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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当她听到布雷斯纳汉宣称:“我们非常乐意和任何选举产生的委员会商谈,但是,那些外面来的煽动者想要来掺和一脚,我们决不会客气!”卡罗尔记起,杰克逊•埃尔德(现在能乖乖接受新思想了)曾经就同一件事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高兴地发现布雷斯纳汉和他们关于所有问题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萨姆•克拉克搜肠挖肚才想起一个又长又啰嗦还很详细的故事,他曾经跟一个叫乔治的普尔曼搬运工说过。布雷斯纳汉双手抱着膝盖,轻晃着身体,盯着卡罗尔看。她想,他是不是注意到她的强颜欢笑了,因为她听到刚才肯尼科特正在打趣她,“他很在意卡丽”,实际上,像这样的家庭琐事,一般男人不会拿出来谈论的,可他却说了数十遍,说她忘记照顾休了,因为她“整天拼命地敲打大箱子”——可以理解成“一心只顾弹钢琴了”。她想布雷斯纳汉一定都看到了,她假装没有听到肯尼科特叫她去打牌。她担心一会儿他又会开玩笑,这种担心让她感到有点生气。

卡罗尔听到沙皇还会回来感到很遗憾,但她没有说什么。其他人都事不关己地听着她提起俄国那么远的国家。现在,他们都急切地向布雷斯纳汉打听他对帕卡德汽车、得克萨斯石油投资、明尼苏达和马萨诸塞年轻人的看法,禁酒和未来汽车轮胎成本问题,是不是真的,美国飞行员是不是比法国的技术更好?

后来,她又一次被惹恼了。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车子穿过格菲尔草原镇的大街,她也为人们纷纷向布雷斯纳汉招手致敬感到些许自豪,连久恩尼塔•海多克也俯身从窗户张望。她自己念叨着说:“就好像我真的想被看见和这个说话声音像留声机一样的大阔佬在一起呢!”同时,她又寻思道:“所有人都知道威尔和我经常和布雷斯纳汉先生一起玩了。”

“还没有呢!”布雷斯纳汉断然说。“我可以肯定地说,卡罗尔,亲爱的,我惊奇地发现,你说话的样子,像极了纽约的那些俄国犹太人,或者是留着长头发的赤化分子。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不再让其他人知道,这可是机密,我是从一个政府高层那里听到的,但是事实上,俄国沙皇在年底内将重新掌权。你肯定看到许多关于他退位或者被杀的新闻,但是据我所知,他的背后有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会告诉他们,他会向那些鼓动家和懒惰的乞丐证明,他们跑不了的。”

镇上充满了他的故事,说他友好,说他不会记错名字,说他的着装,说他的鱼饵,还说他的慷慨。他给了克卢博克神父一百块钱,并给了牧师齐特雷先生一百块钱,作为对他美国化工作的支持。

肯尼科特帮她解释,“卡丽对俄国革命兴趣挺浓的。你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吗,珀西?”

在时装店里,卡罗尔听到纳特•希克斯裁缝欢呼雀跃:

“我倒是对俄国推翻沙皇的起义很感兴趣。”卡罗尔插话道。她最终还是被男人们的话题所吸引。

“老珀西肯定给了伯恩斯塔姆一个教训,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本来他结婚以后应该安分下来的,但是天哪,他却还是那么自以为是,没有改变。看,这个红胡子的瑞典人自讨没趣了吧,活该!他居然敢跑到戴夫•戴尔那里对珀西说,‘我一直想看看那个搜刮人民的钱财吃喝玩乐的人,原来就是你啊。’珀西给了他一个白眼,回道,‘怎么了,啊?’他又说,‘好吧,’他说,‘我在找一个每天扫扫地我就给他四块钱的人。你愿意干这个吗,伙计?’哈哈哈,你知道的,伯恩斯塔姆有多滑头,但是这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他想挽回面子,就说这是个什么烂镇,然后珀西立马驳斥他,‘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国家,最好赶紧滚回德国去,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听听,伯恩斯塔姆什么时候遭到过这样的耻笑!哦,珀西真是好样的,棒极了!”

