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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战时小麦市价不断上涨,格菲尔草原镇这个小麦高产区展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结果引起格菲尔草原镇周围地区的一次大迁移。卖掉小麦得来的钱,并没有长期存放在农民的口袋里,许多设在产地附近的市镇,都在打这些钱的主意呢。衣阿华的农场主以每英亩四百元的价钱卖掉了他们的农场,纷纷迁居到明尼苏达来。在土地买卖或抵押中,格菲尔草原镇人——包括面粉厂老板、地产经纪商、律师、商人和威尔•肯尼科特大夫等等都发了一笔横财。他们按每英亩一百五十元的价格把地买进,以每英亩一百七十元卖出,随后再继续买进,来回倒腾着。不到三个月,肯尼科特就赚到了七千块钱,比他给人当医生得到的钱高出四倍以上。初夏,繁荣格菲尔草原镇的运动在格菲尔草原镇蓬勃发展。但商会认为格菲尔草原镇不仅是个小麦主产区,而且也是设立各种工厂、避暑别墅和政府机关的好地方,有必要争取一番。主持这个项目的,是新近到格菲尔草原镇来做地产投机生意的吉姆•布劳塞先生。

要知道,这位布劳塞先生是位远近闻名的实干家。他非常喜欢人们称呼他作“诚实的吉姆”。他身材魁梧,举止稳重,喜好热闹,幽默感十足。他脸颊红润,两眼眯缝,两手通红而又粗大,衣着鲜亮,见了女人就献殷勤。他是镇上唯一一个因为感觉上的迟钝而觉察不到卡罗尔的冷淡态度的人。一次,他一面搂住她的后腰,一面用轻佻的口气跟肯尼科特说:“喂,大夫呀,我说,你的太太可真是娇小可爱!”殊不知她听后十分恼怒,冷冰冰地说:“承蒙阁下夸奖,不胜感激。”他却毫无体会还往她脖子根吹气,根本不知道自己碰壁的事实。布劳塞这个人还喜欢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每次他到肯尼科特大夫家里来,总要去摸一摸卡罗尔,碰她的手臂,或是她的腰肢。卡罗尔虽然心中憎恶,但还是有点儿恐惧。她暗暗地想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说过埃里克的事,所以才敢如此大胆放肆。在卡罗尔口中,布劳塞从来没有被说过一句好话,但肯尼科特和其他人却大加赞扬,说:“也许他举止方面有点儿过火,但比干劲,比精明,我们哪一个人也都赶不上他呀!你听过他对埃兹拉老头儿所说的那一段话吗?他拍了拍埃兹拉的肩头说,‘喂,老兄呀,你为什么要跑到丹佛去呀?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我们这儿只要修起‘灯火通明的大街’,到了那时候,不管是什么天大的问题都能解决,不用愁!’”

在他刚退伍回来的那一个月里,许多男孩子都十分羡慕和仰慕他,他们都称他为“少校”,但没多长时间这个称呼就变成了“扫街”。即使他从街上走过,孩子们只是在地上弹玻璃蛋儿,头也不抬一抬。

尽管卡罗尔对他恨之入骨,但镇上的人却是竭诚欢迎这位布劳塞先生。格菲尔草原镇商会特为这位贵宾在明尼玛喜大旅馆设宴款待他远道而来,场面十分气派,连菜单都是用黄金印制的,可惜菜单上面错字连篇,免费招待雪茄烟和苏必利尔湖特产的鲑鱼,但这些鲑鱼涂的黄油太厚了,看起来就像箬鳎鱼一样。到场人非常多,不一会儿,连放咖啡杯的小碟子都装满了雪茄烟灰。大家滔滔不绝,大小红口白牙都在张着,畅谈什么要骨气,要苦干,要有精神,生龙活虎,要有事业心,还要意志刚强,当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接着照例谈到什么漂亮的女人、本乡本土、詹姆斯•希尔,又从蔚蓝的天空、碧绿的田野、一直谈到庄稼丰收,以及日益增长的人口,投资后的高额利润,危及国家安全的外国煽动者,美国政体稳如磐石,参议员克努特•纳尔逊,百分之百的美国精神,光荣的业绩,天空海阔,乱扯一通。

