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在吃早餐的时候总是爱说很多话。他非常想谈谈自己对猫头鹰和F大街的印象。
六
“不要发出这么多噪声。你话太多了!”肯尼科特咆哮着说。
八月里,卡罗尔生了一个女儿。她无法做出决定,是让女儿成为一个妇女运动领袖呢,还是让她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太太,还是两者兼有。但是她决定一定要让女儿上纽约的瓦萨女子学院,入学的时候,给她做一件漂亮衣服和一顶黑色小圆帽。
卡罗尔也生气了:“不要用那种口气和他说话!你为什么就不能听他讲讲呢?他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告诉大家。”
五
“你这是什么观点?你是说要让我浪费一天的时间听他胡扯吗?”
只有一件事伤害了她的虚荣心,那就是很少有人向她打听华盛顿的事。当初珀西•布雷斯纳汉回乡的时候,乡亲们对他毕恭毕敬,求他讲一些自己的看法,但对卡罗尔的事,大家都不感兴趣。当初自己还幻想回家的时候,大家都把她当作荣归故里的女英雄,这真是可笑;虽然她自己琢磨的时候,也觉得很可笑,但她内心还是十分受伤。
“为什么不可以呢?”
现在就算听到博加特太太的话,她也不会感到生气了,有一次她听到:“现在禁酒令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所以我觉得下一件大事就是让大家过好安息日,而不是去弄什么禁烟令。凡是在主日去打棒球或是看电影的,都算是违法的人,都要被抓起来。”
“首先,他要开始学一些规矩了。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变得有教养。”
她不再把贝西舅妈当作敌人,争取自己的独立了。她知道,贝西舅妈并不是要事事阻挠;她只是想为肯尼科特一家子做点儿什么。卡罗尔突然发现人老了就是个悲剧,不仅仅是因为体力和活力不及年轻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不再被年轻人需要了;他们的爱和苦口婆心几年前还是那么重要,现在提出来只会被年轻人讥笑。现在她明白了,当初贝西舅妈跌跌撞撞走过来,送上一瓶野葡萄酱的时候,是真心希望她这个外甥媳妇了解做酱的秘方,向自己请教一番呢。从这以后,每当贝西舅妈喋喋不休地训话时,就算生气她也会认真听着。
“不管是规矩也好,纪律也好,我从他那儿学的,要比他从我这儿学的要多。”
“哦,是啊,确实要给你们讲一讲啊,但还是改天吧。”她打着哈欠说道。
“这是什么?这是你去华盛顿学的新的育儿理论吗?”
她们都凑过来,盯着她看。卡罗尔看着她们。她们的好奇心看上去很自然,但又无关痛痒似的。
“或许吧。你不觉得孩子也是人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卡罗尔总觉得莫德•戴尔好像很不高兴她回来。在芳华俱乐部的聚会上,莫德就很神经质地咯咯笑着对她说:“哦,我想你一定是发现战时工作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不在家,溜出去玩吧。久恩尼塔!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卡丽给我们讲讲她在华盛顿认识的军官吗?”
“那是肯定的。但也不能让他一个人一直说吧!”
四
“当然不可以。我们也有我们的权利。但是我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像我们一样,也有很多想法,我就是要让他发展自己的想法,而不采取格菲尔草原镇的处置方式,把他们的想法都扼杀掉。这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保证你我都不去‘教育’他。”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的谈话都是关于她的长筒丝袜,她的儿子,她跟肯尼科特分房睡觉,她喜欢听的音乐,她和盖伊•波洛克的老交情,她在华盛顿大约挣多少钱,以及她回来后说的每一句话。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允许卡罗尔•肯尼科特继续活跃下去,接着他们又津津有味地听纳特•希克斯讲一位旅行推销员和一个老处女之间的风流故事。
“好了,我们别为这个争吵了。可是我是不会宠坏他的。”
萨姆•克拉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胡说八道,他俩从来就没想过什么谈情说爱。他们就是谈谈书之类的东西。我告诉你,卡丽•肯尼科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那些聪明的受过教育的女人都会有些可笑的念头,但当她们有了三四个孩子之后,就不会这样了。你看着吧,等这几天她安下心来。她就会去主日学校教书,帮忙组织社交活动,还会做好自己应做的,不去插手经济和政治了。一定是这样的!”
