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才没有听老师讲这个,她满脑子都是快乐的遐想。她正在完成乡镇大会堂刚刚露出明木的屋顶。就像她在草原乡镇里发现了一个不欣赏她对于迂回的大街和拱形游廊设计的人,但是卡罗尔却在市议会召开的会议上戏剧性地击败了他。
这位历史老师以前是个牧师,但现在说起话来却总是带着挖苦的味道。他“乞求”般地跟好动的查理•霍姆伯格说:“查理,当你在追逐那只可恶的苍蝇的时候,我要是请你告诉我是否知道英国国王约翰的事,会不会是打扰到你了呢?”他花了三分钟津津有味地把这个事件讲完,但是全班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记着英国大宪章的日期。
三
整堂历史课,卡罗尔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这堂课是一个典型的布洛杰特学院争论,一个枯燥无聊的老师和一群不愿听课的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但老师总是能赢,因为作为老师,不管他提出什么问题,学生都得回答,但当学生提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时,他都可以反驳道:“你不会去图书馆查吗?好了,快去查查吧!”
虽然卡罗尔是土生土长的明尼苏达州人,但她并不是很了解大草原上乡村的情况。
她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大学毕业之后我要做的!我要到这些大草原的乡镇里工作,我要让草原变得更美丽。我要做一个能够启迪人们心灵的人。我想就先成为一名教师吧,但是我一定会是那种与众不同的老师。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大家为什么要去长岛建那么多的花园住宅区呢?除了举行福音布道会和建立专门收藏埃尔西读物的图书馆,哪有人能记起我们这西北部的穷乡僻壤。我的目标就是把每个乡镇都建成绿色乡镇,有温暖可爱的房子和一条漂漂亮亮的大街。”
卡罗尔的父亲原是马萨诸塞州人,每天都笑呵呵的,穿着随意,博学多闻,和蔼可亲,爱开玩笑。卡罗尔小的时候,父亲一直担任曼卡多的法官一职。曼卡多不是一个草原乡镇,但是道路旁却绿树成荫,两行榆树构成白绿相间的画面宛若新英格兰。曼卡多位于悬崖峭壁和明尼苏达河之间,紧挨着特拉弗斯,以前最早的移民曾和这里的印第安人签过协议,偷牲口的贼在民防团到来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她把这本书看作关于乡镇改革的力作,是她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突然她就不烦躁不安了,因为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本书里了。三点钟的英国历史课钟响之前,她已经迅速地把书看了一半。
卡罗尔经常爬上那条黑黝黝的大河的堤岸,认真地倾听着种种关于它的传说,是关于大河以西辽阔的大地上滚滚黄水和水牛白骨的故事,还有关于大河南岸堤坝,爱唱歌的黑人和棕榈树的逸闻,而那条大河却总是神秘地向南方流淌。她好像再次听到了六十年前触礁沉没的高烟囱的内河货轮发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钟声和哼哧哼哧的沉重的喷气声。沿着甲板,她好像是看到了传教士,头戴大圆顶礼帽的赌徒,还有身披猩红色毛毯的达科他酋长……夜深人静,遥远的汽笛声回荡在河湾,松林里传来船桨拍打水面的回声,黑黝黝的河面激起一层绚丽的波澜。
布洛杰特学院宿舍的东西都一一展现在她的眼前:罩着印花布的靠窗座椅,女孩们的照片,一张罗马大圆形竞技场的复印图,一只火锅,还有几十个绣花的、缀珠子的、烙画装饰的枕头。但有一幅起舞的巴肯特缩影画和这里非常不协调,这幅画是唯一属于卡罗尔的东西,其他的都是从好几代女学生那里接过来的。
