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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她注意到路过的少数人因为失意的日子衣衫褴褛。在简陋的小镇上他们就像稻草人一样。她惊讶道,想想行程两千多里,越过山川和城市,来到这里居留,多么有想象的理由啊。就是为了选择这个特别的地方?

肯尼科特笑道:“看这大街那边,他们重新修葺了饲料店,挂上新招牌了,黑色和金色的,让整个街道焕然一新啊!”

她注意到一个衣着破烂头戴布帽的人。肯尼科特笑道:“看看谁来了!是萨姆•克拉克!天啊,因为这天全部装扮成这样。”两个男人按礼节握了手,肯尼科特说:“喂喂喂,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最近怎么样?你这老家伙,再见到你未必是好事!”萨姆在点头时,她感到很尴尬。萨姆说道:“我原本不应该走的。我不是个撒谎高手。我希望他们能战胜它,仅仅多了个街区嘛——宝贝儿!”

卡罗尔发现,整个冬天镇上的人都把垃圾扔到自家的后院,等到开春再清理。最近天气变暖,垃圾堆里的狗骨头、破床、凝硬了的油漆罐子,上边结着冰,下边被淹在院子的低洼地上。积水已被垃圾染成一片浑浊的色彩:有血红色的、暗黄色的,还有赭黑色的,几乎不堪入目。

到家的时候,卡罗尔匆匆越过打招呼的贝西舅妈,跪下的休拉住她结巴地说:“妈妈,妈妈,不要走,留下来!”她哭着说:“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说:“是爸爸。”“嘿,他就好像知道我们从未离开过一样!”肯尼科特说,“在他那个年龄,任何加利福尼亚的孩子都不会像他那样聪明。”

卡罗尔看着光秃秃的橡树,黑黝黝的枝叶,草坪上有堆积雪融化后露出的褐色泥土。空地上到处都是高高的枯草。没有了夏日繁茂的树叶掩映的房子,难看死了——只像个临时的住处。肯尼科特笑起来了:“快看,杰克•埃尔德肯定给他们的车库上过油漆了。你看,马丁•马奥尼在他们的鸡场院子外修了新栅栏。呵,真是个结实的栅栏,对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个栅栏真好,你说修这道栅栏要花多少钱?嗯,他们冬天也还在造房子,修墙垣啊。比那些加利福尼亚人有事业心多了,还是在家好吧!”

托运的行李一送到家里,他们就拿出了很多给休买的玩具,休简直眼花缭乱:有从旧金山唐人街买来的一长溜两腮飘着美髯的、小小的木刻雕像,小巧玲珑的平底舢板船和小铜鼓;有圣迭戈法国老艺人雕刻的积木;还有圣安东尼奥特制的套索。

卡罗尔早就将她那肤浅的希望抛之脑后,抬头漠然地看着四周。肯尼科特冒着雨雪,心中感到了回家的高兴。

“你会原谅妈妈出走吗?”她低声说道。她开始问休很多问题——感冒过吗?吃麦片粥时是不是还要调皮捣蛋?早上碰到过哪些不称心如意的事儿?这时候贝西舅妈来了句:“既然你们出门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钱,我希望你们可以留下来,不要再出去了。”“他还喜欢胡萝卜吗?”卡罗尔说道。

肯尼科特本来想得到他们的称赞,但看这样,他只能放弃了,于是打电话给车行要一辆福特出租车。久恩尼塔吻了卡罗尔后,急不可待地说起了镇上最新消息,包括斯威夫特韦特太太的证据确凿的七大丑闻,以及关于赛伊•博加特的人品无人称道等问题。他们看到一辆福特车冒着风雨在结了冰的路上驶过来,仿佛是一个拖船在雾中。司机把车停在一个角落,车一不小心打滑撞到了一棵树上,歪斜在一个坏掉的车轮上。肯尼科特夫妇婉拒了哈利•海多克夫妇说用自己的车送他们俩回去,“要是我能把车弄出车库——这鬼天气——我连店里都没去——不过要是你们愿意让我送,那我就把车开出来试试。”卡罗尔笑笑说:“不用了,我们还是走回去比较好,或许还更省时,我迫不及待地想看我儿子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他们的外套湿透了。

她很高兴地看到大雪开始覆盖又脏又乱的院子。她安慰自己想这种天气下纽约和芝加哥的街道和格菲尔草原镇其实一样,她又想到,可他们毕竟屋里干净漂亮。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翻看休的衣服。

