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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就在博加特寡妇提供膳食的公寓里,来了一位名叫弗恩•马林斯的姑娘,二十二岁,从下学期开始将在中学任教,担任英文、法文、体育等科目的老师。弗恩•马林斯提前来到格菲尔草原镇,参加为期六周的乡村教师讲习班。卡罗尔在街上看见过她,并听到人们对她议论纷纷,不比大家议论埃里克•瓦尔博格少。弗恩•马林斯细高个儿,眉清目秀,但举止轻浮,不管她身上穿的是低胸水手式宽大外套,还是,不很干净的、上学校时穿的黑色高领罩袍,都显得尤其轻佻刺眼。“她看起来就像个窑姐儿。”萨姆•克拉克太太那样的人都那样说,而且还摇头表示不可思议,但像久恩尼塔•海多克太太那样的人,却暗自艳羡不已。

这时候,卡罗尔正要去串门儿。

周日的黄昏,肯尼科特夫妇正在屋子旁草坪上的帆布折叠椅里闲坐,忽然听到弗恩和赛伊•博加特的大笑声。赛伊虽说还是个初中生,但发育很快,是个大块头,只不过比弗恩小两三岁罢了。这时,赛伊因为有事——大概是有关房子的事情——匆匆离去,撇下弗恩一人,她只好两手托住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博加特家的门廊里。

“看起来她好像很孤独、寂寞的样子。”肯尼科特说。

“傻瓜,神经病,别干这种事情,自己都三十岁了,还天真得像个小孩似的。上帝啊,难道说我真的已经三十岁了吗?那个小伙子恐怕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呢。”

“她的确很孤独,怪可怜的。我挺想过去和她聊聊的。我们尽管曾经在戴夫的店里见过一次,可后来一直没有去登门拜访。”卡罗尔就悄悄地走过草坪。在半明半暗的薄暮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白色背影从沾满露水的草地里掠过去了。这时,她不由得想起了埃里克,也想起了自己还站在露珠儿里。她和弗恩打了个招呼:“晚上好,你很寂寞吧。”

一下,她又想道:

“可不是呀!”

卡罗尔又想桌上那把切肉刀了,鲜血洒在洁白的桌面上,那该有多美啊!

卡罗尔全神贯注地盯着弗恩。“亲爱的马林斯小姐,你看上去很无聊呀,这个可隐瞒不了我呢。从前我在图书馆里当官员时也会经常感到无聊的。你是哪个大学的,我是布洛杰特学院毕业的。”

肯尼科特一听这话,感觉其中有些蹊跷,可被贝西舅妈打断了,她一边端上奶油布丁蛋糕,一边附和着卡罗尔说:“是啊,真有趣哦,大城市——真难想象。人们在那里干尽坏事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在我们这小地方,就不行了。今天上午,我在教堂就注意到那个成衣店里的小裁缝。那时,里格斯太太想跟他一起看那本赞美诗集,可他不愿意。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在唱赞美诗,他却像个木头人,紧闭着嘴巴,人们都说他自以为知书达礼,比我们大家斯文,可我倒想知道他所说的斯文到底在哪里?”

弗恩听了兴致勃勃的,回答说:“我是明大的。”明大是指明尼苏达大学。

“真有趣,我们这小镇上,怎么人们都喜欢乱传别人的隐私呢。”卡罗尔天真地说。

“那你在那儿一定很快乐吧,我们布洛杰特学院挺闷的。”

“嘿,料他就没那胆量。看他那摇摇摆摆的样儿,就不像个男人。据说他星期六去理发的时候,还对德尔•斯纳弗林说,他想去学钢琴呢。”

“你是在哪儿的图书馆工作的?”弗恩反而问起卡罗尔来。

“威尔呀,你说话就不能留点情面吗?”

