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那请你说说,他在艺术领域究竟取得了什么成就呢?他画出过一幅优秀的作品吗?素描也可以啊?你能举出来吗?他写过一首诗吗?他会不会弹钢琴呢?除了整天自吹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之外,他还会做啥?
“他天资聪明,才华卓越……”
她陷入了沉思。
“从他目前的情况看来,他自己也就会发展成这样。他已经二十五六岁……你凭什么就认为他将来不会是个熨烫裤子的呢?”
“我也不是说他一定就不会如你所愿。我也不是没听说过,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小伙子,在家里的确很优秀,可是到艺术学校以后,经过奋发学习,只有十分之……或者只有百分之一……能够混口饭吃。所以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当说到这个小裁缝,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多亏你还学了心理学呢……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他如果和麦克农大夫或莱曼•卡斯这些人比,好像还很懂艺术。试想一下,你要是能在纽约那些很平常的画室里见到他,我敢打赌你压根儿不会去注意他!”
“那可不一定!”
她浑身蜷作一团,双手合抱着,像修女一样跪在微热的、几乎要熄灭了的火盆前哆嗦着。他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你觉得你的埃里克将来就会有所作为?但是老实说,我觉得他到了我这个年纪,顶多也就在朔恩斯特鲁姆那种小镇上自己独自开个小裁缝铺吧。”
肯尼科特马上站起身来,坐到沙发上去,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试想一下,假如他没有成为一个艺术家,我猜他是一定会的!设想他会回来做个裁缝,而你成了他的妻子……难道说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艺术家一样的生活吗?他住在简陋的棚屋里,开个小裁缝店。他整天替人熨烫裤子,或者是俯下身给人缝制衣服,而且还得恭恭敬敬地去侍候那些自恃有钱的阔佬……他们会随时过来,扔给他一套又脏又臭的破衣服,而且还冲着他大声嚷嚷道:“喂,接着,给老子补下这件衣服,耽误事就会怪罪你!’瓦尔博格他没那么大的能力去开间大些的裁缝店。做这活他会让人着急……除非有你这位贤内助,到店里去帮助他,一天到晚站在桌子跟前,手里拎一个重重的大烙铁熨斗,不住地给顾客熨烫衣服。要是你这样给炽热的烙铁一连烤个十五六年,恐怕你的肤色也会白嫩,是不是?而且,你也会像老太婆一样驼了背。那时你也就可能就住在铺子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到了深更半夜……对了,你有你那位艺术家相陪……他睡眼矇眬地走过来!他一身汽油味儿。常年劳作,他脾气也一定不小,而且老含沙射影地说,要不是被人拖累着,恐怕早就去了东部,早就成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了。他肯定会这样的。那时你还得好好招待他的那些亲戚……现在你还老埋怨惠蒂尔舅舅!将来你要服侍的是一位名叫阿克塞尔•阿克塞尔博格的老头儿。他靴子上粘满牛粪,就这么走进屋子也不在意。他只穿着袜子,就坐下来吃饭,还满口对你大吼大叫的。‘快点儿,你这臭娘儿们,真让人生厌’。是的,你每年还会生个哭哭啼啼、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你在烫衣服的时候,他们就会扯着你的衣服。你哪会像现在疼爱正在楼上安睡的休那样去疼爱他们……”
她气呼呼地冲他说道:“你的话已经说完了吧。我应该说我的了。我承认不包括埃里克在内的你的所有的话。难道就只有你和孩子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希望得到我吗?他们都想,整个小镇都想!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我脖子上火辣的呼吸!舅妈、那个让人烦到作呕的老叔叔怀特,胡埃斯特莱克和博加特老媪,还有他们所有人。你喜欢他们。你鼓励他们把我置于死地!我不会承受的!你听到了吗?现在,就在这一刻,我已经完了。是埃里克给了我勇气。你说他只忙活花边(顺便说一句,那个东西通常都不会绣在裙子上)!我告诉你,他还信仰上帝,那个博加特老媪用油腻的条纹材料掩盖起来的那个上帝。埃里克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伟人,我也会为他的成功尽一份自己的力量的——”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
“哎,你先停一下!他一个晚上都在向你说他是多么棒的一个人。现在,该轮到我说了。我虽然不会艺术——但是卡丽,你了解我的工作吗?”他微向前倾,粗大的手搭在粗壮的大腿上,缓慢地、稳重中带着伤心似的说:“不管你有多么冷漠,我都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爱你。我曾经说过你就是我的灵魂。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开车回家时在日落中看到的所有,你也是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一切。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了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泥泞中挣扎奔走,尽全力去救治每一个病人,不管他们贫穷还是富裕。你总是说科学家应该统治世界,去取代那些政客们——难道你看不出我就是这里的科学吗?况且我能承受你的冷漠,道路的坑洼不平,和夜路上孤独地驾驶。我所需要的就只是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我没有期望你要很热情——从来都没有期望过——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欣赏我的工作。我为世界带来了新生命,挽救了生命,使无数暴躁的丈夫更加呵护自己的妻子。而你,却整日如痴如醉地听着瑞典的一个小裁缝如何把花边绣在裙子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干这样的事情真是太没出息了!”
