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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当卡罗尔回过头来想再瞥埃里克一眼时,她突然发现博加特太太也在瞟着她,博加特太太的偷窥令她感到了一阵害怕。

起初她真有点恨他,后来看见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感到他很可怜。在野餐会上,她的醋意的确太大了,她以为莫德跟埃里克搞得简直太热火,暗暗骂道:“唉,这女人真不要脸,有夫之妇却不知羞耻的,勾引小伙子。”可是,就在这次晚餐会上,莫德当了女招待,忙着端蛋糕,对待一些老妇人十分和蔼,但是见了埃里克,却理都没理他。连她自己吃饭的时候,还跑过来跟肯尼科特夫妇坐在一起。平日里人们总认为莫德这个女人勾勾搭搭不规矩,但此时此刻卡罗尔却亲眼看到她并没有跟镇上的花花公子说上一句话,而是找那个老实的肯尼科特聊天,真的是错怪了莫德吗?

“我在干什么呀?难道说我爱上了埃里克?对自己丈夫不忠诚?我喜欢青春而并不是他,可是,青春已逝,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能因为这事毁了家庭。我要赶紧离开这让我难堪的是非之地!”她在回家路上对肯尼科特说:“我想要离开一阵子,到芝加哥去,你陪我去好吗?”

埃里克则被快乐和高兴包围着。他和默特尔一起哈哈大笑,在她倒咖啡的时候碰一下她的胳膊肘,在那些女招待走过来端咖啡的时候,他开玩笑似的跟她们扬起眉毛。默特尔也为他的幽默所感染,哈哈大笑。卡罗尔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静静地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仔细打量着默特尔,越看越来气,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又犯不着为这小事生气。“哼,一个乡下姑娘,僵硬的面孔上没有一点儿风采!”但她继续坐着,有点开始讨厌埃里克,幸灾乐祸地看他如何大献各种殷勤,看他“丑态百出”。埃里克一时激动,去奉承皮尔逊牧师,反倒引来他的讥笑。卡罗尔看了既感痛快也替他难过。后来埃里克在同时跟三个姑娘一块儿聊天时,一不小心把杯子掉到地上,他叫了一声:“哦,天哪!”卡罗尔不知怎的又开始同情他。

“那儿的天气现在还很热呢,大城市只有冬天才好玩,你要去那儿干吗啊?”

聚会时,教友们不像听祷告时那样虔诚,孩子们在桌子下面嬉戏玩闹,教堂长老皮尔逊牧师则冲着女客们大呼小叫:“琼斯教友在哪儿?他今晚怎么还没有来呀?哦,快叫佩里大姐给你一个盘,让他们给你多盛点牡蛎饼派!”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人,找一点儿刺激。”

在那次聚餐后的一个星期,卡罗尔跟肯尼科特和贝西舅妈参加了一次教堂的晚餐会,在聚会上她又看到了埃里克。晚餐安排在教堂的地下室里,餐桌是用叉形支架支起来。而埃里克帮着默特尔•卡斯倒咖啡。

“找刺激吗?”他感到好笑。“谁告诉你这种方法的啊?大概是那些无聊愚蠢的故事里学来了‘刺激’这个词的吧?严肃一点,认真一点,别开玩笑,我实在是工作脱不开身。”

整个星期,她觉得有无数的话想要向他说。她开始承认:一旦他没有陪着自己,她就觉得很孤单,然后开始害怕。

“那么我就独自去吧?”

要是她要离家出走,有点必须先确定:一是从何处出逃,二是逃往何方。卡罗尔虽然早就打算高兴地远远离开格菲尔草原镇、大街以及跟它有关的一切东西,但是还没有方向,不知道该走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她有了。这个动力不是埃里克•瓦尔博格,也不是对埃里克的爱。她一直确信,她并没有爱上埃里克,她只不过是“对他有点喜欢,对他的成功有点兴趣”罢了。但是,埃里克唤醒了她的青春激情,她也知道青春也在热情召唤自己。她并不是一定要逃避埃里克,而是无处不在的——比如说在教室里、在画室里、在办公室。但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激情,却跟埃里克何等相似呀。

