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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肯尼科特可怜兮兮地说:“嗯——卡丽,你到底想怎么样呀?”

“你不会不答应的!”

“哦,谈谈!不是,不光是谈谈。我想这就是生活的伟大之处吧——不管它怎么好,也不做烂泥。”

“如果我不答应呢?”

“难道你不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当然能了。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他带走的原因。”

“或许是吧。我对‘逃避’有自己的看法,我不那样叫它——你把我圈死在格菲尔草原镇上,但是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是我要先把那些我现在没有的东西带回来。就算我是胆小逃走的——好吧,就说是胆小,随你怎么说!因为害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已经压抑很久了。我要去安静的思考一下。我——我走了!我有自己的生命权。”

“当然了,休这样的小东西也阻止不了你!”

“我也有我的呀!”

“你以为我做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会很高兴呀?才不是呢。我会拖泥带水,很不高兴。但那是工作——却不是我的本职。我能干办公室和图书馆的工作,也能干护士或者教孩子。但我不满足于光洗碗,其他女人也不会。我们打算罢工了,用机器去洗。走进你们这群男人把持的办公室、俱乐部和政治机构。哦,我们这些不满足的女人没有太多的希望。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弄到身边烦你们呢?我走全是为你好!”

“什么意思?”

“不——不敢,你是——”

“我有我的生命权——那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全部!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生命。我发誓,我不同意你的怪想法,但是我离不开你。当你去波希米亚去放纵自己,自由恋爱,过着自己的生活时,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像你一样的男男女女就会这样说。他们都会那样看我。我不跟他们争。每天在办公室坐七个多小时的生意人,很镇定地说生上一堆孩子。我还真的有过那样的生活呢。很多时间,我们都雇不到女佣,我就做起了全部的家务,照顾着休,还要去红十字会工作,而且我办事儿效率很高。我是做饭和清洁的高手,你不能说我不行!”

“你愿意的话可以带上我,你愿意吗?”肯尼科特不安地走了。

“工作?工作?当然!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你整天太闲了,没有工作做。如果你有五个孩子又不雇人照顾,需要像农妇一样一边做家务一边挤奶油,那你就不会不满足了。”

“不,我不想那么麻烦。你根本就不懂。我要走了——真的走了——就我自己!我必须找工作——”

这个问题他们整整讨论了一个月。他们都把对方伤得很深,有时候都快哭了。肯尼科特总是用那些陈词滥调来强调卡罗尔的责任,卡罗尔就会大谈自由来捍卫自己。她从中发现离开大街就像找到真爱一般甜蜜。肯尼科特从来没同意,他最多跟大家说,她是去“短途旅行,看看战时的东部”。

“我明白了。当然,我很高兴能卖掉诊所跟你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你愿意让我跟你去巴黎学习艺术吗?我们可以在那里穿棉绒裤子、戴女人的帽子、吃着意大利面。”

战争结束前的十月,她动身去了华盛顿。去华盛顿是因为它不像纽约那样可怕,因为她想找个休能成长的地方,还因为战时紧张需要大量临时人员,她有机会进办公室。虽然休会号啕大哭,贝西舅妈也会说三道四,她还是一直带着他。她有时想会不会在东部遇见埃里克,但这念头又瞬息即逝。

“不清楚。也许一年,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咕哝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离开多久吗?”

卡罗尔走的时候看到月台上仅剩下肯尼科特一个人,他正在一本正经地向她挥手呢。他的脸上布满了难以言表的怅惘,没有一丝笑容,仅有嘴唇紧绷着。她也久久地向他挥手,直到他消失在眼前——这时她真恨不得从车厢出口处跳下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现在她才想到:仅在她要失去他的时候,她才想起那些一度被忽略的款款柔情。

“是呀!我始终如一。我不是菲格尔草原镇的人,不是非要嫁给菲格尔草原镇!或者我有错。好吧!我不在乎!我不属于这里,我走。我不会求你答应了。我只管走了。”

现在她终于获得了自由,心里却感到非常空虚。这个时刻她一点都不高兴,她像在一落千丈的低谷,极其凄凉,然而,整体上可以说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大好时机,因为现在的她已不再走下坡路,而是开始往上攀登了。

他还在发着牢骚:“这些东西跟你平日里的批评作风简直一个样!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会反对一切有利于我们小镇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是威尔宽宏大量,给了我盘缠,我再想走也是枉想。”但又转念一想:“有多少个女人,要是她们有了离家出走的盘缠和资本,难道还肯在家里待着吗?”

