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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橡树丛和野草地点缀着这片茫茫的土地;每隔一两英里就会出现一串钴蓝色的沼泽地,乌鸦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铁路两旁的草已经被焚烧过,黑乎乎的,有的地方也只剩下了烧焦的野草残茎。带刺的铁丝栅栏直直挺立着,旁边是一丛丛金黄色的秋麒麟草。只有这一道稀稀朗朗的栅栏把它们和广阔的原野分隔开来。原野之上,秋天收割过的麦田展现在眼前,每一片土地都有一百多英亩,到处是留下的残梗,灰蒙蒙一片,但是遥望远方,朦朦胧胧好像在山岗斜坡上铺了一块黄褐色的天鹅绒。长长的麦束远看就像穿着黄色粗呢大衣、正在行进的士兵。新犁过的土地就像巨型黑色条幅覆盖在远处的斜坡上。这片原野物质充裕,生机勃勃,但是却让人感觉肃穆,没有花园的赏心悦目。

这片耕作的土地在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阳光照在耕地的残茬上,闪闪发光,看了就觉得眩晕;大片积云投下的阴影在低矮的丘陵上滑行;跟城市相比,这里的天空更加宽广、更加高远、更加蔚蓝……这是她总结出来的。

她凝望着大草原,时而看到像补丁一样的大块平地,时而看到山岗上隆起的一条条丘陵。一个小时前,这片广袤的土地还让她无比振奋,现在却让她感到恐惧,它向四处伸展,绵延起伏,人力是无法控制它的。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它。肯尼科特还在埋头看他的侦探小说。在人群之中,她仍然感到无限的孤独,她试着忘记这些问题,只是单纯客观地欣赏草原的景色。

“这真是伟大的祖国啊,你就是广大人民的故乡!”卡罗尔低声吟唱。

这个谜题让卡罗尔的头都疼了。

肯尼科特的轻声暗笑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知道吗,再过一个站就是格菲尔草原镇了,咱们到家了!”

此刻卡罗尔正在思考着这片世界上最新开辟的土地,这里地处美国中西部的北陲,这里可以发展畜牧业,这里有美丽的湖泊,有最新的汽车,有油毛毡搭成的棚屋,还有很多像红塔一样的谷仓。这里的人虽然笨嘴拙舌,但是却拥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片地区可以供养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可是这里仅仅是初级加工阶段。为了拥有电话、银行存款、自动钢琴和合作社,他们是拓荒者,每天都汗流浃背。因为这里物产丰富,所以这里理应是拓荒者的地盘,可是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这片空荡的土地未来会变成城市,工厂林立吗?家家都会有舒适安全的房屋吗?还是宁静的别墅旁仍旧环绕着破烂的棚屋?年轻人可以自由地寻求知识和欢乐吗?人们会心甘情愿地鉴别那些虚伪的谎言吗?还是说,到时仍然会有一些红光满面的胖娘们儿,脸上抹着油膏和白粉,穿着奢华皮草,帽子上插着鲜红的羽毛,用涂着粉红指甲、戴着珠宝首饰的肥手打桥牌,输了钱之后就会大发脾气,和她们自己养的肥嘟嘟的狗简直没什么区别?这里还会继续保持着古老陈腐不平等的气息吗?还是会出现些区别于冗长乏味的其他帝国历史的新篇章?这里的未来在哪里?这里的希望是什么?

他们离开了寂静如沙漠的朔恩斯特鲁姆车站继续启程。火车摇摇摆摆,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和砰砰的关门声。现在的空气非常浑浊,都有些让人作呕。肯尼科特把卡罗尔贴着车窗的脸转过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休息一下。肯尼科特想尽办法哄她,想让她从不高兴的情绪中出来,但是卡罗尔却不是很情愿。后来他慢慢解开了她心头的疑问,才放心地拿出一本橙黄色封皮的有侦探小说的杂志来读,可卡罗尔却坐着一动不动。

家,这个字让卡罗尔感到很恐惧。难道她真的无法逃离了吗?一辈子都要住在这个叫格菲尔草原镇的地方?身边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竟然敢这么定义她的未来,现在看上去,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在座位上转过身,盯着他。他是谁?为什么和自己坐在一起?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的脖子那么粗,说起话来也那么粗俗;他比她大了十二三岁;他一点魅力都没有,没有冒险精神也没有什么好奇心。她真不敢相信以前竟然和这个男人共枕而眠。这就像是一个梦,梦境真实存在,但却不想公然承认。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满怀深情地看着她。

