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行回家的路上,卡罗尔挽着埃里克的胳膊,透过自己薄薄的衣袖,感觉到了他的那件褐色细线夹克衫的温暖。那是用紫色、金色和褐色细线编织在一起的,她记起了第一次见到它的情境。
狄龙太太和威利斯•伍德福德没有抽到签。其余的人,毫无兴致地打起网球来了,不是摔倒在坑坑洼洼的场地上,就是连最容易接住的球也都接不住,幸好在场的观众只有那个小男孩和他的那个拖着鼻涕在装哭的小妹妹。网球场的另一边,是辽阔无边的麦茬地。这四个可怜的选手在球场上来回奔跑着。在炎热笼罩下的茫茫大地上,他们简直越发显得渺小了。即使得了分,他们也懒得叫一声好,相反好像有点歉意一样。比赛结束时,他们环视球场,似乎在等着别人的嘘声。
一路上,他们把海多克臭骂了一顿。狄龙夫妇和伍德福德夫妇走在他们前面,聊着天气和高杰林那幢新盖的平房。没有人谈论今天的球赛。卡罗尔在自己家门口跟埃里克紧紧地握别,还朝他微微一笑。
“好吧。随你的便,”肯尼科特说,“晚上回去吃饭!”说完,他就开车走了。她见了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非常气愤。她的好胜心一下子全没了,她转过身去,看到她的伙伴时,就觉得自己远远不如苏珊•安东尼!
次日,也就是星期日早上,卡罗尔刚好在门廊那里,海多克夫妇坐着车子来了。
“不,我不走!球赛既然定在这里举行,那就应该在这里举行嘛!请你转告哈里•海多克,说他太蛮不讲理了!”要知道他们几个不仅都不知道这事儿就是平时也不入哈里眼的。卡罗尔把他们五个人集合在一起,说:“来吧!让我们来抽签,看哪四个人参加第一届福雷斯特•希尔斯、德尔•蒙特和格菲尔草原镇的网球联赛!”
“亲爱的卡罗尔,我们并不是故意使你难堪的!”久恩尼塔恳求着说,“希望你不要见怪,我们想请威尔和你一起到我们别墅去吃晚饭。”
肯尼科特并没有下车,只是大声嚷道:“卡丽!哈里•海多克刚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把这一场所谓的邀请赛移到湖滨别墅举行了。他们那一拨人,都去了那边;海多克夫妇、戴尔夫妇、克拉克夫妇,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哈里要我接你过去,我现在把你送去,晚饭时就回家。”卡罗尔还没听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埃里克就说话了:“真怪,海多克可没有跟我说要改场地!当然啰,他是网球协会的会长,有这个权力,可是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呀!”肯尼科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道:“这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卡丽,走吧!”
“不,我知道你们不是有意的。”卡罗尔显得格外亲切,“但我觉得你们应该向埃里克•瓦尔博格道个歉,这件事太伤害他的自尊心了。”
卡罗尔心里感到无比欣慰。“瞧他多好!多给人面子,善解人意!即使别人都不来,他也是风雨无阻的,即使他并不喜欢打网球。真不愧为我的好丈夫!”
“哦,你是说瓦尔博格?不用理他!”哈里不屑一顾地说。
到了三点半,还是没有人来。那个杂货铺的小伙计等得不耐烦了,从车上跳下来。用曲柄发动了他的那辆“福特”,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们一眼,开车扬尘而去。那个小男孩和他的小妹妹,无聊地嚼着嫩草叶,叹着气,失望极了。网球选手们强装笑颜,每过一辆汽车他们都期盼着会走来几个观众,但是都是扬长而去——直到四点差一刻,只有肯尼科特才把车开过来。
“他这个家伙自以为了不起呗,谁让他那么大张旗鼓的。”
卡罗尔对他苦笑了一下,偷看了一眼通往市区的那条路,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天气酷热难当,路上尘土飞扬,满是杂草。
“可是这些事不是您让他去安排吗?”
