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波洛克写信给卡罗尔介绍了自己的表弟:他的这位表弟现为陆军上尉,是个爽朗活泼的年轻人。他们认识后,他常常带卡罗尔去参加晚会,在那里喝茶跳舞。他还非常喜欢哈哈大笑,而卡罗尔一直想听到的,就是像他这样乐乐呵呵、无忧无愁的笑声!这位陆军上尉又把卡罗尔介绍给一位给国会议员做秘书的女人,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遗孀,交际甚广。经她介绍,卡罗尔又认识了很多司令官、少校、新闻记者、化学家、地理学家、财政金融专家,还有一位女教师。这位女教师因为平时参加激进的妇女参政运动,因此也就把卡罗尔一起带到总部去。可是卡罗尔始终没有融进这个妇女参政运动中,她只不过是书写信封的一个能手罢了。但卡罗尔在这些和蔼可亲的妇女圈子里,简直如鱼得水。当她们平平安安的时候,就学学跳舞,或是到切萨比克运河上游去野餐,或是谈论有关美国苏联的种种策略问题。
时常,她会发现华盛顿也处处带有浓厚的大街色彩,相信在纽约或伦敦,毫无疑问,她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格菲尔草原镇那种拘谨沉闷的气氛,同样会在华盛顿兼包膳食的公寓大楼出现。在那里,机关白领和一些彬彬有礼的年轻军官闲扯着电影;不管在星期天川流不息的汽车洪流中,在影剧院的人群里,还是在各州同乡会的宴会上,都有萨姆•克拉克和博加特寡妇那样的人存在。而且来自得克萨斯州或密执安州的老乡,总会心情激动地说,他们始终深信自己草原上的小镇“远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城市要生气勃勃,而又富有人情味”。但她发现华盛顿也有其独特的一面。
卡罗尔和那位国会议员的女秘书以及那位女教师合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子。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另外还有了一些跟自己肝胆相照的朋友。她重金给休请来了一个非常好的保姆,几乎把自己薪金的大部分都给花完了。尽管如此,每晚还是由她亲自照顾休上床去睡觉,赶上节假日,还陪着他一起玩。有时候,她和休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有时候她就整晚待在家里看看书;但是,大多数时间在招待客人。在华盛顿,人员交往机会特别多,小公寓里总是客人不断,而且一来就是一大堆,大家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虽然谈的并不都是发人深思的宏论,但每次都谈得兴高采烈。这不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艺术家的画室”,因为那只不过是小说里虚构出来的,事实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卡片、目录和统计数字,而不是弥撒和色彩。但他们都会开一些非常适度的玩笑,而且并不愤世嫉俗。这些嘴里叼着烟卷,而又见多识广的女孩子,让她大为惊讶,正如她刚到格菲尔草原镇时曾经叫镇上的人大为震惊一样。这些女孩子关心的问题,不是苏联人怎样怎样,就是怎样划皮筏子,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有时也真想发表一番高论,但毕竟插不上嘴,她只好暗自叹气,后悔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的太晚了。肯尼科特和大街使她时时感到自卑,由于休就在身边,她更觉得自己在华盛顿只不过是短暂逗留罢了。哦——总有这么一天,她会带他回格菲尔草原镇——那里有辽阔无边的田野,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爬干草堆呢。
他们对卡罗尔表示由衷欢迎,也问起她丈夫的情况,还告诉她小孩子肚子痛了如何处理,在教堂聚餐时给她鲜美的姜饼和烤土豆,对她热情招待,尽管这样,她心里依然觉得十分惆怅而又寂寞,真恨不得去参加激进的妇女参政运动,哪怕被抓去坐班房也好。
尽管她在这一群喜欢嘲笑的狂热分子中间并不出众,但她仍旧为他们感到骄傲,在幻想的和肯尼科特的谈话中,她依然要替他们辩护,因为肯尼科特会咕哝着说,“他们只不过是一拨不切实际的理论家,只晓得坐在那里说大话,我可没有时间去赶浪头,学时髦,我正忙着干活好多攒下几个子儿防老呢!”