这个权威人士哼了一声:“这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德国人发生什么事,是输还是赢,他们都会坚持德皇统治。我是从华盛顿内部人员那里得到的消息。不,伙计,我并不怎么了解国际事务,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未来四十年,德国还会是一个帝国。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德皇和贵族们会绝对制止那些红色恐怖分子的,因为他们比德皇统治还要糟糕。”

“在德国革命的前景如何呢?”肯尼科特毕恭毕敬地问道。

布雷斯纳汉从杰克逊•埃尔德那借到汽车,然后驱车来到卡罗尔的家门前,对着正在门廊里摇篮旁摇哄着休的卡罗尔高声叫道:“要不要一起去兜风。”

卡罗尔意识到,他并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群从格菲尔草原镇出去在美国东部“起家”的子弟们之一,她还发现,虽然他不停地奉承夸赞,但是背后对待伙伴们却还是那么真挚。他对战争的看法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和关注。他压低声音,他们凑在他身边(确定周围两英里没有人偷听),他披露,事实上他在波士顿和华盛顿,打探到不少战争的消息——都是直接来自美国总部——他和其中一些人有直接接触——但是不能透露给他们姓名,而他们都在国防部和国务院做高官——他还说——天知道,他们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这只能严格在内部传输,而华盛顿以外的人根本不会知道的——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他们把这当作福音——西班牙最终决定加入协约国。是的,先生,西班牙在一个月内就会派遣两百万设备齐全的士兵在法国和我们一起战斗。这些德国人死定了,绝对的!

她刻意冷落他,于是说道:“非常感谢,但是我还得照看孩子呢。”

午餐是漫长和愉悦的。他们谈到了这位回到故乡的大人物,大城市的见闻,国内外的大事,还有很多名人。他们诙谐而又轻快地探讨着珀西的一生,称他“和那些波士顿富商一样,只是他们出身富贵世家,多读过书而已。相信我,现在是我们新一代商人的天下,而不是那些挑剔的老家伙们的”。

“那就把他也带上!带上他一起去!”说着,布雷斯纳汉便从车里出来,迅速跨过人行道走了过来,这样自然使她的抗议都显得非常无力。

到了湖边,男人们坐船去湖里钓黑鲈鱼去了,女人们就打着哈欠准备午餐。卡罗尔对于男人们没有询问他们是否乐意去钓鱼而独自决定感到有点不满。“我不想和他们一块去的,但是他们也得有让我拒绝的机会啊。”

但是,卡罗尔并没有把休也一起带上。

肯尼科特一家,埃尔德一家,克拉克一家,和布雷斯纳汉去雷德•斯科沃湖边钓鱼去了。他们开着埃尔德新买的卡迪拉克行了四十英里到了湖边。刚开始,他们都欢声笑语、高谈阔论,忙着搬午餐篮子和钓鱼竿。布雷斯纳汉一再询问卡罗尔是否介意他坐在她身边一起卷披肩。当他们准备好出发的时候,克拉克太太感叹道:“哦,萨姆,我忘记带杂志了。”布雷斯纳汉打趣道:“赶紧走吧,要是你们这些太太们想去图书馆的话,就别和我们一路了!”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在路上,当其他太太们都睡午觉的时候,克拉克太太解释道,虽然她还没看完但是她很想看——这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故事——故事讲了一个土耳其舞女的故事(事实上她是一个美国女人和俄国贵族的私生女),很多男人都围着她转,但是她仍然保持自己的节操,其中一个场面是……

布雷斯纳汉开车行了一英里,路上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但是他凝视着卡罗尔,仿佛在告诉她他了解一切她所想的。

卡罗尔忽然发现他的胸膛还挺宽厚的。

“不错,他是很容易得到女人的爱,但是只能维持个把星期罢了。我厌倦了他的虚情假意。他是个地道的恶霸。他的行为让我忍不住粗鲁发飙。哦,是的,他喜欢到这儿来。他也很喜欢我们。他是个很好的演员,深信自己能……我讨厌他在波士顿。他显然有很多大城市的生活。豪华轿车,晚礼服,在豪华的餐厅里订餐,用最好的家具装饰——不过里面的画很不适合他。我宁愿跟盖伊•波洛克在他尘土飞扬的办公室里聊天……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手臂轻抚着我的肩膀,还有他的眼睛让我不敢看着他。我害怕他。更讨厌他!……唉,这就是女人们不可思议又自以为是的想象力!我怎么能随便地这样形容一个亲切,和蔼,友善又精明的男人呢。他对我有好感,只是因为我是威尔的妻子吧!”

