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科特向来把自己看作一家之主。他喜欢打猎,卡罗尔就陪他去打猎。按照他的喜好,她总是命令厨房早餐要做麦片粥,它在他心目中,就是美德的象征。但是乔迁庆宴举行的那天下午,他回到家,发现自己是一个奴隶、一个入侵者、一个犯了愚蠢错误的人。卡罗尔大声嚷着:“快去把炉子封好,这样晚饭后就不用碰它了。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快去把门廊里那块讨厌的旧擦鞋垫拿走。快点把你那件漂亮的衬衫穿上,就是棕色还带着白边的那一件。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麻烦你快点儿好不好?马上就到晚餐时间了,那些人决不会等到八点,七点就会到的。你快点儿啊!”
但是,她在准备自己举办的第一次聚会的时候,还是要故意、高高兴兴地挥霍一番。她把要买的东西都列在了桌子上的信封和洗衣单上。她还向明尼阿波利斯的几家“高级商店”订购了东西。她还自己画图缝制衣服。有一次,肯尼科特开玩笑说:“你会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这句话让她大为恼火。她认为自己举办的这个活动就是要冲击一下格菲尔草原镇枯燥的生活。“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乡亲们变得活泼起来。不想让他们一直把聚会当作开委员会。”
她这种不同寻常的表现,就像是将要首次登台表演的业余女主角一样,肯尼科特也尽量表现得谦恭一点。当她走过来吃晚餐,站在门口的时候,那简直太迷人了,他不由得喘起粗气。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紧身长裙,宛如一朵纯洁的百合花,高高盘起的发髻,看上去就像是闪闪发光的黑色镜面;她与一只维也纳高脚杯一样,代表着脆弱与奢华;她的双眼满是热情的光芒。他不禁从桌旁站起身来,给她拉椅子;那顿晚餐,他一直在吃没涂黄油的面包,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说一声:“能把黄油递给我吗?”卡罗尔肯定会觉得他太没礼貌。
博加特太太对那些新家具半真半假的评论,倒是真的让卡罗尔变得节约了起来。她认真地交代了比阿如何处理剩饭剩菜。像小孩看图画书一样,把烹调书再读了一遍,她还研究了菜牛的解剖图,图上的那头牛虽然身体已经被分成了一块一块,但还在神气活现地吃草。
四
三
她努力恢复平静,不再考虑客人们是否会满意今晚的聚会,不再担心比阿能否把客人们伺候好。肯尼科特站在客厅的凸窗大喊:“有客人来了!”这时是七点四十五,卢克•道森夫妇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随后,格菲尔草原镇的上流社会人员几乎全来了:他们都有专门的职业,或者年收入两千五百美元以上的,或者祖祖辈辈都在美国的世家望族。
每天她都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做个清楚的账目——就像商人那样。我一定要这么做。”但是这从来就没有兑现过。
即使是在脱套鞋的时候,他们也不忘往屋里瞅瞅,看看崭新的装修。卡罗尔看到戴夫•戴尔偷偷把金色的枕头一个个翻过来,寻找贴价标签,还听到律师朱利叶斯•弗利克鲍先生一看到挂在日本女人和服宽腰带旁的朱红色的印花布,就喘着粗气说:“哦,这真是太美了,我都看不过来了!”她心里真是高兴极了。但是,当她看到客人们又像要进行阅兵典礼似的,环绕客厅围成一大圈,什么都不说,心神不安的样子,她的那股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消失了。她感觉到不久前在萨姆•克拉克家初次聚会的场面,今晚将魔法般的重现。
他把五十美元塞到她的手里,从那以后从未忘记定时给她钱……
“难道非要我过去把这些铁打的猪一个个叫起来吗?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高兴起来,但我有办法先让他们兴奋一下。”
她的反抗,她的表演,全都展现出来了。她趴在肯尼科特的胸前呜咽着说:“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呢?”他也难过地回答道:“真该死,我应该给你些钱才对,我都忘记了。我发誓以后不会这样了,神明做证!”