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好,多么可让人依靠,多么善解人意。她摸了一下他的耳朵,手指轻轻滑过他结实的下巴,然后再一次转过身,认真思考着格菲尔草原镇。那个小市镇应该不会和刚才荒凉贫瘠的地区一样吧。一定不会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人口就有三千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镇上有六百多栋房子呢,而且格菲尔草原镇附近的湖泊也是很美的,她在照片上就已经见识过了。景色真是迷死人了……可不是吗?

“说实话,我真没弄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经过这长途跋涉,你肯定是累了吧。回到家,洗个澡,再穿上那件蓝色睡衣,你就会感觉好些了。你穿上那件衣服实在是太迷人了,完全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

当列车离开瓦赫基恩扬站的时候,卡罗尔就开始很紧张,等着看那些湖泊——那将是她未来生活的开端。但是当她在铁轨的左侧发现它们的时候,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些湖泊和照片上的十分相似。

“我明白了。他就是他们这里美的象征。这个小市镇像样的房子没建起来,反而把他的形象给树立起来了。”

离格菲尔草原镇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列车爬上一座弯弯曲曲的小山岭,小镇的全貌立刻一览无余。她激动地突然站起来,拉起车窗,向外张望,左手手指颤颤巍巍地按在窗沿上,右手则紧按在自己的胸前。

“卡丽,有时候我真的没法同意你的观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他吗?他们也是没办法啊!他或许是一个很蠢的德国佬,经常被教士玩弄于股掌,但是要说到看田识地,他可是一把好手!”

她发现,原来格菲尔草原镇只不过是刚才路过的那些小镇的放大版。也就在肯尼科特的眼里,格菲尔草原镇才那么与众不同。广阔的草原上只有些挤成一团低矮的木头房子,看上去就和浅褐色的灌木丛似的。小镇边上的农田逐渐扩大,延伸至远方。这里没有受到任何人的保护,自然也不会保护任何人。这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气派,也看不出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只有一座高高的红色谷仓和几个教堂屋顶闪闪发光的尖塔还看得过去。这里只能算是一片有待开拓的营地。她非常确信这里不可能适合人类居住。

“好吧,就算他真的拥有这一切,那这也不能作为这个地方就这么不堪的理由呀!要是他能拿出在这里赚的三十万,他们就可以把这些小棚屋全都烧掉,建立一个理想的村庄,一个大草原上的明珠!为什么农民们和城镇居民不好好利用那个大财主家的财产呢?”

这里的居民就和他们的房子一样单调乏味,和他们的农田一样平淡无奇。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这里居住。说不定以后就会把这个男人甩掉,然后逃离这里。

“这些德国人居住的市镇发展得确实有点慢。但是,你看——看到那个从百货商店出来的人了吗?他上了一辆大轿车,我以前还见过他一次。除了这个商店,他差不多拥有半个市镇呢,他叫劳斯库克尔。他拥有很多抵押贷款,投资房地产。这个家伙很是精明啊。听说他的财产有三四十万美元呢!在市镇的那一头,他盖了一栋黄砖房子,又大又华丽,甬道都是瓷砖铺的,还有一个花园,里面什么都有,不过在列车上咱们看不到,我以前开车路过那栋房子,名不虚传啊!”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成熟稳重让她觉得生活毫无希望了,但是却被他的兴奋感动到了,此时他把杂志沿着过道扔了出去,弯腰拿包,脸上通红通红的,高兴地说:“咱们到了!”

卡罗尔扯了一下肯尼科特的袖子。“你不会再说这里还不错了吧?”