“看那儿多美的田地啊!”布雷斯纳汉说道。

他又待了半个小时。他总是说卡罗尔是多么多么的迷人,而且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看。

“你真的喜欢那儿?它们是不会有什么利润的。”

这时卡罗尔认为应该提醒他:“哦,休,宝贝,要是有人送你礼物,你应该说些什么呢?”这个大人物很明显是在等着他的道谢。小家伙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后来,布雷斯纳汉带着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嘟囔道:“威尔,有空去钓鱼怎么样?”

他轻笑道:“大姐,这事情也有你的份,我已经把你也算进来了。你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或许是的。但是你不是也一样吗?亲爱的,你是如此美丽,以至于要不是怕你抽我我早就向你示爱了。”

他掏出来一个红色橡胶做的小丑。休说:“给我吧。”然后接着他把小丑藏在了被窝里,瞪着眼睛盯着布雷斯纳汉看,好像从没见过他一样。

“布雷斯纳汉先生,你和你妻子的朋友都是用这种口气说话吗?你都叫她们做‘大姐’吗?”

布雷斯纳汉亲昵地揽着卡罗尔的肩膀,说道:“天哪,你真幸福,生了那么一个可爱的宝贝。我说威尔可真行啊,能说服你嫁给他这个老光棍!他们说你是圣保罗来的。这几天我们要带你去波士顿看看。”他又俯下身子对床上的休说:“嗨,小家伙,你是我从波士顿回来以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宝贝。如果你愿意,我就送你一个小礼物当问候好吗?”

“事实上是这样的,并且我会使她们喜欢这样。这叫一石二鸟。”他轻笑道,然后非常专心致志地开车。

休趴在床上睡得正香呢。他把眼睛钻到了蓝色小枕头里,为了躲开灯光,然后他突然坐了起来。幼小的身体套在毛绒睡衣里,一头乱糟糟的棕色鬈发,把枕头紧紧抱在胸口。他哇哇哭了起来。他瞪着眼瞅着这个陌生人就像想把他赶走似的。他接着向卡罗尔解释说:“爸爸不会让我那么早起的,我还是想睡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谨慎地说:“威尔•肯尼卡特真是个厉害的人。他们这些乡村医生们做得很好!前几天,我和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教授,一个科学狂人聊天。他说没有人能够完全领会全科医师的巨大作用以及他们对人们的帮助和怜悯。这些最好的专家,年轻的科学家们太自信并且太醉心于他们的实验室了,以至于他们忽视了人为的因素。除非有什么怪病出现,人们是用不到这些专家的。而是用以前的医疗技术来维护人民的身心健康。威尔是我遇到的最稳健、头脑最清晰的乡村医生了,对吧?”

他用手臂揽住她的腰,那是一条粗大、强壮又紧实的手臂,但是却让人感到很舒服。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狡黠地笑着,肯尼科特也莫名地笑了起来。卡罗尔的脸红了起来,警觉到这个生活在大城市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闯进了她的生活。她笑着退后,快步走在前面,把这两个男人带到了楼上的起居室。一路上肯尼科特都在念叨着:“真好,真好,哦,老伙计,真高兴看到你回来!”

“我确信他是。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哦,这我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他的哭声可能就像是车间里的马达一样。不过我要打破这些规矩。就现在,让他的珀西叔叔看一眼他。求你了嘛,好不好?”

“那我们再说回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所有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你不怎么喜欢格菲尔草原镇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他睡着呢。”卡罗尔简单地回答着。

“一点也不。”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卡罗尔,大声说道:“小家伙呢?我听说你生了个胖小子,抱出来给我瞧瞧吧!”

“你在其他的地方失去了一个巨大的机会,在这里你可以找回来。相信我,我知道,照这样发展,这里会是一个好城镇。你能够待在这里是非常幸运的,我也希望我能待在这。”

那天傍晚,肯尼科特在花园甬道旁修剪草坪,布雷斯纳汉独自一人过来了。他穿着灯芯绒长裤,敞口的卡其衬衫、一顶白色的划船帽子、一双帆布皮鞋。“还在忙活呢,老伙计!哦,天哪,这才是生活啊。他们都说他们想要城市的生活,但我的想法是还不如赶快回来,看看老伙计们,捉条野生的鲈鱼呢!”