她就像一道银色的火焰燃烧在黑暗的人群中,她转来转去,用微笑感染大家,然后像唱歌一样拖长声调说:“我希望我的聚会能热热闹闹的,大家都放松身心,一起享受美好的时光!今天是庆祝我搬入新居的聚会,我想让大家帮我个忙,一定要玩个痛快,玩它个底朝天才好呢。要我说,大家一起来跳一支古老的方块舞,怎么样?就请戴尔先生来指挥吧。”
“算了吧。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错。我现在这么低声下气地问你要钱,还不是拿回去给你买吃的。你要记住这一点。下一回,我一定不会求你了。我宁可饿死。明白了吗?我不想再做一个奴隶了——”
她打开留声机;戴夫•戴尔先生就开始在客厅里跳跃起来,虽然他又瘦又小,头发暗红,鼻子尖尖,但四肢非常灵活。他一边拍手,一边大喊:“骑士们站右边,女士们站左边!”
“谁说的?真是的,我一定要宰了他——”
甚至是百万富翁道森夫妇、埃兹拉•斯托博迪和乔治•埃德温•莫特“教授”也跟着跳起来,只不过看上去有点傻里傻气罢了;卡罗尔在客厅里来回奔走,腼腆地把那些四十五岁以上的客人劝说来跳舞,跳了一支华尔兹和一支弗吉尼亚舞。可当她离开人群,让他们自己玩的时候,哈里•海多克竟然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单步舞曲的唱片,年轻人双双起舞,那些年纪稍大的人则溜回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好像在说:“我才不会去跳这种舞呢,还是坐着欣赏这些年轻人跳吧。”
“昨天,我在一个酒吧门前,看到一个德国农妇向她丈夫要两毛五分钱,只为给孩子买一个玩具——她丈夫就是不给。刚才我听到,戴尔太太也在经历相同的羞辱。那么我呢——我的处境和她们是一样的!我每天都要哀求着问你要钱!刚刚有人提醒我,买糖一律要付现钱,我没钱,所以我什么也买不到!”
有一半的客人在保持沉默,另外一半则在继续讨论那天下午在商店没有说完的事情。埃兹拉•斯托博迪一直在搜寻有没有什么话要说,但也想不出来,便强忍着哈欠,去和面粉厂的老板莱曼•卡斯搭讪:“你觉得那个新式炉子怎么样?莱曼?嗯?觉得怎么样?”
他紧紧跟着卡罗尔上楼,然后进了自己空荡荡的诊所。还没等肯尼科特张嘴,她就抢着开口,说:
“哦,别管他们了。没必要再缠着他们了。他们一定是喜欢这样,否则也不会一直这样。”卡罗尔警告自己。但是每当她轻盈走过的时候,大家总是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她,她只好再次说服自己,他们早就放下了所谓的尊贵体面,早就丧失了娱乐的能力和个人思考的能力。甚至那些正在跳舞的年轻人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垮,它来自五十个行为极其纯正、思想极其消极的人身上;他们两个两个地坐着。不到二十分钟,聚会又陷入了寂静,如同教堂里的祷告会一样。
“是的,出事儿了!”
“我们来做点让大家兴奋的事情吧。”卡罗尔对她的新知己,维达•舍温大声说道。这时她才发现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大家都听到了她的话。纳特•希克斯、埃拉•斯托博迪和戴夫•戴尔这时好像正在思考别的什么问题,手指和嘴唇都在微微动着。不用想,她就知道戴夫正在默默练习他的绝技“挪威人捉鸡”,埃拉是在背诵《我昔日的情人》的开头诗句,纳特则在思考他那颇受欢迎的标志性的模仿安东尼的演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但是在我的家里,我可不想任何人使用‘绝技’这个词儿。”她悄悄地对舍温小姐说。
卡罗尔非常冷静,走到肯尼科特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跟我到楼上去一趟。”
“那就对了。听我说:为什么不请雷米埃•伍瑟斯庞唱首歌呢?”