她也由衷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扭头看别处了。列车马上就要进入市镇了。郊区的房子,有的是红色的大宅子,灰暗而古老,四周有木头架子装饰,有的是类似杂货铺的简陋的破房子,还有一些新盖的平房,都有混凝土地基。

朔恩斯特鲁姆的商业区就是面向铁路的一个街区的一半。那是一排平房商店,每家店铺屋顶都铺着马口铁,有的店铺还有涂成红色和姜黄色的护墙板。那些建筑彼此都很不协调,像是临时搭建的,就和电影里矿区街道旁简陋的房屋一样。这个火车站总共就是一间木板房子,火车站一边是脏乎乎的牛圈,另一边是一座深红色的谷仓。谷仓的木瓦屋脊上有一个圆顶的塔,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宽肩膀的巨人长着一个细小的、难看的尖脑袋。看上去唯一还能居住的房子就是大街尽头的那座红砖砌成的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和牧师的住宅。

现在列车正在经过一个谷仓、一个脏兮兮的石油库、一家奶油厂、一个木材站,和一座泥泞、脏乱、难闻的牲畜栏,最后在一个低矮的红色车站停下了。月台上挤满了不修边幅、趿拉着鞋子的农民,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两眼呆滞。到终点了,卡罗尔再不能往前走了。这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她闭上双眼坐下,幻想能挤过肯尼科特,藏在火车的某个地方,然后逃到遥远的太平洋。

一个满脸胡子的德国人和他噘着嘴巴的老婆,从座位底下把巨大的仿皮革包拽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车厢。火车站管理人员把一头死了的小牛运上行李车厢。在朔恩斯特鲁姆车站是不可能看到其他的活动的。火车停下的那段时间周围是很安静的,卡罗尔能够听到马踢马厩的声音,木匠钉屋顶的声音。

但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里蹦出来,命令她:“够了!别胡思乱想了!”她迅速站起来对肯尼科特说:“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到了!”

“哦,这里还没那么糟糕吧!”他也只能这么回答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就像猫抓到了老鼠一般。这是卡罗尔第一次容忍他,而不是一再地鼓励他。她凝视着窗外的朔恩斯特鲁姆,那是一个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个居民的小村庄,火车就要在这里停靠。

肯尼科特相信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会爱上这个地方的。而且她还要在这里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除非能出现一个拥有极大渴望,并且受过充分训练的人去为这些小市镇好好规划一番,不然,就算给这些小市镇时间,又能怎么样呢?成百上千的工厂想尽法子制造吸引买家的小汽车,但是这些小市镇却不以为然,才不管这些。不!这真难以置信。想必要有好多天才才会把这些小市镇弄得这么惨不忍睹!”

她紧紧跟着肯尼科特,他手里提的两个提包晃来晃去。他们跟着下车的旅客,排着长队缓缓前进。她一直在提醒自己,这可是新媳妇第一次回家,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啊。她应该高高兴兴才对。除了久久不能下车让她有点不高兴外,别的还好。

“我承认那里没有格菲尔草原镇舒服,但是也要给它们时间去改变啊。”

肯尼科特弯下身来,往窗外瞥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大喊:“看!快看!那么多人来接我们!萨姆•克拉克和他太太,戴夫•戴尔和杰克•埃尔德,看到了吗,还有哈里•海多克和久恩尼塔,还有一大群呢!我猜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是的,是的,他们看见我们了,正向我们挥手呢!”

“但是它们看上去多难看啊。”

她顺从地低头往窗外看他们。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喜欢他们。但是他们热情的欢迎队伍却让她感到有些尴尬。她站在车厢连廊,向他们摆手,但是她又牢牢抓住了扶她下车的那位乘务员的袖子。过了一会儿,她才鼓足勇气,走向向她招手的人群之中,但是她根本分不清这些人谁是谁。这些人给她的印象就是个个说话粗声粗气,两只手又大又黏,胡子就和牙刷一样,头顶上都有秃斑,并且都挂着共济会表链小饰物。

肯尼科特大吃一惊,从小时候起,他就搭乘这趟线路的火车来来往往,那些小市镇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嘟囔着:“怎么啦?那些市镇有什么问题吗?那里总是熙熙攘攘很热闹啊。你要是知道每年有多少小麦、裸麦、玉米和土豆从那里装船运走,你肯定会很吃惊的。”

她看得出来,大家都很欢迎他们。他们的手,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呼喊,以及他们充满深情的眼神完全把她征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大家,哦,谢谢大家!”

“可是,刚刚我们经过的小市镇就是农民们寻找娱乐,摆脱枯燥无味生活的去处吗?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看看那些地方,根本不成样子啊!”

