任这种工作。我的宗教观念是很模糊的。”
坐车离开的时候,卡罗尔称赞道:“她真是我见过的最和气的人了。而且她很喜欢你。你简直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了。”
“我知道,我也和你一样。我才不关心那些教条规矩。不过我坚信上帝是天父,人们都是兄弟,耶稣是领袖。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那还用说嘛!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奶房给你们拿!”她急忙跑到风车旁边的一间很小的红房子里;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大罐牛奶,卡罗尔就把奶倒进了热水瓶里。
卡罗尔露出令人尊敬的神色,这时才想起来应该让客人用些茶点了。
“不了,但是如果你能给我们喝杯牛奶,那就太好了。”肯尼科特屈尊俯就地说道。
“在主日学校,你只管教就行了。这完全是看个人的影响力。我们这里还有图书馆董事会。在这方面,你可是很擅长的。当然,我们还有一个妇女学习俱乐部——撒纳托普西斯俱乐部。”
这时,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她瘦瘦小小,长着亚麻色的头发。她的鼻音很重,讲的是瑞典方言——不像英语那么单调,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唱歌,充满感情,如怨如诉:“医生,彼得告诉我你最近要到这儿来打猎。天哪,现在你真的来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你的新娘子吗?哦!昨天晚上还提起她呢,希望什么时候能与她见一面。我的天哪,这是位多么漂亮的女士啊!”拉斯塔德太太说道,充满着欢迎之情。“哦!哦!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地方!医生,今晚会留在这里吃饭吗?”
“她们都做些什么呢?还是仅仅读些从百科全书上胡拼乱凑的论文报告呢?”
中午的时候,他们坐车来到了一座农场,这是一个私人小村庄。眼前是一座没有门廊的白色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低矮的小门,非常的脏。还有一座四周涂成白色的深红色谷仓,一个釉面砖砌成的筒仓,一个旧时的马棚,现在成了一辆“福特”车的车库,一个没有漆过的牛棚,一排鸡舍,一个猪圈,一个玉米仓库,一个粮仓,一个大风车上的镀锌铁塔。门前的院子里全是黄土,一棵树都没有,也没有一丁点儿草,生了锈的犁头和一些早已废弃不用的播种机的轮子随处乱放。猪圈里的污泥踩过之后都变得非常坚硬,就像是火山的熔岩一样。房子的每扇门都沾满污垢,雨水的侵蚀,使得墙角和屋檐都涂上了一层锈色,这时,一个满脸油污的小孩透过厨房的窗户,一直盯着他们。但是在谷仓的那一边,开满了一片鲜红的天竺葵;草原上的微风就像是运动着的阳光,让人感觉非常舒服;风车架上的金属叶片旋转的时候,闪闪发光,发出快活的嗡嗡声;马在嘶鸣,公鸡也在高歌,几只燕子在牛棚里飞进飞出。
舍温小姐耸耸肩。“或许就是那样吧。但是她们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你要是有些新的兴趣,她们一定会积极响应的。撒纳托普西斯俱乐部的确做了不少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她们督促城镇居民种了许许多多的树,她们还建了一个农妇休息室。而且,她们对培养高雅情操和文化教养都很有兴趣。所以——事实上,她们这个团体是独一无二的。”
那天早上,没有发现其他的草原沙鸡。
卡罗尔听后感到些许失望——没有一件是实实在在有助于乡镇建设的。她礼貌地回答道:“我会仔细考虑一下的。我必须首先到各处看一看。”
当肯尼科特把两只鸟拿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好像没看到在流血。两堆羽毛非常柔软,一点伤痕也没有——一点死亡的迹象都没有。她看到那位征服者把两只大鸟塞进了贴身的大口袋,随后她步履艰难地跟他回到了马车上。
舍温小姐猛然冲到她面前,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两眼望着她。“哦,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正值新婚燕尔——我也把这个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和孩子都需要你的照料,看着你的时候,他们的小脸笑得多么可爱。还有灶台和……”这时舍温小姐突然把头转过去,背对着卡罗尔,激动地拍打着椅子的软垫,嘴里还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她突然听到肯尼科特气喘吁吁地说:“看!”三只灰色的鸟从残株丛里飞了起来,它们长得又圆又肥,像是体型硕大的大黄蜂。肯尼科特瞄准,扣着扳机。她非常着急,为什么他还不开枪啊?大鸟们就要飞走了!猛然砰的一声,接着又一声,两只鸟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一下子就掉在地上了。
“我的意思是,有一天你要是准备好了,一定要来帮助我们啊……恐怕你会觉得我很守旧吧。是的,我就是很守旧!有很多东西是要坚决守护的。美国人的理想都是无价之宝。还有坚毅不屈的精神、崇尚民主的精神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或许不是在棕榈滩,但仍然要感谢上帝。格菲尔草原镇上是没有社会阶级区别的。我只有一个优点——对本国、本州和本镇美国人的聪明才智和非凡气魄始终有绝对的信心。我的这种信心是非常强烈的,有时候还会对那些傲慢的富足家庭产生一点小小的影响。我要时常激励他们,让他们相信理想——当然,也要对自己有信心。但是我还是习惯了墨守成规地教书。我需要像你这样有批判精神的年轻人把我打醒。告诉我,你现在在看什么书?”