“为什么啊,你知道的,问题不是在于钱,而是叫休该怎么办?”“把他交给贝西舅妈啊,反正几天我就回来了。”

两天以后,她到“芳华俱乐部”那里,正在和跟莫德•戴尔和久恩尼塔•海多克愉快地交谈时,突然觉得好像大家都在看她;可她现在仿佛充满了无限的勇气,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现在她完全可以起来对抗镇上的人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某种重要力量来抵制,虽然还不是很明确。

“把孩子扔下不管我可不赞成了。交给舅妈她们不合适。”

一上楼,她又想起那天她跟埃里克一起从铁道上走回镇上,也是这个老太婆撞见的,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么说来,你就是不赞成。”

博加特太太声音有些茫然,她斜斜地戴着一顶帽子,身上的衣服显得很邋遢的样子。卡罗尔轻蔑地地打量着她,警惕地防范着她耍什么阴招。果然在预料之中,这个死老太婆又开始来探她的口风了。“有没有打算以后多搞几次野餐会呢?”卡罗尔马上回敬说,“我可一点也没这种打算呢!哦,似乎有人在哭了,我上去看看他先。”

“我实话跟你说:我觉得最好再等几年,等到战争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好好地计划一次长途旅行。所以说,现在我不赞成你出门旅行。”肯尼科特就这么把她一下子推向了埃里克。

“是的……是的。”

“可也是呀,只可惜他居然一言不发,本来我想向他打听一下,希克斯先生给我丈夫做的那套西服现在做得怎么样了呢。不过,他老是不断地唱歌、划船,湖面的景色当然很美丽,我们玩得还挺愉快的!可惜镇上的人老是聊一些无聊的东西,而不去搞一些这样丰富多彩的活动,真是可惜啊!”

清晨三点钟,卡罗尔突然从梦中醒了,她自言自语道:

“赛伊还说你和埃里克还一起划船去了,想必一定很愉快吧!”

“这是多么可悲而又庸俗的恋爱!

“他看起来挺彬彬有礼的。”

没有闪光,也没有浪漫。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妇人,跟一个沾沾自喜的小男人躲在墙角里窃窃私语。

“我觉得他长得真是帅,他们还说他很聪明呢。你也很喜欢他吧?”

不,他可不是那种人。他十分好,很有志气,他什么都没有错。他看我时,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透出热情和青春,多可爱!多可爱!”

“是呀。”

她一想到自己竟会可怜巴巴地爱上这样的人,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了。她叹了一口气,埃里克似乎又变成了一个特别庸俗的人。

“可怜的孩子,他想去打仗,几乎快想疯了呢。听说,那个埃里克•瓦尔博格也去野餐的,是吗?”

后来,她心里真是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仇恨全发泄掉,“我的爱情越是微不足道,大街的罪孽也就越发深重。这说明我多么渴望着往外出逃,可是哪里都一样的。只要能逃掉,天大的后果我都不管了。这都是大街的罪过。当初我来这里时,是一颗炽热的心,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准备好好工作,可如今——反正我上哪儿都行”。

“是啊。我在游泳的时候还跟赛伊比过呢,他比我游得快多了。他的身体真棒!”

“我刚听到的那阵什么都听他们的训导,可他们却把我往沉闷的麻醉状态改造。他们不知道,更不会了解到,他们自鸣得意的这种沉闷乏味的生活是多么折磨人,就像千万只蚂蚁噬咬着伤口,或是八月里的骄阳暴晒着身体。”

“赛伊说,昨天你们去野餐了,玩得很high。是吧?”

“多么庸俗!多么可怜!卡罗尔呀,你本来是个心灵纯洁、步履轻盈的姑娘!如今却偷偷地躲进阴暗的角落,甚至在教堂的晚餐会上醋意大发!”