十分钟后,肯尼科特就把这次争吵忘记了;这时,卡罗尔也忘记了。
“当然了。她早晚有一天会恍然大悟的,”纳特•希克斯咂着嘴唇,以一副公正的态度说道,“要我看,整个镇上她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天哪!”他的语气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我猜她现在肯定还在惦记以前在我这儿干活的瑞典小伙子瓦尔博格!他俩真是天生一对!一起谈诗谈月光!要是他俩一直那样卿卿我我,还不知道能发展成什么样呢——”
七
韦斯特莱克大夫见风使舵,改口说:“我也是啊!我也是啊!她的言谈举止非常文雅得体,而且博览群书,或者就算是小说也行啊。当然她和其他女人都一样——立场不坚定——没有学者的风度——根本不了解政治经济——经常把别人的话信以为真。但话又说回来,她还是一个好女人。看她把农妇休息室收拾得多干净,这个休息室可是咱们小镇的一大特色,能为小镇招来不少生意呢。既然肯尼科特太太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比起以前那些愚蠢的想法,她应该高明了不少吧。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要是她还是想尽办法教我们为人处世,大家都会笑话她的。”
趁着秋高气爽的一天,肯尼科特夫妇和萨姆•克拉克夫妇开了车,到两湖之间打野鸭子去了。
萨姆生气地把嘴边乳白色的泡沫吹掉,哼了一声说:“一个聪明娘们儿来指导我们这些大老粗建设这个小镇,这是咱们的运气,是件好事儿。就算她爱找事儿,那也比吉姆•布劳塞强,他就知道吹牛,炫耀自己的工厂。就算肯尼科特太太有时太过活泼,那她也算个聪明人。看到她回来,我真高兴。”
肯尼科特交给了她一支轻便的0.26口径猎枪。她第一次学习狩猎,毫不退缩,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野鸭子。她懂得了枪管末端那个小小的准星和瞄准目标很有关系。这时候,她几乎高兴得像个小孩;她和萨姆同时开枪打一只野鸭,而萨姆硬说那是她一枪打中的,她几乎也信以为真了。
“看她还能干什么。他们说她以前总是抱怨我们小镇不够漂亮,委屈了她这样城市来的姑娘,她还想让我们多交三十七块九毛钱的税,用来把小镇修得更漂亮点儿,比如说,在消防栓上套个罩子,在草坪上立几尊塑像——”
她坐在芦苇丛生的湖岸上休息,听克拉克太太有气无力地胡扯。黄昏依旧灰蒙蒙的。
德尔正在给萨姆刮胡子,听到他的话后就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刷子上的泡沫一直往下流,他打趣道:
他们背后是一片片黑色的沼泽。犁过的地里散发出一股股清香的味儿,湖面上泛着红色。那两个男人正等着射击最后一批野鸭子,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凉风中听得格外清楚。
“喂,现在我经常看到肯尼科特的妻子在农妇休息室里瞎忙活呢。”韦斯特莱克大夫说话的时候,格外强调“现在”这两个字眼儿。
“靠……左边!”肯尼科特拖长了声音。
韦斯特莱克大夫、萨姆•克拉克、纳特•希克斯,还有德尔•斯纳弗林正在德尔的理发店里聊天。
三只野鸭排成一队,从天空中俯冲而下。枪响了,一只野鸭从空中摔下来。那两个男人划着小船去找他们的猎物,迅速消失在芦苇丛里。他们愉快的谈话声,轻轻溅起的水花声和轻缓的划船声,从茫茫暮色中传来。此时,天上有一大片浓烈的火烧云,倾泻在静静的港湾里。它迅速改变了,湖面映照得就像一块静谧的大理石。肯尼科特大声呼喊着:“喂,我的宝贝儿,咱们回家啦。很美味的晚餐啊。”
三
“我要和埃塞尔一起坐在车后面。”卡罗尔在车旁边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呼克拉克太太的名字;卡罗尔也是生平第一次愿意坐在车后座上,她也是缅因街的女人了。
