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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对呀,说得很正确!”卡罗尔禁不住不安起来,来回不停地搓手。此时,她很想坦白地说自己不但痛恨贝西舅妈,而且对自己最喜爱的人也有怨言:她对肯尼科特日渐疏远,对盖伊•波洛克很失望,她一看到维达时心里便很不安。但是她依旧抑制住了这些,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话:“是的,那些男人们,他们有那种行为是多么的可怜!我们就应该躲开他们,好好笑话笑话他们。”

“不会,孩子。每一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世界,这样就可以自己思索问题。比如,想想孩子,想想上帝,想想自己不再俊俏的脸庞,想想丈夫对自己不体谅的地方,想想家里的事情有多忙。并且要承受一个男人的爱,有时候是需要拿出很大的耐心来呢!”

“是呀,只好如此呀。肯尼科特还是挺好的;不过我们家那口子,那可真是个稀有动物!他应该去做正经事情的时候,却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读小说!这时,我就会对他说‘马克斯•韦斯特莱克你真是个有点浪漫情怀的老糊涂。’你猜他听后生气了吗?哎,一点没有生气,他竟然会哈哈大笑,说,‘是呀,老太婆,你和我也差不多哦’。哎,对这个老头子,我真是拿他没法子!”说完,韦斯特莱克太太竟然哈哈笑起来。

“这点嘛——我现在正在考虑呢。”卡罗尔感觉有点尴尬地笑起来说。“若是我忽然想自己住,你不会认为我不正常吧?”

和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交谈后,卡罗尔敷衍着说,无论如何,肯尼科特也不是那种浪漫有情调的人。临走的时候,她还和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乱聊了一阵子。说她很讨厌贝西舅妈,现在肯尼科特一年可以赚五万多块钱,以及她对维达嫁给雷米埃的看法:卡罗尔言不由衷地赞美雷米埃,说他心地善良;另外,她还提到了她对图书馆馆务委员会的看法,还说到肯尼科特提到卡撒尔太太得了糖尿病,以及他对圣保罗城里某些外科医生的看法。

“是的。韦斯特莱克说我吃饭时老发脾气,他不能忍受。你们呢?——你们是不是也——?”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盯着卡罗尔问道。

卡罗尔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自己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同时也为自己结交到了一位新朋友而感到非常高兴。

“呀,你和韦斯特莱克大夫分床了吗?”卡罗尔吃惊地问她。

但是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却给了卡罗尔勇气。一天下午,她去拜访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第一次被请到楼上去。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和蔼可亲,这会儿正在四壁全是白墙的房间里缝衣服,房间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和一张小睡床。

这里还上演了一出有关“治理家务”的闹剧。

卡罗尔回答的时候,故意回避了话题,把谈话扯到了玉米布丁的做法上去了。

奥斯卡里娜回家种地去了。卡罗尔陆陆续续地雇了好几个佣人,自然有时会中断。此时格菲尔草原镇正面临着佣人难雇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乡下女孩子不愿意留在格菲尔草原镇了,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小镇空气沉闷,并且自己总是被人看不起。她们宁愿跑到大城市去,给人生火做饭,有的去商店站柜台,也有的进工厂做工。这种生活方式让她们自由自在,也深刻理解了人的价值。

贝西•斯梅尔舅妈简直拥有狗一样的嗅觉,最终发现了在她看来不成体统的事情,她便对卡罗尔大发牢骚地说,“卡丽,难道你想要一个人住吗?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夫妻之间是应该要同床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可千万别犯傻。乱搞什么!你想,若是我突然向你惠蒂尔老舅提出我想要自己一个人一间房子,这还像话吗!”

“芳华俱乐部”里的人,听说了奥斯卡里娜离开了卡罗尔,几乎每个人都幸灾乐祸。几天前卡罗尔还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家决不会有用人的难题,你看,奥斯卡里娜不是正在我家忙着呢吗?”现在俱乐部里的人故意将这句话提起,羞辱了卡罗尔一番。

肯尼科特这才醒悟,她搬到另外一个房间是为了回避他。他便不停地问她,“整个房间都要重新布置吗?”、“要把书都搬进去吗?”卡罗尔明白他十分沮丧。但是只要她一关上门,她就看不到肯尼科特那满脸的无奈了。每次想到自己能够这么容易把他忘记,自己心里也不免感到难过。

卡罗尔雇用的佣人里面,大多是来自北方偏僻地方的花篮小丫头,来自大草原的德国人,偶尔也有瑞典人、挪威人和冰岛人,每当新旧佣人没来得及交接的时候,卡罗尔就不得不自己动手做家务,而且她还要随时准备应付讨厌的贝西舅妈。贝西舅妈经常像一只水鸭子似的扑棱棱地跑进来,乱七八糟地教导她一番。卡罗尔非常贤惠,经常赢得肯尼科特的赏识。但是,很快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开始有针扎似的疼痛,于是她心里便暗自呐喊,真是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像她这样——啊,何止千千万万呢——欺骗自己说,她们一辈子——直到临死前——似乎都在傻乎乎地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家务呢。