她把脸伏在他的膝盖上。
“还有,我欣赏他。他并不只是一个年轻的瑞典乡巴佬。他还是一个艺术家。”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脖子。“我也不想如此不公平。好吧,我承认爱情是一件十分伟大的事。确实是这样。但我们总得忍受很多这样的事情吧?啊,亲爱的,我的卡丽哪,难道我就这么差吗?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要知道,要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呀!”
“但是我有话要说。我喜欢埃里克。他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吻了一下。她马上呜咽着说:“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他见面了。现在我也不要见到他。难道我要住在裁缝铺后面那个闷热的小棚子里吗……我还没有爱他爱到那个地步。而对你却是……尽管我对他充满信心,确信他是一个好人……但是,我却离不开你。婚姻,犹如织起的一张网,将人聚在一起……想要扯断它却很难,即使是在网要破的时候……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扯断。”
“但是,我并不觉得有那么多话可说啊。”
“那么你现在想扯断它吗?”
然而,在他还没开始冗长的谈话之前,她就抢先一步说:“好!我想让你知道,今天晚上我就跟你坦白所有这一切。”
“怎么可能呢!”
他打着哈欠说:“把你的衣服和套鞋给我。”在她脱衣换鞋的同时,他一会儿弄弄表链,一会儿摸摸热水汀,一会儿看看寒暑表。他把她的衣服围巾之类的东西拿到客厅里抖了抖水,像平时一样仔细地将它们挂起来。他又拖了一把椅子笔直地坐在她面前好像是要给她检查一下身体并给点建议似的。
他把她举了起来,把她抱上了楼,放在她的床上,转身往房门口走去。
此时,卡罗尔唯一能说的就只有“你先让我坐下”。她颓然地瘫倒在沙发里。
“过来亲我一下好吗?”她仍旧呜咽着。
“当然了。我全都知道了。你不知道在这个镇上有那么多的人,有大把的时间八卦别人的事情吗?虽然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直说,但是含沙射影地说这类话的也不少,更何况我自己也看出来了,你喜欢他。但是,当然了,我知道你比较冷漠,即使瓦尔伯格想牵你的手或吻你,你也不会让他的。所以我不会担心。但是同时,我希望你幻想着这个年轻力壮的瑞典乡巴佬儿会和你一样天真无邪,信仰着柏拉图式的爱情!你先别急,听我说,我这并不是在中伤他。其实他并不坏。他很年轻也很好学。所以理所应当你很喜欢他。但那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小镇在道德层面上会怎样看待你吗?会不会像对待弗恩似的呢?也许你会觉得两个年轻人的私下幽会是不会被人所察觉的,但是这是不对的。在这个镇上,不管你做什么,总会有一批不请自来的讨厌的人盯着你。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吗?一旦维斯特莱克他们那群长舌妇开始宣扬,你就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到时候你就会发现身边的人到处都在传你和瓦尔伯格谈恋爱的事情,那时,你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走出了房间。在一个多小时里,她听见他一直在他房间外踱着步子,点燃一支香烟,听到他拿手指敲着椅子。此时此刻,她觉得他就像是一道高大的壁垒,夹在她与越加黑暗的夜晚之间,保护着她,抵挡着这姗姗来迟夹杂着雪花的暴风雨。
“你——”
二
“我说,卡丽,你最好——”他把外套扔在椅子上,大步走向卡罗尔,声调也越来越高。“你最好现在就和他断了来往,我可不想戴绿帽子。我喜欢你,我尊敬你,如果我把事情搞大,只会让自己更难看。我觉得现在是时候让你和瓦尔博格一刀两断了,要不然你就会落到弗恩•马林斯那样的下场。”
吃早饭的时候,肯尼科特心情愉悦,而且比平时格外随和。卡罗尔整整一天都在想方设法通知埃里克,想要与他决断。打电话呢,村里的电话总台会毫无疑问地“偷听”。写信呢,又怕落入他人之手。直接去跟他见一面吧?不太可能。那天晚上,肯尼科特一声不吭地递给她一封署名“埃•瓦”的信:
他阔步走进起居室时打量了她一番,从她湿透的帽子到沾满泥泞的套鞋。她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的声音、他的气色、他的气息、他的抚摸——“你最好把衣服脱下来,卡丽,你看都湿了。”果然,他发作了: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只会给你添加麻烦。今晚我就要去明尼阿波利斯了,然后从那里可以转车到纽约或芝加哥。我一定要好好努力,成就一番大事。我不能给你写信。我很爱你。愿上帝保佑你。
肯尼科特直到把车子开到房前才理会她。对她谦逊地说:“你还是在这里下车吧。我要把车开到后面的车库去。另外,劳驾你看一下后门是不是还开着,好吗?”她打开了后门,发现自己依然戴着那副埃里克脱下来的湿手套。她始终没有摘下来。身着湿漉漉的衣服,鞋子上满是泥泞,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起居室中间。肯尼科特还和之前一样不知内情。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并不是侧耳倾听一顿他的训斥,而是想出一个怎样的理由来解释之前的事情使他明白,而不要像往常那样,她在说话,他却在不停地打哈欠,上闹钟之后倒床就睡。她听见他向煤炉里面添了煤。他很清醒地穿过厨房,但是在和她说话之前他在客厅里停了一下,上好了闹钟。
这时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开往明尼阿波利斯的列车就要开车了。她惊呆了,不去想什么。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任何的计划和欲望。
他平静地走到车后,握住卡罗尔的手,喃喃地说:“卡罗尔,和你散步真的好开心。”卡罗尔拍了一下他的手。车又启动了。转过大街拐角处那家杂货店,他消失在卡罗尔的视线中——
这时,她看到肯尼科特拿着报纸,正在盯着她看,她马上跑了过去,投入他的怀抱,随手把他的报纸扔在一边。这么多年来,他们又成了热恋中的情侣。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对未来仍没有憧憬。今后她将永远在那些依然如故的街道上,在那些依然如故的人们中间,在那些依然如故的店铺里过着她依然如故的生活。
卡罗尔非常忧虑。埃里克会不会偷偷溜走呢?
三
他把车停在大街上,热情地说:“再往前走一个路口就到了。晚安!”
埃里克走后大约一个星期,女佣上楼通知她说:“楼下有一个瓦尔博格先生要见你”,卡罗尔吃了一惊。
没有比打上一小时野鸭子更令你食欲大开的事了——他妈的,这台机器的功率还不如一支钢笔的功率大。估计汽缸里又塞满炭渣了。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说不定我又得重新换一套活塞环。
女佣人充满好奇的眼色,让她有些不安,她也感到很生气。她慢吞吞地下了楼,偷偷朝客厅里张望了一下。她看到一个身材矮小、胡子花白、脸色泛黄的老头儿站在客厅里。他身上穿着一件粗帆布夹克,长靴沾满泥土,手上一副红手套。一双敏锐的红眼珠滴溜溜怒视着她。
卡罗尔被忽略了。但是肯尼科特却有说有笑地非常高兴。当他立即降速超过那辆受惊的马车时还冲着那个农民马夫喊道:“哦,哦,没事了!”她坐在后座上,感觉被冷落了,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好像要冻僵了似的,犹如在一部没有剧情的戏里扮演的一个可怜的女主角。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她本应该告诉肯尼科特——但是她告诉肯尼科特什么呢?她不能对肯尼科特说她爱埃里克。他爱过她吗?但是她无论怎样都不能再缄默不语了。她不确定对至今不知内情的肯尼科特应该同情还是对他的自以为是女人最佳丈夫的自满感到愤怒——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提醒了她,她不能再徘徊在迷茫中了,必须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一下。一想到这会冒险,她竟无端地有点兴奋——然而,前面肯尼科特正和埃里克开怀畅聊。
“请问,您就是大夫的太太吗?”