其中一个男人向肯尼科特大声喊道:“大夫,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哦,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啊。再说了,任何事情都在变化之中啊。什么汽车啊,电话啊,还有乡村免费送货啊,这让乡村和城镇的联系更为密切了。你要知道,眼前这片土地,五十年前还是一片大荒原,改变是需要时间的。比如说,周六晚上大家坐上一辆福特车或者奥弗兰去看电影,这是早已经实现的事情了,比我们在圣保罗坐电车去看电影还要快呢。”

“太好了,萨姆!”肯尼科特大声回答道;然后对卡罗尔说:“快过来。那辆大佩奇就是来接咱们的车。他还有游艇呢!相信我!萨姆开车可快了,不管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的什么车子,都赶不上他!”

“我知道!那正是让我难过的地方。生活对他们来说没那么容易——你看这些荒凉的农田和这列脏乱的火车。”

上车坐稳后,卡罗尔才认清了陪着他们的三个人。车主正在开着车,看上去很有派头、扬扬得意;他头顶微秃,身材魁梧,两眼平视,脖子很粗糙但是圆脸显得很光滑——就像汤匙背面一样。他轻声笑着对着卡罗尔说:“我们这些人你全记住了吗?”

“听我说,卡丽。你必须克服你那种城市人的观念,不要认为裤子熨不平的人就是些笨蛋。这些农民都是满怀热情、积极进取的。”

“那是肯定的!卡丽可是很聪明的,一下子就记住了!不信你试试,问她历史上的任何一个重要日期,她肯定全能答出来!”她的丈夫夸口道。

“但是他们现在处处散发着粗野的乡土气息。不,并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哦,他们深陷在污泥里。”

萨姆露出肯定的神色,毫无疑问地看了卡罗尔一眼,仿佛是在对她说,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她坦白道:“说实话,我还没分清你们这几位呢。”

肯尼科特正想着回去行医的事情,听卡罗尔这么一说,他立马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说:“你是说这些人吗?让他们醒过来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很幸福啊。”

“肯定的呀,时间这么短你肯定不能一下分清楚的,孩子。好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萨姆•克拉克,开了个小店,卖五金器具、运动器材、脱脂器,还有一些你能想到的笨重的破玩意儿。你叫我萨姆就行,反正我得叫你卡丽,因为你到我们这里嫁给了这位倒霉的医生,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卡罗尔开心一笑,希望别人也能允许她叫他们的小名,这样相处起来会更亲近些。“坐在你旁边的这位脾气古怪的胖女士就是萨姆•克拉克太太,你看她正假装没听到我刚刚的那番话呢;我旁边这个总是一副饿死鬼模样的家伙是戴夫•戴尔,他开了一间药房,总是把你丈夫的处方给配错了——事实上,是经常把‘假药’放在‘方子’里!好了,把漂亮的新娘送到家了!喂,大夫,我愿意把坎德森那块地卖给你,三千美元就行。你最好是给卡丽盖栋新房子。要我说,她可是镇上最漂亮的夫人!”

蜜月期间,卡罗尔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非常害怕地发现,自己的内心非常容易地就能被激起狂躁的情绪。威尔看上去确实非常有气派,他身体健康、心情愉悦,还擅长搭帐篷。当他俩并排躺在荒凉的山坡上、葱郁的松林里的帐篷里的时候,肯尼科特数小时的温柔、体贴让她难以忘怀。

萨姆•克拉克心满意足地把车开走了,在交通繁忙的大马路上有三辆“福特”和明尼玛喜旅馆那辆免费接客人的轿车。

“没有办法能唤醒他们吗?要是他们懂得了科技农业,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一边向肯尼科特询问,一边摸索着他的手,希望得到安慰与鼓励。

“我想我会喜欢克拉克先生的……但是我不能叫他‘萨姆’!他们个个都那么友好。”她看了房子一眼,但却尽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转念一想,“为什么那些传说都在骗人呢?它们总是把新娘进门描述得那么美好,处处玫瑰花相伴,两人也是天作之合。这全是关于婚姻的谎话。我这个人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但是这个小镇——哦,天哪!我实在是受不了。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堆。”