第二天博加特太太就上门来拜访了。她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像是一只正在啄寻面包屑的老母鸡似的。她的笑容太不自然了。进门就说:

第二日吃早餐的时候,一夜恶梦惊扰她心中的苦恼,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剩下来只有紧张不安的犹豫情绪。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她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她似乎有点失望。

除了威利斯•伍德福德夫妇、狄龙夫妇、钱普•佩里夫妇、肉铺子掌柜奥利森、白铁匠布雷德•比米斯和皮尔逊牧师这些市民,“芳华俱乐部”那些阔太太,平时很少到浸礼会和美以美会参加晚餐会——他们倒是经常在那里碰头,聊聊天,解解闷。那些所谓的上层人物全都到圣公会去参加草坪宴会,他们总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对会外的教友虽然还算客气,却不免有点儿冷淡。

她也回答不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睡眼矇眬地看了她一眼,给手表上好弦,就打着呵欠,说了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那……该进去上床困觉去了。”

本季度的最后一次草坪宴会,轮到哈里•海多克夫妇主办;宴会十分丰富又有光彩夺目的日本灯笼,有牌桌,有鸡肉馅儿饼,还有那不勒斯冰激凌。这时埃里克已被人们接受。他正在和属于那个“圈子里”的人——戴尔夫妇、默特尔•卡斯、盖伊•波洛克和杰克逊•埃尔德夫妇——一起吃冰激凌。海多克夫妇俩依然不理睬他,但别人却已经接受了他。卡罗尔觉得,埃里克怎么也不可能跻身于本镇的上流社会,因为他直到现在对打猎、驾车、玩扑克牌仍然觉得索然无味。可是,他的活泼而又快乐的天性已经为人喜爱——虽然这些天性在他身上不是最主要的东西。

她的丈夫正半睡半醒地在灯下打瞌睡,听到她回来了,抬头说:“怎么样,玩得痛快吗?”

这时,卡罗尔已被他们招呼过去了,所以就只好只言片语谈谈天气,敷衍一番。

她进屋时,好像很尴尬,却又很不服气。

默特尔对埃里克大声叫道:“走吧!我们干吗要跟这些老家伙干耗呢。我要给你介绍位美丽的姑娘,给大家介绍一下;她是刚从瓦卡明来的,正在玛丽•豪兰那里做客。”

大家带着些许烦恼,跟他们两人开玩笑,“喂,你们到底鬼混到哪儿去了?”“你们真是有缘的一对哪!”弄得埃里克和卡罗尔自觉有些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去辩解。一路上,卡罗尔始终不大自在。就连赛伊居然也大胆放肆,一个劲儿色眯眯地盯着她。就是这个从前在汽车间阁楼上偷看过她的小子,也认为她是那样喜欢鬼混的人。她又生气又害怕,高兴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心里知道,肯尼科特只要一看她的脸色,肯定能读出她的这次“冒险”。

卡罗尔见他应允了,又看到他跟默特尔喁喁私语,一起去散步。她一时按捺不住,就转过身对韦斯莱克太太说:“瓦尔博格和默特尔这一对儿——也太亲密了。”

“不知道别人会说些什么?”她暗想。

韦斯特莱克太太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低声说:“是呀,那又怎么了。”

当他们回到野餐的那个地方,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们两人是离开得太长了。

“我干吗要说这种话,难道是我真的疯了?”她回头一想,不免又觉得太鲁莽了。

在莫德划船的时候,卡罗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埃里克,你得好好工作!你应该成为一个人物。你要为了自己的事业努力奋斗!参加一些绘画的函授课程,这些课程本身也许不会有多大价值,但毕竟可以教会你画画和……”

她一想到在这里还得要实际应酬一番,就转过身跟久恩尼塔•海多克说:“您在草坪上悬挂的日本灯笼,实在太难看了。”话音刚落,却看到埃里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尽管他只不过是两手插在口袋里独自散步,甚至根本也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却心照不宣:这会儿是他在叫她。二话没说,她就从久恩尼塔身边溜走了。他也紧走两步,迎面赶了上来。她漠然地向他点头。想到自己能做出这种冷冷的表情感到得意极了。

他直率地伸出胳膊臂去搂住她的腰,她也没有拒绝。她也不在乎。他既不是农家出身的裁缝,又不是未来的艺术家,也不会造成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更不是危险。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至于说到他本人以及他的个性,卡罗尔总觉得很满意。现在埃里克与她靠在一起,她仔细地打量着他,落日的余晖,照射出了他那脖子的线条,扁平的红腮和鼻子的侧面,还有微微凹下去的太阳穴,在夕阳下格外鲜明。他们往小船走去的时候,一点不像是一对羞羞答答的情侣,倒像是两个好伙伴。埃里克把她抱到了船头上。

