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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卡罗尔听他讲的时候想到了猩红热这么个字眼。于是,她赶紧一路小跑,到肯尼科特医生的门诊。他郑重其事地听她讲完,就点头道:“我们马上走吧。”

“估计是水的问题吧。我们过去总是穿过街到奥斯卡•埃克龙家的那口井去打水。但奥斯卡见了我总是叨叨,说什么我吝啬,都不肯花钱自己打一口井。一次,他就对我说,‘你们社会主义者很了不起啊,都喜欢掏别人家的钱——别人家的水!’我明白如果我回敬他一句准会吵闹起来,一吵开,恐怕会出乱子,到时我可能会按捺不住准会揍他。我倒乐意给钱,可他就是不收,他宁愿借此来嘲弄我。于是,我就去洼地费杰罗斯太太家的那口井取水,可能那的水不干净吧。今年秋天本来就打算要自己挖一口井的。”

他检查完比阿和奥拉夫后,摇着头说:“是,好像是伤寒。”

“他们恐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她问迈尔斯。

“天哪,我在锯木厂看到过别人得伤寒,”迈尔斯绝望了,“那他们是不是很严重啊?”

她俯身去看奥拉夫。他原本闪亮的眼睛,现在目光呆滞,他一边痛苦呻吟,一边用手摸着前额。

“我会尽力的。”肯尼科特说。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冲着迈尔斯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我马上去叫肯尼科特医生!”

“应该找个护士来照看吧?”卡罗尔问道。

“他们在闹肚子。本来我想叫肯尼科特医生来看一看,可比阿说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们——她认为因为你老是来这儿串门,所以他不高兴,可我担心死了。”

“哦,”肯尼科特转过身子,对迈尔斯说,“能找到比阿的表姐蒂娜吗?”

“他们看起来身体不舒服啊,到底怎么了?”

“她已经回乡下老家了。”

七月下旬,卡罗尔去了伯恩斯塔姆家,希望闲聊格菲尔草原镇的人和事。她发现奥拉夫躺在床上,发着烧,脸色难看,比阿脸红通通的,好似头痛脑胀,但仍在忙活着。卡罗尔就叫过来迈尔斯,担心地问道:

“要不我来照顾他们好了!”卡罗尔坚持着。“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做饭,而且伤寒期间他们需要用海绵擦洗,我来照顾最合适不过了。”

比阿一边忙着家务——洗衣服、熨衣服、补衣服、烤面包、扫地、做果酱、拔鸡毛、沏水槽等,干这些尽管她累得腰酸背痛的,但夫妻恩爱苦也甜,所以干起来特别带劲儿,并具有创造力,一边听着留声机播放的歌曲,瞧她那股欣喜劲儿活像慈祥的老母牛。新盖好的屋棚,下面是厨房,上面是卧室。那原来是单间的小棚屋,现在变成了客厅,里面摆着一架留声机,一张真皮座面金黄色橡木摇椅,还挂着约翰•约翰逊州长的照片。

“是的,她说得没错。”肯尼科特不禁说道,他毕竟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在我看来,目前在镇上请个护士不容易啊。斯蒂维尔太太正忙于接生,而你的护士又度假去了。那就白天你来照顾,晚上有伯恩斯塔姆。”

