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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但是我知道你想和我这么一个凡事都追求完美的人在一起生活肯定会感到厌倦的。”

他连忙抢着说道:“不不不,当然不会。我知道的!”

他咧开嘴笑了。她喜欢他的笑。

“哪儿啊,当然不是啦。就像我之前急切想见到海多克一家一样,我会很高兴的。但是你务必要理解我!这并不代表着我不再评头论足。虽然我很乐意去见一下我的那些老朋友,但是这并不是说非要为此把格菲尔草原闹得沸沸扬扬的。”

“那我们去看一下那个古老的城镇应该不是一个不好的决定,是吧?”

肯尼科特非常兴奋地见到了许多好玩的人和物:年老的黑人马车夫、海军上将、飞机、国税大厦、“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林黑文特产牡蛎、最高法院大厅、纽约剧院经理、林肯去世时所住的那栋房子、意大利军官的大氅、中午卖盒饭的手推车、切萨皮克运河上的大型豪华游艇,以及能够同时拥有马里兰州牌照的哥伦比亚特区的汽车。

“是啊,当然啦!”

她执意要带他去她最喜欢的白绿掩映的小屋和乔治风格的房子。他也觉得一座以玫红砖墙为衬,配上扇形气窗和白色百叶窗的房子要比盒子式的木头房子更有家的感觉。他禁不住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它们让我想起了古典圣诞节时的场景。哎,如果你一直坚持的话,说不定我和萨姆都会作诗了。哎,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杰克•埃尔德把他的车子给漆成深绿色的了?”

“毕竟你还是很喜欢格菲尔草原的那些照片的,对吗?”

他苦苦搜寻着他想说的话,终于他顿言:

他们在共进晚餐。

“哦,亲爱的,不要那么自卑嘛!你很有才干啊!比如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医师啊!”

肯尼科特示意道:“今天你带我去那些地方之前,我本已经拿定主意了,以后我们盖新房子的时候,我就会完全按照你的设想来装修。我呢,对于地基和取暖设备等东西很内行,但是对于建筑艺术,我确确实实很外行。”

她带着他去遍了景点——财政部大厦、纪念碑、柯克伦画廊、汛美大厦、林肯纪念堂以及它后面的波托马克河、阿林顿公墓和李将军旧邸的圆柱。尽管在游玩时他表面上很高兴,但是总觉得他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因此卡罗尔有点生气。之前,他的眼神都非常直接坦率,然而现在却很深不可测。当他们穿过拉法埃特广场时,回首看到白宫正门前矗立着的杰克逊雕像,他叹了口气说道:“真希望早就这样到处跑跑。当年在大学的时候,我还要打工,不打工也不学习的时候吧,就知道瞎胡闹了。当时我们那帮人就是流浪和抓捕凶手厉害。要是我们早点被抓,早点被送到剧院的话,可能我现在就会成为你所谓的有才华了。”

“啊,亲爱的,我突然想到我自己对此也是一窍不通啊。”

次日清晨,他回公寓来吃早餐,随后就刷盘子。那是她唯一一个怨恨的理由。以前他回到家从来都不会想到去刷盘子!

“唉,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车库和卫生管道由我来管,剩下的就由你来费心了。”

“他真的很好。”她的室友说道,接下来就想等着她讲述一下他。但是她们没有听到,她心里也不愿意去说。她根本找不到要谈论的东西。她也懒得费心思去分析和控制了。让他们顺其自然吧。

卡罗尔半信半疑地说:“你真好。”

他当着众人的面,像一个大哥哥似的亲吻了她一下,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卡丽,你听我说,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讨好你。但我不是。我也不会再让你返回格菲尔草原了!”