肯尼科特也开始了一段值得说的:“过去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知道吗,哈里,在芝加哥那个区,库茨车简直跟奥弗兰德一样畅销,我正好坐在游览车的后面平台上,一个先生坐我旁边问我借火,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他来自奥罗拉,当他知道我是从明尼苏达过来时,就问我认不认识雷德温市的克莱姆沃思医生,哦,当然,我尽管从来没见他,但老是听人谈起,看来这位先生和他好像还是兄弟呢,好巧啊!我们还叫了茶房过来,拿了两瓶姜汁啤酒,那可真是个好茶房。我偶然提起了库茨车,这位先生似乎开过很多不同类型的车——他现在有一辆富兰克林——他说他开过库茨车,而且非常喜欢。哦,我们进站的时候,我不记得是哪一站了,卡丽,我们离开阿尔布开克以后的头一个站是哪个来着?——哦,管他呢,我们好像停在那儿加水了,我和这位先生下去伸展身子,哪想到这会儿恰好一辆库茨车停在站台上,他指给我看一个我从来没注意过的,库茨车的排挡杆,比别的车子要长整整一英寸。我很高兴知道了这些。”即使是这些花絮事情,哈利也不时的插话,说球状变速装置的好处。

下午天越来越暗了,贝西舅妈回家了。卡罗尔带着他的玩具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女仆进来抱怨说,没有牛奶,做不了熏牛肉。休困了,贝西舅妈宠坏了他,一会儿大哭大闹,一会儿又拼命地去抢卡罗尔的银柄刷子,卡罗尔把它拿回来,他马上又抢了去——即便是对一个久别归来的母亲来说,这也够让人心烦的。除了休的吵闹声和厨房的声音外,整个屋子死气沉沉。

“哦,真可惜,我们还从那儿出发去了一个大牧场……”

窗户外,她听到肯尼科特像往常一样和博加特寡妇说话,我想这雪会下一夜,果然她又听到了这句老话。入冬以来,每天临睡前他都做同样的事:打开炉门,扒掉煤灰碴,一铲一铲地给炉子添煤。

“没有,不过……”

是的。她回家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像她没有离开过一样。加利福尼亚?她见过吗?哪怕是只有一分钟,她听不到这种用小铁铲捅炉子的声音该有多好。但肯尼科特想象自己确实去过,见过。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此时此刻,她好像感到以前的种种想法又慢慢回来了。就在这一刹那,她才恍然大悟,在这次旅行中,她忙于走马看花,所以只好尽量不去想她心中的梦而已。

肯尼科特说道:“如果打电话叫车要等好久,不如走回去吧。”他们从平稳的木头板站台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踩在脚尖上以保持身体平衡,每一步都跨得非常谨慎,在路上冒险地走着。雨夹雪变成了大雪。天气刺骨的寒冷,地面上结了一层冰,他们差点滑倒。雪湿透了他们的手套,脚下冰凉的水溅到他们的脚踝上。他们拖着脚走过了三个街口。在哈里•海多克家的门口,肯尼科特叹道:“我们最好还是在这儿歇下,打电话叫辆车吧。”卡罗尔像个湿透的小猫一样跟在他后面。海多克夫妇看着他们,踩上门前的楼梯,然后来到大门前打招呼:“哎呀,你们回来啦,很好啊。路上玩得开心吧?天,你就像玫瑰一样漂亮,卡罗尔!海边怎么样,医生?哎,说说你们都去了哪些地方呀!”但是,正当肯尼科特开始一一说起去过的地方时,哈利不时打断说他两年前已经去过了那些地方。肯尼科特说:“我们还去过圣巴巴拉大教堂。”哈利打断道:“嗯,那是个有意思的古老的教堂,还有,医生啊,我从没忘记过那边的那个旅馆。它真漂亮,那些房间一个个布置得就像天堂一样。久恩尼塔和我还从圣巴巴拉去圣路易奥比斯了。你们去过圣路易奥比斯没?”

“上帝啊,不要让我再苦恼了!”她抽泣道,休和她一块哭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回来了,也没人来接。地面都结冰了,车站内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旅馆的汽车,而在肯尼科特把行李托运单给站长的时候他们错过了这趟车。卡罗尔在车站等他,四周都是冻得缩成一团、撑着雨伞的德国妇女,还有一些沉默寡言的农民,胡子拉碴,穿着灯芯绒外套。候车室里到处是淋湿的外套冒出的水汽,烧得通红的炉子里发出的烤煳了的气味以及从痰盂里面散发出来的臭味儿。下午的天色好像冬天的早晨一样暗。“这是一个有用的市场中心,是个有趣的边界镇,不过这儿不是我家。”卡罗尔像个陌生人一样沉思道。