“海多克夫妇在哪儿了?他们应该到了啊,至少应该露个面。”埃里克说。
“我知道,但只是说说而已,我不喜欢他。上帝啊,他会感到没面子吗?他的衣着跟娘儿们似的,他只是个种庄稼的瑞典佬的儿子;反正这些外国人的脸皮厚得跟犀牛皮差不多。”
卡罗尔不知怎的反而有一点儿窘迫,言谈之间非常谦虚谨慎,像一位主教夫人在浸礼会上为慈善事业而举办的义卖会上一样,言行谨慎,小心翼翼。大家都翘首以待。比赛原定三点钟开始的。但是,到了三点钟,赶来看球的观众,只有一个杂货铺里的年轻的小伙计,他开着那辆送货的“福特”,坐在车里凭窗眺望;此外还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小男孩,和他的挂着鼻涕的小妹妹。
“但是,他的自尊心确实受到了伤害呀!”
球赛那天,卡罗尔很早就到了。那个网球场位于新安东尼亚路旁的一块草地上,只有埃里克独自在那里。他拿着耙子,来回地平整场地,拼命地想把它弄得更好一些,那场地实在太不像样了。他说,一想到观众马上蜂拥而至,就心急火燎。一转眼,威利斯•伍德福德和他的太太也到了,威利斯穿着自己裁制的灯笼短裤,脚上是一双露出脚指头来的黑色胶底鞋;随后,哈维•狄龙大夫和他的太太也来了,他们跟伍德福德夫妇一样,态度温和,说话友善。
“哦,可我不会去道歉,哄他,讨他的欢喜。我可以递一支雪茄给他,他就不会——”
那个星期,镇上许多社会名流都表态将前去捧场,而肯尼科特却大声咆哮着说,他根本不感兴趣。他是不愿意卡罗尔跟埃里克在一起打球吗?不,当然不会!她很需要打打球,运动运动。
久恩尼塔一直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罗尔。她突然打断了她丈夫的话,说:“是的,我也认为哈里应该向他赔个不是。卡罗尔,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他提议先举行一次非正式的表演赛,为网球协会造造声势;而后,他又建议举行男女混合双打,由卡罗尔和他为一组,另外由海多克夫妇、伍德福德夫妇和狄龙夫妇分别组成三组;凡是热心网球的人都可以加入。他邀请哈里•海多克担任临时会长。哈里一口答应,说:“好。但是,大方向的问题我表个态,细节问题由你来安排。”埃里克打算星期六下午在市郊那个旧的公立网球场举行表演赛,头一次负责这样大的计划,他非常兴奋。
卡罗尔一阵惊慌失措,低声地说:“喜欢他?怎么会呢。我不过觉得他是挺彬彬有礼的小伙子吧。为了组织球赛的事,他确实辛苦地忙了一阵,可结果却是这样的,这实在让人失望啊。”
埃里克穿着法兰绒裤,头戴仿制的巴拿马草帽,正在那个早已弃置不用的网球场上和斯托博迪银行的职员威利斯•伍德福德打球。后来,他又倡议恢复网球协会,还特地从戴尔店里买了一本一角五分钱的笔记本,请愿意入会者签名。埃里克作为协会的发起人去看卡罗尔的时候,非常高兴,因此谈的基本都是网球的事,只是稍微提了一下自己。他恳求说:“您能介绍几位熟人入会吗?”卡罗尔点点头,欣然同意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哈里咕哝着说。过了半天,肯尼科特手里拖着一根红色水龙带子从墙角那边走来,哈里顿时松了口气大声说:“医生,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一星期后,埃里克没有问她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决定筹办网球比赛,使她觉得特别生气。埃里克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就学会了打网球的,而且他的发球技术非常好,全镇仅次于久恩尼塔•海多克。格菲尔草原镇人都热衷于谈论网球,但很少有打过网球。整个格菲尔草原镇只有三个网球场:一个是哈里•海多克私人的,另一个在湖滨别墅,还有一个在市郊,原属于那个业已解散了的网球协会,现在被废弃不用了。
肯尼科特摸着自己的下巴,正经八百地解释了一番,说:“我突然发现草叶上有许多黄斑,所以我想需要给它们浇浇水。”哈里听了马上附和说这是个好主意,久恩尼塔也插话说好,但是,她脸上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卡罗尔的表情。
三
四
“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真烦死了。我想他一定有很强的自尊心。”
卡罗尔很想去看看埃里克。她很想和他一起聊聊天!可是目前找不到借口了,她发现肯尼科特的三条裤子都很干净平整,不免失望。她碰巧看见纳特•希克期在弹子房里玩耍,也就是说埃里克一个人在店里!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往裁缝铺走去。她终于闯进了那个邋里邋遢而又闷热难熬的房间,在那儿还有一只可恶的蜂鸟正在乱啄一株枯萎了的卷丹。她进入房间后,方才想到了一个借口。
“当然啰,要是我真的能对这个小伙子有所帮助——
埃里克正待在后面的房间里,交叉着两腿,坐在一张长桌子上缝制一件背心。但他不像在干活,而像是拿它解闷。
“他的双手坚实有力,说不准能成为雕塑家呢。
“你好!你能替我做一套运动服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可他是无意的。
他瞪了她一眼,气愤地说道:“不,我不行!我的天哪,找我做衣服!”