现在上街她非常喜欢戴夹鼻眼镜。她开始问肯尼科特和久恩尼塔这样是不是看上去更年轻,比她的实际年龄三十三岁小多了。那副眼镜总是夹疼她的鼻子。所以她就又想换上普通眼镜。但一戴上普通眼镜,显得就更老了,而且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行!她还是暂时不要戴普通眼镜了。但她曾经在肯尼科特的诊所里试戴过一次,确实比夹鼻眼睛舒服多了。
“我饿了。在饿的时候尝尝烤鸭的味道,倒也不错。”一路上,她心里高兴地想着。
她匆忙往芳华俱乐部赶,去和那些会友们聊天,由于心里一直在想一会儿要谈什么,就根本无暇顾及大街的丑陋了。
她越过静谧的田野,眺望着西方。她发现土地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落基山和阿拉斯加。她发现,当其他的帝国渐渐沉寂下去的时候,一个主宰将会蓬勃发展。她知道,在这之前,将有好几百代人像他们自己渴望的那样挣脱囚笼,摆脱枷锁,最终却免不了悲剧的发生。
她果真开始工作了。她每天都到农妇休息室帮忙值一个小时的班。她突发奇想,把那张松木圆桌子漆成了黑色和橘红色,这把妇女读书会的会友们吓了一跳。她一边和那些农妇们闲谈,一边帮她们哄孩子,感到非常高兴。
“明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去吧。一部拍得很棒的片子。”埃塞尔•克拉克提议说。
前一阵儿镇上新添了七栋平房和两家汽车修理厂,肯尼科特把这个看得极为重要,但卡罗尔却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道:“哦,是啊,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很不错呢。”她真正注意到的变化是新落成的校舍,周围有赏心悦目的砖墙,宽大的窗户,健身房,还有专供学习农技和烹饪的教室。这一切都暗示了维达的成功,这把她也搅动得想做点事情——什么事情都行。她跑去找维达,高兴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工作。我会从基层做起的。”
“本来,我打算看一本新书的……但是,好吧,那我们走吧。”卡罗尔回答说。
在格菲尔草原镇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谈论禁酒令问题,都说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某个地方,十三美元就能买一夸脱威士忌,还有自己在家里酿啤酒的秘方,“生活成本的增加”,总统选举,克拉克的新车,以及赛伊•博加特身上长期形成的臭毛病。他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和两年前的一样,甚至和二十年前的几乎相同。更甚者,二十年后还是一样。这个世界就像一座火山,庄稼人都在这个山底下耕地。火山偶尔喷出的熔岩就会把他们最好的庄稼给毁了,让他们惊恐万分,承受巨大的伤害,但他们的亲属还是照样把这些农田继承下来,一两年后就又恢复了耕种的状态。
八
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真让人气愤!”卡罗尔对肯尼科特叹息道,“我心里一直在想,想要每年搞一个合欢节,到了那一天,整个镇上的人都要忘掉不快,出门相聚,一起出来参加运动会、野餐会和交际舞会。可是哪知道伯特•泰比——你们为什么偏偏推选他当镇长不可呢?——他却窃取了我的想法!他想搞那么一个由全镇居民人人参加的节日,但他还打算邀请一位政客来做次演讲。但他的节日正是我竭力回避、坚决不搞的东西。事前他还征求维达的意见。不用说,她肯定表示赞成了。”
在她离开的城市华盛顿,人们经常坐到深夜谈论世界巨变、欧洲革命、基尔特社会主义,以及自由诗体。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肯尼科特一面在给闹钟上弦,一面还在琢磨,他们也慢慢地走上楼去。
二
“是的,”肯尼科特横插一脚,“很显然你一定十分不高兴的。”他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要为了这个节日的成功而如此努力吗?你难道还要搞什么净化,做社会改革,难道你不累吗?”