卡罗尔发现,戴尔太太早就习惯了当众出丑。再看看其他的男人,尤其是戴夫,都把这个当作笑料。她一直在等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戴夫大喊道:“去年我给你的十块钱哪儿去了?”他转过脸,看着那几个看热闹的男人。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雷米埃?哦,亲爱的,他可是我们镇上最多愁善感的人儿!”
“我才不管这个呢。他们的内衣都破了。你给我十美元——”
“听我说,乖孩子!你对房屋装修的观点的确很独到,但是你看人的本领就实在是不怎么样了。雷米埃非常喜欢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但是这个可怜虫强烈渴望能拥有他所谓的‘自我表现’,除了卖皮鞋,别的专业训练一概没有,可他有一副好嗓子。有朝一日,他离开哈里•海多克,不受他的资助与讥讽,一定能做成点什么事情的。”
“什么?天哪,他们的内衣还不够多啊,把柜子都给塞满了,上一次我找打猎穿的靴子,死活都找不到。”
卡罗尔为她的傲慢无礼表达歉意。她请雷米埃唱歌,还警告那些正在准备“绝技”的人不用再准备了。“我们都想听听你唱歌,伍瑟斯庞先生。你是今晚我要邀请登台演出的唯一的名演员呢。”
“不够啊,我得去给孩子们买几件内衣啊。”
雷米埃红着脸,承认道:“哦,他们才不想听我唱歌呢。”他清了清嗓子,从他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同时把手指插在马甲的两个纽扣之间。
戴夫•戴尔凶巴巴地说:“你想要多少钱?一块钱够不够?”
一方面是受雷米埃的举荐者舍温小姐的影响,另一方面她也渴望“发现艺术天才”,卡罗尔看到别人唱歌,自己也是很高兴的。
卡罗尔看到她的丈夫也在里面,还有两个男人,他们都在听两口子的对话当作消遣。
雷米埃唱了《像鸟儿一样飞翔》、《你是我的小鸽子》和《乳燕离巢》三首歌,都是用教堂里专门为捐献而演唱的那种男高音唱出来的,唱得一点儿也不好。
她一进门,就听到戴尔太太正在央求她的丈夫:“戴夫,你给我点钱吧。”
卡罗尔实在替他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敏感的人听到一位雄辩家突然变幽默了,或者一个发育过早的孩子公然做了什么孩子不该做的事情。看到雷米埃两眼微闭,心满意足的样子,卡罗尔真想笑出声来;他那可怜巴巴的虚荣心像一个光环笼罩着他苍白的脸庞,下垂的耳朵和沙灰色的头发,卡罗尔又想为他哭泣。由于舍温小姐的缘故,卡罗尔尽力表现得非常赞赏他的歌声,舍温小姐真心崇拜真善美,别的都是不会在乎的。
她的火气还没有消,全都转移到了她的丈夫头上。她着急要买十磅糖,但是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她跑上楼梯,到肯尼科特的办公室去找他。谁知道办公室门上竟挂着一块宣传头疼药的广告牌子,上面还写着,“医生出诊,请稍后——”自然,上面是没有回来的时间的。她气得直跺脚。转身跑下楼,径直奔向了药店——那可是医生的俱乐部。
第三首歌一唱完,舍温小姐仿佛从令人鼓舞的幻象中醒了过来,悄悄地对卡罗尔说:“我的天哪!唱得太棒了!当然,雷米埃的嗓子也不是很好,但是他唱的时候却注入了那么多的感情,你觉得呢?”
她使劲儿盯着他那张通红的面无表情的脸,真想扇他一巴掌,但是她的理智还是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见。“你说得很对。你的确不应该为了我就坏了店规的。”
卡罗尔只好郁闷地撒了一个不太高明的谎:“哦,是啊,我觉得他真是感情丰富啊!”