“圣保罗的那个图书馆。”

这时,肯尼科特却替瓦尔博格说了几句公道话:“哦,我倒要出来为他讲几句话。我记得他确实有参加过入役前体检,查出有静脉曲张,尽管不是特别严重,但当兵不行的。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即使上了战场也不会和德国佬对阵。”

“是吗?我要是能再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去,那该有多好啊!我到这儿还没开始教书,就感觉不太好。现在想起来,在大学的日子多么有趣啊:我喜欢演戏、打篮球,整天疯疯癫癫的,我还是跳舞迷呢!可一到这儿就不行了:除了上体育课时参加篮球赛,我连一步都不敢走一声也不敢吭声。在我看来,他们对你教得怎样倒无所谓,他们只要求你循规蹈矩,意思就是,下课以后你心里想的那些出格的事情,万万做不得。这儿的教师进修讲习班办得糟透了,学校正式开课后,我觉得一定比现在还要糟糕呢!要是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另寻饭碗,我准把这里的工作辞了。要知道今年一个冬天,我连一次舞也没敢去跳呢。我要是稍微发泄一下去跳个舞,他们就认为我是个母夜叉,你说我冤枉不冤枉啊!哦,我说得太多了,我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了。”

卡罗尔真恨不得把桌上那把切肉的刀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送惠蒂尔舅舅到另一个世界去。不用说,这实在令人们大吃一惊!

“亲爱的弗恩,你不要怕,我这么说,听起来可能有点像卖弄老资格。说实话,我现在跟你说话的口吻,也就是当年韦斯特莱克太太对我说话的口吻。我想也许是我在这熬了这么长时间的缘故吧。可是至今我还觉得自己很年轻,我也还想像一个母夜叉那样痛痛快快地跳舞呢。所以,我很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这个妙不可言的玩笑,叫斯梅尔夫妇和肯尼科特都笑得前俯后仰。惠蒂尔舅舅也插进来说:“你们说的是希克斯铺子里的那个小伙计吗?哎哟,他简直就是个小姑娘,哪里像个须眉汉子啊。年轻人就应该上战场打仗,或者干脆下地种田,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可是他呢,明明是个男子汉,可偏要做什么针织女红,身穿不男不女的衣服,还上街乱转悠,简直叫人恶心!哎,想当年我在他那个年纪……”

弗恩点点头以示感激。卡罗尔又接着问:“在大学里演过哪些戏呀?我以前推广过一种类似‘小剧场’的剧目,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赶明儿,我详细讲给你听听。”

“是呀,他可能在明尼阿波利斯待过一段时间,在那儿学的裁缝。实话说,他相当聪明,还有两把刷子,而且还博览群书。据波洛克说,他经常上图书馆借书,镇上的人就他借书借得最多。哈哈,你们在这方面很像!”

过了一会儿,肯尼科特也过来和弗恩打招呼,打着哈欠说:“喂,卡丽,我说你最好还是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又多又累啊。”这时,她俩正谈得欢。

“哦,真的吗?”她平静地问。

卡罗尔落落大方地提起裙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现在所有的都有所变化了,我又有了两个朋友了:弗恩和——可另一个是谁呢?莫名其妙我怎会想到他呢——哦,真是太荒唐了!”

“什么东部啊?他啊,他就是本地老乡,家就在镇北一个靠近杰弗逊的农场,他父亲——阿道夫•瓦尔博格——我还认识,是一个地道的瑞典佬,种了一辈子地,脾气古怪得很。”

“他的确衣着很讲究。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好像是在大城市待过。他是不是从东部来的呢?”

卡罗尔经常在大街上碰到埃里克•瓦尔博格,见惯了他穿那件褐色细绒衫,也就不觉得太惹眼了。傍晚,她和肯尼科特一起坐车外出,看到他在湖边看一本薄薄的书,可能是诗集呢。卡罗尔也注意到,镇上几乎所有人都以车代步只有他安步当车。

“是的,就是他啊。他穿那套衣服还挺帅的。”肯尼科特一边说,一边刮去在自己硬邦邦的灰色袖口上的白色污斑。

她心想,自己身为法官的女儿,医生的妻子,小裁缝怎么配得上当她的朋友。她对一味献殷勤的男人都是反应平淡,甚至对珀西•布雷斯纳汉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暗自思忖,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看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真叫人笑话啊。但在星期五那天,她又不知怎的按捺不住,觉得非到纳特•希克斯铺子里去一趟不可。于是,她就拎着那个毫无罗曼蒂克情调的包袱,里面放着她丈夫的一条裤子,直奔裁缝铺去了。这时,希克斯正在后面一个房间里。她迎面撞见了那位“古希腊之神”,不过一点儿没有神的味道,正低头在一台老式裁缝机上做活儿,周围灰泥墙上,沾满了烟炱污斑。

“嘿,威尔,今天上午我在教堂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法兰绒裤的年轻小伙子,是不是那位大家经常谈到的瓦尔博格?”