卡罗尔一家人的生活方式向来是别具一格的,比如说,在圣诞节这种传统的节日里,总是会给人带来惊喜,同时又倍感温馨;在“化装晚会”上,每个人既真情流露,又荒唐可笑。米尔福德一家围坐在炉边的时候还会讲一些神话故事,里面的怪兽,不是那些半夜三更从壁炉里跳出来吃小女孩的可憎的怪物,而是一些和蔼可亲、眼睛明亮的精灵,这些小东西全身长满了绒毛,蓝颜色,住在浴室里,喜欢飞快地往孩子暖和和的脚边跑;还有生锈的煤油炉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讲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还有一种小动物,要是孩子们能在父亲刚刚边刮胡子边唱歌的时候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并把窗户关好,这种小动物就会在早饭前和孩子们一起玩了。
懒散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穿着莱尔线袜的纤细的双腿相互交叉,膝盖抵着下巴,她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本书里了,一边看书,一边玩弄着一个缎子枕头。
米尔福德法官的教育方法是,孩子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在父亲那间棕色的图书室里,卡罗尔认真研读了巴尔扎克、拉伯雷、梭罗和马克思•穆勒的作品。他总是耐心地指着大百科全书的书脊教孩子们认英文字母,每当彬彬有礼的客人问起那些“小家伙”智力发展得怎么样了,他们都会对孩子们的进步感到惊讶不已,孩子们能够认真地反复背诵那些标明百科全书每一个分册开始的字母:A-And,And-Aus,Aus-Bis,Bis-Cal,Cal-Cha.
另外她还会读一些社会学的读物,其中有一本是关于村庄改良的,里面涉及植树造林、乡镇业余演出和女子俱乐部等内容。里面还有许多插图,都是关于法国、新英格兰和宾夕法尼亚的绿地和花园围墙。那是她无意看到的一本书,当时像猫一样优雅地用手轻轻按住嘴打了个哈欠。
卡罗尔的母亲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就从法院退休了,他们举家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两年后,他在这里去世。她的姐姐十分忙碌,爱给别人出点子,但两人关系却很生疏,以前住在一栋房子里的时候就这样了。
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深入贫民窟,就像不用穿黑袍的修女,慈悲为怀,阅读萧伯纳的作品,尽全力去启迪那些满怀感激的穷人。
因为以前的生活既有忧伤,又有欢乐,卡罗尔历来也不依靠亲戚,她心中一直怀着一种梦想,那就是卓尔不群,与众不同,有些事情即使自己参与其中,也敏于观察,在别人忙碌的时候置身事外。但是当她决定投身于乡镇建设事业的时候,她却感到非常的高兴,无比欣慰,仿佛立马就变得生机勃勃、精明能干。
她对斯图尔特根本就不感兴趣,他既没有好看的白皙的脖子,也没和那些有名望的改革家一起生活过。
四
他那微微噘着的嘴,锐利的眼睛,都在乞求她的允许,让他继续说下去。当她发现他热浪般的情感涌来时,急忙闪躲着,大声喊道:“看哪,这些可怜的绵羊,好几百万只呢。”然后独自向前跑。
不到一个月,卡罗尔的雄心壮志便开始日渐消沉起来。她又开始犹豫自己真的要当一名教师吗?她担心自己身体太弱,没法去承担日复一日烦琐的教学工作,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面前她也无法故作姿态,装得既睿智又果断,但她有志于建设一个美丽的乡镇的愿望不曾改变。当她偶然看到一条关于小镇妇女俱乐部的消息或者是一张落后的大街的照片的时候,她就感到无限惆怅,好像工作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嗯——嗯——你知道——有同情心或者其他——如果你——比如说你是位律师太太吧,你就会理解他的诉讼委托人。我就希望以后能成为一名律师。我得承认有时我的同情心是不够的,也很没耐心,这简直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能碰到一个严肃讲究的人那就太好了,你肯定会让他更加——更加——你知道——富有同情心的!”