“冒失鬼一个!
“埃里克,怎么啦!”她温和而惊疑地说。
“埃里克突然把话儿转到我身上,真叫我吓了一跳。当然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我千万不能让他随意乱说。
她转念一想,她根本用不着什么运动服,但是怕将来在肯尼科特面前恐怕就很难解释了。
“人以群分,我想,裁缝师傅跟小偷或国王总是大不一样的。
他从长桌子前转过身来说:“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他就在抽屉里翻找起来——账单、纽扣、日历、带扣、被线团磨出凹槽的蜡块、气枪子弹壳、缎面背心的样品、钓鱼竿上的线轴、春画明信片,以及硬布衬里片等。埃里克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早已污损了的布里斯托造硬纸板递来,给她看。那是他给设计的一件长袍图样,画得比较粗糙;太讲究奇巧精致;后面衬托的几个柱子又矮又粗,看起来非常好笑。不过,长袍的样式倒是非常新颖别致:背后领圈开得低低的,从腰背到脖子中间露出一块三角形的空白。
“要使格菲尔草原镇有所变化,需要坚毅勇敢的力量,而他那样柔和而软弱的性格,实在没什么益处。但是,我为何也这样说呢?怎么跟维达一个声音,眼前这个世界始终是让那些声音洪亮,充满自信的‘有坚强有力的’政治家和军人来控制着,可那些徒有其表的傻瓜们又有些什么作为?什么才是‘力量’?
“漂亮极了!克拉克太太看到了,一定惊呆的!”
想到埃里克的事情,她情不自禁又陷入了沉思。虽然他好读书而且为人热情,但他只不过是小镇上的一个小裁缝?出身在愚昧落后的农村,有着粗糙的双手。要知道,只有像她父亲那么纤细文雅的手,才称得上高雅。她父亲虽然两手纤细,但意志却非常坚定。可是埃里克这个小伙子则相反——他的两手尽管粗壮有力,却没有一点自信,意志脆弱。
“是的,您说得没错儿!”
二
“你画的时候还要更大胆细心点才好呢。”
“额,韦斯特莱克大夫今年秋天还打算去打猎吗?”
“我肯定会竭尽所能的,可我开始学画毕竟太晚了。不过,您知道我这两星期以来干些什么?我看完了整整一本拉丁文文法,还有二十页恺撒大帝。”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二十一岁啦!”
“好极了!你真棒!没有老师教,但你画得很自然。”
“这我可不知道,他是这样吗?不,我觉得他不会!他还说过自己很孤独呢!再说,默特尔•卡斯还是个小孩儿呢!”
“不,您——就是我的老师嘛!”
“喜欢看书呀。不过,他怎么老是待在格菲尔草原镇这儿呢?我听说好像他跟默特尔•卡斯关系甚密,是不是?”