那个客房内,原本就有一张笨重的双人床和一个质地低劣的松木五斗柜。卡罗尔把双人床搬到了阁楼上,换上了一张帆布床,又在床上罩上了一个斜纹布床单,白天时就可以用作长沙发。接着,她又搬来一个梳妆台和一张套着提花布椅套的摇椅。随后,她还让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帮忙做了一些书架。

如今,她开始鄙视一夫一妻的小家庭方式,进而对其神圣性开始怀疑,而之前卡罗尔还视其为人民生活幸福的基石。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肯尼科特冷漠地说。

她又转念一想,真是不该怀疑一切。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芳华俱乐部”里有多少太太奶奶们,虽然她们经常骂自己的丈夫,但是反过来,她们也常常挨自己丈夫的骂。

“天气真热,我想我还是去那个空的客房去睡吧。”第二天,卡罗尔对肯尼科特这样说。

卡罗尔尽量不向肯尼科特抱怨。但是她经常觉得眼睛发疼;沉重的家务也使她不再像她少女时刻那样可以在卡罗拉多群山之中,穿着马裤和法兰绒衬衫伴着一堆篝火。如今她的愿望就是九点能够上床睡觉;她非常讨厌自己六点就要起床照顾休。她爬起来的时候,脖根还在痛呢。她之前嘲笑过这种平庸忙碌的生活的“乐趣”。如今,她却恍然大悟为什么即使有些雇主对他们的佣人很好,而佣人及其家人却很难心存感激。

卡罗尔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别人都进入不了的小天地,她感觉那样会比较好。

上午十点左右,她脖子和肩膀背部的疼痛感消失了。她又觉得工作还是有那么一些乐趣的。她便努力地干活。但是,她却没有心思去阅读报上讴歌劳动伟大的评论了。那些评论每天见诸报端,由一些眉毛发白、能言善辩的老手撰写,面面俱到,证据确凿。但是,卡罗尔觉得自己的看法很独特,并且有一些阴暗的色彩,不过她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观点。

卡罗尔大扫除的时候想到了佣人的那个小房间。屋里面顶板倾斜,窗口狭小,就像是个牢房;下面是厨房间,夏天屋内闷热不透气,冬天则冻得手脚冰凉。此时,她才明白,尽管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心地善良,可却让自己的朋友住在这样一个破地方。禁不住替她们伤心起来。肯尼科特问及此事时,卡罗尔便指给他看:屋顶面倾斜得厉害,屋顶板从来没有抹过灰浆,并且因为漏雨屋顶板已经留下了一圈圈的褐色污斑;屋内的地板也凹凸不平;帆布床和床上的被子乱糟糟的,摇椅破烂不堪,镜子也凹凸不平。

“世界上有两种人——确实是存在着这两种人,他管我这种人叫神经病,而我管他那种人叫大笨蛋——我们却偏偏生活在一起。我们之间永远不会相互谅解,永远不会的。要知道这样下去真是不可思议,而两个冤家对头却偏偏在这地方同床共枕。”

“当然是这样,这里可不是雷迪森大旅馆的前厅,但是这里对于那些女佣来说比她们自己的家里好多了。所以她们应该非常满意的。就算是我们破费了,她们也不一定领情呢,别犯傻了。”

这是他们夫妇第一次吵架。

但是,肯尼科特还是想让她开心,便慢悠悠地编了个谎言说:“卡丽,你知道吗?我们可以盖一栋新房子了,你觉得如何呢?”

十五分钟后,肯尼科特说她是“神经病”,转过身子假装睡觉去了——他们这场夫妇争吵,算是结束了。

“怎么啦——”

肯尼科特听到这里很是吃惊,他赶紧去锁上了大门,步履沉重地上楼了,一边走一边生气地对卡罗尔怒吼。“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我一直老老实实地缴纳税款的,从不短缺——实际上,我也赞成缴纳所得税——就是觉得那不太公平罢了。但不管怎样,我都是实实在在地缴纳了税款的。只不过没有多缴纳而已,我才不会这样傻呢。刚才我和萨姆•克拉克讨论的话题是:汽车费是不是应该从总额中扣除。卡丽,不管你说我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你说我不爱国,我可是受不了。你一直都明白我是很想要随军行医的。你也知道,这场战争一开始,我就想如果德国入侵比利时我就马上弃医从军。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吗?你简直不了解一个男人的工作。你像是不太正常呢。我觉得你这是从那些不正经的小说和什么别的书,还有什么你自以为是的高深学问中招致而来的问题吧——不知为什么你老喜欢和别人吵嘴!”