“等妈妈一会儿。”她走到地下室,找到肯尼科特。

三天以后,他们在夹着冰雹的暴风雨中到达格菲尔草原镇。

他正站在火炉旁。虽然这幢房子各处都很寒碜,但他认为这个地下室要保持宽敞而又整洁。四角方的柱子粉刷得雪白耀眼,储存煤块的木箱,盛放土豆的箩筐,还有大衣箱等,整齐地码放着。炉门向外喷着火舌,正落在他脚跟前光滑的灰色混凝土地坪上……他目不转睛地直瞅着这座火炉,轻轻地吹着口哨——在他眼里,这个黑色圆顶的怪物,就是象征着他的安乐窝,他现在重又回到了过去,又在干自己最心爱的每日的例行公事——他的不久前吉卜赛一般浪迹天涯的生活早已结束了,他克尽职守,陪着太太游览观光过很多名胜古迹。他满心高兴地专心盯着炉膛里正在闪闪跳动的蓝色火焰,根本没发觉卡罗尔早已走到自己身边。随后,他轻轻地关上了炉门,又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活!

他看到她:“哎哟哟,是你呀,我的好太太!咱们家里舒服吧?”

四月一日,晴空万里,罂粟花开遍地,海滨也有了初夏的感觉,他们离开了蒙特雷。火车穿过山洞时,她下定决心,“我在格菲尔草原镇最喜欢的将是威尔•肯尼科特身上的优秀、高尚的品质。将要见到维达、盖伊和克拉克夫妇俩真开心——还有我的宝贝儿子!现在他肯定也会说很多的话了!这是个新的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到四月初,山岭已经显出斑驳色彩来,一丛丛古铜色橡树已在抽芽。肯尼科特一上一下跷着两个脚丫子玩笑起来说:“猜休见到我们会说些什么?”

“是的。”她撒谎说道,并向他笑笑,帮他整理这个神圣的地下室,把一只装上蓝剂的空瓶子扔到了垃圾箱里。她喃喃自语道:“只有孩子才能把我留住。要是休死了的话——”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东西,飞奔上楼去看休,休正好好地躺在那儿呢。

她唯一的挣扎就是要劝诱肯尼科特不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成千上万个其他乡村小镇的游客上。冬天的时候,加利福尼亚都是来自衣阿华、内布拉斯加、俄亥俄和奥克拉荷马等州的游客。他们不远万里离开家乡,急切的好像自己还未离开故乡。他们到处找来自同一个州的人,加入他们之中,根本不在光秃秃的山峰上观光。他们一直交谈,在火车卧铺上,在酒店门廊前,在咖啡馆和电影院,谈论着汽车、庄稼和各自家乡的政治。肯尼科特和他们谈论着地价,几种汽车的优点。他跟火车上行李员都非常亲密,在帕萨迪纳逗留期间,他坚持要拜访住在破旧平房里的卢克•道森夫妇。卢克叫嚷着要回去多挣点钱。而肯尼科特却说要学着怎么休闲玩耍。他在科罗纳多的泳池里大喊大叫,他说(虽然只是说说而已)要买晚礼服。卡罗尔被他忘情地欣赏艺术作品、以及在充当导游的教士后面参观那些古老的教堂而感动。她觉得自己还算强健,每当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的时候,她就逃避那些,或者去新的地方,然后说服自己是很平静的。三月的时候她同意肯尼科特是时候回去了。她心里也惦念着休。

她一眼看到窗台上有一个铅笔记号。那是她在九月间准备跟弗恩•马林斯和埃里克一起去野餐时记下来的。若没有弗恩那件事的话,她和弗恩准定吵吵闹闹,痛痛快快地玩。而且她还准备在冬天开好几个舞会狂欢一番呢。她瞥了一眼街对面不久前弗恩住过的那个房间。房间里静悄悄的,窗户上罩着一块陈旧的窗帘。她试着想给谁打个电话,但却想不起来。

他们旅行了三个半月,看过了大峡谷,圣达菲的砖墙。从厄尔帕索乘车到墨西哥,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国外。乘车一路颠簸由圣地亚哥和拉荷亚到达洛杉矶、帕萨迪纳和里沃赛德。那里沿途的城镇都有钟楼耸立的教堂和橘子园,他们还游览了蒙特利、旧金山和红杉树林。他们在海浪中洗过澡,爬过山麓,也跳过舞,还看了一场水球比赛,也看了电影制作的过程。他们寄了170张纪念明信片给格菲尔草原镇朋友。有一次,卡罗尔独自在雾蒙蒙的海边散步,在一处沙丘旁她碰见了一位画家。那个画家抬头看着她说:“太他妈潮湿了,都没法画画了,我们坐下来聊聊吧。”然后就在这十分钟里卡罗尔仿佛是在一个浪漫小说里一样。

萨姆•克拉克一家那晚来访,让她给讲讲她的所见所闻。很多次,他们告诉她,她回来真的很高兴。受人欢迎也不是件坏事,她想,但却会让我们很累。可是,难道我一生要在可是中耗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