“很好啊,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他拒绝了迎接的汽车,步行着走了。他把手臂搭在爱运动的裁缝纳特•希克斯的肩膀上,哈里•海多克替他拖着他的大灰皮包,德尔•斯纳弗林拿着另一个。杰克•埃尔德拿着他的外套,朱利叶斯•弗利克鲍拿着他的渔具。卡罗尔注意到,虽然布雷斯纳汉穿着鞋罩拄着拐杖,但是没有一个孩子敢嘲笑他。于是她下决心:“我必须也让威尔有一件跟他一样的高边蝴蝶领结双襟的蓝色外套。”

“哈?为什么?因为上帝不让我离开这。”

7号那天,所有社会、金融、文学和体育界的人士都来迎接布雷斯纳汉。莱曼•卡斯夫人站在理发师德尔•斯纳弗林的身旁,久恩尼塔•海多克对图书馆里的维利茨小姐也很亲切。卡罗尔看到身材魁梧、着装整洁、下巴突出、炯炯有神的布雷斯纳汉微笑着从火车前走过。他用专业的声音亲切地喊道:“你们好,乡亲们!”当卡罗尔被介绍给他(而不是他被介绍给卡罗尔)的时候,布雷斯纳汉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又自若地和她握手。

“你不必留在这,而我必须留下。所以我想改变它。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优秀男士们坚持你们自己的城镇和州是完美的,这极大地促使了人们不愿意改变。你们鼓励距离不改变。他们相信你们,认为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天堂。”卡罗尔握紧拳头说,“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愚昧。”

你最真挚的朋友,珀西

“假设你是对的。即使如此,你不觉得你在一个贫穷的小城镇上浪费时间是一种吝啬吗?”

哦,你好,杰克。我想我快要回去了。我将要去华盛顿政府的航空电机部门做年薪一美元的工作,并告诉他们汽化器的问题。不过在我成英雄之前,我想去捉只大黑鲈鱼,然后跟你和萨姆•克拉克、哈里•海多克、威尔•肯尼科特这些老伙计们叙叙旧。我将从明尼阿波利斯坐六月七号的第七次列车到达格菲尔草原镇。那我们就见面再说吧。记得替我向伯特•泰比问声好。

“我告诉你,是愚昧,愚昧!”

亲爱的杰克:

“但是人们不觉得是愚昧。这些一对对的像默多克一样的人们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跳舞,玩牌——”布雷斯纳汉说。

传言沸沸扬扬闹了两个星期。萨姆•克拉克对肯尼科特嚷嚷:“嘿,我听说珀西•布雷斯纳汉就要回来了!天哪,见到这个老家伙真开心,对吧?”最后,《无畏周报》把布雷斯纳汉写给杰克逊•埃尔德的信刊登到了首版头条:

“他们不幸福。他们很无聊的。几乎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空虚的、无礼貌的、爱小肚鸡肠的打听消息的——这是我所讨厌的。”

转眼间到了六月份,美国卷入欧洲战争有两个月了,镇上出了件大事——伟大的珀西•布雷斯纳汉,波士顿维尔维特汽车公司的总裁将要到访。这个土生土长的百万富翁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这都是——因为他们在这里。他们在波士顿和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为什么呢?因为你发现的这个镇上的缺点仅仅是人的本性而已,永远不会被改变。”

“或许吧,但是在波士顿所有好的赞歌(我承认我没有错)都可以找到另一个人一起唱。但是在这里——我是孤独的,没有知己——除非你这个伟大的布雷斯纳汉给掺一脚!”

迈尔斯的话让她想到的不仅再是这场战争了,而是意识到她和维达以及所有想为“老百姓做点事”的好心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那些“老百姓”只要了解到事实,就极有可能会起来反抗的。想到像迈尔斯那样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取得控制权,她就感到害怕。当她想到,那时连她所善待的伯恩斯塔姆、比阿和奥斯卡丽娜也都会认为她不是个好太太了,就赶紧打住了。

“我的上帝,如果一个人听到你这些话后,将会认为所有的居民,由于你对他们不礼貌的称呼而非常不高兴,从而导致他们有可能自杀。但是最起码他们看起来也在苦苦挣扎!”