他说话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讽刺意味。她为此而生气了。猛地转过身去,透过后窗细看着这个典型的大街街区所组成的典型中心区——这是行人很难发现的。本镇各大建筑物的后面,都有一块没人管理,乱七八糟,而且又脏又臭的地方。豪兰•古尔德食品杂货铺的门脸儿还算整洁,可是铺子后面却搭上了一间破屋,四周用破松板钉上,而屋顶上则浇铺了一层掺进沙子的焦油沥青——在这间东摇西倒的破屋子后面,就有一大堆煤灰脏土,破破烂烂的装货箱,一堆堆的细刨木花,压皱了的马粪纸,破瓶子底里还有一些橄榄以及腐烂了的水果和完全变了质的蔬菜:已经发黑了的橘红色的胡萝卜,烂得一塌糊涂的土豆。再看看时装商店后面,是一排很丑的黑漆铁皮百叶窗,窗底下几个红色衬衫纸盒,因最近下的一场大雨,被淋成了一摊烂纸浆。
尽管韦斯特莱克太太殷勤款待她,卡罗尔还是感觉到,这位老太太正在等着她主动解释刚才的事。她觉得哪怕是要她的命,她也不愿给自己进行任何辩解。但她还是解释了几句:“刚才我们在铁路道轨附近散步,休缠住那个瓦尔博格不放,他们两个交上了好朋友啦,我就跟他聊了会儿天。别人都说他脾气很古怪,我却觉他反应机智灵敏呢。虽然有点儿粗鲁,但他喜欢看书——就像韦斯特莱克大夫那样入迷。”
从大街上望过去,奥利森•麦圭尔的肉铺子还算干净,店容还算整洁:柜台上铺砌了新瓷砖,地板也撒上了新锯下来的木屑,钩子上挂着一块块小牛肉。可是肉铺子后面的那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台沾满油垢的黄色的旧冰箱。一个腰里束着那斑斑驳驳的干硬血迹的围裙的小伙计,正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硬邦邦的冻肉来。
卡罗尔感到有些窘了,就用有一点发抖的声音说:“我想顺路去,看看韦斯特莱克太太,再会。”她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在比利午餐馆的后面,厨师身上束着条发黑的围裙,一面抽着烟斗,一面往一堆被糖汁粘住、垂死挣扎的苍蝇吐痰。街区的中心地带有一个运货马车夫的厩房,厩房旁边有一堆厩肥。
他们回到了镇上。路过贝西舅妈家大门口时,贝西舅妈和博加特太太伫立在窗口,吃惊地瞅着他们,卡罗尔向她们挥手致意,而她们的回礼却像机器人一样。走过下一排房子时,韦斯特莱克大夫的太太又站在门廊上盯着他们。
埃兹拉•斯托博迪银行大楼后面墙壁刷得一片雪白,沿墙根就是一条混凝土人行道,旁边还有一块三英尺见方的草地,窗子外都装上了铁栏杆。威利斯•伍德福德正在窗前费劲地辨认一本本又大又厚账簿上写得又小又挤的数目字。他把头抬起来,把眼睛揉了一下,又低头去看那些账目。
“他简直太可恶啦!”
至于其他商铺的后院,看上去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在邋里邋遢、灰不溜丢的一片昏暗的黄褐色的衬托之下,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垃圾堆。
“这我才不在意,管他们怎么说呢。哦,他们确实常常要嘲笑我逃避兵役——尤其是那些老退伍军人,还有那些不用去打仗的老头儿。此外,还有博加特和希克斯先生的缺德儿子——太可恨了。不过,他也许自以为是小老板,对他老子手下的伙计也就信口开河!”
“我怎么会想在这样肮脏的后院——跟一个这么普通的小裁缝来这么一段荒谬的风流艳史呢!”
“别这么说!我要说的是:一年下来全镇的人都会说你是个怪物呢?其实,他们认为我也是个怪物!”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对自己感到又可怜又可鄙,但是,一想到埃里克整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她就又忽略了这些。于是,她转过身去,愤愤不平地对他说:“整天看着这些,你也不觉得恶心吗?”
“只要能常常看到您,两年我都无所谓!”
他想了一下说:“窗外那些东西?我不去想那些。我只管看屋子里面的东西。当然,要做到那样,可真费了我一番力气!”
“可是,你能在格菲尔草原镇这里待上一年吗?”