卡罗尔觉得肯尼科特的谈吐还蛮跟得上她们的。

卡罗尔打了一个哈欠。

一回到公寓,他们就看到了那两个室友和那个因为参加妇女参政运动而坐过牢的女孩。奇怪的是,肯尼科特跟她们聊得很投机。听到那个女孩子在监狱中绝食抗议的故事,他忍俊不禁;他还告诉那个秘书当打字打得眼睛累了应该怎样做;那个教师问他,如果不是一个朋友的丈夫,而是一名医师,你觉得给感冒注射预防针到底有没有必要。

“这真的是一次卓绝的心理斗争。但是我觉得我已经想通了。除非你自愿回来,不然我觉得你是忍受不了格菲尔草原的生活的。我也不必说我急切地想拥有你。我也不会恳求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怎么等你的。每一次邮差上门来,我都渴望有你的信件,但是当我收到后我又害怕打开它。我是多么渴望你在信中说你马上就要回来。就这样地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你知道吗?过去的那一整个夏天里,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湖畔的那间小屋。我只是不能忍受看着别人在水中打闹嬉戏,而你却不在我身边。我过去常常坐在镇上的长廊里,仅仅想着你只是去一趟药房,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等到天都黑了,我依然在那儿默默守望着那条街,你始终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房间是如此的寂静空荡,我不想一个人进去。有时候,我会睡在那里,在我的椅子上,直到次日的午夜我才会醒来。醒来后却发现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守护着这间空房——天啊,请把卡丽还给我吧。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我没有强求你来,而你来了,我将会多么高兴。”

他忧郁地看着她。仿佛是在问,而她仿佛该回答她是否会去威拉德或者华盛顿旅馆。但她却假装没有读懂他的意思,要不是他温顺大度,她早就恨死他了。但是他既没有温顺也没有恼怒。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说道:“啊,也许我最好那样做吧。等一下。那如果我搭一辆出租车到你公寓玩一会儿怎么样?(天哪,那些出租车司机太冒失了,尤其是在拐弯时,比我还要冒失)我想见一下你的朋友们——她们肯定很有趣——也许我会顺便看一下休是怎么睡觉的。想知道他怎么呼吸。当然啦,我并不是说他可能患有小儿咽扁桃体肿大,但是我想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嗯?”他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真是——这实在是——”

吃完饭后他们闲扯到住在那个公寓里的朋友,然而有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了。于是结巴着说道:“我让你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是因为我不确定你会在哪里歇夜。非常抱歉,我们的公寓已满,挤不下别人了。我先前确实应该先给你订一间房子的。所以我觉得你现在最好还是打电话问问威拉德或者华盛顿旅馆有没有房间。”

“再者,坦白的说,我从没有很坚决地认为自己很合适。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就是你和孩子。但是有时候,你一对我冷淡,我就会觉得孤独、心痛,好像被你抛弃了,再也不会爱我了——”

她把照片还给了他,夸赞了他的摄影技术。他又告诉了她一些摄影的知识——如焦距、曝光时间等。

卡罗尔同情地挽回道:“好了,就让我们把那些都统统忘掉吧。”

他倾身递给了她三十张格菲尔草原及附近乡村的照片。毫无防备地,她又陷入了照片的意境中。记得当初他追求她的时候也是通过照片来引诱她的。她又想到这是当年同样的情景,他还是苦心孤诣地想用以前美丽的回忆来打动她,但是一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她的这种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在那些照片里有:明尼马喜湖畔白桦树间太阳照射的蕨类植物,一望无际的麦浪滚滚的原野;他们从前常在其中玩的自己家里的前廊,还有那条她熟悉每个窗口、每张面孔的大街。

“但是,在我们结婚之前还记得你说过吗?如果你的丈夫做了错事,你一定会让他自己知道。”

她知道他喜欢吃牡蛎,想必已经听说了因为格兰特和布莱恩经常光临而名噪一时的哈维餐厅。所以,她就领他去了。在吃饭的时候,他平时的贴心声音、享受假日的愉悦,瞬间变为一种局促不安,他顿时想知道一些问题的明确答案,比如:他们俩现在是否还是夫妇关系等。但是他却什么都没问,对是否要她回家也只字未提。他清清嗓子,说道:“你瞧,我试了一下我们的那架旧照相机,来看看这些照片都拍得还可以吗。”

“我说过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也不想去想了。哎,亲爱的,我知道你费了很大的心思来让我开心。只是——我不能想,我也不知道我想些什么。”

在车上,他很害羞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讲述着新鲜事儿:新校舍已经在挖地下室了,维达总是以那种方式看着马杰,让他很厌倦。可怜的切斯特•达沙韦是因为一场车祸身亡的。他并没有诱哄她去喜欢他。在弗农山的时候,他参观了那个嵌着镶板的图书馆和华盛顿的牙科器械。