“最近怎么样啊?我过的不错呢,买了两头奶牛。怎么,这会儿你又成一个爱国主义者了?这也难怪,他们说会带来这该死的民主。的确,从伊甸园开始,每次一有战争,工人们就会奔赴前线相互厮杀,这不就是他们老板给出了完美的理由。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变聪明了,任何战争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他们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任何人都可以承受所有的事情。看看那些在矿井或监狱里的人们。”

她确实希望看到普鲁士专制被推翻;她也说服自己说再没有任何独裁政府能拯救普鲁士了;她一看到军队从纽约出发的照片就十分激动。当她在大街上遇见迈尔斯•伯恩斯塔姆时,他的一番话让她感到不安:

布雷斯纳汉在明尼玛喜湖湖边停下了车。他瞥了眼倒映在水面上的芦苇,像褶皱的锡纸似的水波,远处被森林点缀的海滨,银色的燕麦和深黄色的小麦。他轻拍着她的手说:“大姐——卡罗尔。你是个令人心爱的女孩,但是太执拗,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卡罗尔哭了起来。

“知道。”

“就算你不觉得那些老太太们可敬,至少不要这么冒失和自以为是。现在许多人在前线赴汤蹈火,我们放弃了这么多,但是我们乐意这么做。至少,我们希望你们这些人只说不做的人不要打趣我们的牺牲。”

“呃,或许你知道。但是——我不谦逊(不是太谦逊)地说你喜欢与众不同,你喜欢认为自己是独特的。为什么呢?如果你知道有成千上万的女人,特别是在纽约,和你的想法和做法一样,你就会失去所有认为你自己是个孤独的天才的乐趣,而宁愿坐在四轮马车上宣传大草原和过一个正统的家庭生活。经常会有约百万的年轻妇女离开大学而仅仅是想要教她们的祖母如何吃鸡蛋。”

她向维达抱怨:“年轻人都在工作,而那些老太太们总是坐在一起瞎扯,打扰她们,言语间充满了仇恨,好像她们除了仇恨什么都不会做了。”维达却转过身来对她说:

“你对你的乡村家庭的暗喻真自豪啊!你在宴会,董事会上运用,并且鼓吹你在你卑微的家园中的爬行。”

不论走到哪里,卡罗尔总能听到人们的探讨,战争已经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根本变化,一切的事物,从婚姻关系到国家政治,都会得到净化和提升。这使她非常高兴,尽管她没有察觉到。她看到妇女们扔下桥牌,给红十字会做绷带,还会拿没有白糖的日子开玩笑。但是她们总是谈到迈尔斯•伯恩斯的厚颜无耻,特里•古尔德和一个农家女四年前的私情,还有烹饪卷心菜,修改衣服之类的事情。她们提起战争总是涉及暴行。卡罗尔自己总是很准时又高效地做绷带,但是她无法像莱曼•卡斯夫人和博加特夫人那样,把对敌人的仇恨转移到做绷带上来。

“你应该听清楚了,我没这么说啊。但是你看看,你对大草原有太大的偏见,你对在一些方面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的人也怀有敌意——但是,这个城镇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啊。”

“是的,它不是一无是处,但是也总会有错。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想象一下一个住在洞穴的妇女向她的丈夫抱怨。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她讨厌潮湿的洞穴,耗子在她裸露的腿上乱跑,穿着硬皮衣服,吃着半熟的肉,她丈夫胡子拉碴,战争不断并且还有所谓宗教信仰,如果不给神父最好的兽爪项链,厄运就会来临。她的丈夫却不以为然,‘你所说的这些,并不是什么坏事吧!’他认为他的话会减少妻子心中荒谬的想法。现在,你也会想,维尔维特汽车公司的大老板珀西•布雷斯纳汉的出生在这里,这里一定是好地方吧。是吧?我们是否仅仅是一半脱离野蛮化?我建议拿博加特太太作为例子。只要像你这样的人继续辩护,我们就将在野蛮化中继续生活,因为本来就如此。”

赛伊还到处宣称,要是寡妇博加特不准许他入伍,他就离家出走,独自参军。他大声叫嚷着,他“憎恨每一个无耻的德国人,要是他能一刀捅死一个德国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威风,就死而无憾了”。赛伊还出过一阵风头,当时他拿鞭子狠抽了一顿一个叫阿道夫•波希鲍埃尔的农家孩子,说他是个“该死的复姓德国人”……后来,这个年轻人波希鲍埃尔为了带回自己上尉的尸体在阿尔贡尼不幸捐躯。而这时赛伊•博加特还在格菲尔草原镇继续着入伍的计划。

