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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的吗?好,那你等着吧!”

关于卡罗尔和肯尼科特之间的恋爱过程或许就无须赘述了,他们和别的情侣一样,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出来散步,喜欢在林荫小道上柔情蜜意。

“要是你真想知道的话,下次来的时候可以问一下马伯里先生!”

他们是被生理上的需要和相互的神秘感促成的;他们的谈话既有俚语,又有美妙的诗句;即使是沉默,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满足,或者当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时,能感受到两颗心都在颤动。在青春即将逝去的时候,它全部的美好终于第一次被发现了——这看上去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一个富有的未婚男子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相遇了,此时,这个姑娘已经厌倦了现在的职业,看不到美好的未来,也没有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你的地址是哪里呢?”

两个诚实的人都真诚地爱慕着对方。卡罗尔对他热衷于赚钱这一点有些失望,但是她确信他对待病人还是很诚实的,他经常阅读各种医学期刊。当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肯尼科特身上的孩子气总能唤起卡罗尔对他更多的爱慕。

“当然可以——”

他们沿着河从圣保罗一直走到孟多达,肯尼科特头上戴着一顶运动帽,穿着一件轻柔的绉呢衬衫,显得活力四射,卡罗尔戴着一顶鼹鼠绒制的便帽,穿着一件蓝哔叽外套,宽宽的亚麻领子翻得很厉害,但是看上去很新奇,脚上是一双运动鞋,脚踝轻佻地露在外面,散发出青春的气息。

之后他俩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肯尼科特大夫对她说:“米尔福德小姐,非常高兴今晚能与你见面。下次我再到圣保罗的时候,能去拜访您吗?我经常来这里——我得把病人送到医院做专业的手术,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大桥横跨密西西比河,在低低的岸边逐渐升高,延伸至对面的悬崖峭壁。圣保罗那边桥下的浅滩上,有一个荒凉的村落,那里尽是小鸡成群的庭园,还有利用商店废弃的招牌、瓦楞铁皮和从河里捞上来的木板搭建的小棚屋。卡罗尔斜身靠在大桥的围栏上,俯瞰下面这个江畔的小村庄;无限的联想中,她突然惊叫起来,站得这么高,难免有些眩晕;此时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的手把她拽了回来,这让她很满意,她觉得,要是这时身旁是一个喜欢推理的女教师或者图书管理员,他们肯定会说:“既然你害怕,为什么不赶紧离开围栏呢?”

她正沉浸在与肯尼科特的温馨谈话之中,突然马伯里急忙跳着跑到他们身边,大声喊:“喂,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算命还是谈情说爱啊?卡罗尔,我可得警告你,这位医生现在还是一个闹腾的单身汉呢。大家都过来活动活动,大家做做游戏,跳跳舞,或者干点别的也行。”

卡罗尔和肯尼科特从河对岸的悬崖峭壁回望群山环绕的圣保罗——从大教堂的圆屋顶一直到州议会大厦的圆屋顶,这番景色无比雄伟壮观。

肯尼科特说了不少自己关于选举权的看法,接着突然问起了卡罗尔自己的事情来。此时肯尼科特散发出的亲切和坚定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把卡罗尔包围了,她觉得他是唯一一个有权利去了解自己的人:她心里在想什么,喜欢穿什么,吃什么,还有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她觉得肯尼科特是一个乐观的、积极向上的人。他从一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变成了自己的朋友,一些他随口说出的话,在她看来,都是些重要的新闻。她注意到他的胸脯是非常坚实强壮的。一开始看上去让她觉得大而不规则的鼻子,现在也变得十分有男子气概。

在满是乱石的斜坡上,一条大道沿着河流飞下幽深的峡谷,穿过九月里缤纷艳丽的树林,通往孟多达——在山下的树丛里,白色的围墙和一座尖塔显现出来,平静悠闲中,古老世界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对于年轻的美国来说,这个地方是很有古韵的。这里有一些厚重的大石头房子,是皮货大王西布利将军在1835年建造的,当时河底淤泥代替了灰泥,拧起来的草绳代替了板条,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卡罗尔和肯尼科特在这些坚固的房子里发现了当年的一些图片,上面有蓝色的燕尾服,满载着豪华的皮货的笨重的红河马车,还有一些头上歪戴着军帽,佩着优质军刀,满脸胡子的英国兵。