“卡罗尔。我刚才得到了绝好的机会!我觉得,这个机会——根本不是到东部去学艺术所能相比的。莫特尔•卡斯说——昨儿个晚上,我顺便去串门的时候,跟默特尔的父亲谈了很久,他老说正在想物色一个年轻小伙子到面粉厂去工作,学会全厂业务,将来好接班。我在家种过庄稼,不用说对小麦多少也懂得一些,后来在柯卢当裁缝觉得腻味了,以前在面粉厂也干了两个月。您觉得面粉厂这个工作怎么样?您刚刚说过,不论什么工作,只要艺术家亲自动过手的,就都具有艺术美的。而面粉厂这个东西——也是民生大计……你觉得这个工作怎么样?”

“是的。”她是静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站了起来。

“别着急!”

“再不回去就好像违背了正常交往的底线啦!”“哦,是的。我们得回去了。但是,像我们刚才这样‘私奔’,你不觉得很高兴吗?”

唉,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大概被莱曼•卡斯和他的灰脸儿的女儿两人的花言巧语都骗得迷糊了;但换句话说,她怎么能凭这个理由就去反对他们的计划呢?“我一定要说老实话。我可不能只顾自己的面子,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不过这会儿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好转过身去对他这样说:“怎么能叫我替你做主呢?这是你自己的事嘛。那我问你,你将来愿意成为一个像莱曼•卡斯那样的人,还是愿意成为这么一个——比方说,像我吧!你先等一等,先别回答!这时候不要再顾及我的想法了。实说吧,这是你一生的关键。

“为什么?”

“懂了,我要像你一样!我的意思是说:我也要起来造反。”

“埃里克,太晚了,我们该往回走啦。”

“说得对,我们俩实在都很相像呢。”她神情严肃地说。

“我想还是像现在这样坐着的好!”他玩弄着手指。

“但是我对我的计划没有多大信心。老实说,我还不大会画画。我虽然觉得自己对纺织物相当感兴趣,但自从跟你结识以后,我已不想再搞什么服装设计了。不过,要是我有个面粉厂,我手里有的是钱——就可以买书、买钢琴,不愁出门旅行去啦。”

“您真的想跟我一起躺在枯叶子里,抬头的流星划过头顶吗?”

“实话告诉你吧,你要知道,默特尔之所以对你这么热乎,说穿了,就是因为她父亲厂子里正要物色一位聪明又年轻的小伙子来接班!你知道不,你落入他们的圈套后,你等着瞧吧,她准要你上教堂做礼拜,叫你也变成一个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也许可以吧。”

他瞪了她一眼说:“我不知道,不必如此吧。”

“难以置信,你会这么想,哦,埃里克!”“您愿意陪我在一起玩吗?”

“你这个人实在太没有主心骨啦!”

“是的呀,你当然还很年轻!”

“那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好似一条坐以待毙的鱼。先别插话!您试想一下,我这个‘没有主心骨’又是怎么来的呢——我是从农场到裁缝铺,又从裁缝铺到了书本上的,我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说我就一心想多看点儿书!说不定我还是什么也不懂呢。哦,我知道也许我这个人不大可靠吧。但是面粉厂的这个职位——还有默特尔的问题上,我可是清清楚楚的。我知道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原来我心里想要的——就是你!”“得了,得了,哦,说别的吧!”

“难道说我年轻吗?是真的吗?不骗我吗?说真话哦。”她平日里说起话来带着严肃相,但现在她已被这个男人当作一个小姑娘,说话时也就一下子撒起娇来。她那说话时的声调和神态,真像个小孩子,噘着嘴巴,又羞答答地笑着。

“我要的就是你!我早已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小学生了。我要的就是你。如果说我跟默特尔相好,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要把你忘掉。”

“好吧,那无论如何,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天真,脸颊还是那么娇嫩。该死,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你,总觉得你是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保护,我心里很想来保护你,可好像又根本用不着我来保护你!”