回来不到一周,伍瑟斯庞少校就成了时装店位高权重的经理。哈里•海多克自己将要用心经营位于交叉路口的各个村子的五六家分店。眼看着未来的三十年中,哈里将成为格菲尔草原镇的商业巨头,伍瑟斯庞少校也会因此沾光,维达禁不住喜上眉梢,遗憾的是她不得不暂时辞掉在红十字会的绝大部分工作,因为雷米埃体质尚未完全恢复,仍然需要她的照顾。卡罗尔一看到他脱下军服,换上一套椒盐色的套装,戴着一顶圆顶软礼帽,不免又觉得失望痛心。她隐约感受到:他已经不是伍瑟斯庞少校了,柜台服务员雷米埃又回来了。

大会主席哈里•海多克给大家介绍诚实的吉姆•布劳塞时说:“诸位父老乡亲们,鄙人倍感荣幸地告诉大家,布劳塞先生虽然刚来本镇不久,但他已然成为我们的知心好友,更是我们繁荣格菲尔草原镇运动的绝对领袖。至于我们这个运动如何才能实现呢?布劳塞先生有很多宝贵的意见,现在就请他来给诸位讲一讲,请大家鼓掌欢迎。”布劳塞先生站起身来,卡罗尔看到了一头长着骆驼脖子的大象似的红脸盘,红眼睛,拳头不小,可惜偶尔要打嗝——他是天生的领袖,是个人物,命中注定的国会议员,可惜现在成了个搞地产的老板。布劳塞先生先向他那些热情澎湃的朋友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微笑了一下,然后就胸有成竹地开始了一次精彩的鼓吹演讲:“前几天,我没料想会在咱们这个可爱的小城街上吃了一惊。原来是我碰到了一个吹毛求疵的人,真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坏心眼的家伙——简直比长了角的癞蛤蟆或是得克萨斯的蝮蛇还要坏!(全场大笑)你们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动物吗?原来他就是一个净爱没事挑刺的人!(哄堂大笑和热烈鼓掌)亲爱的朋友们,老天能证明,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们美国人跟外国那些胆小鬼和吹牛大王是不一样的。同他们相比,我们更富于开拓和进取精神。对一个真正敬畏上帝的美国人来说,哪怕是面对着天底下最艰难的事儿——他都是英勇无畏的。不论做什么,一挥而就——这早已成为他的座右铭!比方说,他要是想回来吃早餐,那么,即使人已远在天边也一定会赶回家来。可是,真是怪事,这时却突然来了一个白痴,居然想要阻止他!这不是自讨没趣嘛!其实连那个白痴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让这位旋风老先生连吹带卷把他刮到此地的!(一阵笑声)可是,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的眼前,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胆怯无能、目光短浅的人,用疯狂来形容我们开天辟地的壮举。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们会把格菲尔草原镇——愿上帝保佑它——发展成跟明尼阿波利斯、圣保罗或都庐斯一样繁华热闹的城市。我在这儿讲一句,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格菲尔草原镇正处在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上,它的繁荣,将不会太遥远了!在座诸位中,假如有谁持有悲观的、宿命论的看法,不愿意跟着吉姆•布劳塞一起大干一场,请你滚出去!据我所知,列位都很热爱自己的家乡,决不能姑息哪一个家伙冷嘲热讽来找自己的家乡的碴儿,即使那个家伙再狂妄自大——顺便说一句,我认为农场主联盟和所有各色赤色分子人等都在其中。既然他们都凑在一起反对、阻止社会繁荣和个人产权,那就叫他们统统滚他妈的蛋!

卡罗尔听到雷米埃•伍瑟斯庞少校即将归来的消息,心里欣喜万分。他中了毒以后,尽管没什么大碍,但体质依然很虚弱。雷米埃现已退伍,同首批复员军人一起回国。听说他并没有事先在信中提及他回国的事儿,所以维达一看到他,就激动得要命,万分惊喜,差点昏了过去。他们执手倾诉衷肠,一天过去都没有分开。卡罗尔去看他们的时候,维达只提跟雷米埃有关的事情,而且总是拉着他的手,一步也不走远。不知怎的,卡罗尔一看到他们如此甜蜜幸福,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再说今日的雷米埃——简直跟以前的雷米埃判若两人。他穿着合身军装,戴着肩章,脚蹬闪闪发亮的长筒皮靴,看上去成熟稳重。他脸上完全是一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双唇紧闭。他是令人刮目相看的雷米埃,他现在是意气风发的伍瑟斯庞少校了。他一直强调地说巴黎远没有明尼阿波利斯那么漂亮,美军的严谨为他们赢得了纪律严明的美誉。肯尼科特和卡罗尔听他这么一说也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肯尼科特还像模像样地向他敬了个属下向上级的礼节,问了他一些军情,比如说德国到底有没有性能良好的飞机,是否它们都有像“突击部”、“虱子”、“命归西天”的名字。