“你是个公平的宣传员。但是,天啊,我想看到你设计个新版本或者开个工厂然后让你的同族人(捷克,斯洛伐克,马扎尔等)在工厂工作。你会很快地扔掉你的理论!我不是事情本应如此的辩护者。当然,他们成熟了,我仅仅是比较能敏感地发现而已。”

赛伊•博加特是镇上有名的小痞子。不过现在,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阁楼里揣测卡罗尔的自命清高和生孩子奥秘的野小子了。他现在十九岁了,长得又高又壮,整日瞎折腾,是有名的“镇上的浪子”,喝啤酒、掷骰子、污言秽语无恶不作。他还故意站在戴尔的药店前捉弄过路的女孩子,让她们窘迫不已。通常他都脸色通红并满脸痘痘。

接着,他就开始传播宣扬他的信条,那一套据称能使人本分的福音学说:喜爱户外活动,做事光明正大,对朋友要忠诚。这时,卡罗尔就像一个新教徒一样突然发现,那些超过一般传教士的保守分子在遭到反对崇拜者的攻击时,既不会浑身发抖也不会一句话不说,而是马上会敏捷地利用一些混乱的统计数字来进行反驳了。

卡罗尔对于肯尼科特的去留左右为难。当然了,她不是崇尚武力的斯巴达妇女。她知道他很想去,也知道这是他一直不变的渴望,这从他来回踱步和谈到天气时的神情就能看出来。她被他深深地打动了——不过遗憾的是,那仅仅只是感动,她并不想他入伍。

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实业家,好朋友。以至于她虽然和他拌嘴,心里却是喜欢他的。他是一个如此成功的总裁,因此她不想他看轻她。他嘲讽道那些被他叫作“空谈的社会主义者”(尽管这个词不是绝对的新)的习惯,好像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她简直要愿意和那一帮子经理先生握手言和。当他问道:“你就愿意和那些长着火鸡样的脖子,带着牛角边框的眼镜肥胖又邋遢的家伙打交道吗?他们只会谈条件,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干。”卡罗尔说:“不要啊,但是现在还不是一样——”布雷斯纳汉又说道:“要是你的洞穴女走对了路,肯定会遇到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为她选一个干燥的好洞穴,而不是她说三道四的激进分子。”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莱曼•卡斯、纳特•希克斯、萨姆•克拉克的儿子也应征入伍了。但大多数士兵都是卡罗尔所不认识的德国和瑞典农民的儿子。特里•古尔德医生和麦加农医生成为医疗队队长,驻扎在爱荷华州和佐治亚州的营房里。在格菲尔草原镇的入伍人员中,他们是除了雷米埃以外为数不多的军官。肯尼科特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去的,但镇上的几位医生都撇开行业竞争,并在理事会议上决定,在他没有应招入伍之前,让他留下来给镇上的人看病。肯尼科特那时都四十二岁了,不过在方圆十八英里还算是最年轻的医生。老医生韦斯特莱克喜欢安逸舒适的生活,最不喜欢晚上去乡下出诊,这次为了准备出征,翻出以前的勋章。

他的大手,厚嘴唇,平和的声音使他更有自信。他使她感到年轻舒服——就像肯尼科特曾经给她的感觉一样。当他弯下强壮的头并且试验性地说:“亲爱的,非常抱歉,我将离开这个城镇了。你确实很漂亮!等你有空去波士顿,我一定请你吃午餐。哦,老天,我们回去了。”

卡罗尔现在更加害怕维达了,因为维达对战争如此狂热而且又变得脾气暴躁,这使她难以容忍。当卡罗尔被雷米埃的英雄主义精神深深地打动并试图婉转地表达出来时,维达却把她当个孩子一样看待。

卡罗尔对他宣传的煎牛排式福音作出的唯一回应,就是当她回家以后,失落地说:“还不都是一样——”

当美国卷入了欧洲大战争,雷米埃就被维达送到了军官训练营——那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雷米埃在那里非常勤奋和坚强,结业后就被授予步兵中尉,成为最早被派往海外的那一批。

在他动身去华盛顿之前,卡罗尔都没再见到他。她的嘴唇、头发和肩膀让她感觉到,她不单单是一个妻子和母亲,而且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世界上还是有些男人,跟大学时代的一样。

那种欣赏使她想细细探究肯尼科特,她要掀开他亲密的外衣,发现肯尼科特最熟悉的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