“威尔!”卡罗尔大胆喊了出来,“如果我不能怂恿布劳斯的话也是在支持德国吗?让我规规矩矩做个好妻子吧!”

休不久就开始厌烦起来:“妈妈,坐火车真难受呀!”他紧挨着她坐在这节普通旅客车厢的红丝绒座椅上。他才三岁半,毕竟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我觉得坐着火车玩儿真没意思,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博加特大娘好吗?”

“什么言论自由,煤气自由,啤酒自由,恋爱自由,还有——你那该死的说话自由!要是这事叫我来管,你们这些人别指望会躲过去!就算是你,我也不放过——”

“哦,这可不行呢!博加特太太十分疼你,是吗?”

“住嘴!别再卖弄你这一套!你嘲笑我们格菲尔草原镇,说它有多么寒碜,多么沉闷,我忍了。你瞧不起一大拨像萨姆那样的好人,我也随你高兴去吧。甚至于你在挖苦我们搞的‘请看今日繁荣的格菲尔草原镇运动’的时候,我也都撒手不管。可是你竟然也同意煽动!这一点我死都不答应!你闪烁其词,却欲盖弥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老实告诉你,你们这些煽动分子不会有好下场的!没有一点儿爱国心,我真没想到我还得教自己妻子爱国!你要再执迷不悟,别怪我不顾咱们多年夫妻感情!还有,我想你也许还会瞎扯什么言论自由。哼,言论自由!我说我们这儿的自由多了去了!

“是的。她给我小甜饼吃,她还跟我讲过什么上帝。你从来不跟我谈上帝。你干吗不跟我谈谈上帝呢?博加特大娘说赶明儿我要当一个传教士。你看我像个传教士吗?妈,你说我能替上帝传播福音吗?”

卡罗尔要讲的话儿远远还没有完,无奈肯尼科特也顾不上像往日里那样对她相敬如宾,一下子跳了起来:

“哦,我说,恐怕要你们这一代人来接替我们这一代人的反抗呢!”

卡罗尔心里纳闷:“他的这种论点是从哪一篇社论看来的?”之后,她就抗议说:“你听着,亲爱的,为什么是那位长官干了这件事而不是你们呢?你们之所以反对这位发起人,并不是你们认为他在煽动民心,而是害怕他把那些庄稼人联合起来,不让你们镇上这些人通过承接抵押、收购小麦和开店经商等方式牟取暴利。当然,这会儿正赶上我们跟德国作战,只要是你们不喜欢的事,不管是商业上的竞争也好,还是低级的音乐也好,你们都可以给它扣上一顶‘亲德’的帽子。要是我们这会儿在跟英国作战,恐怕那些人就被称为亲英派了。等到战争一结束,我想你们又要管他们叫赤化分子吧。这是古已有之的一种绝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所有神圣的行为都是为了让金钱落进自己的腰包!不管教会也好,还是政治演说家也好,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想,当我管博加特太太叫‘清教徒’,管斯托博迪先生叫‘资本家’的时候,我也常常是为了这一目的。不过,你们做买卖的人,脸皮更厚,心更黑,手段更辣,远非我所能相比——”

“妈,什么叫作‘一代人’呀?”

“可能不是完全合乎规章法令办事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他们今天不反明天说不准就反了呢!为了维护美国的利益和美国公民的权利,暂时把那些死板的东西抛开,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它是照亮人们心灵世界的一道光辉。”

“所以说这个事儿是违法的,而且还是一位司法长官干的!既然法官自己都知法犯法,你怎么还能指望那些侨民守法呢?这难道就是一种新的法规吗?”

“真没劲!”他这个孩子真可以说是天真至极,缺少想象力;他身上没有丝毫幽默感。她吻了一下他皱着的眉头,心里觉得异常奇怪:

“当然没有啦!幸亏长官迅速出动,一举成功,没让他得逞!”他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像是一部罗曼蒂克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喜欢过一个不中用的瑞典小伙子,说出过一些离经叛道的看法,这会儿扔下自己的丈夫外逃了。现在连我的亲生儿子都问我为什么不跟他谈谈上帝。但是我的这部小说决不会照那些小说的思路发展下去的,因为我既不会无病呻吟,也不会有激动人心的场面,使我得到拯救。看来我跑得愈加遥远了,并且越远越高兴,简直高兴得快要发疯了。格菲尔草原镇早已消失在后面那一片尘雾迷漫的残茬枯茎之中,我却仍然抬眼正视着前方——”

“那么你听到这位发起人说过亲德的话了?”