她进门十分钟后,肯尼科特就含糊地说:“听我说,我把你的房间一直留着,一切都是保持原样。我现在尝试着用你的想法看问题。两个亲密的人总要去适应对方的性情的。老实说,我现在也非常喜欢单住一个房间,好反省自己。”
“嘿,我工作还没开始呢!”她把他领到婴儿室门口,指着她女儿那一头绒毛似的褐色的短发说,“你看到枕头上的那个东西了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现在我就告诉你,那是一枚炸弹呀——它会震透合会的虚伪。你们保守派要是聪明点的话,你们不如趁他们沉睡在婴儿床上时,就把他们早早斩草除根。设想一下,那个小孩在公元2000年他死的时候会看到或是经历什么呢?恐怕全世界的工人已经联合起来,人造太空飞船正在驶向火星!”
原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现在证明那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原来一登上回来的列车,心情无比激动,她打算放弃那间自己的小屋,试着和肯尼科特在一个房间睡觉。
“哦,是的,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翻天覆地。”肯尼科特打着哈欠说。
一个星期后她觉得这次回来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后悔。每天的生活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和在华盛顿的办公室里上班没什么区别。这就是她的职责所在;每天都要重复同样的细节,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语;那又能怎么样?
她坐在他的床沿,而肯尼科特正在衣柜里找他的一条领带。他明明以为就应该在柜里,可是却根本不在。
有谁在华盛顿能像盖伊•波洛克那样忠实可靠呢?每次在大街上看到他,他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看上去好像是一件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要一如既往干下去。我觉得很幸福。但这个盛大节日却让我看到自己失败得多么彻底。”
华盛顿认识的人谁会想她呢?
“那条该死的领带,怎会找不着了。”肯尼科特咕哝着,然后大声嚷道:“是的,我觉得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晚上的时候,卡罗尔来到了面粉厂。面粉厂后面是个电灯厂,里面的发电机发出嗡嗡嗡的奇怪声响,到了晚上听着就更响了。钱普•佩里正坐在外面守夜。他伸出两只青筋暴起的手,吱吱地说:“我们都太想你了。”
她拍打着他的枕头,铺下他的被子,一面大声说:
一路上,卡罗尔一直都在想象回到家后会是什么感觉。谁知回来后一切竟全都如她所想。看到每一个熟悉的门廊,听到每一句真诚的寒暄问候:“喂,你好!”她都会非常高兴。她回家的消息成了镇上最重要的新闻。她整天东奔西跑拜客访友,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久恩尼塔•海多克激动地谈起了那次在华盛顿的邂逅,简直把卡罗尔捧成了上层社交人物的核心。这个老冤家现在看上去竟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至于维达•舍温,因为一直和她很亲热,所以现在远远地站着,唯恐她搬出一大套从外面学来的异端学说。
“但是,我也不能说全无成功。我从来没有嘲笑过自己的理想,也没有为我的失败找借口。我始终不承认大街是个十全十美的地方!我始终不承认格菲尔草原镇比欧洲还要伟大、还要宽阔!我始终不承认像只是洗碗碟就会让天底下的所有妇女心满意足!就算我没有为原则斗争,我却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
一
“当然啰。你的确是这样。”肯尼科特说道,“哦,得了,晚安。我觉得明天也许会下雪。恐怕一会儿就得把防风窗关好。喂,你有没有留意小女孩儿把螺丝刀放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