“那就听我说,不要去想了。这就是我让你做的事。向单位请两周的假。这里的天气渐渐变得凉爽了。让我们一同去查尔斯顿、萨凡纳或者佛罗里达去玩玩吧。”

这是一件他早就计划过的事情。他也很乐意去。因为那里好像是上流社会人士所认为的旅游胜地之一。

“去度我们的第二个蜜月吗?”她不确定地问。

“你今天下午打算乘汽车到弗农吗?”她问道。

“不,不要那样叫嘛,管它叫作第二次恋爱吧。甭管其他的了,我只想再有一次追随你的机会。有你这样一个有梦想的可爱的女孩来陪我,我真的觉得好珍贵——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方玩玩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你就把自己当成我的一个妹妹就好了——然后我会给休找一个护士来照顾他!放心吧,我会找华盛顿最好的护士照顾他的。”

她发觉他有一点点谢顶。他的发型还是从左边分开,但是她却有点不喜欢。向下,她看到了他的手,发现指甲还是那样毛糙,这比刚刚看到他锃亮的皮鞋时的心情更加难受。

在她带着他去参观国会大厦时,她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自己能在华盛顿立足,又认识了那么多人。在他问到国会大厦的圆拱顶有多高时,她估量了一下告诉了他;接着她又把参议员拉福莱特和副总统一一指给他看;吃午饭的时候,她轻车熟路,带着他穿过地道,来到了参议院的餐厅。

这是玛格丽特别墅,四周围绕着棕榈树和宁静的港湾。卡罗尔终于回心转意了。

他在小房间里踱步时,她发现他脚上的那双黄皮鞋擦得锃亮。在他的下巴颏儿上,还有一丝新近划破的伤痕,显然,他在列车进华盛顿之前刚刮过胡子。

当他们坐在上面的阳台上,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时,卡罗尔哭诉着:“你会和我一起回到格菲尔草原吗?你给我做决定吧。我已经不想困扰在选择中了。”

他们在公寓里快乐地小憩了半个小时。她不免有点不安,但是肯尼科特并没有做出想要再吻她的样子。

“不用了,还是你自己做决定吧。说实话,除了这次蜜月旅行,我不想让你回家了,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

“喜欢这套新衣服吗?在芝加哥买的。我真的很希望你喜欢这款。”

听了这些,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到了出租车上,她才发现,原来他穿了一件柔软的浅灰色便衣,戴了一顶轻便的软呢帽,脖子上还戴了一条花色领带。

“我只想让你到那儿的时候很满意。我会尽全力让你开心,不过我也会做出一些突破。所以我想让你花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她看着他,从火车上走下来,迈着坚稳的步伐,拎着沉重的行李箱,然而她却有点羞怯——他是如此伟岸的一个人。他们彼此亲吻着对方,并同时相互问候着:“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孩子怎么样啊?”“你看起来真的好健壮,亲爱的,一切都还顺利吗?”他咕哝着说:“我不想打乱你的计划,影响你的朋友,或耽误你其他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陪我去逛逛华盛顿,吃顿便饭逛逛影院,暂时忘掉工作的事情。”

这时,她如释重负。她依然还有机会享受无限的自由。她会去——哦,不管怎样,在她重回格菲尔草原之前,她也想去欧洲看一看。但是她也更加坚定地尊重肯尼科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构成一个故事。她知道,虽然这个故事里没有英雄事迹、没有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奇迹的魅力,也没有勇猛的挑战,但是对于她而言,却意义重大,因为她是一名平凡的女子,是时代赋予了她言论和反抗的勇气。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威尔•肯尼科特也有一则故事,故事中她的成分和她在自己故事中的成分一样多;他的故事中也有像自己那样的困惑与隐瞒,还有对温情的热切渴望。

她向单位请了两天的假。

继而她握住了他的手,共同凝望着幻妙的大海,陷入了沉思。卡罗尔留在华盛顿;肯尼科特回到了格菲尔草原镇,他的来信依旧枯燥无味,还是在谈什么修自来水管啊,什么打鸭子啊,什么费奇罗斯太太得了乳突炎等。

肯尼科特第一次来看她是在十一月,这是她到达华盛顿的第十三个月。每一次他说要来看她,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见到他。令她高兴的是,是他自己决定要来的。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问一位妇女参政运动领袖。她应不应该回老家?