“天哪!它嗅到气味了!快过来!”肯尼科特尖声喊道。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把缰绳系在马鞭插口上,身体一转,把卡罗尔放到地上,接着拿起猎枪,两发子弹上膛,大步走向那条一动不动的猎狗,卡罗尔紧紧跟着他。塞特犬在前面匍匐前进,尾巴晃来晃去,肚子紧贴着地上的残茬。卡罗尔非常紧张。她以为成群的大鸟立马就要飞起来了,所以两眼紧张地盯着前方。他们跟着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时而拐弯,时而小跑,翻过了两座低矮的山岗,还踏过了一片满是野草的低洼地,最后还从一道带刺铁丝网栅栏下爬了过去。走惯了人行道,卡罗尔走起这些路来就感觉格外困难,这里的路凹凸不平,残茬很容易扎到人,到处都是乱草、刺蓟和苜蓿的残梗枯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挣扎前进。
“我在重读《西伦•威尔的谴责》,你知道这本书吗?”
猎狗突然站住,前爪还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知道,那本书写得非常巧妙,但是有点晦涩难懂。那个人只想破坏,不想建设。一个愤世嫉俗的家伙!哦,我真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我真的看不出那些高级艺术品的意义在哪里,它们根本就不能激励我们这些工薪阶级好好干活儿。”
卡罗尔焦急地观察着那条狗,每当狗要停下来站住的时候,她的呼吸就变得特别急促。虽然她一点也不愿意杀害飞禽,但是她对肯尼科特的小世界还是很感兴趣的。
接着,她们对世界上最古老的话题展开了十五分钟的辩论,即“艺术是永恒的美丽吗?”卡罗尔振振有词,强调观察的忠实性。舍温小姐则强调对于事物的阴暗面也要报以热情和谨慎。最后,卡罗尔大声喊道:
“这片农场是彼得•拉斯塔德的,他告诉我上个星期他在他家以西四十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小群沙鸡。不管怎样,说不定今天我们能逮到几只呢。”肯尼科特高兴地咯咯大笑。
“尽管我们有很多分歧,但是我并不在意。只要不谈庄稼,我愿意和任何人讨论任何话题。让我们来冲击一下格菲尔草原镇的惯例吧:明天我们不喝咖啡,改吃下午茶。”
猎狗被放了出去,兴奋地到处乱跑,过了一会儿就只在一块固定的区域奔跑,鼻子贴着地面,东闻闻西嗅嗅。
比阿高兴地帮卡罗尔把祖传的可折叠缝纫机桌搬了出来,又黄又黑的台面上布满了裁缝师傅裁衣描画时留下来的虚线,她们在上面铺上一块绣花桌布,摆上卡罗尔从圣保罗带来的淡紫色釉面的日本茶具。舍温小姐把自己最近的计划告诉了她——到乡下放映富有道德意义的电影,灯光由“福特”汽车引擎带动一台便携式发电机提供。比阿被叫来两次,把热水瓶灌满,还制作了肉桂色吐司。
那匹灰色的马在硬邦邦的土路上,奏出悦耳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现在天色还早,空气也格外清新,风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吹哨子,金黄色的秋麒麟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当大地上的残株枯茎被太阳照成金黄色的时候,他们从公路上拐弯,通过一户农家的栅栏,到了一片田野里,马车缓慢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进。到了绵延起伏的高原的山谷处,乡间的羊肠小道都看不到了。天气非常温暖惬意。蝗虫在干枯的麦梗里发出颤颤的叫声,亮晶晶的小苍蝇不时掠过马车上空,心满意足地嗡嗡叫着。几只乌鸦在天空盘旋,不时哇哇大叫。
五点钟的时候,肯尼科特回家了,他尽力表现得十分有礼貌,好像只有这样才配做一位有喝下午茶习惯的太太的丈夫。卡罗尔提议留温舍小姐共进晚餐,还要肯尼科特把盖伊•波洛克也请来,他是一个颇受大家推崇的律师,也是一个热爱诗歌的单身汉。