她注意到他的那双手由于要经常和针线、热熨斗、犁耙柄打交道,已经粗粗厚厚的了,跟那张富有古希腊风情的脸很不协调。可是,哪怕是在铺子里干活,他也衣冠整齐:抽纱衬衫、玉色透明围巾、质地轻柔的黄皮鞋。

星期天晚上,他们在斯梅尔舅舅家里吃饭。餐厅里放着水果和鲜花,还有一帧放大的惠蒂尔舅舅的铅笔肖像画。贝西舅妈东拉西扯,一会儿嘀咕说施明克太太的那串珠子项链不好看,一会儿又埋怨惠蒂尔今天请客不该穿那条肥大条子裤,可卡罗尔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甚至连烤猪肉片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就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

她打量好了,问:“劳驾给这条裤子熨一熨,好吗?”

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一只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要?”

但她暗自思忖,这个小伙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哦,星期一吧。”

纳特的儿子——小胖子希克斯说起话来像猪吼叫一样。他拍了拍这位漂亮客人的肩膀,讥笑着说:“嘿,小妞儿,今儿个打扮得真漂亮啊,做新娘子?”卡罗尔听了后感到一阵反胃。原来这位来自外地的贵客,就是埃里克•瓦尔博格,就是那个“伊丽莎白”,裁缝铺里的学徒工。手里提着热熨斗,还有汽油瓶!给人缝缝补补脏茄克衫!点头哈腰地拉着软尺,给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量体裁衣!

她的“历险经过”就此结束,然后就走了出去。

礼拜结束后,她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挽着肯尼科特的胳膊,对他微笑着,默默表示着自己的心迹:冬雷震震夏雨雪,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崩乃感与君绝!他随着那个身穿浅褐色衣服的“神秘客人”走出了教堂。

“请问你贵姓啊?”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叫。

她独自沉默着,不敢扭头往后看。她警告自己:可能是自己过于夸张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可能集中那么多高贵的品质呢?莫非是他一表人才,又西装笔挺,所以异常吸引人?很像一个电影演员。说不定他是个会场男高音,身穿仿纽波特衫,自认为很时髦,嘴里胡言乱语什么“惊人的赚大钱的生意经”的推销员呢。她又慌慌张张扭头瞥了一眼,不,这小伙子长着古希腊雕像那样富于曲线美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睛,不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推销员。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轻盈,可手上却拿着威尔•肯尼科特大夫的那条皱巴巴的裤子,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可笑的。

她怎样才能见到他呢?她真想见他,和他聊上一个小时。她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就是他。她绝对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一定要和他聊一聊。她心里想索性走过去跟他搭讪:“我已经无药可救了,你能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吗?”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她真这样跟他说了,肯尼科特会怎样说呢:“宝贝儿,你怎么没邀请那位身穿褐色的细线衫的陌生人到家里来坐坐,吃晚饭呢?”

“肯尼科特。”

他露出十分有分寸的嘲笑神情,仔细打量着正在说个没完的齐特雷尔牧师。让这个神秘人物听一听这个牧师瞎唠叨吧。卡罗尔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格菲尔草原镇人一面对这神秘人物的嘲笑进行反攻。这个陌生人呆呆地观察着他们的礼拜含仪式的神情,也让她觉得生气。她不由得满脸通红,赶忙把头转过去。但她仍旧觉得他好像就站在她后面。

“肯尼科特。哦,那么说,您就是肯尼科特大夫太太了,是吗?”

他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洽谈业务的商人吗?不,他压根儿不像商人啊。他倒像一位诗人,脸上闪烁着济慈、雪莱和阿瑟•顾普森的神采。直觉告诉她,他是个精神充沛、温文尔雅的人,决不像做买卖的。

“是呀!”她在门口站住了。本来她只是一时冲动,十分冒昧地前来看看,现在既然已经达到了初衷,那就不应该感到紧张啊,她会尽量做到普通交涉,不让对方察觉她最初的奇怪想法。

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坐在中间过道那边的两排座椅后面,他在那群吸烟的市民中显得尤其容光焕发,卓尔不群,就像是上帝派来的客人似的——一头琥珀色卷发、低额角、细鼻子、下巴很光洁,肯定经常刮胡子,尤其是他的嘴唇,叫卡罗尔大吃一惊。格菲尔草原镇的男人的嘴唇都是扁平的,呆板的,不怀好意的。而他的嘴唇却是弯曲的,上唇微短。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细线衫,里面是白绸衬衫,下身穿白色法兰绒,脖子上系着个天蓝色蝴蝶领结。他活泼清新的装束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滩、网球场以及除了被骄阳晒得起了浮泡的大街以外的一切令人向往的地方。