“那真的超有趣哦!”埃里克说道。
“是的。”
“多么希望我今年秋天有更多的时间打野鸭子,那你觉得怎么样?”肯尼科特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一个同事从曼一特拉普湖来信告诉我说他在一个小时之内打了七只黑头野鸭和两只红头野鸭。”
“我叫阿道夫•瓦尔博格,从杰弗逊来,我是埃里克的父亲。”
“是的,很可能。”埃里克说。
“哦!”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长着一副猴脸的老人,言行并不端庄。
“今年的季节有点反常。之前从未见过十月这么冷而十一月天气这么好的时候。记得九月九号还下过一场大雪呢!我觉得这个月的好天气会到二十一号——我记得这个十一月还没下过一片雪花呢,不是吗?不过我怀疑这几天会有一些大雪。”
“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是的。”埃里克回答。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害怕肯尼科特跟埃里克说话,向前曲了一下身体。肯尼科特说:“今晚会下雨吧。”
“我认为我一说你就明白。他在什么地方?”
他命令式地打开了车门。卡罗尔意识到埃里克在上车,自己只有坐在后面了,而且只能自己开车门。刚刚的一阵高涨情绪突然间被压制了。现在她又成了格菲尔草原镇上的威尔•W.P.肯尼科特太太,坐着一辆吱吱的破车等着被丈夫教训。
“这个啊,说真的,我想他恐怕在明尼阿波利斯吧。”
“天气不是很好呀?坐车回去吧?瓦尔博格,上来吧?”
“你不是在骗我嘛!”他盛气凌人,十分轻蔑地直瞅着她。她都不能想出他怎么会有这种表情。他满口方言,阴阳怪气,还有点不太清楚,全靠连蒙带猜才知他说了什么。他仍旧嚷嚷着:“你少骗我!话儿倒是挺好听的。我只想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
两人像小学生一样,连连说是。
“别急,瓦尔博格先生,你先不要这样强横,好吗?我可不是你们农场的女工。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儿子在哪儿。我凭什么就会知道他在哪里呢?”看到他那种麻木迟钝,她怒发冲冠。看到她的表情与轻蔑,他攥起拳头,异常愤怒。
他愤怒的声音有了一丝平滑:“散步呀?”
“你们城里的女人真卑鄙。别看你们身上举止端庄,衣着靓丽!我老远跑来,为的是防止我儿子道德败坏,而你却叫他土霸。天哪,我并不想对你和你丈夫做什么!我并不是你们所憎恨的人。这会儿轮到你这女人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卡罗尔知道那是肯尼科特。
“你真的要说吗,瓦尔博格先生……”
隆隆的车上灯光变幻无常;照在了他们身上;突然停了下来。从风挡玻璃后面传来一声怒吼:“喂,你们在这里呀!”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嗯?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虽然有些令人讨厌,可也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我想让他回农场帮忙。他干裁缝又挣不了几个钱。我可以要个不需雇佣的人。而他回去帮忙就是了。你居然横插一刀,愚弄他,玩弄他的感情,还催促他逃跑了!”
卡罗尔犹豫了,想去又不想去。她的头有点疼,没有了目标。所有东西,这个夜晚,他的轮廓,还有未来都很模糊,他的身体就像飘浮在四维空间里一样。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汽车的灯光突然从拐弯的地方照了过来,而且她俩离得有点远。“我该怎么办?”卡罗尔沉思着。“我想——嗯,我不会被抢劫吧!我是好人!如果我连跟男人坐在火堆旁聊聊天都不行,那我宁愿去死!”