这趟列车上的人对卡罗尔来说,并不全是陌生的。在从圣保罗到芝加哥的旅途中,她就见过这些人好几次。但是现在卡罗尔就要和这些人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和他们一起沐浴这里的阳光,激励他们,让他们过得更加美好,她就不免对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也有点不放心。那些人让卡罗尔很痛苦,他们是那么的麻木不仁。以前她总是认为美国是没有农民的,现在她必须一个劲儿地观察那些年轻的瑞典农民和忙着整理订货单的推销员,看看他们有没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以此来为自己辩护。但无论是上了年纪的人、美国人、挪威人、德国人、芬兰人,还是加拿大人,他们都已经安于现状,向贫困低头了。他们毕竟都是农民嘛,卡罗尔叹息着。

她的丈夫俯身望着她。“看来你好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害怕了吗?你在圣保罗住过一段时间,我可不指望你把格菲尔草原镇当成天堂。也不指望你一开始就对它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你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这里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这里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了。”

经过一年的谈情说爱,他俩终于结婚了。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了科罗拉多山区的蜜月旅行,正在前往格菲尔草原镇的旅途中。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时克拉克太太也识趣地转过身来):“你对我这么关怀备至,我太爱你了。我只不过——刚刚有点儿神经过敏了。可能书读得太多了。我缺少的是实际的动手能力和知识。亲爱的,给我点儿时间。”

这俩人就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和他的新娘卡罗尔。

“不用着急,慢慢来!”

对每一位乘客来说,座位都是一个临时的家,然而大多数的乘客都像懒散的家庭主妇,座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有一排座位看上去确实非常整洁凉爽,座位上坐着一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生活富足的男人,还有一个黑头发的皮肤细腻的少女,她干净的手提皮包搁在脚上。

她把肯尼科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身子依偎着他。她已经为这个新家做好了思想准备。

肯尼科特以前告诉过他,他们住的是一所老房子,父亲去世后,一直是母亲在料理家务,“但是非常舒适宽敞,供暖设备也很好,那炉子也是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了。”他的母亲已经回到拉克–基–迈特了,走之前让儿子代为转达自己的问候。

车厢里的烟味变得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浑浊。

这真是太好了,不用寄居在别人的家里,自己去创建美好的家园,这让卡罗尔感到很兴奋。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朝前看着,这时汽车已经拐过一个街角,停在一座非常普通的木头房子前面,房子周围有一块被晒干了的草地。

满是灰尘的车门一打开,可吸烟车厢就飘出一阵刺鼻的蓝色烟雾,还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原来是一位穿着亮蓝色西装,系着淡紫色领带的青年正在给一个矮胖子讲笑话呢,那个人穿着汽修厂工作服。

卖报的小贩走了过来,这次他卖的是一些巧克力和柠檬糖。一个小女孩不停地在用水冷却器和自己的座位之间走来走去。她把硬纸袋当作杯子,走的时候总是滴到过道上很多水,而且每次都在木匠脚边绊倒,木匠咕哝着说:“哎哟!小姑娘,你可小心点啊!”

混凝土人行道上夹杂着一些杂草和泥土,通过之后是一座整洁的、正方形的房子,看上去非常潮湿。一条窄窄的混凝土甬道通向门口。干枯的落叶堆积在地上,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从杨树上掉下的枯萎了的翼状种子和毛茸茸的断枝。有遮棚的门廊被几根刷了漆的松木柱子支撑着,装饰着卷轴、支架和锯状木头。这里没有灌木丛遮挡视线。走廊的右边有一扇古老陈旧的凸窗。透过一层上了浆的廉价的窗帘,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粉红色的大理石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海螺壳和家用《圣经》。

面对面的两个座位上挤满了来自斯洛文尼亚的铁矿工一家人,鞋子、玩偶、威士忌瓶子、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还有针线包都散落在座位上。最大的男孩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琴,擦掉上面的烟末,就开始吹奏《佐治亚进行曲》,一直吹到让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头疼,才停止。

“这房子看上去挺古老的——怎么称呼它呢?——这该算是维多利亚中期的风格吧。它一直是保持在这个模样,你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做任何改变。”肯尼科特回到家后,这是头一次说起话来有些犹豫。

还有一个没有牙齿、嘴巴紧闭的老太太,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淡水龟,她的头发不是很白,颜色就像是发霉的亚麻布,长发中间还隐约露出一块块淡红色的头皮。她焦急地提起她的皮包,打开,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关上,放到座位下面;过了一会儿,又匆忙把包拿起来,打开检查,然后又藏了起来。这个包里满是宝物和纪念品:一个皮扣子,一张很久以前的乐队演唱会节目单,还有一些小碎东西,比如说,丝带、花边和缎子。在她旁边的过道上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看上去义愤填膺的马尾鹦鹉。