“恩……我得走啦。”
他跟她并排走着,两眼盯着她。休迟疑不决地拉住他的大拇指。他神情严肃地瞅了孩子一眼,突然大声说道:“好吧,我会照你说的做。我先在这儿待上一年,不再胡乱花钱买衣服了,攒下一点儿钱。然后去东部,上艺校。那时我再到裁缝铺或女子时装公司去干活,赚一点儿钱。我会明白干哪一行最合适:是服装设计,还是画舞台布景,画书籍插图,还是兜卖衣领。得了,就这样决定啦。”他凝视着她,没有一丝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回想到了她十岁时父亲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小女孩,你要明白:只有傻瓜蛋才不喜欢精装书;但是,只读精装书的人,更是比傻瓜还傻。”
他在沉思默想着:“论年纪,您比我还年轻。您生来就是给晨雾中的江河和暮霭里的湖泊放声歌唱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离开……是的,该回去了。”
这时她忽然大吃一惊使她回想到自己的父亲是艾里克,她突然坚信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位白发苍苍、一言不发的老法官的影子——他在她的心目中是圣洁的爱和宽容的化身。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那不可能——你就不能太幻想,尽量不要把我也拉扯进去!”他像一只小猫头鹰那样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模糊地听到他在咕哝着:“我要是有那样念头,一定会得到报应的。”她一想到劝他可能造成的那个结果,不由吃了一惊,她小心地说:“我们现在回去,好吗?”
她的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强烈地予以否认,又重新加以认同,最后不免感到自己太荒唐可笑了。然而令她难过的是,肯尼科特身上决没有一点她父亲的影子。
“您先是劝我离开这个地方,说外面有多么无拘无束呀,而现在却又说我‘可千万不能’!”
五
“埃里克,你可千万不能——?
卡罗尔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老是喜欢唱歌,为什么她总能发现那么多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在凉爽的夜晚,透过树林依稀可见的灯光,照射在棕色木头上的阳光,早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月光照射下,黑黝黝的房顶仿佛变成了银盘。让人快乐的事情,和睦的小事,还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长满秋麒麟草的田野,小溪流淌过的草地——人也突然变得容易相处了。维达在外科护士训练班上对卡罗尔格外照顾;戴夫•戴尔太太竟然阿谀奉承般地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她的孩子、她的厨师以及对战争的观点。
“这么说——他不在意您所说的那种‘天真的理想’,是不是?”
对待埃里克,戴尔太太并没有抱以偏见。“他是个帅小伙儿,以后去野餐一定要带上他。”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戴夫•戴尔也很喜欢他。这个爱闹笑话的小吝啬鬼,对于他认为的优雅别致或是聪明伶俐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对于哈里的讥笑,他反驳道:“就算是那样,又能怎么着!伊丽莎白就爱打扮自己,但他是一个聪明人,你可别忘了这一点!有一次我问遍了周围的人,知不知道乌克兰在哪里,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最后还是他告诉了我。他说话太客气,那又怎么了?你们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吧,哈里,有礼貌是没什么坏处的。有些颇有男子气概的人说起话来不是和娘们儿一样文绉绉的。”
“我——你——”
卡罗尔觉得自己很开心,“小镇上的人真友好!”但她又突然有些害怕,“难道说,我爱上那个小子了?那真是太荒唐可笑了!我只不过是觉得他很有意思。我想帮助他取得成功。”
而实际上是她听错了。埃里克并没有说这样的话,他问:“你觉得跟您丈夫在一起幸福吗?”