“你说谎!这是造谣!诬蔑!这不是实话;就算是这样,你也没资格这么说!”
“别了,太湿了。但是我们可以生一堆火,然后你在火堆旁边坐着我的大衣。我可是个生火高手呀!有一次我跟我的表弟拉尔斯在森林里的小木屋中被大雪困了一个周。我们刚去那里时壁炉里结满了冰,我们把冰凿了下来,然后塞满了松树枝。我们能不能再去树林里生堆火坐会儿呢?”
“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镇上有个人跟我说,你对我儿子做过什么!别以为一切我不知道!你们孤男寡女在树林里干什么?说你们在谈什么艺术,鬼才信!你比街上那些放荡的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像你一样的阔太太,有个不错的丈夫,也没什么正经工作。而我,看看我的手,看看我是怎么工作的。噢,上帝啊。对了,你根本不必工作,你太娇贵了,怎么能做正经工作呢。你可以勾引年轻小伙儿,寻欢作乐,与畜生何异!我警告你,请你远离我的儿子!”他在眼前挥动着拳头。她都能闻到臭粪味儿和汗臭味儿。
“等等——等一下——一切都在等待中。”她低声耳语。她把手抽了回来,握紧了拳头抵在嘴唇上。她严肃了起来。“我很开心——现在回家去吧,免得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但是我们能不能在圆木上再坐几分钟,就只是听听声音呢?”
“和你这女人谈这无用。我不相信你,下次直接找你丈夫问个明白。”
昏暗的夜色下她感受到了野性的美。巨大的残云蔓延在孤月周围;水坑岩石互相照映。他们正经过一片小白杨林,白天那么不起眼,现在却像是一堵来势汹汹的墙。卡罗尔停住了脚步。他们听见了树枝上的滴水声和突然就落到了潮湿土地上的湿叶子。
那个矮老头儿拂袖而去,卡罗尔连忙奔了过去,一手抓住他那布满灰土和草种的肩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尽管卡罗尔知道这首诗写得糟糕透了,但是她很感激。
“你这眼瞎的老东西!你一直想把埃里克变为你的奴隶,让他充实你的钱包。你总是嘲笑他,让他过分劳累。可能你成功地摧残了他……现在你找不到他了,把他带不回身边了,就跑到这里来放肆。告诉我的丈夫吧,告诉他就行。他杀了你,你可不要责怪我。他一定会杀了你。”
与我明眸相视
那个老头儿嘟囔了几句,极其愤怒地看着她,丢下一个字,拂袖而去。
那般玲珑、温柔、欢快、聪明
卡罗尔也一清二楚地听到了他说了什么。
“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只是一些我喜欢的词,因为对我来说它们把你描绘得很逼真。当然别人也许不会这样看,但是——好吧——
她往沙发那里走,可还差一段距离。她两腿一软,一失足,就倒了下去。恍惚中她听到自己在说:“你没有晕倒,这太荒谬了,这简直是在挖苦自己。赶快站起来。”可她就是动弹不得。肯尼科特回来,看见她倒在沙发里。他连忙奔了过去。
“亲爱的,如果我真的不深沉——我不想让我们现在就受到比——比将来还多的伤害。念一下吧。还从来没有哪首诗是关于我的呢!”
“卡丽,你怎么啦?你怎么面无血色啊。”
“哎呀,怎么反应这么平淡呢!就不能深沉一点呀?”
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哦,亲爱的,你对我真好。我想要到加利福尼亚去……看看那边的高山和大海。不要争论,答应我吧,因为我现在就想去。”
“好呀,念念听听吧。”
他低声说:“那好吧,我们两个都去。孩子留下来,交给贝西舅妈就得了。”“那现在就走吧!”