“得了,别再说了!”

“你比我还小四五岁吧!”

“实际上没什么主意的,是你自己!尽管你会说,善于开导别人,可是你好像心里有鬼,总是吓得要死。要是咱们都身无分文、衣食无着,我呢不得不去人家挖阴沟——这对我来说是满不在乎,可你准受不了。我心里在想你一定喜欢我的,可你就是不敢承认。要是刚才您不讥笑默特尔和面粉厂的话,我也许就不会对你说这种话——你连爱我都不敢承认却让我不去接受像那样好的差使,心甘情愿照你的话去做一个没有名气的裁缝吗?像你现在这样的态度,难道说就很公平吗?”

“算了,我才称不上是什么湖上女神了。我太老啦——埃里克,我是不是真老了?已经是半老徐娘吧?”“不是呀,你看上去比谁都年轻呢,还有你的的眼睛,就跟小姑娘一样的。我觉得,她们像你一样相信一切,虽然你是我的老师,我也只不过比你小一两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你显老呢。”

“不。我想当然不公平。”

“诗人们常说——肌肤黝黑的湖上女神、农牧之神。”

“那你不否认喜欢我,是吗?”

“我也这样想。”尽管她开玩笑地回答却让人浮想翩翩。

“是的——不!别说了!我再也不能多说了。”

“我真希望我们能钻进一堆枯叶里,等待这就要来临的黑暗。”

“这儿不便说话,是吗?海多克太太正看着我们呢!”

“我真希望——你冷吗?”他低声耳语。“有点。”她浑身一直颤抖着,但这不是因为冷。

“不,到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埃里克啊,我很喜欢你,但我不敢。”

“这……”卡罗尔沉默无语了,埃里克就使劲儿把船向岸边划去。砰的一声小船靠岸了。他站在船头,伸手去拉卡罗尔上岸。这儿只有他们两个,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水波在轻轻拂岸。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绕过舱底的积水,抓住了莫德的手。他们一声不吭地找了一根早已发白了的圆木头坐。金色的黄昏,提醒人们已到深秋。菩提树上的枝叶,在他们周围发出簌簌的冷漠嗫嚅的声音。

“你怕什么呢?”

“我们上岸去坐坐吧,那儿有簇榛树,正好给我们挡风呢,看看湖面落日,看看那些金光映射,就好像是熔化了的铅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我们不要回去听他们在那里胡扯淡!”

“害怕他们呀!害怕主宰我的一切的——格菲尔草原镇……埃里克,我们都在犯傻,我可是个有夫之妇,孩子也那么大了,而你呢——哦,才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

这时,卡罗尔的醋意才退去,对莫德了有点歉意:“我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可你的确喜欢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怎么了!我只不过跟她在岸边走走,聊聊钓鱼的事儿!”

她装作满不在乎地只瞥了他一眼,就走开了。尽管她尽量要装得从容不迫,但实际上却是狼狈出逃。

“回去还早呢。他们肯定还在玩,不要去理他们。我们再一起划一会儿吧。”“可是你自己也喜欢跟他们玩呢!你刚才不是跟他们玩得很开心吗?”

在回家的路上,肯尼科特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跟瓦尔博格那个家伙似乎非常密切!”

“天气转凉啦。我们得回去了。”她说。

“哦,我们是相当亲密呗。他对默特尔•卡斯很感兴趣,我就特地给他讲讲默特尔的习惯爱好什么的。”

随着落日余晖倾泻在灰蒙蒙的湖面上,响起了咿呀咿呀的桨声,他们好像置身于仙境般的静谧之中!而刚才她心中对赛伊和莫德的气愤,早就忘光了。埃里克非常高兴,对她频递笑意。卡罗尔也仔细地打量着他:他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也没有穿外套,从他身上透出一股男性的气息,还有划桨时那种轻松自如的神情。两人一起谈论一些图书馆和电影。埃里克抿着嘴在哼着《马车,从天上下来》,她也一起与他唱。微风轻轻地吹动着这一湖的清水,一眼望去,层层涟漪宛如精工细雕的铠甲。卡罗尔连忙把水手式服装的领子竖起来围住自己的脖子。