但是当她在客厅里清理灰尘,缝补衣领带子,给休洗澡的时候,她总幻想着自己和一位俊朗的年轻艺术家在一起,他像阿波罗一样难以形容又不停躲闪——在伯克夏群山或是弗吉尼亚建了一栋房子;用他赚到的第一张支票高高兴兴地买了一把椅子;一起读诗,经常认真讨论劳工待遇问题;星期天早上,匆忙从被窝爬出来,两人一起去散步,说说笑笑(这时候肯尼科特肯定会一直打哈欠),在湖边一起吃黄油面包。她也想到了休,他肯定也会崇拜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因为这位艺术家曾经用椅子和地毯给他搭建了一座城堡。除了在一起玩耍,她心想“我还能为埃里克做些什么呢”——而且她承认埃里克几乎就满足她心里所有的完美艺术家的形象。
他满怀敬意地望着她。她好像听到他的心声:“结识一个能这样和我交谈的女人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她突然惊醒过来,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去关心一下肯尼科特,但这时肯尼科特却偏偏只想一个人看报纸。
“开垦荒地固然不错,但并不适合你。正如我们常说的一句美国谚语:广阔的平原使人胸襟广大,巍峨的高山使人怀有崇高的理想。我初到这个大草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理想。‘辽阔广大,清新可爱’,我并不想否定大草原,说它没有前途。它的前途一定是光辉灿烂的。但是,我同样也不愿因为它的未来,为了大街去跟人吵架,硬要人们相信它的灿烂前途,使大家都得五体投地来膜拜一堆堆麦垛,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上帝的故乡’——当然,我也不会说促使未来早日而来竭尽全力,无所不为。不管怎么说,在这里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只有萨姆•克拉克和纳特•希克斯这一号人,才是这里需要的人。离开吧!不然,总有一天你就要跟我们当中某些人一样——觉得为时已晚了。年轻人,快到东部去,跟革命一起成长吧!也许有一天,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乐意听你的话,而不是先给你打击讽刺嘲笑压制——就请你指点我们该怎么建设家园!”
六
“这样的话——而我的困惑的是:我喜爱纺织物以及诸如此类的精致的东西,小巧玲珑的画作和优美高雅的词藻。可是那里的田野也是多么令人向往呀,辽阔广大,清新可爱。离开这里,到东部和欧洲去,做和别人一样的工作——我觉得是一种遗憾。当这里出产好几百万蒲式耳的小麦时,可我却在斟词酌句,一心研究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本来我得帮着爹爹去开垦荒地,可我却读比德的书,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卡罗尔需要几件新衣服了。肯尼科特曾经许诺过:“秋天我们要到明尼阿波利斯好好玩几天,到时候做几件考究的衣服吧。”可是翻了一遍柜子,她一下把那件老式的黑天鹅绒长袍扔到了地板上,大怒道:“穿它们出去都太丢人了。我这都是些什么破衣服。”
“是,我能了解你。”
镇上新来了一个女裁缝,还卖女帽,她就是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据说她看男人的方式就像是在勾引他们,即使是有妇之夫也不放过;假如确实存在斯威夫特韦特先生的话,“非常奇怪,没人听过这个人!”但是她给丽塔•古尔德做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袍子,还给她配上了一顶帽子,这让大家都觉得“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于是镇上的妇女们就纷纷去拜访斯威夫特韦特太太,去她家的时候,个个都很谨慎,一进门就四处打量,行为举止也有点过分礼貌,斯威夫特韦特太太租的门面位于弗洛拉尔大街上的卢克•道森旧宅。
“可是我根本不想去玩。我想要创造出一些美的东西来。上帝啊!偏偏我又缺乏知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你能了解我吗?至今还没有一个人了解我!那么你能了解我吗?”
在格菲尔草原镇,大家买新衣服的时候,总是心里没主意,但卡罗尔却不同,她一迈进斯威夫特韦特的店里,就直接询问道:“我想要一顶帽子,可能的话,再给我配上一件衬衫。”
“男子服饰用品商店吗?我记住啦。”他耸了耸肩,搓了搓手。卡罗尔见他谦虚,不由得也心软了。至于她自己是不是太倚老卖老了——这个问题她认为可以先放在一边,以后有空再好好想吧。所以,她就劝他说:“回老地方,那又怎么样?——大多数人都会这样!不是人人都能当艺术家的。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都得自己动手补袜子。我对于现在只想着的柴米油盐日子一点儿也不满意。总也不能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老是艺术呀什么的。我要是你的话,就要竭力去争取我能得到的一切东西不管是设计长袍呢,还是修建宙宇,还是烫烫裤子。你就算成不了艺术家,那又如何?——至少你也见过世面啦。面对生活,不能太胆怯!要敢想敢干!你还年轻,又没有结婚。你要敢作敢为嘛!千万别听纳特•希克斯和萨姆•克拉克的那一套话,做一个‘靠得住的青年’——就是帮着他们赚大钱。你仍是一个纯洁的被上帝保佑的年轻人。趁那些‘好心人’还没有束缚你的时候,自由地实现你的梦想!”