肯尼科特向杰克逊•埃尔德借了一只红白相间的英国塞特长毛猎犬,那只狗得意地摇着它那条在阳光下呈现银白色的尾巴。马车一开动,那条狗就大声吠起来,朝着马的头就扑了过去,肯尼科特不得已让狗也上了马车,它上来后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卡罗尔的膝盖,然后就探出身张望,好像是在嘲笑沿途碰上的农家杂种狗。
果不其然,波洛克应邀而来。前一阵正好患了流行感冒,不然就去参加萨姆•克拉克家里的欢迎派对了。
肯尼科特上身穿了一件褐色的帆布打猎服,贴身有好几个大口袋,下身穿着一条灯芯绒长裤,膝盖的那个地方已经顶出来了,脚上穿的皮鞋也有不少磨损,一顶稻草人戴的帽子。穿成这样,他觉得很有男子气概。他们大步走到租来的马车前面,把打猎工具和午餐盒放到车子后面,向对方大喊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了。
卡罗尔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自以为是的政客通常对新娘子开起玩笑来也不留情。但是当那个盖伊•波洛克一进门,卡罗尔就觉得他与众不同。波洛克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八岁,瘦瘦高高的,很安静,行为也是毕恭毕敬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非常感谢你们的邀请。”他说,他没有发表什么幽默的言论,也没有问卡罗尔认不认为格菲尔草原镇是“本州最生机勃勃的市镇”。
卡罗尔本来对于打猎、露营和钓鱼之类的活动都不是很熟悉,但是在肯尼科特的兴趣中,她发现了一些独创性的、令人愉悦的东西。她仔细观察着光滑的枪杆,和它那雕着花纹的硬橡胶枪托。那些子弹,都有铜质的弹帽,绿色的光滑的弹筒和填药塞上模糊不清的文字,掂在手里,又凉又重,感觉很舒服。
卡罗尔猜想到,或许他一贯的灰色里,还隐藏着上千种淡紫色、蓝色、银白色,或者其他的颜色。
他仔细收拾起打猎需要的工具。先把皮靴拿出来整体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洞。然后又兴奋地清点猎枪子弹,告诉她无烟火药的特性。接着,他把那支无扳机的新猎枪从深褐色的厚皮套子里取出来,也让她从枪管里瞧瞧,里面是多么的耀眼,一点都没有生锈。
晚饭的时候,他的言语暗示了自己对托马斯•布朗爵士、梭罗、艾格尼丝•雷普利尔、亚瑟•西蒙斯、克劳德•沃什博恩和查理•弗兰德的喜爱。他羞怯地列出了几个偶像,但是看到卡罗尔这个读书迷这么感兴趣,舍温小姐又对他赞赏有加,他就大胆地说了下去。至于肯尼科特,只要能让他的太太开心,他能迁就任何人。
“偷一天的懒,咱们出去打猎吧。我想让你欣赏一下乡村美景,”吃早饭的时候肯尼科特这样对她说,“我本来是想开汽车带你去的,想让你看看,自从我给它装上了一个新的活塞,那车子跑起来可快了。但是今天我们乘马车去吧,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田野里奔走。现在草原上的沙鸡已经不多了,不过或许我们能恰巧碰上一小群。”
卡罗尔很好奇为什么像盖伊•波洛克这样的人能日复一日地处理那些日常的诉讼案件,为什么他一直待在格菲尔草原镇呢。她也不知道该问谁,解决她的这些疑问。至于为什么波洛克继续留在这里,这其中必有什么原因吧,只是肯尼科特和维达•舍温不知道而已。她十分享受这份神秘感。她觉得很得意,而且自认为精通文学,现在已经有了那么一小群人和交流。用不了太久,她就能向镇上提供扇形窗,还能给大家介绍英国著名作家高尔斯华绥的情况了。她一定要做这些事情!她一边把刚刚做好的甜食——椰子和橘子片端上去,一边大声对波洛克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组建一个戏剧社团?”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