“哦,当然知道。医生向来不会赊账不还的。但是我们也有店规啊。我已经把价格压得那么低了,我们只收现金。”
卡罗尔注意到,大家听完之后,都装得很有教养,很欣赏的样子,但早已不指望还能有什么精彩的节目。卡罗尔大喊道:“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我从芝加哥学的滑稽可笑的游戏吧。大家首先要把鞋子脱掉!脱了之后,大家可要小心,不要把膝盖骨和肩胛骨给摔碎了。”
她有些生气,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家仔细听着她的话,但大都半信半疑。几个皱起的眉头似乎是在暗示,肯尼科特的新娘子真是又吵又无理。
“我这里概不记账,只收现金。”阿克塞尔咕哝着说。
“我要挑几个最顽皮的人,就像久恩尼塔•海多克和我自己,来扮演牧羊人。剩下的人就来扮演狼。你们的鞋子都是些羊。狼先到外面的走廊里等着。牧羊人把羊三三两两散放在整个客厅里,然后关掉电灯。狼从走廊里爬进来,在黑暗中企图把牧羊人手里的羊全部抢走——除了不准咬人和用棍子打人,可以做其他任何动作。狼群要把羊群都赶到走廊上去。每个人都要参加!大家快点来吧!把鞋子脱掉!”
“我觉得我最好在你这里开个户头,以后常来买东西,方便记账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看谁第一个脱鞋。
她打算开几个户头,直接把账单寄给他,尽量减少向他要钱的次数。她发现阿克塞尔•埃格杂货店里的主食、面粉、糖等是最便宜的。有一次,她很温柔地对阿克塞尔说:
卡罗尔首先脱下了她的银色便鞋,一点也不顾大家正在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脚丫子。维达•舍温虽然觉得尴尬,但还是很重义气,把她黑色高筒皮鞋的扣子解开了。埃兹拉•斯托博迪咯咯大笑着说:“喂,你会把老头儿们都吓着的。你就像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和我一起骑马的疯丫头。光着脚参加聚会,还真是不习惯。但是已经来了,大家就快点吧!”埃兹拉大叫了一声,还摆出一个漂亮的姿势,脱下脚上的半筒松紧鞋。
但是她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他的感情。他很喜欢这种一家独大的尊贵感呢。
其他人也咯咯笑起来,脱下了自己的鞋子。
在蜜月里,她是断断不会直接告诉肯尼科特这样的话的:“家里一分钱也没了,亲爱的。”她要是这样,肯尼科特肯定会说:“你真是个铺张浪费的小兔子。”但是每当看到那本账簿,她就知道自己手头有多紧。她开始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有时会感觉很气愤,因为自己向丈夫乞求来的钱,不都是要给他买吃的吗?有一次,肯尼科特开玩笑说,他一定不会让她到救济院去的,这句话本来曾被视为一句极好的幽默的话,可后来肯尼科特天天念叨,卡罗尔就必须得批评批评他了。要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忘了跟他要钱,就得赶紧跑到街上追他,这真是烦死人了。
羊都被圈了起来,羞怯的狼群在黑暗中匍匐爬进客厅,时而嚎叫,时而原地打转,丢掉了平时的麻木迟钝,稀里糊涂地朝一个等待着他们的敌人前进,这个神秘敌人的活动区域和威胁性都越来越大。这些狼到处乱看,希望能找到什么标志,有时会摸到正在滑动的胳膊,但又感觉这胳膊不是跟躯体连在一起的,他们颤抖着,既兴奋又害怕。现实世界仿佛在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声嚎叫突然传来,接着久恩尼塔•海多克放声大笑,盖伊•波洛克大吃一惊:“噢,快走开!你在剥我的头皮!”