“久仰大名了。默特尔•卡斯说您曾组织过一个戏剧社团,上演过精彩的戏。我真的很想参加一个什么小剧场的组织,演一些欧洲剧本,或是巴黎的情节离奇的剧本,或是干脆上演露天古装历史剧。”

她坐在那座椅上,无所事事,就回过头来看看别人在干什么,她转念一想,应该要热情地向钱普•佩里太太问个好,于是她慢慢转过头,却像触了电似的停住了。

瓦尔博格把露天古装历史剧的英文名词“pageant”错念为“pagent”,还把“pag”错念为“rag”。

她玩弄了一下指甲,读了两首赞美诗,捏捏发痒的手指关节,感觉到舒服点了。她让孩子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休也像她妈妈一样磨蹭了一会儿后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翻看了赞美诗的序言,书名页和版权页。她很想弄明白,肯尼科特为什么从来不带围巾,以便把敞开的领口遮住。

卡罗尔现在是太太的角色,不停地点头,表示对瓦尔博格手艺的赞赏,可她心里却暗自嘲笑着:“可怜的埃里克,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约翰•济慈。”

随后的几分钟内,卡罗尔不再听讲,一直盯着对面那排座椅上小女孩的脸:那是一张多愁善感而又闷闷不乐的脸庞,流露着崇拜羡慕又惊恐的神情。卡罗尔不清楚这个小姑娘是谁,但总是在教堂共进晚餐时看见她。卡罗尔想,在整个镇上的三千多人中,自己总认识几个:有许多人已经把“妇女读书会”和“芳华俱乐部”看成是冷若冰霜的、高不可攀的社交团体;会不会有人比她更加心灰意冷,或是勇气倍加地在努力挣扎中。

他以急切的口吻问道:“您看,今年秋天能否再组织一个新的戏剧社呢?”

直到此刻,卡罗尔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要紧的问题。

“哦,演场精彩的戏,”她放下那些荒唐的想法,和他诚恳地谈了起来,“我们这来了一位新老师,名叫马林斯,很有一点天才。如果我们三个人齐心,另外再找三五个人,也就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演员班子,上演一出好戏。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演过戏呢?”

“美国国会这个问题嘛,我们今天暂先不做讨论。我尤其想讲一讲,越来越多的我们眼前的这一代女孩子,已经抛弃了我们的优良传统而一味贪慕虚荣,真难想象如果顺其自然会发生什么呢。她们脑袋里装的是穿长筒丝袜,几乎不听母亲的话,更别提去学习烤面包的手艺儿,甚至还有许多女孩子会去听那些神出鬼没的摩门教士传教呢。你们可得注意了,像这样的女孩子,在我们州里已经到处都有了。几年前,我就亲耳听到一个摩门教士在都庐斯市的大街拐角里传道,而那些执法的警官却置若罔闻。尽管这些是小问题,但却尤为棘手。不过,我想专门谈谈眼下愈演愈烈的安息日运动。我并不是说他们这些人不道德,但既然耶稣本人已经明确无误地宣示了周六是安息日,而现在却仍有一个团体非不要把星期六定为安息日,我觉得,立法机构应当出来干涉下才对。”

“我曾在明尼阿波利斯工作的时候,和几个朋友搞过一个剧社,当然不怎么样,但是,社团里还是有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他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尽管他本人不太有男子气概,但确实是个艺术家。我们当时还上演过一场叫座的戏剧,尽管我感情上有一点脆弱,可我想,自己一向工作努力,积极自学,只要认真地投入排练,一定会把戏演好的。并且,我总认为,导演越是严格,越是好。你们如果觉得我演的不好,当不了演员,我照样很愿意为你们设计服装。总之我热爱各种各样的纺织物,不管是质地、色彩还是花纹图案,简直是神魂颠倒!”