“还是说了吧——卡罗尔,我正在写一首关于你的诗。”
“好的,如果我们有空。先别争了好吗?设想你已经启程了。”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秀发,一直到吃过晚饭以后,才把这件事又提了出来。“到加利福尼亚去,我是没意见的……不过要再等三周多。我得找个退伍医生来接替我的事儿,那时再走也不迟。外面流言蜚语实在多,现在你一走,那不是作贼心虚不打自招吗?再等三个星期,好吗?”
她清楚埃里克正在笨拙地深情演说。
“好吧!”她茫然若失地说。
他在说着一个“伟人”的故事。在这种安静祥和的气氛中,她没多在意埃里克说的什么,而只是注意聆听他的声音。
四
卡罗尔似乎感觉到了那间矮房的炎热、压熨斗时的重击声、衣服烫焦时的臭气以及塞在那些侏儒中间的埃里克,于是她握紧了他的大拇指。他把手缓缓伸进卡罗尔的手套里,摩擦着她的手掌。卡罗尔赶紧把她的手拿了出来,脱下手套,把手放回了埃里克手里。
街上的人们偷偷注视着卡罗尔的言行举止。贝西舅妈一个劲儿盘问她“为什么埃里克突然走了”,结果遭到了肯尼科特的迎头痛击,“说什么呢,你意思是说卡丽跟那个家伙的出走有关系啦?那我可告诉你,你尽可以去给别人说,那天是卡丽、埃里克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坐车出去玩。埃里克说要去明尼阿波利斯,那里有一份比较好的工作,还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劝他当然可以去的……看来最近你们店里进了许多糖,是吗?”
埃里克慢慢地开始揭露他的感情了。他给她生动讲述了自己以前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大裁缝店里工作:在蒸汽弥漫,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条件下做苦力。那些“见酒忘形”,喜欢冷嘲女人的男人们个个穿着破背心和皱巴巴的裤子,总是嘲笑他、开他的玩笑。“但是我不介意,因为我可以离他们远远的。我以前经常去艺术学校、沃尔克画廊和哈里特湖边,或者徒步去盖茨山庄,幻想它是座意大利城堡,而我就住在里面,是一个侯爵,在那儿收集挂毯——那是我在帕多瓦战场上受伤以后的故事。很糟糕的是,一个名叫芬克尔法布的裁缝发现了我的日记,在店里当众朗读了一遍——我跟他狠狠地打了一架。”埃里克笑了笑。“我被罚了五美元。但是现在那些都过去了。就像你站在我和汽油炉子中间一样——紫边火舌从炉盖底下喷出,发出一整天的冷笑——啊!”
盖伊•波洛克兴冲冲地从街对面跑过来,就有关加利福尼亚和新出版的小说跟她谈了几句。然后就被维达•舍温拉到一边,谈论“芳华俱乐部”的事情去了。冷不防莫德•戴尔突然对卡罗尔说:“我听说埃里克已经离开格菲尔草原镇了。”每一个人都像是机警的兔子,把耳朵竖了起来。
他们穿过簌簌的树丛,走在泥泞的路上溅得满身是泥浆。埃里克把卡罗尔的手塞进了他的口袋。卡罗尔抓住他的大拇指,感觉像她们母子俩在一起散步牵着手一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休。女佣今晚在家,但是她会照顾好休吗?她努力不去想这些。
卡罗尔落落大方地说:“不错,我也听说他走了。事实上,临走前他还打过电话给我呢……说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他走了,真可惜,否则我们要是再筹办戏剧社不就多了一个人才吗?我觉得埃里克他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不过,这次重建戏剧社我可不管了,因为威尔一天工作下来累得够呛,我正在打算劝他一块儿到加利福尼亚去玩玩。久恩尼塔……你对加州沿海一带不是很熟悉吗……请你给我出出主意:是从洛杉矶出发好,还是从旧金山出发好?路上的旅馆是哪家呢?”