肯尼科特从没想过要给她零花钱。就连母亲,他也没给过啊!卡罗尔婚前自己挣钱的时候,曾经和图书馆的同事们说过,以后结婚了一定要有一笔零花钱,进进出出都算清楚,那样才够现代化。但是,肯尼科特虽然为人随和,可脾气倔强,要是想向他说明卡罗尔不仅是一个很会玩的伴侣,还是一个管家好手,那可真是有难度的。她专门买了一个账簿记录家庭开支,把她的预算做得很精确,就和预算不足时的计划一样准确。
卢克•道森太太虽然肢体有些僵硬,但还是飞快地往后爬到了安全地带——灯火通明的走廊,抱怨着说:“我敢说,我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但她平时的端庄得体早就不见了踪影,突然高兴地大喊“我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时,她看到客厅的门被一些看不到的手打开了,一只只鞋子被扔了出来,听到黑漆漆的门后面传来了呻吟声、碰撞声,还有人在说:“这里有很多鞋子。快过来,你们这些狼!哦!快过来,快过来!”
卡罗尔用起钱来虽然很挥霍,但至少面对别人的责备时,不会企图辩白,逢人就呜咽着说:“我知道自己非常铺张浪费,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卡罗尔突然把严阵以待的客厅的灯给打开了,有一半的人正靠着墙根坐着,狡猾地看双方激战,而客厅中央,肯尼科特正在全力对付哈里•海多克——他们的领子都被扯坏了,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猫头鹰似的朱利叶斯•弗里克鲍被久恩尼塔•海多克,步步逼退,他平时就不爱笑,现在努力克制自己,免得大笑起来。盖伊•波洛克胸前深褐色的围巾正搭在他的后背上。年轻的姑娘丽塔•西蒙斯网状的上衣已经掉了两个扣子,丰满的肩膀露了出来,这在纯洁的格菲尔草原镇是无法容忍的。不知道是由于震惊、厌恶呢,还是由于搏斗所带来的喜悦,或是因为大家都活动了一下筋骨,所有参加聚会的人都从多年的社会礼仪束缚中解脱出来。乔治•埃德温•莫特咯咯地笑着。卢克•道森捻着自己的胡子;克拉克太太一直在念叨:“我也做到了,萨姆——我抓到了一只鞋——从来不知道我打起仗来竟然这么厉害!”
二
卡罗尔这时非常确信自己就是一个伟大的改革家。
二十分钟之后,博加特太太才从前门慢慢挪了出去。卡罗尔赶紧跑回客厅,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那个女人弄得屋子里一股霉味儿。”她说。
她早就想到了这样的情景,所以备好了梳子、镜子、刷子和针线。让大家整理一下妆容,补补扣子,不能失了体面。
“哦——当然,你有你的想法,这很好,我是没法插手的。以前威尔的母亲住在这里掌管这个房子的时候——她常常跑去看我,真的,她经常去的!——那些家具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但是说到这儿,得了,你肯定觉得我很啰唆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以后就会发现,像海多克夫妇和戴尔夫妇那样一味寻欢作乐的人是靠不住的——或许只有天才知道久恩尼塔•海多克一年会挥霍掉多少钱——到时你才会发现你这笨笨的博加特大婶说的是非常对的,真是天才会知道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希望你和你的丈夫能够和睦相处,没有疾病的烦恼,不吵架,不浪费金钱,没有其他小夫妻会出现的那些问题,并且——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家了,亲爱的,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而且——要是有时间,就去我那里坐坐吧。威尔的身体还挺好的吧?他最近看上去有点消瘦了。”
比阿咧着嘴笑个不停,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摞又软又厚的纸片,上面印着盛开的莲花、蛟龙和猿猴等形象,蓝的、红的、灰的都有,还有一些图案上印着一群群紫色的小鸟穿梭于深山峡谷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
“是的!”