“一些高傲自大的家伙,四处扰乱,你们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去相信那些胡言乱语:什么自作聪明的运动很有意义,那些自行决定工资和物价的办法,会扼杀所有的进取心和事业。所有缺少精神基础的运动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让我在这提醒你们一下:人们一谈到他们所谓的‘经济学’、‘社会主义’、‘科学’,以及涉及许多关于伪装的无神论等问题时就会变得纠缠不清,糊里糊涂,这时,撒旦就会把自己乔装成约瑟夫•史密斯、布里格姆•扬,或是今日那些赤化分子,忙不迭地在尤太洲散步奇怪言论。现在,他们还嘲笑古老的《圣经》。大家都知道,就是这部《圣经》,引领我们美国人白手起家,历经磨难,才有了今天的辉煌,然后预言都实现了,美国人就被公认为是世界各国的领袖。上帝在《圣经•新约全书》使徒行传第二章第三十四节里讲过,‘你坐在我的右边,等我使你仇敌作你脚凳’,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早上你们应该尽量早起,甚至比你们早起钓鱼的时候还要早,假如你们想要聪明能干的话,就要按照上帝的圣训会做,一旦偏离它,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去。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谈谈摩门教这个严重而又可怕的问题吧。正如我所说的,令人害怕的是,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摩门教的邪恶,还没有察觉到摩门教的邪恶已经渗透到我们的生活圈子中了,甚至还在靠近我们。但是,更可耻和令人失望的是,美国教会竟然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财政金融问题上。我个人认为,这些财政问题应该留给财政部去解决。可是,美国国会却不愿用自己的权力,通过一项法令给那些可恶的摩门教徒一个教训,把那些自命为魔门教徒的人流放出去,或者干脆把他们驱逐出境。在我们这个崇尚自由的国度里,决不能让一夫多妻制和嚣张跋扈的撒旦之流有立足之地。

她心里明白,他是在死皮赖脸地留住她,一心想要表明自己不仅仅只是个专门伺候人,熨熨衣服裤子的小裁缝。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原来,所谓美国的“亟待解决的问题”,不过就是摩门教和禁洒令罢了。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能攒下点钱,尽早离开这个破旧的裁缝店。我想到东部去,那儿有一些有名的时装公司,在那儿当一个高级时装师,专门从事绘图艺术。也许,你会觉得我有点好高骛远吧。我原本是个庄稼人,后来不知怎的就和服装打上交道了。我是真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据默特尔•卡斯说您念过好多的书的呢!”

上过浆的裙子和邦邦硬的衬衣前胸发出了一阵沙沙声,会众都已经落座了,齐特雷尔牧师开始讲道了。牧师是个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热情洋溢,说话大声,身着一套黑色便服,系着一条淡紫色领带。他用力敲着讲台上的那本大部头《圣经》,大声说:“兄弟姐妹们,让我们一起倾听上帝的声音吧!”然后,他就向至高无上的上帝祷告,先报告过去一周内的新闻消息,再言归正传,开始布道。

“是的,我确实念过挺多书的。你不妨告诉我,你的那些朋友有没有对你的雄心壮志开过玩笑啊?”

不使罪愆污我身。

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倚老卖老,刻板古腐,简直比维达•舍温还会教训人。

屏绝人欲诸思想,

“哦,他们当然开过我玩笑啊,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他们常常拿我开玩笑说,‘裁缝,自古以来就是娘儿们的活儿’。要知道我本想报名入伍的,我也确实去过征兵站,可是体检不合格,他们不要我。可我真的非常想去的呢。后来,我就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还给一家服装店当过旅行推销员呢,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裁缝这行当,而且,连推销员,我也不感兴趣。我整天想象着自己拥有一间四壁糊着灰黄色墙纸的画室,墙上挂着许许多多窄边镶金画框——也许还嵌上许许多多亮晃晃的白色镶板,那就更棒了。而且窗外就是第五大街,我就在房间里设计一套华丽的——这有什么不可能呢,他把“华丽”说成了“华力”。“绿得像菩提树的透明薄纱绣金长袍!您知不知道椴树花,该有多雅致啊……你觉得可能吗?”

会众齐集共欢欣,

“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呢?至于城里那些流氓阿飞,还是乡下的粗俗村夫,他们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你不能依靠别人的话来作决定。”

日曜之辰何光明!