卡罗尔一走进自己房间,禁不住吓了一跳,“我怎么撒谎了呢。要知道从前我是心灵纯洁而又充满自信,可现在呢?我却要编造谎话,脑子里都是稀里糊涂的想法和欲望。”

她忽然看见莫德盯着埃里克有点泪光盈盈,她就说:“那好吧,我们就走吧!”她得意扬扬地对其他的人大声嚷道:“再见啦,各位!我们到了中国,就会跟你们联系的。”

一股莫名的力量使她连忙走进肯尼科特的房间,坐在他的床沿上。他睡眼惺忪地从暖和的被窝和四周镶着齿轮缘饰的枕头里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她。

“别人会怎么看啊?”卡罗尔不免有些担心地问。

“威尔,说真的,我应该出去走走,换换心情。”

莫德和埃里克回来,就又各自去玩了。埃里克悄悄对卡罗尔说:“岸边有条小船,我们去划船去吧?”

“我说,头几天我们不是早谈过这件事了嘛!你等着吧,将来总要出远门的,进行一次这样的旅行。”他摇摇头,好像睡意顿时消失殆尽似的。“临睡前,快亲我一下吧。”

“讨厌!”

她好像是在履行义务似的身子低下去。他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不放。“你再也不喜欢这个老头子了,是不是?”

赛伊•博加特摁住了弗恩那紧张不安的手,她一下子跳起来,好像有点儿生气,尖叫起来:“放开我,我警告你!”他却一边色眯眯地对她笑,一边摆弄自己的烟斗——真是一个小小年纪的瘦骨嶙峋、相貌平平的小色鬼。

他像孩子似的问。随后,他坐了起来,撒娇地用手搂住她那纤细的腰肢。

“可恶!”她来气了。

“当然,我很喜欢你啰。”这话连她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好像是敷衍任务似的。她真巴不得说话时能像灵巧的女人那样细声细气。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赛伊躺在白桦树的树根之间,抽烟嘲笑弗恩,装着严肃地逗她说:再过一个星期,他又要回到中学去当学生了,而她当然就是他的老师,不过他在学校里还是要和她玩笑的。莫德•戴尔叫嚷着埃里克“陪着她一起到湖边去,看看那些可爱的小鱼儿”。剩下的卡罗尔只好跟戴夫待在一起。戴夫就绞尽脑汁地讲了埃拉•斯托博迪喜欢吃巧克力薄荷糖的笑话,来逗她开心。这时在湖边,卡罗尔却看见莫德•戴尔把手放到了埃里克的肩膀上,可能是为了站稳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看你这么累,我好伤心啊。看起来好像是——哦,当然,你的身体本来就挺柔弱的。”

卡罗尔安慰着说:“不管我有多少缺点,但可以肯定没有嫉妒心。当然我的确很喜欢莫德,她总是那么惹人喜欢。但我也有点疑虑,她好像喜欢“钓”男人,博得一些男人的怜惜。她这个有夫之妇还跟埃里克嬉闹,那样含情脉脉地盯住埃里克,还那样魂不守舍,却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外表。恶心!”

“是的……那么,你不觉得我——你还认为我不该出去散散心吗?”

确实,埃里克是受到人们的欢迎的。

“我早已和你说清了!不是早定下来了吗?”

但是卡罗尔并没跟他们一起闹着玩。她仔细地打扮一番之后,梳了一个中分头,穿一套水手服,系一个天蓝色蝴蝶结,着亚麻短裙子,配着白色帆布鞋,看起来非常年轻。照着镜子,仿佛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学的时代,她的脖子依然是那么洁白晶莹,锁骨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是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和祥和。刚才游泳的时候,她对清新的湖水感到特别喜欢,但她对赛伊的恶作剧和戴夫的大喊大叫兴高采烈却很反感。对于埃里克的舞蹈,她倒是挺赞赏的,况且他也没有像赛伊或戴夫那样吵人,令人生厌。此刻,她期待着他,能走到自己身边来,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走过来。他年轻漂亮,很明显戴尔夫妇喜欢他。莫德一直看着他,吃过晚饭后喊道:“过来,坐我旁边来,你这个坏小子!”没料到埃里克居然真的做一个“坏小子”,跑过去坐到了莫德身边,还很高兴地和莫德•戴夫和赛伊抢盘子里的冷切牛舌片吃。卡罗尔看到这,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空间。莫德游泳以后好像有点儿轻飘飘了,居然大声地张扬:“肯尼科特大夫特地为我制定的食谱。”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地对埃里克咬耳朵,说她自己特别多愁善感,一丁点儿都受不了委屈,又说她特想认识一些能让人开心的朋友,各种啰嗦的话。