“不,你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你有很多的想法,而且富有女性魅力。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有很多女性为了这样那样的运动四处奔波,但最后却牺牲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想到了美国那段人尽皆知的历史,但因为是他们俩共同发现的,就显得弥足珍贵了。他们边走边说,都向对方打开了心扉,更加地亲密无间。坐上一艘划桨的渡船,他们穿越明尼苏达河,登上山岗,到达了用石头砌成的斯内林圆形古堡。他们看到密西西比河和明尼苏达河的交汇处,不禁想起八十年前来过这里的人们,有缅因州的伐木工人,约克商人,还有来自马里兰山地的士兵们。

“别,你别这么说,你太抬举我了。以前我还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说来也奇怪,我现在再也没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了,看你说得,我哪有资格鞭策你们啊!”

“这真是个好地方,我为这里感到骄傲。让咱们把先辈们的梦想付诸实现吧!”向来不感情用事的肯尼科特现在竟然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是啊,你说得没错。但是我看大多数乡村医生都疏远了自己真正的本领。每天我们都是在忙接生,治伤寒,照料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病号。我们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断地鞭策我们。我看你才是改变整个市镇面貌的人才呢。”

“这太好了!”

“我觉得,只要一个医生有志于改变整个社会的话,那他一定能做到。通常,在当地,医生是唯一一个受过科学训练的人,是不是?”

“来吧,咱们一块去格菲尔草原镇吧。指点指点我们,让我们把格菲尔草原镇建设得更加好、更加美丽。别人都说那是个好地方,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要想让它称得上有艺术美感,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我们那里的木头庭院肯定比不上希腊的神殿啊。去我们那里吧,一起改变小镇的面貌。”

卡罗尔不禁怔了一下,肯尼科特立马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不要认为我就是专门兜售泻盐和奎宁的庸医,我的意思是:我的病人大多是身体硬朗的庄稼汉,我的心肠也就慢慢变硬了。”

“我很愿意去,总有一天会去的!”

肯尼科特大夫语调突然变得很沉重:“哦,那些荷兰农民才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呢,他们要求的只是一个浴缸和适量的泻盐。”

“现在就去吧!你一定会爱上格菲尔草原镇的。过去几年,我们整理了不少草坪和花园,非常舒适的。镇上还有很多高大的树木,那里的人也是天下极好的人,充满着热情。我相信卢克•道森……”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作为一名医生,你是会有很多机会向别人表示同情的吧。”

卡罗尔对那些名字并没有很在意听。她还不知道以后这些名字将会对她产生重要的影响。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的了。我经常外出,有时在家坐诊也很好啊。”

“我敢说卢克•道森赚的钱比萨米特大街的富翁们还要多;在高中教书的舍温小姐真是个奇才——看起拉丁文的书来就和我看英文书那样熟练;萨姆•克拉克是个五金商人,他也是很了不起的——这个州里相伴打猎的最佳人选;要是你想了解一下文化方面的事情,除了维达•舍温,还有公理会的沃伦牧师,担任督学的莫特教授,以及律师波洛克——他们说他经常写诗,此外还有伍瑟斯庞,接触久了,你就会觉得他还挺聪明的,他歌唱得很好。当然还有很多人,比如说莱姆•卡斯。当然这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聪明伶俐,你说是吧。但是不要认为他们不能欣赏你的才华。来吧!你就来领导我们吧,我们都做好准备了。”

“嗯——你觉得你的职业怎么样?”

他们坐在古堡墙根的斜坡上,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们。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或许是走得太累了,他们休息了一下,卡罗尔感觉一股寒气穿过她的喉咙,她满怀感激地依偎在肯尼科特的怀里,此时他是这么的温暖有力。

“我觉得格菲尔草原镇未来是无限美好的。附近有几个明尼苏达州数一数二的牛奶场和麦田——现在那里一英亩只卖一块半,我敢打赌,不出十年,一定会涨到两块两毛五的!”