“嗯。”
芳华俱乐部的人尽管听了卡罗尔的话大失所望,但是她们随即对卡罗尔的后半句话产生了兴趣,于是一拥而上吹嘘自己曾经下榻过的那些租金最贵的旅馆,哪怕是在那里只吃过一顿饭。她们还来不及再三盘问卡罗尔,卡罗尔早已另换了话题,兴高采烈地谈起雷米埃•伍瑟斯庞的事情。维达也说出了关于她丈夫的新消息。她说他在战壕里中了毒气,住了两星期战地医院,现在已被提拔为少校,而且还正在学习法文呢。
“今天晚上有点冷,但是我喜欢这种感觉。”他说。
五
她看见埃里克站在打谷机的影子里,生气地踢着一侧的铁轨。她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幻想着他热血澎湃。但是他俩谁都没说话;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有了反应,两人一起越过铁轨来到一条小路,匆匆朝乡下跑去了。
卡罗尔把休留给贝西舅妈照料。
她喃喃自句:“我就去跟他聊半把个小时就回家。”她披上了那件花呢大衣,穿上了胶鞋,寻思自己穿着的鞋子朴素得让人联想不到自己是去密会情人。
如果不是肯尼科特反对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带着休一起走。她恨不得真的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好让他们永远不再到格菲尔草原镇,全家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她真的不想再见到格菲尔草原镇了。
“这就过去。”卡罗尔爽快地答应了。
卡罗尔离家期间,斯梅尔夫妇就要搬到肯尼科特家里来住。在卡罗尔准备动身前这一个月里,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惠蒂尔舅舅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们俩,而问的问题无非就是怎样在汽车间搭炉子生火,又怎样清扫炉子的烟道罢了。
“看见你丈夫开车出去了。我忍不住过来找你。一起走走吧。我知道别人会看见咱们。但是如果我们躲到乡下他们就不会了。我在打谷机那里等你。你愿意来的话——快点吧!”
肯尼科特问卡罗尔要不要在明尼阿波利斯逗留几天,添置几件新衣服?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肯尼科特回乡下去了。卡罗尔听见有人按门铃,过去开门,一看见埃里克在门口她顿时就慌了。他呆在那里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好像他在彩排一次演说似的,他哀怨道:
“不!我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等我们到了洛杉矶再说吧。”
有时候她可怜地想不起他到底长得什么样。通常他会在她的脑海中显现一会儿——瞥一眼他那可笑的熨斗,或者他跟戴夫•戴尔在湖边一起奔跑的情景。但是他有时候会消失,只留下一个印象。她担心起他的样子:他的手腕是不是又大又红?他的鼻子是不是像斯堪的纳维亚人一样翘?他是不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当她在街上跟他不期而遇的时候她才打消了这个悬念。无法想象出一些转瞬即逝的亲密场景让她常常感到不安:当他们野餐时一起步行上船时他的脸,一抹红光照耀下的鬓角、咽喉、平坦面颊。
“好的,好的!一切随你。只要高兴就好。我们这次出门可以疯狂痛快地玩一玩,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格菲尔草原镇恐怕也不是现在的格菲尔草原镇了。”
她用他可能说的所有激励语言来自我振作;这些也让她更佩服他、爱他。但是她不敢让他去。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去。她忘记了对他的怀疑,也不再嫌弃他的出身了。每天不见到他就没法摆脱孤寂。不管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都像是独立于别的时间之外,她会突然冒一句:“啊!我想见你埃里克!”好像之前从未出现过那般有力度。
六
卡罗尔因为费恩的事情一直伤心,而她又跟埃里克保持着距离,她突然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十二月里的一个下雪天的黄昏。有一列卧车咔嚓咔嚓地从圣保罗出发到堪萨斯城,并在那里与开往加利福尼亚的列车拼接在一起。这列火车摇摆着穿过了工业区后,就开始加速了。卡罗尔只看见一望无际的茫茫的田野迅速从视野中消失,前面,夜色愈来愈浓了。“车在明尼阿波利斯只停一个小时,我跟埃里克真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他现在仍在那里的某个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卡罗尔担心了漫长的一个月,她只是偶尔在东方明星舞会上见到埃里克。在店里的时候,纳特•希克斯在跟前,他们只好非常注意肯尼科特新衣服上钉一个扣子还是两个扣子更好看。为了在旁观者面前掩饰,他们只说几句客套话。
肯尼科特打开了座椅上的电灯,卡罗尔就安静地翻看一本电影剧照的杂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