“哦,我觉得你不是一个陌路人!要知道默特尔•卡斯,哦,不,是卡斯小姐,她常向我提起你呢,我早有结识之心,可就是没胆量。有一天,正是傍晚的时候,我路过你家大门口,你和你丈夫正在门廊上聊天,看起来甜蜜无比,我实在不敢来打扰你们。”

卡罗尔今天尤为和蔼可亲,见了谁都喜笑颜开,微鞠一躬。她跟着大家一起唱赞美诗:

卡罗尔就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说道:“我认为你最好再学学发音,这正是你需要的,也许我可以帮帮你的。我天生就是个头脑清醒,又十分平凡的女教师。不过,我这个人也是老于世故。”

这个教堂一半像谷仓,一半像格菲尔草原镇人家里的客厅。墙上的褐色条纹纸,挂着“跟我来吧”和“耶和华是我的牧者”的横幅,以及一份赞美诗目录和一张浅灰底色的红红绿绿的画,画的是一个年轻人完全可能在一夜之间,从“欢乐之宫”和“荣耀之家”一下子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那些被刷得油漆漆、亮晃晃的橡木座椅,红色的新地毯,以及讲台后的那三只安乐椅,会给人以舒服之感。

“哦,您怎么了,说得可真好啊!”

由于天气酷热,会众也就不拘礼仪,随便了些。男人们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们使劲刮胡子,脸皮都刮成铁青色了;他们脱下外套,又把他们漂亮的笔挺的马甲解开了两个扣子。那些胸脯丰满,穿着白罩衫的老太太脖子里直冒热汗,鼻子上还架着眼镜,正不断地摇着棕榈叶扇子。她们这些“古代以色列的老妈妈”,都是老教友了,跟钱普•佩里太太一样老资格。那些小伙子由于害羞而坐在后排,相互开着玩笑,而那些小姑娘跟着母亲坐在前排,因为害臊而不敢四处乱跑。

这时,卡罗尔虽然令人可笑地自命为老于世故的女人,但对他的这一片热情恭维,还是难以接受。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理智地说:“谢谢你,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成立一个戏剧社。今晚八点钟,你来我家吧。到时,我把马斯林小姐也请来,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

于是,卡罗尔全家跟随惠蒂尔舅舅向礼拜堂奔去。

八月的一个周末,卡罗尔因为听说埃德蒙•齐特雷尔牧师将要演讲《美国,要正视自己的问题》而感到尤为高兴。那时正处于战争,每个国家的工人都极其渴望控制工业、控制政权,俄国的左派正准备推翻克伦斯基,妇女参政大势所趋,这些问题好像都值得齐特雷尔牧师大讲特讲一番。

“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丝毫幽默感,比起威尔差得远了。可是,他是不是也有什么独特呢,但我所说的‘幽默感’究竟是什么呢?是不是那些低级的粗俗的玩笑呢?这个可怜的小羔羊,一个劲儿地缠着我,还要我陪着他聊天解闷呢。哎,可怜而又孤独的小羔羊!他要是有发展的机会,并且没有人笑话他,会不会很有前途呢?”

卡罗尔冒冒失失地去学主日学,听那些老师瓮声瓮气地对孩子们讲,像沙姆谢赖那样的宗谱是理论学上非常可贵的问题,值得他们深思。她在星期三晚祈祷会上,亲耳听到那些开铺子的年迈的掌柜照例每周都得一成不变地祈祷,他们所引用的总是一些古老的性爱象征,还有那些迦勒底人用过的比如“用羔羊的鲜血洗涤自己的罪孽”和“复仇之神”等血腥味很重的话语;博加特太太也夸口说,赛伊小时候,每晚她都要让他根据《圣经》上十诫忏悔一番。那时,卡罗尔吃惊地发现,二十世纪美国的基督教居然也像拜火教那么荒唐至极,可它并没有像拜火教那样大放异彩。可话又说回来,有时当她去教会参加晚餐时,教堂里洋溢着友爱的氛围,姐妹们高高兴兴地端上冷火腿和烤土豆;当钱普•佩里太太在一天中午在电话里大声地向她说:“亲爱的,你知道蒙受上帝的永恒恩典是有多幸福呀!”卡罗尔这才知道,充满血腥,她毫无兴趣的神学也有其人性的一面。她一直认为,那些教派——美以美会,浸礼会,公理会,以及天主教等——似乎对她童年的那个法官家庭几乎没有丝毫用处,后来到了圣保罗,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使她和教会更为疏远了。可是,到了格菲尔草原镇,她觉得是教派教会人们尊重礼让最强大的力量。

“我心里真好奇,惠特曼小时候有没有像凡夫俗子那样开粗俗的玩笑呢?”