卡罗尔最先结识的是廷库姆卫理公会的教友,这所公会是一座宏伟的红砖神龛。原来维达•舍温给她写过一封介绍信,向她介绍了一位为人诚挚的女教友。这位女教友戴着一副眼镜,衣服的腰部是方格花纹的丝绸,很相信查经班。正是她把卡罗尔介绍给了廷库姆教会的牧师和其他比较虔诚的教友。现在卡罗尔在华盛顿,如同在加利福尼亚一样,发现这里也有一条从远处移植过来,而且还精心加以防护的大街。这个教会约三分之二的成员来自格菲尔草原小镇。因此,这个教会就成了他们的社交场所和共同旗帜。他们在这里过在家乡的生活:星期日去做礼拜,参加主日学,“爱泼沃思联谊会”、听牧师讲道并到教堂来一起聚餐。在他们看来,外交使节、没礼貌的新闻记者和不信神的科学家都是不怀好意的,因此尽量避免跟他们往来,他们恪守着廷库姆教会种种教规以防止他们的崇高理想被玷污。
那么多造访她公寓的男客,无论是陆军军官还是讨厌陆军的激进分子,都那么彬彬有礼、平易近人,没有一丝令人尴尬的戏谑,这些正是她在格菲尔草原(美国西部大草原)时一直渴求的。而且看起来他们也像萨姆•克拉克夫妇那样有资质。由此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是因为他们都声名远扬,从不受粗鄙之人的侮辱。肯尼科特认为乡下人的粗俗应归咎于贫穷。“我们都不是家产万贯的纨绔子弟。”他扬言道。然而,那些陆海军人士、官僚子弟以及社会团体领头人,虽然年薪只有三四千块,却依然生活得很快乐。而他肯尼科特,撇开地产投机,还有至少六千的进项,萨姆也有八千块的进项。
三
然而她并没有从打听中得知很多孤苦无依的人死在了济贫院里。这种机构是专门为肯尼科特这一类人而准备的。他们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却轻易地投给了虚假的石油股票。
到华盛顿后,她发现房子很难找,所以有时她不免感到很泄气。之前,她在一幢破破烂烂的大楼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作为歇脚处,女房东尽管上了年纪,但见了人总是好像别人借了她二升黑豆钱,总爱吵架。照顾休的那个保姆,也是很让人生疑。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四
有一天下午,克莱斯勒为招待政府机关的职员举行独奏音乐会,音乐会后已是傍晚时分,她步态轻盈地走到第十六大街。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发出一缕缕柔和的光辉。微风拂面,带着草原的清新,还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当她抬眼看到马萨诸塞林荫大道上榆树绿荫如盖的街景,当她在至今仍旧完好无缺的苏格兰神庙跟前叹为观止,她不由得爱上了这个城市,正如普天之下她只爱自己的儿子休一样。她偶然还看到黑人的小棚屋现在已改成画室,里面挂着橙色窗帘,摆着一盆盆木樨花;在新罕布什尔林荫大道旁,有很多大理石私人住邸,由男管家照看,还有豪华的高级轿车;路上还有一些人,看上去像小说里虚构的探险家和飞行员。日子如白驹过隙,一天天过去了,她知道她这次从家里跑出来虽然十分荒唐,但也有不少收获。
曾有人劝慰她说觉得格菲尔草原这个地方很沉闷很邋遢是很正常的。她发现不只是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女孩这样认为,甚至那些假正经的老女人也这样想。她们残忍地离开了自己可敬的丈夫和古式的大房子,却要去追求住在小的公寓里,有时间时就读读书,做自己认为舒服的事情。
华盛顿有她梦寐以求的优美和雅致:绿荫深处白色圆柱依稀可见,举目四顾不是宽敞的林荫大道,就是迂回曲折的幽静小巷。她工作路上要经过一幢黑魆魆的四四方方带后院的房子,院子种着木兰花;二楼装有窗帘的窗口处有一个女人总是向远处凝望着。卡罗尔觉得那个女人就像是一部罗曼蒂克小说里神秘的女主人公,但是小说情节发展每天安排得都不相同;有时她是一个女凶手,有时她却是一位大使的弃妇。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是卡罗尔在格菲尔草原镇闻所未闻的,在那里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在格菲尔草原镇居民家家门户洞开,一目了然,谁跟谁都非常熟悉;更没有通往禁猎地的秘密扉门,以便使人们沿着苔藓斑驳的小径进入一座古色古香的花园,碰到很多惊人的奇遇。
但是她还通过比照了解到格菲尔草原从大胆的色彩、精明的布置和惊人的智慧方面确实是一个典型。她的老师兼室友曾经嘲讽地跟她描述过中西部铁路边界的小镇的场景,和格菲尔草原面积差不多,但是没有绿树和草坪,轨道贯穿着煤迹斑斑的中心街,铁路工厂里滚滚油烟从屋檐和门口喷涌而出,绵延不绝。
二