听从一位英文教授的建议,她来到了芝加哥的一所学校学习图书馆学。她自己的想象力给未来的计划增添了新的内容和色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劝说孩子们阅读精彩的童话故事,帮助年轻小伙子寻找机械方面的书籍,在那些搜寻报纸的老人面前,她表现得彬彬有礼,此时她就像是图书馆里的权威,经常被邀请同诗人和探险家一起共进晚餐,在云集了许多著名学者的协会里,宣读自己的论文。
斯图尔特•斯奈德也一直盯着她。他握起两个又大又红的拳头放在口袋里,然后又猛伸出来,放在背后紧紧攥住。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能了解别人,这是班里那些同学都做不到的,喂,卡罗尔,你能为人类做不少事情。”
五
“是呀!我不该这么说!”卡罗尔扬了扬眉毛,既惊讶又谦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能包容万物的光芒。
毕业典礼前最后一次全院联欢会马上就要来临,再过五天他们就会被卷进狂风暴雨般的期末考试了。
“但你可别忘了,普通工人可不觉得自己普通。”
院长的寓所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棕榈树,颇有些肃穆的殡仪馆大厅的感觉。十英尺见方的图书馆里,有一个地球仪,还有惠蒂尔和玛莎•华盛顿的肖像卡。分离的音乐和情绪让卡罗尔感到一阵眩晕。她仿佛看到那些棕榈树变成了一座丛林,粉红灯罩下的电灯光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戴眼镜的教员们都变成了奥林匹亚人。看到那些“一直欲和她结识的”无关紧要的女孩和五六个随时准备和自己谈恋爱的小伙子,卡罗尔不禁感到十分的忧伤。
卡罗尔兴高采烈地说:“我就是喜欢普通工人。”
但是,真正受到她鼓励的只有斯图尔特•斯奈德,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男子气概,他的皮肤是让人感觉温暖的棕色,和他刚买的那套带垫肩的衣服几乎是一个颜色。
卡罗尔有个同班同学叫斯图尔特•斯奈德,很能干,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衬衫,系着一个黑色领结,头戴一顶绿紫相间的斑驳级帽。在参观南圣保罗的牲畜饲养场的时候,他和卡罗尔走在别人的后面,边踩着地上的脏物,边对她嘟囔着:“真是烦透了这些笨蛋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要我说,他们就该和我一样去农场干活,看那些工人们会给他们好脸色吗。”
音乐轻轻飘荡着,卡罗尔和他正坐在一起,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块鸡肉馅儿饼,脚下的楼梯下面就是有一大堆院长套鞋的衣帽间。斯图尔特轻轻地说:“四年的时光,多么美好,多么快乐,眼看着就要分离了,真让人难受!”
卡罗尔在队伍的后面慢慢地跟着,看到别人表现出那种让人难受的好奇心,就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盯着那些穷人的时候,她就愤愤不平。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救星,她把手放在嘴上,用食指和拇指使劲掐自己的下嘴唇,眉头紧皱,欣赏自己的与众不同。
卡罗尔内心也是如此。“哦,我能明白你此时的心情!还有几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或许有些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社会学老师是新来的,却已经结过婚,因此卡罗尔有时对他有些禁忌。但是他来自波士顿,曾住在纽约的大学城,与诗人、社会学家、犹太人以及百万富翁里的社会活动家一起生活过,他的脖子白皙而强壮。他带领着一班叽叽喳喳的学生去参观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的监狱、慈善机构和职业介绍所。
“卡罗尔,你听我说!每次我想认真和你谈谈的时候你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好听我说好吗?毕业之后我要成为一名大律师,或许是一名法官,我需要你,我会保护你的——”
后来她发现她对社会学很感兴趣。
他搂住她的肩膀,令人陶醉的音乐让她忘记了那些非常独立的梦想,她忧伤地说:“你真的会照顾我吗?”然后她抚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结实。
在这大学的最后一年,卡罗尔计划过很多要做的事情:学习法律,写电影剧本,学习专业护理,甚至嫁给一位身份不明的英雄。
“我发誓我会的!不久之后我就要在扬克顿定居了,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们在那里过上好日子的——”
大多没有订婚的女孩都计划去当教师。我们可以把这些女孩分为两类:一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小姐,她们承认,只要一有机会结婚,她们就会离开“糟糕的教室和顽劣的孩子”;还有一类是刻苦用功的小姐,其中有些人长着圆圆的额头,凸起的眼球,她们在班级祷告会上曾经向上帝祈求过,“引导我们在造福人类的伟大征程中勇敢前进”。卡罗尔不属于这两类人,第一种看上去一点都“不真诚”(这是她最喜欢用的词),但是在她看来,第二种那些真诚的少女也只会一味地坚信拉丁语法的价值,或许有利有弊吧。
“但是我也有许多梦想。”
但是,怎么去自食其力呢?怎么去征服世界呢?——还几乎完全是为了世界本身的利益——她一点都不清楚。
“但什么事情还能比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几个可爱的孩子和像家人一样的朋友更美好呢?”