“这个家很不错啊!”她被肯尼科特谦逊的态度感动到了。跟克拉克夫妇挥手告别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兴奋。他打开大门——家里还没有一个仆人,他想让卡罗尔自己挑选。肯尼科特一开大门,她就轻盈地跑了进去,蹦蹦跳跳地……直到第二天,他俩才想起了在度蜜月的帐篷里商量好的事情,肯尼科特应该把卡罗尔从门槛抱进新房的。

一对满身污垢的男女一边大口嚼着三明治,一边把面包皮扔到地板上。一个高大的砖色皮肤的挪威人,直接脱下鞋子,旁若无人地嘟囔着什么,还把两只穿着灰色厚袜子的脚搁到对面的座位上去。

在走廊和前厅里卡罗尔总觉得这座房子太过昏暗、阴沉,空气流通也不好,但是她总是告诉自己:“我一定会把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让人心情愉悦的。”跟在肯尼科特和手提包后面的她一直走到卧室,她颤颤地哼唱着小小胖胖的灶神的歌谣:

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他们个个都口干舌燥,连手上的纹路里都沾满了污垢;睡觉的时候,歪歪扭扭地蜷缩着身子,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或者倚在活动的座椅扶手上,腿也直直地伸到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在读书,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思考。他们只是单单地等待着。有一个年轻妈妈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看上去很显老,她慢慢移动着,关节好像不是很灵便。她打开一个手提箱,里面有几件皱巴巴的女式衬衫,一双能露出脚趾的破拖鞋,一瓶专利药,一个锡铁杯,还有一本书贩诱她买的谈论梦的平装书。她拿出一块全麦饼干给孩子吃,那孩子现在正躺在座位上使劲哭号。大部分的饼干碎屑都掉在了座位的红色长绒布上,女人叹了口气,试着把那些碎屑弹走,但是那些碎屑淘气地跳起来,又落了下去。

我有了自己的家,

这列车没有整洁豪华的卧铺车厢,只是一辆普通列车。美国东部地区的普通车厢里都是些活动的座位,每一排都有两个罩着长毛绒的可调节的座椅,头部位置裹着有点儿脏的亚麻布毛巾。这节车厢被橡木雕成的栏杆分成两半,但过道上什么也没有,地板很粗糙,沾满油污。车厢里没有乘务员,没有枕头,睡觉用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不管白天黑夜,旅客们都得待在这个长长的钢制箱子里——这里面有种庄稼的农民,带着总是疲惫不堪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看上去差不多都一样大;还有一些刚去工作的工人们;还有一些要到处跑的推销员,他们头戴圆顶硬呢帽,脚上穿着刚擦过的闪亮的鞋子。

想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正是九月,既炎热,又四处尘土飞扬。

想做什么都可以,

7号普通列车轰隆隆地穿越明尼苏达州,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雄伟的大高原,它从炎热的密西西比河下游一直延伸到落基山脉,绵延长达一千多英里。

这里是我、老伴和儿女们的窝,

市镇的布局毫无规划可言,就像是散落在阁楼里的纸板箱。地里都是些褪了色的金黄色的根茬,被一丛丛环绕着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的柳树分隔开来。

这是我自己的家!

大草原翻腾旋转的云彩下,一头钢铁的庞然大物奔腾着。它拉长的吼叫声里,不时夹杂着让人烦躁的叮当声和咔嗒咔嗒声。刺鼻的橘子香气中和了不少那些没洗过澡的乘客和破旧行李发出的潮味儿。

她紧紧靠在丈夫的怀里,跟他贴在一起;虽然现在感觉他还是有些陌生、迟钝、心胸狭隘,但是当她的手轻轻滑入他的外套下面,抚摸着背心后面的缎面的时候,那感觉就荡然无存了,这种感觉既光滑又温暖。她觉得自己要和他融为一体了,在他的身上她发现了力量、勇气和柔情,这个男人给她提供了一个远离外界纷扰的庇护所。

“这真是太美好,太幸福了!”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