“这些东西,”卡罗尔说,“都是纯正的中国人化妆用的东西。我是从明尼阿波利斯一家专卖进口货的商店买来的。你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披在衣服外面,忘了自己是明尼苏达州人,变成中国清朝官吏、苦力,还有——日本武士,以及任何你想变成的形象。”
“哦——但是我记得在《圣经》里讲过,应该是在《圣经》里,至少在教堂也听到过,而且没人反对,那就是新娘子要追随丈夫的信仰,她丈夫信什么,她也应该信什么,所以说,我们都希望能在浸礼会教堂看到你,而且——就像我说的那样,当然,我非常同意齐特雷尔牧师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信仰,几乎没有几个人到教堂做礼拜。一到星期天,大家都开车出去玩,或者天才晓得他们干什么去了。可是我仍然认为,浪费金钱是一大祸根,大家都觉得自个儿家里应该安上浴缸和电话——我听说你在低价处理家具,是不是?”
当大家不好意思地把那些化妆纸样打开的时候,卡罗尔早就消失了。十分钟之后,她站在楼梯上往下望着那些美国佬,身上披着东方人的长袍马褂,只露出滑稽的红脑袋,然后冲着他们大喊:“文吉普公主向本朝各位大人请安!”
“呃,小时候在曼卡托公理会教堂做礼拜,但大学的时候是属于普救会。”
从大家看她的眼神中,她发现大家都流露出一种赞赏之情。她好像一位仙女从天而降,身上穿着镶金边的绿锦缎裤子和大衣;骄傲的下巴微微抬起,下面是一道高高的金色领子;翡翠发簪插在乌黑的秀发里;伸出的手握着一把软塌塌的孔雀扇;两眼像是在仰望宝塔。过了一会儿,她变换了姿势,不时向大家微笑,她发现她的丈夫肯尼科特对自己的杰作欣喜若狂——脸色苍白的盖伊•波洛克则满脸哀求地盯着她看。在这一片刻,除了那两个男人急切的眼神,她只看到一大堆面孔,全都是些粉红的和棕色的。
“七——我的天哪!哦,我猜应该也会有人花那么多钱买它吧,当然那也不错,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当然喽,就像以前我们浸礼会教堂里的牧师所说的一样——顺便问一下,我在教堂从没见过你啊,你的丈夫从小就是浸礼会教友,我希望他能继续待在这个教会。当然,我们都知道,世界上任何东西,不管是智慧或是财富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跟我们对上帝的那种谦逊态度和内心的虔诚相比拟。当然长老会也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有一个教会的基督精神能比浸礼会还要历史悠久,始终如一。你是属于哪一个教会的教友呢,肯尼科特太太?”
她从楼梯走下来。“我们要举办一个地道的中国式音乐会。各位先生们。波洛克、肯尼科特,还有,斯托博迪先生为鼓手;剩下的人就负责唱歌和吹笛子。”
“七十七美元!”
所谓的笛子,是用梳子和薄纸做成的;所谓的鼓,就是绣花框和缝纫台。格菲尔草原镇《无畏周报》的编辑洛伦•惠勒担任乐队指挥,手里拿着一根尺子,但他脑子里根本一点节奏感都没有。这音乐让人想起了圆形广场上算命先生帐篷里,或者在明尼苏达州博览会上听到的混乱沉闷的手鼓声,但看上去大家都是在兴高采烈地表演。
“老早以前我就想来拜访你了,亲爱的,你也知道我们是邻居,本来还想等你安顿好了,你就会来看看我呢,是这样的吧?你买的那张大椅子多少钱?”