除此之外,她还通过趣闻逸事了解到其他的小镇:一个草原小村庄,整日风刮不止,春天路上的泥泞两尺不止,夏天漫天黄沙使新油漆的房子面目已非,灰尘也将寥寥无几的几盆花覆盖成土色。新英格兰的工业小城,带着一排排的小舍,就像是一块块熔岩。在新泽西州有一个富饶的农业中心,远离铁路,很虔诚地信仰上帝,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居然由一个愚叟来治理,放着詹姆斯•戈•布莱恩的闲言碎语坐视不管。一个南方的小镇,布满了卡罗尔所认为的浪漫的标志——玉兰和众多的白色栏杆,但是她却讨厌黑人,被迫顺从了古式家庭。在西部,有一个矿工居留地,就像是一块大毒瘤。还有一个正欣欣向荣的小型花园城市,这里有很多精明的建筑师,经常有闻名遐迩的钢琴家和演说家造访,但是劳资矛盾非常激烈,所以导致即使在最华美的房子里也有了无休止的惊人争吵。
虽然每天在办公室干了一天工作以后,总是精疲力尽,但她心里还是感到极大的安慰。因为如今她再也用不着处处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以免为自己的种种不同想法向“芳华俱乐部”的会友们赔礼道歉,也用不着每天晚上都向肯尼科特汇报自己的活动情况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婚姻的牺牲品,而是一个完整的人。
五
她认为她可以同时兼顾工作和生活。既做机关工作,而又不会丢掉她善于持家的本领,例如烧饭洗衣这样的工作,本来是不费时间的,可是在格菲尔草原镇,由于贝西舅妈老是拿各种事情来打岔儿,少说也得花十倍以上的时间才干得完。
此时,卡罗尔心绪不宁,如果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示她的心理的话,可以说是断断续续、无法令人解读。那些曲线断断续续,没有明确的方向,应该上升的地方,反而会一溜歪斜地低了下去;图上的颜色有时是淡蓝色,有时是粉红色,有时还可以看到铅笔符号没有擦净留下的灰色笔迹。只有个别线条还可以勉强认出来。
事实上,她的幻想再度破灭了。她发觉机关里的日常工作是如此之重,几乎把人送进坟墓。而且机关团体内部也是派系繁杂,勾心斗角,如同格菲尔草原镇一样。而且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妇女十之八九都随随便便地过日子。在她们十分拥挤的小房间进餐时往往有啥吃啥,从来不注意营养。同时,她还发觉职业妇女可以如同男人一样公开地结交朋友或是树立仇敌,像男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周末,纵情于人间极乐,这是一个家庭主妇难以得到的。看来这个广阔的世界并不需要她有多高的艺术修养,但她觉得她经手发出的信件以及她跟全国各地忧心如焚的男女之间所保持的联系,已成为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因为这些重大事件并不仅仅局限于大街和厨房,而是跟巴黎、曼谷、马德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开心的女人往往会通过愤世嫉俗的八卦、假装呻吟、高教会派、新教或模棱两可来掩盖自己的敏感。而卡罗尔并没有将自己隐藏在任何一种庇护中,温柔快乐的她,却被格菲尔草原震惊了。甚至可以说她的离家出走也是一时冲动所造成的。她在华盛顿所获得的与其说是行政系统与工会的知识,还不如说是一种全新的勇气,一种平淡的厌世心理,人称“清心寡欲”。她的工作任务涵盖了上千万的人们和二十多个国家,因此大街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他不再畏怯维达、布劳塞、博加特那样的人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求职,卡罗尔已在军人保险局找到了工作。尽管她刚到交战双方就已签署休战合约,但这个局还是照常办理保险业务。她的工作是把来往的信函一一归档,接着又口授咨询信的答复信稿。这是一种永无止境、极其琐屑和单调的工作,但她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工作”。
从她的工作中,从她与那些在敌方城市组织过选举联盟或保卫过政治要犯的女人们的接触中,她捕获了一种客观态度的东西,意识到她曾经也和莫德•戴尔一样冷酷。
一
然而,她又开始自己追问,她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嗔怒不已呢?并不只是个人,甚至连同那些机构都成为了她的敌人,并且他们触犯那些最慷慨的服务于他们自己的那些规章制度。他们把专制隐藏在种种伪装的形式和冠冕堂皇的名词之后,例如“上流社会”、“家族”、“教会”、“健全的企业”、“政党”、“国家”,以及“优越的白种人”等;而卡罗尔认为唯一对付他们的方法便是淡然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