至于卡罗尔,她是个孤儿,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嘴巴很甜的姐姐,现在已经嫁给了圣保罗的一个眼镜商人。父亲的遗产大多都被卡罗尔花光了。现在她并没有在谈恋爱——也可以说,她也没谈过几次,每次谈的时间也不长。她不得不自食其力。
男人永远都是用这些话答复那些闲不住的女人。古希腊时期,卖瓜的人对年轻女诗人萨福是这样说的;军事将领们对季诺碧亚女王是这么说的;甚至在潮湿的洞穴里,在被啃食得精光的白骨堆里,那个浑身长毛的请愿者,对维护女权主义的女人的抗议也是用的这些话。用布洛杰特学院特有的说话方式,并带着萨福的口吻,卡罗尔是这样回答的:“当然,我也明白你说的这些,我觉得也没错。说实话,我很喜欢孩子。而且有很多女人也很擅长做家务,但是我——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接受了大学教育,他就应该好好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造福于世界。”
每天,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或是在主楼的大厅里,都会聚集着一群女生谈论:“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有些女孩明明知道自己毕业之后就要结婚,却还假装着自己还有一些重要的职位需要考虑,有些女孩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但还一直向大家暗示:自己还有许多很棒的追求者。
“我知道,但是在家里你也能用到这些啊。喂,卡罗尔,你想想看,在温暖的春天傍晚,咱们一家人开车去野餐,这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大四这一年,卡罗尔急忙总结了一下过去所有的实践和部分成功的事情,想看看以后自己要选择什么职业。
“是的。”
星期天下午她在小教堂的表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暮色之中,她的小提琴伴着大风琴奏出动人的旋律,烛光映衬下可以看到此时她正穿着一身笔挺的金色礼服,弯着手臂,双唇紧闭,十分严肃。此时在座的每一个男人都爱上了宗教,爱上了卡罗尔。
“冬天,我们可以去乘雪橇,还可以去钓鱼——”
她的多才多艺也让她尝了不少苦头。一开始的时候她想拥有一副与众不同的好嗓子,然后希望能有弹钢琴的才能,后来希望能有表演的能力、写作的能力、组织管理的能力。虽然每次都是以失望而告终,但她总能以崭新的面貌进行下一个尝试——参加致力于传教的学生志愿者团队,为戏剧社团画布景,给学校杂志征募广告。
号角声嘟嘟嘟地响了起来!管弦乐队突然奏起了《士兵大合唱》。卡罗尔反驳道:“不!不!你是个好人,但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或许我连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但我脑子里想的是世间万物!也许我不会唱歌也不会写作,但是我相信要是在图书馆工作的话,说不定我会有所作为。我可以鼓励一个男孩好好学习,说不定他将来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的!我要这么做!亲爱的斯图亚特,要是让我整天操持家务,我才受不了呢!”