后来,他果然给比阿买了留声机。

整整一个星期,卡罗尔每天早上从8点忙到大半夜,给他们喂饭、洗澡、熨床单、量体温。迈尔斯死活不让她煮饭,劝她休息休息。迈尔斯恐惧极了,他脸色苍白,脚上只穿着长袜子,悄无声息地打扫屋子,忙着烧饭;他又红又大的手灵巧地收拾着一切。肯尼科特一天到访三次,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就连对待伯恩斯塔姆也彬彬有礼,叫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当然,不瞒你说,我也曾想过干脆收起摊子,搬到西部去。那儿的人要是事先不了解,应该不会拒绝我。不过,我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奶酪场,实在不想另起炉灶,拖着比阿和小孩子搬到别处的小棚屋去。他们以此为由要我们留下。他们并且劝说我们要勤俭节约,攒钱买自己的房子,哦,天哪,他们说服我们了。他们心里清楚我们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干什么赤化之类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暗中搞什么计谋,宣传一些反动言论。好吧,只要能坐下来和比阿打打牌,给奥拉夫吹嘘一下我在树林中的冒险故事,以及怎样诱捕一头又大又白的猫头鹰,再给他讲讲保罗•班扬的故事,即使他们认为我是无业游民,游手好闲,我也不在乎。说实话,我在乎的只有他们娘俩而已。我告诉你哦,可你不要透露给比阿,等那两间屋棚搭好后,我还要给她买一架留声机呢!”

卡罗尔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喜爱比阿。这给了她无限的动力,即使给他们擦澡时臂膀也特别有力,仿佛一点都不累。可是比阿和奥拉夫的病情使她完全绝望了,因为他们太虚弱了,每次进食后,都会脸色发红,非常难受。他们只好希望晚上好好静养了。

“一次,她非得拉着我去美以美会教堂做礼拜。我就虔诚地进了教堂,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牧师讲道。那天牧师大讲特讲进化论,尽管他讲得漏洞百出,我也忍住没笑。然后,做完了礼拜,那些老教友都聚在教堂门口,兄弟长姐妹短地与每个会众挥手道别,可我出来时他们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们分明是看不起我。他们认为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想,到了奥拉夫那个时候,可不准那样啦。有些时候,我真想离家出走,仍回到小锯木厂干活。但是,比阿好像有魔力似的,我终究离不开她。老天哪,你可知道肯尼科特太太是一个多快乐、坦率、忠诚女人吗?还有奥拉夫,我很爱他的,哦,算了,我不想在你面前多夸自己的家人。

第二周,奥拉夫原本强壮有力的双腿开始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的胸前和后背出现了可怕的点点红斑,腮帮子也凹陷了下去。他十分恐惧死亡。他的舌头变成了褐色,而且时常作呕。他原本充满自信的嗓音逐渐低沉,变成一种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低语,仿佛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迈尔斯一边搭建屋棚,一边和卡罗尔坦诚地交谈。他说只要他待在格菲尔草原镇,就会永远被视为浪荡子。比阿的路德会教友由于他不信神,而一看到他就生气;而那些商人因为他过于激进,见了他就恼火。“我不可能总是紧闭嘴巴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咩咩叫的小绵羊,胆小极了,我只是有什么说什么,可他们仍旧不肯放过我。哦,虽然面粉厂的领班,还有丹麦鞋匠、埃尔德工厂的工人师傅,还有一两个瑞典佬照常来我家拜访,但你知道,那是因为比阿心眼好,喜欢招待人,忙里忙外,给客人煮咖啡,乐此不疲。

比阿得病时自己还硬撑着,而且拖得太久了,所以等到肯尼科特大夫让她卧床休息时,她已经病入膏肓了。一天,正是黄昏时分,她突然因肚子剧痛而大声尖叫起来,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开始胡言乱语。直到凌晨,卡罗尔一直陪伴着她。尽管那天夜里,比阿始终处于半醒半昏迷状态,但迈尔斯从狭窄的楼梯口时不时探头向里张望的那种默默无语的痛苦,让卡罗尔感到尤为心酸。第二天,卡罗尔没来得及合眼就又跑去探视。比阿完全处于昏迷状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奥拉夫,我们玩得好愉快呀!”