她转过身来对休说:“小宝贝,你知道在蓝色的地平线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所有这些发起人,还有许多德国佬和北欧乡巴佬,他们到处大放厥词煽风点火,他们全是亲德派,绥靖主义分子——丝毫都不错!”

“什么呀?”孩子好奇地问。

“你不觉得萨姆这个人太喜欢逞威风吗?”

“在那边有很多大象,背上驮着金色象轿,里面坐着脖子上戴着红宝石项链的年轻的印度公主;在那儿,我们将会发现拂晓时的大海,颜色洁白得就像鸽子的胸脯;在那儿,我们将会发现一幢白绿相映的房子,里面有很多的书和银质茶具。”

吃完晚饭,她知道他正隐忍不发,恐怕转眼之间就是一场暴风雨。等孩子上了床以后,他们俩闲坐在前廊的帆布椅里,他用试探的口吻说着:“我觉得,你好像认为那个反战分子不应该受这么严重的处罚吧?”

“那么,有没有小甜饼呢?”

卡罗尔拂袖而去,肯尼科特目送着她走出了店堂。

“小甜饼?哦,你别着急,肯定会有的。我们吃面包和麦片粥,吃这些就够了。小甜饼吃多了也会腻的,要是不见到的话反而好一点。”

“对付那些家伙就得那样——格杀勿论!”萨姆首先说。肯尼科特和戴夫也十分得意地随声附和:“真是高见,高见!”

“真扫兴。”

这一事件就在戴夫•戴尔的药房里议论开了,当时萨姆•克拉克、肯尼科特和卡罗尔也都在。

“哦,你真不愧是肯尼科特家的儿子!”

这一年初秋,反战运动渐见声势,来自瓦卡明的消息说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禁止在本县进行反战宣传。可竟然有人顶风作案,公开宣布说他一两天内要在某一个农场主议政的会上发表演说。这个消息当天晚上就给报知了官府。于是,由那位行政司法长官亲自率领一百名商人组成的大队人马提着灯笼出动搜捕,火光照亮了整个村落,队伍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最终在旅馆抓捕了那个人,罚他跪在铁栏杆上游街示众,然后被押上一列运货的火车驱逐出境,并且还警告他今后不允许再流窜到这里来。

“那可不是!”肯尼科特二世说着,觉得困了就靠在他妈妈肩头上睡着了。

可后来一件与他们一点也不相干的事造成了卡罗尔的出走。

有一次,肯尼科特正在吃午饭,突然大声说道:“你又知道什么呢!我告诉你,据说我们非常可能还要开一个厂——一个奶油分离器工厂!即使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也希望你能有所表示!”一听到他那雷鸣般的吼叫声,孩子就被吓得“哇”的一声连哭带跑,直奔到卡罗尔跟前,没头没脑地倒在妈妈怀里;肯尼科特只好有所收敛,向他们母子俩妥协。他一想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理解他,不免就有些泄气。

卡罗尔的出走引起了《无畏周报》的注意,周报发表评论说:

肯尼科特实在忍无可忍,对卡罗尔的那种异端邪说,他也不再像在加利福尼亚旅行期间那样处处姑息迁就了。她原本不想有所表现,免得惹人注意,不料她对“繁荣格菲尔草原镇运动”的表现使得自己对这一运动的冷淡暴露无遗。对于这个运动,肯尼科特倒是大力支持,所以要求她对建设“白光大街”和新的工厂表示热情关注。他哼哼地抱怨:“说老实话,我已经尽我所能,就差你了。多年来你一直抱怨格菲尔草原镇了无生气,可现在士气高涨,正在为了美化格菲尔草原镇而努力奋斗,你却如此冷淡,还说这是粗暴的行为,连欢送都不愿去。”

威尔•肯尼科特太太及其儿子休,已于上星期六搭乘第二十四次列车前往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纽约和华盛顿,并将在上述地方做数月停留。据肯尼科特太太向本记者透露,全国正在以华府为中心展开各种战时服务活动,为此她计划短期内就在那里从事一项具体的战时服务工作。卡罗尔在当地红十字会时就工作积极、表现突出,红十字会同人一致称赞,今后不管她到任何战时机构服务,必将做出极其重大的贡献。格菲尔草原镇报效祖国的旗帜上,将要增添又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我们尽管并非有意与毗邻兄弟各镇争胜,但纵观本州,凡是与我镇规模相同的市镇,尚无有能与本州比肩者。因此务请今后诸君要多多注意正在不断繁荣的格菲尔草原镇!

本报又获悉戴夫•戴尔夫妇,戴尔太太的妹妹珍妮•戴博恩太太,以及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将于本周二在明尼玛喜湖畔举行令人愉快的野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