这位领袖厌倦地说道:

她回到家,看了肯尼科特的来信。那些信虽然都是三言两语,味同嚼蜡,但是从中却衬托出另外一种品性,一种与那个身着鹅绒夹克衫、在一个帆布棚里演出时没精打采地弹着假钢琴的年轻小伙子相比完全不同的人格。

“亲爱的,我是一位非常自私的人。我实在想不出你丈夫有什么用处,而且在我看来,你的孩子在这里上小学,不比在你老家简陋的房子里上学差。”

他在里面所承担的角色无足轻重,也演得一般。她暗自琢磨道:“本来我还以为他能有一番事业呢——”,但是立刻,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那么你觉得我最好不要回去,是不是?”卡罗尔听到最后不免有些失望。

卡罗尔先是一惊,不敢相信,然后便是心底的一阵酸痛。头戴一顶贝雷帽,身着一件鹅绒夹克衫,正直直地瞅着她的人就是埃里克•瓦尔博格。

“当然事情不是我想象的这么简单。我说我很自私,意思是,我思考问题的唯一出发点是,能不能有助于推动妇女政治权利的建设。那你呢?坦白说,我没有考虑你的实际情况。你要记住,当我说‘你’的时候,不仅仅是指你一个人。我想到的是每年来到华盛顿、纽约和芝加哥的成千上万名妇女,她们不满于家庭的禁锢,来此追求自由的天堂——有各种各样的人,从戴着棉手套、年过半百的害羞老妈妈,到刚从瓦萨女子学院毕业,就在自己父亲的工厂里组织罢工的年轻姑娘们!你们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帮到我,但只有几个人能接替我的位置,因为我有一个优点(唯一的优点):为了爱上帝,我可以放弃我的父母和孩子。”

恰在此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位作曲家——由一个叫埃里克•瓦尔博格的演员饰演。

“这对你来说是种考验:你是如大家所说的来‘征服东部’的吗?还是只为了征服自己?”

卡罗尔准备退场了。

“这比你们能了解到的更为复杂——这也远比我当初假装地勤人员,企图改变世界的时候能了解到的更为复杂。要‘征服华盛顿’或者‘征服纽约’,最困难的就是不能以征服者自居!在以前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作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书能卖上十万册,雕塑家渴望在大户人家得到盛情款待,即使像我这样的社会活动家,唯一的雄心壮志就是能有朝一日竞选到公职,被邀请到各地演讲。但是我们这些爱管闲事的人现在把一切都搅乱了。现在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有一件事情是可耻的,那就是显而易见的成功。有些社会活动家相当受富人们的欢迎,那肯定是因为他们软化了自己的哲学观念,以取悦他们,有些作家也能赚很多钱——全是些可怜虫,我听说他们还会像那些衣着破旧但坚忍不屈的小说家赔礼道歉;我也见过他们以出卖电影版权发财,但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愧。

卡罗尔正在看电影。这部电影广为宣传,思想深刻。鞭笞了满脸假笑的美发师,廉价的香水,后街闹市区所谓的红色奢华布料,还有自满的整天嚼着口香糖的那些胖女人。这部影片主要描绘的是艺术家的画室生涯。故事中的男主角画了一幅肖像堪称大家之作。他喜欢在抽烟时的烟雾里找灵感,他是一个勇敢、单纯但是很贫穷的画家。一头卷发。奇怪的是,他的杰作就像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

“你愿意在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牺牲吗?随着你的出名,你爱的人会越来越不喜欢你,最大的失败就是毫不费力的成功,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就是能够彻底放弃个人利益,为那些唾弃你的不领情的无产阶级,快乐地奉献自己的人。”

卡罗尔奉承地笑了笑,表示她确实想牺牲自己,但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恐怕我做不了女英雄。我还没有完全脱离我的家庭。为什么我还没做过什么有用的——”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不是英雄气概的问题,而是忍耐力的问题。你们中西部的人是双清教徒——草原上的清教徒再加上新英格兰的清教徒;表面像直率的边远居民,但内心却梦想成为风雨中的普利茅斯岩石。你要是想在那里获得成功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这是可行的唯一办法:仔细观察一下你的家庭、教会和银行的各种规矩,多问它们为什么是这样制定的,这是谁最先制定下来的。如果我们都能这样刨根问底,用不了几年我们就会被文明化,根本用不了我那个愤世嫉俗的人类学朋友说的那样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要是让人们定义自己的工作,家庭主妇们希望的就是舒适、愉快、合算的家务活。这是我知道的最危险的想法了!”