在昏暗的客厅里,斯威夫特韦特太太特地摆上了一面穿衣镜,墙上贴着时尚杂志的彩页,还挂着颜色暗淡的法国版画,尽可能布置得漂亮一些。斯威夫特韦特太太脚步轻盈地在衣服模特儿和帽子架之间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她拿起一顶红黑相间的无檐小圆帽,油嘴滑舌地对卡罗尔说道:“我敢保证,太太您一定会喜欢这顶帽子的。”
“请你管它叫‘男子服饰用品商店’。”
“这顶帽子已经起了非常多的褶皱,而且那么小家子气,”卡罗尔想,但她也圆滑地说道,“我不觉得我很适合戴这样的帽子。”
“可是,假如我既不会画画,又不会设计图样,怎么办呢?在纽约或是芝加哥瞎忙活了一阵子,到头来还是回到一家男人服装商店去干活儿,那真是丢死人了!”
“这可是我店里的精品,我相信你戴上一定好看。它非常时髦,您就试一下吧。”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更加花言巧语地劝说她。
“我倒觉得你用不着花那么多精力去看书呢。”
卡罗尔仔细研究着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是一块玻璃,还硬要冒充钻石。她越想表现得像个城里人,就越表现得土里土气。她穿着一件素净的高领口衬衫,前面还有一排黑色的小扣子,这对胸部平平、身材修长的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来说还算合适,看上去非常整洁,但是她穿的那条方格裙子太鲜艳了,脸颊上的脂粉太多了,嘴唇也抹得吓人。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离婚女人的样本,明明已经四十多岁,还非得把自己打扮成三十几岁,让别人觉得自己又机灵又可人。
“后来,我从柯卢图书馆里借到了一本《哈登府邸的多萝西•弗农》,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小说。那时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书!接着,我看了《围栅已被烧毁》和蒲伯所翻译的荷马作品。这些作品都还不错吧!大概两年前,到了明尼阿波利斯,我自认为柯卢图书馆里的书我已经都看过了,已经了解了很多,谁知对于罗塞蒂、约翰•萨金特、巴尔扎克、布拉姆斯我都一无所知。不过——以后我一定还要好好研究的。我可不要一辈子都要同刀剪打交道!”
卡罗尔试戴起了刚刚那顶看不上眼的帽子。她摘下来,摇摇头,露出一副对待下人的笑容,说:“恐怕这顶帽子不太合适,不过在这个小镇上已经算不错了。”
“不!您不是这样的!我不会再浅尝辄止地读书了!我要把那部头痛的字典从头到尾看一遍。”他两腿交叉摸着自己的脚踝。“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好像一个头遭儿闯进画廊的小娃娃,那是一个有数不尽美的世界,看什么都漂亮,左手拿一个,右手又拿起另一个。我在十九岁那年才离开农场。我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您知道他要送我去学裁缝的原因吗?我本想学绘画的。我的一个表叔,在达科他州做裁缝,赚了大钱,我爸爸说:学裁缝和学画画差不多,所以就把我送到一个名叫柯卢的小地方的一家裁缝铺里干活儿。直到那时,我每年只能上三个月的学——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两英里大雪齐膝盖的路。而且,除了学校里读的课本以外,我爸爸从来没有给我买一本课外书。
“不过这真的是地道的纽约时髦款式呢。”
她忽而轻叹了一口气,说。“瞧我一说起话来,像一个古板迂腐的老学究。”
“哦——”
埃里克像一个刚入教的信徒一样热情地谈论着书。他历数他所知的书名和作者,偶尔停下来问卡罗尔:“您看过他最近的作品吗?您觉得他是不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家?”她听得头都晕了,但他还一直问,“您曾经是图书馆馆员,您认为我看过的小说多吗?”于是,她就自恃甚高地给他出了许多主意,特别指出他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这些书,老是从一种情感跳跃到另一种情感。尤其是——她迟疑了好久,才一针见血地说——凡是他念不出来的字,可不能乱猜一气,要多查查字典,不能偷懒啊。
“要知道,我对纽约风格可是很清楚呢。我在纽约住了好多年,还在艾克龙住了差不多一年!”