大家还没太累之前,卡罗尔领着他们,排着队,又唱又跳,来到了餐厅,吃盛在蓝色碗里的中国炒面、荔枝馅饼和蜜汁姜片。
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开始叹气,然后把一只胖乎乎的手伸给卡罗尔,接着又叹了口气。当卡罗尔交叉双腿,小腿露在外面的时候,她用犀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仔细观察那几把新的蓝色椅子,后来终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带着腼腆的叹气声,说道:
除了到过很多城市的哈里•海多克,大家对中国菜一无所知,只知道一种叫“炒杂碎”的菜。大家既兴奋又怀疑地挑起有笋丝和金黄色面条的中国炒面;戴夫•戴尔跟纳特•希克斯跳起一段中国舞蹈,但没什么,一点也不好笑;一阵喧闹之后,大家都觉得心满意足。
卡罗尔注意到博加特太太总是从侧窗观察她家的一切。肯尼科特夫妇和博加特太太并不是一路人——格菲尔草原镇上的这种情况,就恰似在纽约第五大街或伦敦梅费尔上演的情形一样,两类人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驱使这位老妇人登门拜访了。
卡罗尔放松下来,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一点儿劲儿都没了。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这份重担,盛情款待大家。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她真希望她的父亲能来帮帮他,他可是很擅长营造狂热的晚会气氛。她想到不然就抽一支烟,那样一定能把大家吓一跳,但是又想那样有伤风俗,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引诱大家抽出五分钟,讨论个别的话题,不要一直说什么克努特•斯坦奎斯特的“福特”车上的冬季顶棚,还有艾尔•廷格利又怎么说他岳母了。她叹了口气,说:“哦,算了吧,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她两腿交叉坐着,专心品尝她那一碟蜜汁姜片;她看到现在波洛克还面带微笑,像是在祝贺什么,想到肯定是自己刚才施展的本领还让这位律师意犹未尽呢;除了她的丈夫以外,世界上也还有别的男人对她动歪脑筋,这让卡罗尔感到非常后悔;于是她蹦蹦跳跳去找到肯尼科特,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地说:“高兴吗?我的大人?……不用担心,今晚的开销不是很大!”
在那些喜欢感化他人的人中间,博加特太太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类型。她性格温和,善解人意,身体有些肥胖,经常唉声叹气,让人难以理解,固执己见,满脸忧容,但是心中仍怀着无限的希望。通常在每一个大型养鸡场里,都可以看到一些样子跟博加特太太差不多的愤愤不平的老母鸡。但是到了周日中午,那些老母鸡变成了油炸肉丸子鸡丁摆上餐桌的时候,她们的样子还是保持高度的相似。
“这是我见过的本镇最好的聚会。只是——你穿着那件衣裳,就不要总是交叉着腿坐了,把膝盖露得太多了。”
穿过卡罗尔家房子后面的那条小巷就是博加特太太的家。她是个寡妇,是一个有名的浸礼会教友,善于感化他人。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三个儿子都成了体面的基督徒。一个儿子在奥马哈当酒保,一个是希腊文教授,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叫赛勒斯•N.博加特,一直待在家里,在男孩堆里,拉帮结派,是最厚颜无耻的孩子之一。
听到这话,卡罗尔非常生气。对于丈夫的愚木,她真是厌恶极了。她又回到了盖伊•波洛克旁边,和他谈论起中国的宗教——这并不是因为她对中国的宗教有什么独到的研究,而是因为他以前读到过这方面的书,晚上在办公室里无聊的时候,就会读书,他至少是读过一本关于世界上所有事物的书。此时此刻,这个瘦弱的、上了年纪的波洛克,在她心中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年轻小伙子,两人喋喋不休,仿佛正在黄海的小岛上漫步。卡罗尔突然听到客人中间不时传来咳嗽声,众所周知,这意味着大家想要回家睡觉了。