“他很善良,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我觉得他在汽车销售方面真是一个天才。但是他对于航空领域却一无所知。尽管拼命想成就一二,但是终究一无所获——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富人喜欢瞎忙乎,到处逞能想成就事业,这也怪可怜的。你想和他说话吗?”

卡罗尔陷入沉思之中:“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继续问问题。这样的事我做了不少,但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这是我能做到的所有的事。我要回去问埃兹拉•斯托博迪,为什么他要反对铁路国有化,我也要去问戴夫•戴尔,为什么一个药剂师总是喜欢让别人叫他‘医生’,说不定我还会去问问博加特太太,为什么她总是戴一块寡妇面纱,那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只死了的乌鸦。”

“对,就是他,你之前见过他吗?那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这位妇女领袖直直身子继续说道:“你有一点是让我羡慕不已的。你有一个孩子。那永远是我的奢求。我睡觉的时候经常会梦到孩子——一个孩子——我经常溜到公园看他们玩耍。(在杜邦圆形广场上玩耍的孩子就像一座罂粟花园,让我着迷)那些反对派说我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谁?那个吗?哦,他是布雷斯纳汉。珀西•布雷斯纳汉。”

卡罗尔听到后有些惊慌失措,她暗暗想到:“休是不是也应该去呼吸一下乡下的空气?我不会让他变成一个乡巴佬的。我不会让他在街角游手好闲、虚度光阴的……我觉得我一定能做到。”

她喃喃自语道:“哎,我好像认识他。”

在回家的路上,她又想到:“既然我已经赶超别人很多,加入了联合会,参加过罢工,见识了团结一致的力量,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要是我想走得话,没人会拦得住我的。将来我一定要和他去欧洲……要是他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

卡罗尔和那位上尉在波瓦坦餐厅的花园屋顶上聊天,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背影,正嚷嚷着要给两个头发蓬松的姑娘买“软饮”。

“和我住在一起的都是些不怕坐牢的人。我可以去请迈尔斯•伯恩斯塔姆那样的人来我家吃饭,我才不怕海多克两口子说闲话……我想我可以的。

“我要把伊弗特•吉尔贝的歌声和埃尔曼的小提琴曲带回去。它们是唯一能比秋天残茬上的蟋蟀叫声更动听的声音。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一名刚从芬兰回来的男人住进了那个公寓。

“我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笑了,面对流言蜚语可以更加平静了——我想我可以。”

在芝加哥没有人会像萨姆一样关心她,为她而担心忧虑。

尽管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但并不是落荒而逃。她为自己的反叛精神感到高兴。那个大草原再也不是烈日下荒芜的土地;它是一头活生生的黄褐色野兽,她要与之抗争,在抗争中让它变得美丽;在乡镇的街道上,她能够看到希望的影子,听到前进的号角,那里还有神秘而伟大的种子。

后来,她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火车轨道影迹中。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列车到站时刻表:哈里斯堡、匹兹堡、芝加哥。过了芝加哥之后呢?……她好像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湖泊和麦茬地,隐隐约约听见了秋虫的啁啾声和四轮马车的吱嘎声,萨姆•克拉克好像迎面走来问候他:“哎,哎,你还好吗?”

这个新鲜事一讲完,他们的热情就不再那么高涨了。卡罗尔环顾四周,得意扬扬地指给他们看哪个是参议员,并且又给他们说明了那个林冠花园的精致之处。这时,她感觉到有一个身着晚礼服,胡子上涂了蜡的男人正以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瞅着哈里那套亮棕色紧身便衣和久恩尼塔身上那件接缝处开了线的豆沙色绸缎子。有人竟敢这样看自己的朋友,她怒视相向,以示回应。