十点钟时,卡罗尔正在厨房准备冰袋,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迈尔斯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维达•舍温、莫德•戴尔和齐特雷尔太太——浸礼会里那位牧师的太太。她们手里拿着葡萄、妇女杂志和花花绿绿的小说。

迈尔斯大叔那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呢!休知道在他父亲的诊所也有许多晶光发亮、形状奇异的工具,但都很锋利,据说还消过毒,不让小孩子们随意触摸。休在父亲的诊所里,看到那些放在玻璃架子上的工具,都要反复提醒自己绝对不能乱动乱摸。可迈尔斯大叔就不一样了,他这里的工具都可以触摸,除了锯子。这里有一把头上镶银的榔头;一个大“L”型的直角尺;一个具有魔力的水平仪,相当珍贵,是用价值连城的红木和金子做成的,里面有一根细管,细管里还有一滴水——不是一滴水,什么东西也说不上来——不管你有多小心,只要你一倾斜这水平仪,这小水滴就惊恐万分地在细管里上下乱跑。他那儿还有很多钉子,尽管不一样,但样式齐全——大号尖钉看上去威风凛凛,中号钉子并不那么讨人喜欢,那些钉屋顶板的钉子却形式各样,简直比图画上的仙女还好玩呢。

“我们刚听说你妻子病了,所以专程过来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的事情。”维达太太叽叽喳喳开了。

迈尔斯的制酪场发展得很好,现在有六头牛、二百只鸡、一台脱脂器和一辆“福特”卡车。春天,他在小棚屋旁又新建了两间房子。建房的时候,休觉得就像过狂欢节一样开心。迈尔斯大叔动作敏捷,爬上梯子,就站在房梁上,手里挥舞着榔头,嘴里还哼唱着《公民们,快拿起武器来》这类儿歌;他钉起屋顶板来简直比贝西舅妈熨手绢还快。然后,他还让休和奥拉夫分别坐在木板的两端,接着高高举起他们;迈尔斯叔叔最拿手的莫过于用粗软的炭笔在松木板上画人物画,真是好看极了!

迈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可惜你们来晚了,没什么事情可以帮忙了。比阿往常老是延颈鹤望,真心盼望着各位能来。她真心实意想要和你们交朋友,她以前常常坐在这等待你们的到来。可是现在——哼,你们他妈都给我——滚蛋。”他狠狠地撞上了大门。

比阿脸庞丰满,哼着小调,公平地把小饼干分给两个孩子,有时连责骂起来也毫不偏心。如果卡罗尔连一杯咖啡和几杯瑞典奶油饼干都推推让让的,她就感到很扫兴。

一整天,卡罗尔眼睁睁看着奥拉夫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其实,他早已虚弱透顶了。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冰凉,脉搏细弱,可跳动剧烈,而且越跳越快,似乎是在一步步接近死亡。到了傍晚时分,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人世。

这两个朋友正在玩一辆豪华四轮马车,那是迈尔斯用一只盛淀粉的盒子,再加上四根红线搭起来的,他们又把树枝往鼠洞里捅,尽管他们一无所获,但却玩得很痛快。

此时,比阿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还不知道儿子已经走了。第二天清晨,她也一命呜呼了。当然,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奥拉夫不会在门前阶沿上挥舞木头剑了,他再也不会去管理牛场了,迈尔斯的儿子永远不能去东部上大学了。

卡罗尔下意识地承认,奥拉夫比起自己的孩子不仅外形帅气,而且举止端庄,落落大方。奥拉夫就像是古代北欧部落的酋长:外形魁梧,满头金发,四肢发达,待人和善。而休碌碌无为,就像是一个忙得昏天地暗的商人。休蹦蹦跳跳地说:“带我去玩吧,好吗?”奥拉夫总是睁着闪亮的蓝眼睛,温柔地答应道:“好的。”要是休打了他——休的确打不过他——可奥拉夫从不计较,只是有点惊奇。于是,他就昂首阔步地走向屋内,而休却因为无端不能和他一起玩而哭了。