即使是博加特太太,也对肯尼科特的家居摆设关心起来。
客人们都表示今天晚上的聚会是“他们经历过的最棒的晚会——哦,我的天哪!安排得既巧妙又别出心裁”。她满脸笑容,和大家一一握手,提到孩子,她还说了一些关怀的话,还关照大家要穿得暖和一点,以免着凉。对于雷米埃唱的歌和久恩尼塔•海多克在游戏中的英勇表现,她大大赞赏了一番。客人们都走了之后,她疲惫地转向肯尼科特,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满地都是果皮屑和中国服装纸样的碎片。
镇上的人都对他们重新布置过的房间非常感兴趣。没帮过实际忙的木匠和油漆匠,穿过草坪的时候总是要往窗户里多看几眼,称赞道:“太好了!真是太美了!”药店里的戴夫•戴尔,时装商店的哈里•海多克和雷米埃•伍瑟斯庞每天都要打听一下:“他们家布置得怎么样了?听说他们家的摆设绝对是一流的。”
肯尼科特咯咯笑着说:“听我说,卡丽,你真了不起,你总是希望把乡亲们带动起来,这的确对头了。今晚你已经给他们示范了什么才叫娱乐,他们以后就不会再去搞和以前一样的晚会,再表演那些老‘绝技’了。过来!不要管屋子里了,你今天做得已经够多了。快去床上睡觉吧,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
肯尼科特对这次装修下了最终的结论:“好吧,说实话,我觉得这些新玩意儿真的不是很舒服,但是必须要说一下的就是这个长沙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它,它确实比咱们家以前的那个凹凸不平的旧沙发舒服多了。就我目前看到的这些来说——哦,我觉得是,钱都没白花!”
他那双灵巧的外科医生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刚刚对他的怒气顿时一扫而光,全都融化在他的力量中了。
这座方方正正的褐色有了不少变化,到处焕然一新;它好像时时都在运动着;卡罗尔购物回来的时候,它像是在欢迎她;以前那种发霉的味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她只装饰了一个房间。因为根据肯尼科特的话推断,剩下的最好是等他取得什么“大成功”了再说。
援引《无畏周报》:
肯尼科特觉得没有必要砌一座壁炉。“反正再过两三年,我们就盖新房子了。”
周三在肯尼科特医生新宅举行的晚会,可谓数月以来本镇最热闹的社交盛会之一。坐落在波普拉大街的肯尼科特寓所,重新粉饰一新,装修精致,充满现代格调。肯尼科特医生和新婚夫人热情款待众多宾客,并有若干别出心裁的娱乐节目,其中包括由本报编辑担任乐队指挥的中国式音乐会,全体穿上正宗的东方服饰,让人大饱眼福。最后,纯正东方风味的精美点心招待宾客,一起共度美好夜晚。
她请木匠把前厅和后厅的隔墙拆掉了,客厅被打造成一个很长的房间,她还用了大量的黄色和深蓝色的装饰;一条用错综复杂的金线绣成的日本和服宽腰带被镶嵌在硬硬的深蓝色薄纱上,当作嵌镶板挂在淡黄色的墙壁上;一张长沙发上摆着几个镶着金黄色丝带的天蓝色丝绒枕头;还有那些椅子,对格菲尔草原镇这个地方来说,好像显得太轻浮了。卡罗尔把那台神圣的家用留声机藏到了餐厅里,在原来的地方放了一只小方柜,方柜上摆了一些黄蜡烛,蜡烛之间是一只小小的蓝色广口瓶。
六
十一月的第一场大雪缓缓飘落,刚犁过的光秃秃的土地被蒙上了一层白色。格菲尔草原镇家家都有火炉,这时第一簇火苗也陆陆续续燃烧了起来,卡罗尔开始打造自己温暖的小屋。她撤掉了客厅的家具——那张带着铜把手的金黄色橡木桌子,那些破旧的快发霉的缎面椅子,还有“医生”的照片。她特意去了一趟明尼阿波利斯,跑遍了各大百货商店和第十大街上专门卖高级瓷器的小店铺。她真不愿意让这些自己买来的宝贝用车子拉回去,恨不得自己双手抱回去。
一个星期之后,在切斯特•达沙韦家举行了一次聚会。整个晚上,大家坐成一圈,一动不动,简直和送葬队伍没什么区别。戴夫•戴尔再次表演了他的“绝技”——“挪威人捉母鸡”。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