卡罗尔自己也不明白,但她有时很不自在,所以就尽量回避这些问题。

“不,他不是惠特曼。他是济慈——他尤其喜爱优雅的东西。‘无数瑰丽斑烂的纹溜,宛如灯蛾的彩色翅膀’——这不就是济慈的诗句吗!他突然来到一个新环境,不免有点恍然若失,不知所措。大家却冲着他哈哈大笑,笑得连他都对自己开始产生怀疑了,笑到他只好放弃上台演戏的机会,而到一家‘男子服装店’去干活。格菲尔草原镇的那条著名的长达十一英里的混凝土人行道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个约翰•济慈呢。”

虽然贝西舅妈整天唠叨着让他们去做礼拜,但肯尼科特夫妇没去过几次。肯尼科特大夫说过:“当然,宗教具有强大的魔力——要想笼络下层阶级社会,就必须依靠它——事实上,也只有宗教能够蒙蔽住那些家伙,使他们相信私有。我说神学这东西,也就一般,全是那些聪明的老古董琢磨出来的,他们可比我们内行多了。”他信仰基督教,但却从未认真研究过它;他虽然不怀疑教会,但也很少去做礼拜;他对卡罗尔没有宗教信仰感到吃惊,却也从没追究过其中的原因。

星期天早上,卡罗尔和他丈夫、休、惠蒂尔舅舅、贝西舅妈一起在教堂做礼拜。

肯尼科特对弗恩•马林斯小姐大献殷勤,常常和她开玩笑,还说他“乐意跟漂亮的女教师一块儿逃到天涯海角去”,而且还向她拍胸脯保证说:“要是她跳舞遭到校董事会的反对,他就要敲敲他们的脑壳,不客气地跟他们说,他们能拥有这么一位精力充沛的教师,是他们的运气。”

但是对埃里克•瓦尔博格,他就跟他不冷不热地握个手,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好。”

她暗自忖度,希望有一天路过希克斯的裁缝铺,能亲眼目睹这个怪家伙。

纳特•希克斯在社交场合还能应付一二,毕竟他已经定居在格菲尔草原镇多年了,而且还开了一个铺子,可瓦尔博格这个家伙不过是个小伙计,虽然格菲尔草原镇向来都以民主平等自诩,可是民主平等这个原则,总有个适合的范围。

卡罗尔觉得有机会笑一笑,自然也开心,就跟着大家一起闹闹。突然,她语出惊人地说:“戴夫,你理过头发之后,简直是魅力四射啊!”大家都为卡罗尔的这句俏皮话拍手,感到十分有趣。肯尼科特也“妻贤夫荣”,得意扬扬。

目前这个筹备戏剧社的碰头会,按理说也应该算肯尼科特一份,但他却远远地坐在一旁,用手掩面打着哈欠,偶尔偷瞅一眼弗恩,有时却慈祥地笑着,像在看孩子们表演。

那些男人们一听,也跟着太太们一起来揭瓦尔博格的短。“我的名字叫伊莎贝拉,我是个顶呱呱的裁缝师、诗人、音乐家、文学家。成千上万的女人都拜倒在我的脚下。麻烦给我点面包夹牛肉,好吗?”戴夫•戴尔猛臭了瓦尔博格一顿。然后,他还讲了镇上的毛头小伙子们是怎样拿瓦尔博格开玩笑,寻开心的。他们拿了一条腐烂的鲈鱼放在他的口袋里,还在他的背上贴上小纸条,上面写着,“我是个大傻瓜,请踢我几脚吧。”

弗恩一直在不停地发着牢骚,而卡罗尔则在为《来自坎卡基的姑娘》生气,最后还是埃里克提出了不少建议。尽管他看的书那么惊人的广博,但却没有审美的眼光。他虽然不大会说专业的词,但他常常喜欢滥用“gl•ri•us”这个词儿,所以说凡是转引书上的词儿,十分之一他是读错的,这点当然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所以尽管他引经据典,但也会有些不好意思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卡罗尔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杰克•埃尔德太太又接着说,这个埃里克•瓦尔博格私下里还告诉格雷太太,说他“巴不得为太太小姐们效劳设计衣服”。荒唐至极!哈维•狄龙太太也瞥过他一眼,说实话,他确实挺英俊的。但是,她的这一看法立马遭到了B.J.高杰林太太——他丈夫是银行家高杰林——的反对。据高杰林太太说,她曾经仔仔细细地观察过瓦尔博格这个家伙。她和丈夫高杰林开着车经过麦格鲁德大桥时,正好看到了‘伊丽莎白’。当时他身上穿的衣服可丑了,腰身又细又窄,跟个女人似的。那时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无所事事,但当听到高杰林的汽车喇叭声时,就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书,当车子经过时马上装腔作势地看书,这不是明摆着做给人家看吗?实际上,他的长相平平,一点儿男人味都没有。