卡罗尔热情可爱,是大家“迷恋”的对象,但是和她很熟的人却又不想接近她,因为当她热情地大唱赞美诗或者组织什么活动时,总是显露出一种高傲挑剔的神态。她或许很容易轻信别人,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崇拜主义者,但是当她遇到不懂的问题的时候,她就会刨根问底,一直到弄清楚。不管以后她会变成什么样,但肯定不会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两分钟后——让人不知所措的两分钟——他们被一对年轻情侣打扰到了,他们也转悠到了这个套鞋成堆的密室寻找世外桃源,那对情侣有些尴尬。
即使疲惫,她乌黑的眼睛还是在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巨大的能量,有时会变得突然很残忍,有时在骄傲中又会很迟钝,可是就算她能够意识到这些让人沮丧的能量,她的双眼也不会因此变得阴郁、沉重或者黯然失色。
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斯图尔特•斯奈德。有一个月的时间,卡罗尔每周都给他写信,之后也就没了联系。
她的身材几乎比舍友预料的要小一半,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需要别人的理解与关怀。她们私下里都叫她“超自然的精灵”。可是她却如此有胆量,如此敢于冒险,去追求那些虽然模糊但却深信不已的美好与光明。她精力充沛,比那些身体强壮,穿着蓝哔叽灯笼裤,长着凸起的小腿肚,还裹着粗棱条羊毛袜在健身房地板上飞驰的布洛杰特女篮球队员强多了。
六
当看到她穿着透明长睡衣或是从浴室里湿漉漉地出来的时候,同宿舍的女孩都会对她苗条的身材感到惊奇。
卡罗尔在芝加哥住了一年。她从事图书分类编目、记录和有关参考文献的工作,这些工作虽然简单,但却不会让人打瞌睡。
在她班里有两三个比她漂亮的女孩,但却都没有她那么富有朝气。在布洛杰特学院的三百名学生里,背诵分数有人比她要高,波士顿舞也有人跳得比她熟练,但在课堂和舞会上,她还是毫不逊色,光彩出众。她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充满活力的——细细的手腕、如花的肌肤、天真的眼眸和乌黑的秀发。
这时候她突然对艺术博物馆,对交响乐、小提琴独奏会、室内乐,以及剧场艺术和古典舞蹈着了迷。她几乎放弃了在图书馆的工作,一心想加入到那些在月光下穿着轻纱起舞的女孩的行列。她曾被别人介绍参加过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社交聚会,那里有啤酒、香烟、剪着波波头的女郎和一个高唱《国际歌》的俄国籍犹太女人。卡罗尔来到这儿,对那些艺术家们来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和他们在一起,卡罗尔觉得很尴尬、很无知,虽然多年来自己一直在追求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可当她真正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异常震惊。但是她听到并且记住的是关于弗洛伊德、罗曼•罗兰、工团主义、法国总工会、女权运动与虚妄主义、中国抒情诗、矿业国有化、基督教学派和安大略湖钓鱼的讨论。
学校不大,缺少竞争对手,卡罗尔热爱冒险的天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喜欢打网球,举办火锅派对,参加研究生的戏剧研讨会,和小伙子出去玩,参加十多个社团来实践各种艺术活动,为的就是弄清所谓的“大众文化”。
她回到家里,那一天是她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生活的开端与结束。
在明尼苏达州、爱荷华州、威斯康星州和达科他州,有一些虔诚的宗教家庭把他们的子女送到这里来,布洛杰特学院会让这些孩子免受其他大学不良风气的影响。但在这里仍然有活泼可爱的少女和爱唱歌的小伙子,也有真心喜欢密尔顿和卡莱尔的女教师,所以说卡罗尔在这里度过的四年时光不能说是完全虚度了。