迈尔斯、卡罗尔、肯尼科特都默默无语。他们眼里噙满了泪水。

对休来说,那个“红胡子瑞典佬”是世界上最神通广大的英雄。每当迈尔斯在喂牛,赶他那唯一的猪——一种懒惰成性,到处乱窜的动物——或是在杀鸡时,休总是怀着无限崇敬之情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在休看来,奥拉夫就和王子一样,虽然没有他父亲迈尔斯那样高大强壮,但他对耍棍弄棒、打扑克和滚破铁环这些事情样样精通。

“你们赶快回家,好好睡觉吧,你们实在太累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迈尔斯低声对卡罗尔说。

肯尼科特十分不想卡罗尔和休去伯恩斯塔姆家去。他说:“你干吗非得去那种鬼地方呢?”他的意思是说,从前是“瑞典女佣人”的儿子没资格做威尔•肯尼科特医生儿子的玩伴。当时,卡罗尔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理解是否真的不应该和伯恩斯塔姆一家来往,也不知道怎么和伯恩斯塔姆家成了朋友,却因此受到了俱乐部的冷嘲热讽。卡罗尔曾经为了躲避贝西舅妈的喋喋不休,就找到久恩尼塔•海多克和“芳华俱乐部”里的人闲聊,可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看到那些年轻的少奶奶,她就心里不安。她们说话高声大气,震得整个屋子仿佛要坍塌下来了。她们讲的笑话也是翻来覆去,毫无意义。不知不觉地,她就远离了“芳华俱乐部”、盖伊•波洛克、维达等人,除了韦斯特莱克医生太太,以及那时还不清楚是不是朋友的伯恩斯塔姆一家人。

“好,我这就走。但我明天还要来,我要来和你一起送葬。”她竭力控制住内心的剧烈悲痛。

他们最喜欢的冒险活动,最喜欢的秘密基地就是迈尔斯、比阿和奥拉夫•伯恩斯塔姆的家。

出殡的那天,卡罗尔却病倒了,几乎无法动弹。她猜想街坊邻居应该会去的。可她却并不知道:当时迈尔斯叫维达等人吃了闭门羹,已经传遍了整个格菲尔草原镇,他引起了全镇的反感,成为了众矢之的。

此刻,她早已抛开了那些烦恼。她跟休说:“我们两个好像是落魄的吟游诗人,四处漂泊。”这时,休也会附和着,“四处流浪,四处流浪!”

完全是出于偶然,她用胳膊肘支在床上的时候,从窗户里看到了比阿和奥拉夫出殡的情景:没有哀乐,没有车队,只有迈尔斯孤孤单单一人,穿着他结婚时的黑色大礼服,低着头跟着装着他妻子和儿子遗体的破烂不堪的柩车。

卡罗尔很喜欢带着宝宝一起去散步。休看到什么就问,总是很想知道黄杨树在说什么,福特汽车行在说什么,那儿的一大片云彩在说什么,她都一一解答,而且尽量做到有理有据,并不是在胡乱搪塞。他们特别喜欢面粉厂前面的拴马桩,那是一根滚粗的木桩,尽管早已变成褐色,但看起来还是挺好的;它的下半截特别光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可它的上半截被马缰绳勒出一道道凹痕,手摸起来痒痒的。以前卡罗尔从没注意过大自然,只看见它的颜色和形体在不断改变而已。她只在乎人和思想。但休的提问让她开始注意到:麻雀、知更鸟、蓝色木坚鸟和金翼啄木鸟中间好像发生了一幕幕闹剧。她虽然看到雏燕试飞感到心情愉悦,可又不免为它们的泥巢和家庭之间的争吵而觉得烦恼。

一个小时后,休哭着走进了妈妈的房间。她强颜欢笑着问:“宝贝,怎么了?”他哭着说:“妈妈,我要找奥拉夫玩。”

那天下午,久恩尼塔•海多克来串门,同卡罗尔闲聊,她说:“你以前的女佣人实在是太不幸了。可我对她的丈夫却丝毫不同情,大家都说他嗜酒成性,对家里人刻薄,所以才会落得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