以前卡罗尔对格菲尔草原镇的强烈憎恶,现在已经烟消云散。她现在把它看作一块亟待开垦的殖民地。带着同情心,她想起了肯尼科特为小镇居民的辩护:“他们都是些好人,辛勤工作,尽全力把自己的家变得更好。”她深情地想起了大街初建成时期的简陋和仅能临时避风躲雨的褐色小棚屋;它们的寒碜与封闭,真让人觉得可怜;她们甚至在妇女读书会的论文中引经据典,宣扬自己对文化的断言;还在鼓吹“繁荣格菲尔草原镇运动”时假装伟大,这全都让卡罗尔深表同情。这时她好像看到了尘雾弥漫的大草原,大街上洒满余晖,一大排开拓者曾经住过的棚屋里,孤独的人们正在企盼她的归来,他们的表情严肃而落寞,就像是一个朋友都已经去世的孤独老人。她记起肯尼科特和萨姆•克拉克非常喜欢听她唱歌,现在真恨不得立马跑回去唱给他们听。

哈里支吾着说道:“呃,我们只是暂时先放一放,但是我们应该还会继续。哎,他有没有写信告诉你,走好运的高杰林在得克萨斯州打野鸭子一下打了好多啊?”

“终于,”她高兴地说道,“我能以一种更加平和的态度来面对格菲尔草原镇了。我现在可以爱它了。”

她顿时发现自己和布劳塞先生毫无瓜葛,但是她依然继续追问道:“那你们还要继续搞繁荣格菲尔草原镇的运动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宽容,不由得骄傲起来。

“好极了!好极了!他这么一走,对于这个小镇来说真的是一笔巨大的损失。他们那种一心为公的精神,真的没得说!”

凌晨三点她就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埃拉•斯托博迪和博加特寡妇百般折磨。

“威尔来信告诉我,布劳塞先生搬迁到别处去了,那么繁荣格菲尔草原镇运动搞得怎么样了?”

“我一直想把格菲尔草原镇变成一个童话世界。至今人们总觉得自己的家乡是最好的,那里有欢乐的童年,杰出的大学朋友。可是我们却把这一切都给忘了。我把这一切全都忘了的时候,大街仍看不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和无限遗憾。它自以为是上帝庇护下的乐园。它没有在等我。有没有我,它都不会在意。”

她把两只胳膊支在餐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讲述着“赛伊•博加特得了流行性感冒,但是那个小坏蛋还赖着不肯死呢”。

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依旧把格菲尔草原镇看作自己的家园,它正在光彩夺目的夕阳下等她回去。

听到他们要在那天晚上九点钟动身离开的消息,她真的很不舍,她要努力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内黏着他们。她带他们到圣马克去吃晚饭。

她没精打采地在康涅狄格林荫大道上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那一刻她的心跳也停止了。此时,哈里和久恩尼塔•海多克正朝她走来。她连忙奔了过去,亲了久恩尼塔一下,哈里却开口说道:“本来我们没有打算来华盛顿的——我们只是想去纽约买点东西——也没有你的具体地址——我们今天早晨刚刚到这里——刚刚还在想人海茫茫怎么才能找到你——这不,在这儿就遇到你了。”

卡罗尔在华盛顿又住了五个月才离开;在这五个月里,她贪婪地收集音乐和绘画,可带回去帮她应付将来漫长寂静的岁月。

她独自一人坐在劳舍尔糖果点心店阳台上一张小圆桌旁喝着茶,吃着烤得蜡黄的吐司。突然间四个青年男女闯了进来。刚才卡罗尔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又非常浪漫,对自己黑绿相间的衣服也很满意,可是,等她一见到那些少女纤细的脚踝、细嫩的脖子,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很老练地夹着烟卷,谈论着“房帏艳事”,巴不得“能去纽约开开眼界”。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顿时变成了一个人老珠黄的乡下老媪。她真想离开这些聪明而又冷酷的少女,立刻回到那种更加淳朴、更有人情味的生活中去。不时她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姑娘支支吾吾地对那个司机吩咐着什么,顿时卡罗尔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蔑视一切的哲学家,而是来自明尼苏达格菲尔草原的一个年老色衰的女公务员。

她在华盛顿住了将近两年。

她在华盛顿已经住了一年。也对行政事务厌倦了。但是这份工作也比做家务强得多,虽然没有冒险性。

卡罗尔动身返回格菲尔草原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在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