当瓦尔博格主张上演由库克和格拉斯佩尔小姐合编的《隐藏在心里的欲望》的时候,卡罗尔马上对他刮目相看。他并不是一味空谈一味搬弄书本的人,他是个艺术家,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要是给这个戏设计布景,非常简单。后面只要开一扇大窗子,旁边加上一道亮闪闪的蓝色弧形背景画幕,窗口探出一条树丫枝,表示下面是一个花园。早餐桌要摆得高些,颜色要优雅别致,充满茶室氛围——橘红色椅子,橘红色中带一点儿蓝色的桌子,天蓝色的日本早餐餐具,另外我就随便一笔,抹上一大块黑斑——那就大功告成了!哦,我真巴不得我们还能演坦尼森•杰西的《黑面具》。尽管这个戏中间没仔细研究过,但结局精彩极了,女主人公看见她的男人整个脸都被炸烂了,就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叫。”

戴尔太太滔滔不绝地讲道:“哦,你们有没有听说镇上新来的‘伊丽莎白’?他就在纳特•希克斯的裁缝店工作。我敢打赌,他一个星期赚不到十八块,可是,我的天哪,乍一看,他简直就是个女人!他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臭架子倒不小,身上穿着束腰带的夹克衫,凸纹布衣领上别着一枚金别针,甚至脚上的袜子也和领带同一颜色。实话告诉你们,恐怕你们不相信,可我是确实有听人说的,说这个人就住在格雷太太那幢破烂不堪的提供食宿的公寓大楼里。据说他还问格雷太太,晚餐时要不要穿晚礼服呢!真难想象竟然有这种事。说穿了,他不过是个瑞典小裁缝,叫埃里克•瓦尔博格。但就因为他曾经是明尼阿波利斯一家裁缝店里的老手,所以大家都夸赞他的针线活儿真不错,而他自己也拼命装作是个尊贵的人了。据说他还想让别人都以为他是个诗人呢,走到哪儿都捧着书,装模作样。默特尔•卡斯说,一次她在舞会上碰到他,他正在茫然若失地瞎转悠,开口闭口都是鲜花、诗句、音乐之类的。要知道,默特尔那丫头本来就是个机灵鬼,哈哈,哈哈!她就故意没话找话,挑逗他,套他的话。你们猜他都讲了些什么?他说,他在这镇上还没找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相信吗,真是可笑。他只不过是个瑞典小裁缝罢了。我的天哪!大家都说他像极了女人,简直是个小姑娘。那些小男孩都叫他‘伊丽莎白’,他们在大街上拦住他,故意问他读的是什么书。然后他就跟他们讲了。他们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又很坏地挖苦嘲笑他,可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嘲弄他。哈哈,这真是太好笑了!”

“我的老天哪,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彩结局?”肯尼科特大吃一惊地说道。

肯尼科特说,他觉得“莫德挺可怜的,她几乎是太孤独忧郁了,戴夫又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他们一起去湖滨别墅游泳时,他总是对可怜的莫德客客气气。卡罗尔对他的这种同情心深感自豪,所以她也开始和他们的这位新朋友套近乎了。

“这好残酷啊。虽然我喜欢艺术,可这些恐怖的玩意儿我可不喜欢。”弗恩•马林斯摇摇头说。

卡罗尔很喜欢莫德•戴尔,一是因为近来她对卡罗尔尤为热情,二是因为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神经过敏惹人厌了。她们俩一碰面,莫德就会握着她的手口若悬河地聊起休来。

埃里克失望地看着卡罗尔,但她却向他点点头,以示赞同。

八月,卡罗尔在“芳华俱乐部”的一次晚宴上,从戴夫•戴尔太太口中听到“伊丽莎白”这个名字。

他们的商量,没有任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