“我是说我们条件富足了——我们的钱够多了——我们可以盖一栋让格菲尔草原镇居民震惊的房子!让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让萨姆和哈里望尘莫及!让人们大饱眼福!”

“是吗?但是就在今晚,我可是听到两个爱国者在嘀嘀咕咕地讨论——逃避所得税呢!”

“好呀!”卡罗尔说。

“对呀,我本来就是啊!”

但是肯尼科特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你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爱国志士了吧!”

从这以后,每天肯尼科特都会提到新房子的事情,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提到过新房子到底什么时候建,会建成什么样子的。起初,卡罗尔信以为真,一直讲着自己心目中的新居是一栋石砌的矮平房,有许多格子窗和种郁金香的花坛;或者是殖民时期风格的砖头砌的红房子;或者是盖一栋白色的木头房子,装上许多绿色百叶窗和屋顶窗。看到卡罗尔当真了,肯尼科特便会急匆匆地说:“是的,你说的很好呀,确实值得考虑。但是你是否知道我的烟头放在哪里了呀?”卡罗尔继续追问不止的时候,肯尼科特只好烦躁不安地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啊;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样式太俗气了,不能采用啊!”

“得了,别说了!我当然知道你哪里来的怒火——你是因为天气热,又觉得累,拿我当出气筒吧。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对珀西老兄妄加评论。你啊,就像是你对这次大战的态度一样——唯恐天下不乱!”

实际上肯尼科特想盖的房子,跟萨姆•克拉克家的房子一模一样。就是那种美国各个小镇上非常普遍的,每三户人家就有的那种四方方的、呆头愣脑的黄房子,四周是鱼鳞状的护板,看起来非常干净。屋前有一道宽敞的门廊,还有很多草坪和混凝土甬道。这种房子很是单调,像是头脑中只有金钱的商人。他们只会给某一个政党的候选人投票,每个月去教堂做一次礼拜并且还拥有一辆拉风的小汽车。

“根本就没人知道他实际上有多大的本领,说不定他在波士顿的名门望族中间,被看成是一个俗里俗气的乡巴佬呢!他一见到女人就大姐大姐不停地叫,真是让人感到俗不可耐——”

肯尼科特自己也承认:“是的,我想盖的房子不会有丰富的艺术美,不过,坦白地说——也不会和萨姆家的一模一样。他家房子屋顶上的塔楼非常俗气,黄色更是俗不可耐!我想我会把那塔楼摘掉,给房子刷上一种柔和的奶油色,这样看起来更顺眼。另外一种房子的样式也很好,显得很结实,屋顶上铺的是漂亮的褐色木板,而且不用鱼鳞状护墙板——这种房子在明尼阿波利斯普遍存在。所以,我可不是仅仅喜欢萨姆家的那种房子。”

“卡丽,你这是怎么了,他这个人是——我们国内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整个波士顿的人都依靠着他解决温饱问题呢!”

一天晚上,卡罗尔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然坚持说,新房内要有个玫瑰园——正在这时,惠蒂尔舅舅和贝西舅妈突然闯了进来。

“布雷斯纳汉——他算个什么东西!单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卡罗尔愤愤地不分轻重地说。

“舅妈,你来给我们评评理,”肯尼科特像是见到了救兵似的,“你觉得新房子是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四方的装上大火炉的那种比较好呢?至于房子的风格,安装什么花里胡哨的雕饰等是不是不必要呢?”

他们夫妇就这样在前厅对峙讲话,互不相让,肯尼科特非常生气甚至忘记了给座钟上弦。

贝西舅妈张开像橡皮圈一样的嘴唇说:“是呀,卡丽,他说的没错。你们这种年轻人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就是喜欢什么塔楼啊、凸窗啊、钢琴啊,以及其他什么玩意儿,其实呀,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几个壁橱和一个好的火炉,并且晾衣服的地方要方便,至于其他的方面,不是很要紧。”

之前卡罗尔是很少这样没事找碴儿的,所以,肯尼科特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只是有些惊讶。“哎,我说,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话呀。什么酒吧不酒吧的,实在是让我费解啊——难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这些朋友都是酒鬼吗?你应该知道今晚来的这些人可都是珀西夸赞过的天底下心底最好的老实人。”

此时,惠蒂尔舅舅也饶有兴趣地把脸凑到卡罗尔面前,张牙舞爪地说:“是呀。其他不重要!还有就是外人对房子的外表是什么看法你用不着理会!你是住在房子里面嘛,外面什么样子无关紧要。这事本来我不该管,但是我还是想说:时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只喜欢浮躁的东西,不好啊!”