只见一个小巧玲珑、身穿白衣,但又战战兢兢的人影儿在移动——她蹑手蹑脚地又走进自己房间。

他们驾车来到了明尼玛喜湖南边的白桦树果园。戴夫•戴尔真是个开心果,他总能给人们带来快乐。一会儿他“汪汪汪”地学狗叫,时而手一扬,踮起脚步跳舞,时而戴上了卡罗尔的可爱的小帽子,时而又放一只蚂蚁到弗恩的脖子后面去捉弄他。等到快要游泳的时候,女士们把车窗的帘子放下来,遮掩着在后面换衣服;而男人们就到灌木丛后面去换衣服,嘴里一直不闲着唠叨着:“希望千万不要碰上有毒的野藤上的刺儿啊。”下水了,戴夫一个劲儿地泼水,而且还潜水下去,钻到深水里去抓他妻子的脚踝。他的高兴带动了大家。埃里克根据看过的轻歌舞剧团里的古希腊舞蹈,他也来了一出个人秀。上岸了,大家都已坐下来,坐在铺在草地上的毯子享受野餐的时候,淘气的赛伊爬到了树上,还往他们头上扔橡树子。

“我可实在说服不了威尔——让我一个人出门旅行去。他是那么固执,但我又不能离开他,独自谋生去。到外面去,恐怕过不下去。可他一个劲儿在逼着我——真不知道他要逼到什么时候,实在太可怕了。

因此,这么一来,卡罗尔、弗恩、埃里克、赛伊•博加特,戴尔夫妇发起的野餐,不仅是意义重大的,而且是必须要举行的。

“听,那边封闭的房间里鼾声如雷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难道说婚礼仪式一结束,我就永远被系在他身边了吗?

“那你觉得埃里克•瓦尔博格怎么样?我觉得他比其他那两个人更有型一点。你肯定也很喜欢他吧?”

“不。我不想令他痛苦,我要努力地去爱他。可是一想到埃里克。不知怎的我就爱不起他来了。难道说我是太诚实——一种荒唐可笑的颠倒过来的诚实——一个不忠实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忠实吗?可惜我不能像那些男人,同时爱几个人。我对于埃里克!我的孩子埃里克他是那么需要我,而我呢对他实在是太专一了。

“戴尔太太吧,她或许可以跟你做伴儿。她人很好的。说不定戴夫也乐意去呢,只要他店里走得开的话。”

“婚外恋,就像赌输了还债一样——比合法夫妻更要一丝不苟地守信用,因为它是自愿的。

“那太好了!我们还需要邀请谁去呢?”

“这些全都是胡说八道!我根本一点儿都不喜欢埃里克!我可不愿被哪个男人捆住手脚!我要独自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天地里——在那里,没有大街,没有政客,没有商人,而且没有那种眼睛里会突然闪耀着饥不择食的光芒的色迷迷的男人,已婚的女人们最了解那种神情了——

“我想肯尼科特医生去不了了,”卡罗尔安静地说,“他说过今天下午要去乡下做一个诊治回访。但是,我很乐意去呢!”

“要是埃里克在这里,要是他能在这里静静地坐着,跟我谈谈心,那我恐怕就会安然入睡了。

在九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早上,弗恩•马林斯急急忙忙冲进屋子来,对着卡罗尔唠唠叨叨地说:“下星期二就要开学啦!在我还没有转进牢笼之前,好好地玩一次、疯狂一次。今天下午我们到湖上去野餐。肯尼科特太太、肯尼科特大夫你们都会来的吧!赛伊•博加特也想要去呢——他还小,不过很活泼的。”

“我简直累极了。要是能安然入梦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