卡罗尔的姐夫有一个住在温内特卡的表兄弟,星期天的时候请她共进晚餐。回家的时候,正好经过威尔梅特和埃万斯顿,卡罗尔发现了许多新样式的郊区建筑,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梦想着改造乡村。她决定过一段时间一定要放弃图书馆的工作,或许某种连她都想不到的奇迹会出现呢,那时她会让草原上的小镇林立着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时代的古色古香的住宅建筑和极有异域特色的日本小平房。
布洛杰特学院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边缘,它是正统宗教的坚强壁垒,现在它正与伏尔泰、达尔文和英格索尔的“异端学说”抗争着。
在第二天的图书馆学课上,她读了一篇关于“累计索引用法”的论文,然后又非常认真地参加了讨论,以至于昨天要改造乡村的想法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秋天的时候,她来到圣保罗公共图书馆工作。
二
七
少女头戴太阳帽,挥斧砍死熊来开辟松树林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这个叛逆的女孩代表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整个美国中西部迷茫。
在圣保罗公共图书馆里,卡罗尔说不上不开心,但也没有感觉很亢奋,总之非常乏味。
这个女孩叫卡罗尔•米尔福德,一个小时前,刚刚从布洛杰特学院溜出来。
慢慢地,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能给别人的生活带来什么显著的影响。起初,接待那些经常来图书馆的读者时,她总是用一种几乎能感动世界的饱满热情,但是在这个缺乏热情的冷漠的世界里,又有几个人能被她感染到呢?在她分管期刊阅览室的时候,读者们根本不询问她关于比较高深的论文的问题。他们只会轻声咕哝着:“请问有没有二月份的《皮革制品杂志》啊?”当她出借书籍的时候,总是会碰到这样的询问:“您能给我介绍一本轻松而又刺激的爱情小说吗?我的丈夫要出门一周呢。”
她举起双臂,背着风,斜着身子,裙子和头发都随风飘舞着。站在山顶的这个女孩,未经世事,天真无邪,这么的年轻,渴望未来美好的生活就像呼吸着周围清新的空气一般。但她又怎么会知道无限期待着的青春只不过是一场永远痛苦的喜剧。
她还是很喜欢其他的图书管理员的,她为他们的雄心壮志感到自豪。每天面对着这么多的书,卡罗尔阅读了很多,这些书都和她天真乐观的性格相出入。比如说,很多卷的人类学著作,里面密密麻麻印着好多最小号铅字的脚注,巴黎意象派文集,印度咖喱食谱,所罗门群岛游记,现代美国进步与神智学,还有一些关于如何通过房地产取得成功的论文。她经常去散步,所以非常留意鞋子和饮食。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根本称不上是生活。
微风吹过千里麦田,她的塔夫绸裙子被吹得胀鼓鼓的,多么优雅的线条,多么生动美丽的画面,连从低处偶然经过的路人也为她的自由活泼驻足。
卡罗尔经常到一些朋友家里跳舞和吃晚饭,那些人都是在大学里熟识的。有时候,她会认真地跳单步舞曲;有时候,她会担心时光的流逝,所以就假扮成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信徒,尽情狂欢,当她在房间里滑行的时候,温柔的眼睛会变得非常兴奋,喉咙也紧张起来。
一个少女站在密西西比河岸的一座山上,两个世代以前齐佩瓦人曾在这里安营扎寨,北方浅蓝色的天空将少女的轮廓衬托得格外分明。现在她已经看不到印第安人了,只能看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和圣保罗一座座面粉厂和摩天大楼闪亮的玻璃。她心里想的不是在这里居住过的印第安少女,不是转到陆上的运输,更不是经常到来的皮毛交易美国佬。她正在冥想着胡桃软糖,布里厄的戏剧,磨破的高跟鞋,和化学教员盯着她盖住耳朵的新发型的情景。
她在图书馆工作的三年时间里,有几个男人经常向她献殷勤——一个是皮草生产公司的会计,一个是教师,一个是报社记者,还有一个是铁路局的小职员。这里面没有一个能引起她的兴趣。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一个男人能脱颖而出。直到有一天,在马伯里家里,卡罗尔遇到了威尔•肯尼科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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