“乡亲们,众所周知,我们的家乡景色优美,物产丰富,在全国一枝独秀。可是这儿还是有不少人认为异乡的月亮比较圆,说我们这块宝地——西北部怎么样也不及东部和欧洲列国。这全是放屁!‘哈,哈,’他们如此道来,‘吉姆•布劳塞不是大肆声张住在格菲尔草原镇并不比伦敦、罗马,以及所有其他的大城市差吗?那么到底吉姆这个白痴是怎么知道的呢?’好吧,那我现在就跟你们说清楚我是怎么知道的!嘿,那些大城市我吉姆一无例外全去过,整个欧洲——甚至连犄角旮旯里都遍布我的足迹!他们甭想骗过我吉姆•布劳塞!告诉你们,整个欧洲都是一片死寂,朽烂不堪,那里唯一充满生机的力量——就是正在那里作战的、我们的美国子弟兵!在伦敦——我待了三天,每天都走马看花、四处转遍,老实告诉你们,一无所见,看来看去只不过就是红色的伦敦雾笼罩着一些古旧的大楼房,真叫人无奈摇头。说起来可能你们还不会相信,偌大的一个伦敦连一座入流的摩天大楼都没有。就说我国东部那一拨吹毛求疵的势利小人,也不比欧洲人好到哪儿去,下一回,要是有从赫德森河两岸来的阔少嘟嚷着,吓唬人,拼命要想激起你们心中的怒火来,那么你们不妨告诉他,说我们西部人身强体健、积极进取,就是把整个纽约市双手送上,我们都不稀罕呢!

“最后我要说的是,就是鄙人深深地感到,格菲尔草原镇将来不但会成为整个明尼苏达州的骄傲,成为北方之星一枝独秀,人民安居乐业,子孙光宗耀祖——它跟上帝佑护下繁荣锦绣的大地上的其他城市一样,也有的是高雅的风尚和发达的文化等。请你们相信,吉姆无半句假话!”

看在卡罗尔的面子上,莱曼•卡斯做出了让步,让钱普在面粉厂当守夜人,好歹让他有一个栖身之处。但是,有不懂事的顽童却趁着值夜班的钱普低着脑袋打瞌睡的时候戏弄这个可怜的老人。

吉姆的鼓吹持续了半个小时,海多克主席才提议大家一致向布劳塞先生表达衷心感谢之意。

谷仓公司的总经理埃兹拉•斯托博迪把他辞退了。原因是,谷仓公司无力支付他的养老金。卡罗尔想方设法想出点子想使钱普当上邮政局局长。那是镇上的闲职,可以说工作的人只管领着工资,平时都很清闲。任职的一般都是受人敬重的孤寡老人,反正所有的工作都由员工去完成,可没料到以前的酒吧间服务员的伯特•泰比捷足先登,当上了邮政局局长。

于是,这个“繁荣格菲尔草原镇运动”就算正式开始了。要创出名气,必须来一点新潮的“出风头”的地方。于是,在商会的赞助下,重新建立乐队,并给队员们缝制了镶金边的紫色制服。业余棒球队从得梅因雇来了一位棒球高手,并制定了跟方圆五十英里以内各个城镇举行球赛的日程表。市民们乘坐一辆专车陪着球队一起南征北战,充当啦啦队,车上挂着一面大旗,上书“请看今日繁荣的格菲尔草原镇”字样,乐队演奏起了《笑吧,笑吧,笑吧》的乐曲。无论球队战果怎么样,格菲尔草原镇的《无畏周报》照例是写上一则骇人的头条:“小伙子们,赶快上!让我们格菲尔草原镇的声名威震全球!我镇球队所向披靡,又取得了辉煌胜利!”不久又是捷报频传,“白光大街”竣工。这种“白光大街”在中西部真可以说风靡一时。所谓“白光大街”,不外乎是沿着大街的两三个街区,竖起一些用于装饰的霓虹灯罢了。《无畏周报》上醒目地刊登这样的标题:

在出殡的队伍里,有位参加过南北战争的老兵和拓荒时代的老人,他们现在都老态龙钟,如同风中之烛。遥想几十年前,他们恰值意气风发少年时,驾着野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悠悠青草在他们脚下荡漾。可现在他们却步履蹒跚,紧紧追在一支乐队后面。那支乐队的大多数人都是镇上的商人和学生,他们步伐零乱,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在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奏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一群穿着破烂,心碎欲绝的街坊邻里们踏着残雪淤泥,伴着这肃穆庄严的哀乐,艰难地行进着。钱普一蹶不振,风湿病也愈发地严重。商铺上面的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声响。他甚至都无法做像在谷仓里收购小麦这样的活儿了。农民运来了满雪橇的小麦,嘟嘟囔囔满是怨气。钱普现在连秤都不认了,成天地在幽暗的谷仓里找着什么。人们时常看到他偷偷摸摸地穿街过巷,表情呆滞,尽量避开人群,最后才慢悠悠地拐进了墓地。有次紧跟在他后面,却发现这位举止怪异、满身烟臭、目光呆滞的老头儿,一下子扑倒在覆盖着白雪的墓地上,张开两条粗壮的胳膊去拥抱那冰冷的墓碑,就怕他的老伴儿受寒着凉。六十年来,天天晚上他都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被子,如今她却孤零零地躺在这里,谁来照顾她呢?

白光大街竣工格菲尔草原镇入夜耀如白昼,恍如百老汇可敬的吉姆•布劳塞先生发表谈话

这字气势宏伟,势头直逼双城。格菲尔草原镇商会重金礼聘明尼阿波利斯 某广告公司的大主笔撰稿,编印了一本格菲尔草原镇投资指南。这位年轻的大主笔一头红发,吞云吐雾。册子出来后卡罗尔才吃惊地了解到:燕子湖和明尼玛喜湖盛产在国内独一无二的梭子鱼和鲈鱼,湖边天然森林风景秀美世界享誉;格菲尔草原镇的住宅建筑,集庄严、舒适和雅致为一体,草坪和花园闻名遐迩;格菲尔草原镇的学校和公共图书馆,也因为楼堂宽敞、藏书丰富、门类齐全、窗明几净,独冠全州;格菲尔草原镇各面粉厂制造的面粉远销国外首屈一指;格菲尔草原镇附近各农场,生活水平非常高,家家户户吃的是黄油面包,而他们的产品,即一号硬粒小麦和霍尔斯坦种奶牛更是上等的精品;格菲尔草原镇各商号店铺所经销的商品,品种齐全,备货充足,店员经验丰富,接待主顾殷勤周到,堪与明尼阿波利斯和芝加哥各大百货商店媲美。总之一句话,格菲尔草原镇成了天堂。“想不到在这位主笔笔下,格菲尔草原镇成了我一直心向神往的地方。”卡罗尔说。

卡罗尔主动提出去护理得了肺炎的佩里太太,但是她没有熬过这一关。

格菲尔草原镇商会后来居然真的招徕了一家资金不足的小厂商,准备制造木质的汽车方向盘。肯尼科特知道后欣喜不已,但卡罗尔一看到那位厂商,不禁想好一个可怜的傻瓜——仅一年以后,他果然倒闭破产了。卡罗尔心里倒也不怎么觉得难过。许多农场主把地卖了以后,就都迁到镇上来住了。地皮价格上涨了三分之一。可是现在卡罗尔已然绝望了,再也不去找寻什么良辰美景,什么美味佳肴,什么笙歌仙乐,什么独到之论,什么智勇圣贤,她觉得,像从前那样一个尽管破旧但很淳朴的市镇,她不管怎么说还能容忍,但像眼前这么一个既破旧而又狂妄的市镇,她委实难以接受。虽然她能够屈尊去护理钱普•佩里太太,尽管她能忍受萨姆•克拉克那股愣劲儿,可是她怎么都没那个精神来给“诚实的吉姆•布劳塞”鼓掌。想当初肯尼科特向她求爱的时候,曾经说过希望她能爱格菲尔草原镇,为格菲尔草原镇繁荣尽一丝微薄之力。现在这个市镇既然正如同布劳塞先生和《无畏周报》所说的那样繁荣无比了,那么,她可以不再努力了。用不着说她也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试着装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总是不能如愿。整个四月,她都忙于清理房屋,打扫家务。她还给休织了件毛衣。她在红十字会兢兢业业的工作。维达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美国一直以来,都厌恶战争,我们必须进攻德国,把敌人消灭干净,因为德军虐待俘虏,残害婴儿。每当这时,卡罗尔都在一边沉默不语。

注释:明尼阿波利斯,美国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