“卡罗尔,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你了!”

“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卡罗尔脑子里想的竟是斯图尔特•斯奈德。

她没有回答,只是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他的手背一下。

“非常棒?说实话——或许我会有点偏爱吧,到目前为止我见过非常多的城镇——我去过大西洋城,参加那里的美国医学会大会,我还在纽约住过一个星期左右!我见过那么多的大小市镇,但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比格菲尔草原镇的居民更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布雷斯纳汉——你应该知道吧——那个著名的汽车大王——他就是格菲尔草原镇人。在那里土生土长!格菲尔草原镇也是相当漂亮的。那里有很多美丽的枫树和北美复叶枫林,在市镇旁边还有两个极美的大湖!现在已经修了七英里长的混凝土人行道,每天都在继续加长!我知道现在很多小镇的人行道上还铺着厚木板呢,可我们格菲尔草原镇可不一样,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说我太注重物质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除非你来激励我一下,或许我就能改变了,是不是?”

“不了解,但是听说那是一个非常棒的市镇。”

她没有回答,现在她无法思考这样的问题。

“这我知道,但是——我在圣保罗和明尼阿波利斯这两个城市已经待了九年了——我获得了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并且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家医院里实习,可是,我总觉得不自在,没有在家乡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我要是在格菲尔草原镇的话说不定还能做些什么,但是在这么一个有着二三十万人口大城市里,我就像是狗背上的一只小虱子罢了。我喜欢在乡下开汽车,在秋天去打猎。你对格菲尔草原镇有什么了解吗?”

“你说过一个医生可以用治病救人的办法来改革一个市镇。既然这样的话,你就来治理一下这个市镇吧,要是用得上我的话,我愿意做你这位医生的外科手术工具。”

“圣保罗吗?你已经厌倦了吗?为什么呢?要是站在萨米特大街,透过下城区,观看密西西比河两岸的悬崖峭壁和远处山地上的农田,那真是美不胜收呢,我还没见过更美的景色。”

她没有接着肯尼科特的话说什么,但是她能体会到他坚定的意志。

“你现在讨厌这个城市吗?”

肯尼科特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声说道:“说那么多空话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用我的胳膊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这让她感到惊讶和震颤。

“我的工作是令人愉快的,但是有时候总觉得自己与很多事情都隔绝了——每天就和钢制书架还有盖着红色橡皮图章的卡片打交道。”

“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发火,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哭泣。

“你觉得你的工作怎么样?”肯尼科特大夫问。

于是,他俩坐得分开了一些,大约有六英寸,假装两人从来没有挨得更近过。这时,卡罗尔尽力表现得很冷静,说道:“我倒是还挺想——挺想看一下格菲尔草原镇的。”

以前,阿卡迪山谷里的女神和森林之神就是靠这么说话来打发时间的;在枝叶繁茂的小路上,美丽的伊莱恩和疲惫的兰斯洛特骑士也是这么说话的,而不是讲些甜蜜的五步格诗。

“相信我!格菲尔草原镇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我拍的快照。”

“哈哈哈!那样的话你年纪真是不小了,本来还以为你这么年轻能做我孙女呢!”

卡罗尔仔细地瞧着那十几张照片,脸颊几乎都挨到他的袖子了。照片不是很清晰;她只能看出一些树木、灌木丛,还有树荫下面隐约可见的门廊。看到镇上的湖的照片的时候,她不禁大声叫起来:黑黝黝的湖面上倒映着树木繁茂的悬崖,一群鸭子在湖面游荡,还有卷着袖子,头戴宽檐大草帽,手里提着一串花鲈鱼的渔夫。一幅千鸟湖畔冬景图跃然显现,犹如一幅蚀刻版画:晶莹剔透的冰面,沼泽缝隙里的皑皑白雪,麝鼠洞穴隆起的土堆,一片稀少的变黑了的芦苇,还有几座长满灰白野草的拱桥。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清爽、干净、活力充沛。

“哦,我年纪不小了啊,马上就得开始擦口红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满头白发了呢。”