电线在他们头上不停呜呜作响;闪闪发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秋麒麟草似乎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尘土的气息。铁路那边有一大片草场,苜蓿刚刚发芽,中间有被母牛踩出的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草地那边是一望无际的麦茬地残留着一些枯秸,而星罗棋布的麦堆,远远望去却很像一只只巨大的菠萝。
“真的吗?”卡罗尔稍微敷衍了一句就离开这家店了,郁闷地往家走。她心想自己刚刚的神态是不是也和斯威夫特韦特太太一样可笑。她戴上肯尼科特最近给她买的用来看书的眼镜,看了一下杂货铺送来的账单,就匆忙走到自己的房间照镜子。她以一种自我贬低的态度照镜子,看出来的影像也是如此:
他们坐在一堆废弃的枕木上。那些橡树枕木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肉桂色腐烂斑点,在道床上,还可以看到褐色铁锈的痕迹。休得知那堆枕木后边很可能有印第安人聚居,所以他就找他们去了,只留下卡罗尔和瓦尔博格就坐在那儿谈一些大人们几乎无聊透顶的事情。
一副素净的无框眼镜。乌黑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盘在最适合老姑娘戴的淡紫色草帽底下。脸颊苍白,毫无血色,鼻子削瘦,嘴唇和下巴都相当柔软。一件朴素的、领口绣着花边的薄纱衬衫。脸上是少女般的温柔与羞涩——但没有一点欢乐的表情,更没有城市女孩高雅开朗的痕迹。
“我有点累了。让我们到那边枕木上歇一会儿。我就得往回走啦。”
“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乡下妇女了。可以说是完全的、典型的、谦虚的、清心寡欲的、保守的。被生活完全困住了。我是有教养的人!明明是乡下病毒,却偏偏要说成是乡村美德。我的头发——全都乱作一团了。要是埃里克看到镜子中的已婚老姑娘会怎么想?他确实是喜欢我的!那么多女人里面,只有我对他相当好!还有多久他就能看到我的真面目呢?……我必须面对现实……我真的有那么老吗……真的那么老吗?”
“我们一起走会儿,好吗?”
“不,我没有老。只是没有好好打扮,看上去才这么邋里邋遢而已。”
“哦,亲爱的,他的褂子上有一个扣子松开了。”埃里克说完,马上蹲下去给休扣好。卡罗尔皱了皱眉头,看着他一手把休在空中高高举起,知道他用了不小的力气。
“我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扔掉。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就应该配上一套西班牙舞女的服装——耳朵上插一朵玫瑰花,一个肩膀上搭一条猩红色披巾,另一个肩膀完全裸露出来。”
“休,快说‘瓦尔博格先生,你好。’”
她抓起擦胭脂的海绵,使劲儿往脸颊上涂,用朱红色的唇笔拼命在嘴唇上画直到把嘴唇都刺疼了,衣领也被扯破了。她猛得伸出双手摆出西班牙舞蹈动作的姿势。可又立马放下了。摇着头说:“我的心再也跳不起来了。”整理衬衫的时候,不由得脸红了。
突然,她看到埃里克•瓦尔博格向这边走过来。他穿着一套短小的老式便服,脸色阴沉,趔趔趄趄,一边用拐棍敲打着道轨。刹那她没来由地想回避他,却还是照样往前走去。她泰然自若地和休谈论着,横空而过的嗡嗡发响的电线是上帝说话的声音。埃里克盯着他们,马上挺直了身子打招呼。
“至少,我比弗恩•马林斯要优雅得多。”
星期一下午,卡罗尔带着休在铁路道轨旁散步。
“我的天哪!当初我从明尼阿波利斯来的时候,姑娘们想模仿我。现在我倒要去模仿城里的姑娘。”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