“你说要是能在那里溜上一两个小时的冰,或者在飞快的雪橇上玩个痛快,然后回家喝杯咖啡,吃点热乎乎的香肠,这该多棒啊,是不是?”肯尼斯特说道。

他一直看着卡罗尔,仿佛是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人。卡罗尔把手从他的紧握中抽了出来,全身都在颤抖。“我得去厨房一下了,给马伯里太太帮帮忙。”之后她就没有同他讲话了,直到她烤好面包卷,把餐巾纸递给大家以后,马伯里先生突然抓住她大声嚷道:“别忙活那些了。快过来坐下,给大家讲个笑话。”他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肯尼科特大夫也坐在上面。此时肯尼科特大夫的双眼非常茫然,厚实的肩膀也耷拉下来了,仿佛是在考虑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呢。主人离开之后,肯尼科特大夫突然想到:“马伯里告诉我,你是公共图书馆里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呢。这真让我吃惊。我觉得你年纪肯定不大吧,还是个女孩子,说不定现在还在读大学呢。”

“那应该很有趣吧。”

“很高兴见到你。”肯尼科特大夫说道。他的手很坚实,手掌很柔软,但是手背一看就能猜到他肯定做过很多事情,结实发红的皮肤上长着一些金黄色的汗毛。

“但是这只是一些照片,你完全可以到这里来。”

卡罗尔慢慢地向这个陌生人靠近,嘴里随便说着寒暄的话,突然她想到了,格菲尔草原镇就在明尼苏达州盛产小麦的大草原上,那镇里总共能有三千多人呢。

有一张照片显示的是一片被砍伐了的森林的景象:树桩间都是些新近碾压过的车辙,让人感觉无比的凄凉惋惜,还有一间简陋的、有裂缝的、涂着泥巴的圆木小屋,屋顶上铺着一些干草。在小屋前面有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头发扎得很紧,怀里抱着一个身上都是泥污油渍、眼睛闪闪发光的婴儿。

马伯里先生不是很清晰地说:“卡罗尔,过来,见见肯尼科特大夫。他是格菲尔草原镇的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在附近一带,不管是谁要去进行人寿保险的健康检查,都得去找他,他的医术也是很好的。”

“多年来,我要医治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纳尔斯•厄尔斯特鲁姆是个体面干净的年轻瑞典人。再过十年,他就会拥有一个非常棒的农场,不过现在——我给他妻子做手术时,是在厨房的桌子上,我的司机给她上的麻药。看看那个受到惊吓的婴儿,他多么需要像你这样眼疾手快的女人!他正在等着你呢!看看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在恳求你呢——”

故事发生在九月的一个周末晚上,卡罗尔穿着一件粉红色衬里的网眼长袍。一场小睡之后,眼角因疲惫引起的细纹也不见了踪影。感受着九月夜里的凉爽,她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无邪。她把外套扔到公寓大厅的椅子上,兴奋地走进那个挂着绿色长毛绒帷幔的客厅。她熟悉的那几个人正在聊天,里面有马伯里先生、一个中学的女体育老师、一位大北铁路局的科长和一位年纪轻轻的律师。里面还有一个人她不认识,这个人又高又壮,大约三十六七岁,一头暗淡的棕色头发,两片嘴唇似乎惯于发号施令,双眼友好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身上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衣服。

“别说了,你的话让我好难过。哦,我要是能帮助他,这该有多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卡罗尔真是一个脆弱的小人儿,既忧郁又孤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卡罗尔独自前往约翰逊•马伯里的公寓和他们共进晚餐。马伯里夫人是卡罗尔的姐姐的邻居和朋友。马伯里先生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巡回代表。那天他们准备的晚餐十分有当地特色,有三明治、沙拉和咖啡。他们还把卡罗尔看作他们文学和艺术问题的发言人。只有卡罗尔才有水平欣赏意大利男中音歌唱家卡鲁索的唱片和马伯里先生从旧金山带回来的中国宫灯。看到马伯里夫妇对自己这么欣赏,卡罗尔对他们的好感也油然而生。

当他的胳膊再次朝她伸过来的时候,她所有的疑问只用一句话就都能解答:“好啊,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