他们离开后,卡罗尔对肯尼科特说:“你的那些朋友简直把这里当成了酒吧,而我就是这里的女服务员。事实上,我连服务员都不如,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付给我小费。真是讨厌!哎,算了,睡觉吧。”

她气愤不已,就赶紧跑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她仍然听得见他们老两口近在楼底下说话的声音:贝西舅妈嘀嘀咕咕的声音,有如一把窸窸窣窣在扫地的扫帚,惠蒂尔舅舅嘟嘟囔囔的声音,却像一块咯噔咯噔地在拖地的拖把。她既怕他们会跑到楼上,突然闯进来;可她又唯恐自己会向格菲尔草原镇的礼俗标准屈服,乖乖地下楼去向舅妈请安。

这些男人们只顾着自己打牌取乐,无人理会卡罗尔。到半夜的时候,肯尼科特才大声喊她:“卡丽,给我们送点吃的,好吗?”当卡罗尔走过餐厅的时候,那些男士冲着她微笑,但是等她把那些饼干、奶酪、沙丁鱼和啤酒陆续端上桌的时候,他们则转而冲着那些食物笑了。他们在那个时候正好议论着戴夫•戴尔不断地补新牌是什么意思呢。

她觉得格菲尔草原镇的所有居民都好像坐在自己的客厅里,用一种颐指气使的神态看着她,要求她言行必须符合格菲尔草原镇的标准,像是海浪似的纷至沓来。她终于忍受不了了,便大吼一声:“好吧,我下楼去还不行吗!”她在鼻子上擦了一点粉,又整了一下衣服,便漠然地下楼来了。但是那三位依旧扯着嗓子说闲话,根本没有人理会她。此时贝西舅妈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啃面包,哼哧哼哧的。

“我觉得,斯托博迪先生早该把我们店里的水管修好了。我是在星期二上午十点钟以前去找他的——不,不对,应该说是十点过两分钟——不管怎么说,反正那时候还相当早呢,因为我刚从银行里出来,就直接上小菜场买牛排去了——哎哟哟,我的上帝呀!奥利森铺子里的肉,价钱真是贵得吓人呢,其实质量不见得很好,就是最好的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可是,到头来我还得把肉买下来。末了,我还顺便拐个弯,去看一下博加特太太,问问她的风湿病见不见好……”

卡罗尔对厨房里的炊事工具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她对维达•舍温或是盖伊•波洛克的了解。比如,开罐头用的灰色软金属起子,虽然前不久有人用它撬窗户弄弯了,但是卡罗尔觉得它比欧洲各大教堂用处更大。另外,周日吃晚饭的时候,应该把冷冻童子鸡切开。至于用装上鹿角柄的专门切肉的餐刀来得好,还是用厨房里那把柄上没有涂过漆的尖头小菜刀好——这事虽然每个星期都要碰到,但至今仍未妥善解决。这个问题甚至比亚洲的前途问题更为重要。

卡罗尔此时注意到了惠蒂尔舅舅的神情,他并没有听贝西舅妈的唠叨,而是自己想着什么事情。不出所料,他打断了舅妈的谈话。

卡罗尔为了这个厨房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她把厨房的四壁刷得雪白,又给窗子挂上了帘子,还把那个挂了六年的月历牌拿走,换上了一幅彩色图片。她希望能够在厨房里砌上瓷砖,买一个夏天烧饭用的煤油炉,但是肯尼科特一直舍不得花这笔钱。

“威尔,你说,我到什么地方去——才能给这套上装和背心另外再配一条裤子呀?不过,不要太贵的地方。”

厨房里呢——黑铁洗涤槽里终年潮湿;滴水板也湿漉漉的,早已白里发黄,板子也因为潮湿和长期擦拭变得发软了;那个小圆桌的桌面已经翘了;另外还有一只小闹钟。灶台——好像已经被奥斯卡里娜勇敢地涂上了一层黑乎乎的生漆似的东西,但是尽管如此仍是差强人意——几扇炉门已经松了,通风管道坏了,烘箱里的热度从来没有稳定过。

“哦,那么去纳特•希克斯店里就行了,不过,我觉得去艾克•里弗金的铺子也许更好——他的定价比时装店便宜多了。”

此外还有一个中号的盘子,被比阿打碎了,卡罗尔曾经多次听到肯尼科特为了此事而长吁短叹。

“嗯。可是,你诊所里的新式火炉安装上了吗?”

她又回忆起了婆婆在一八九五年买的那一套细瓷餐具,上面的每一个豁口和褐色斑点,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套细瓷餐具上“勿忘草”图案早已褪色,金边也变模糊了。整套餐具包括一个盛卤汁的碟子,一些色彩庄严、印着福音书上箴言、带盖的菜盆和两个大盘子,但是如今这套餐具却放在一个很不相称的托盘里。

“没有呢,不过我已经去萨姆•克拉克的店里看过了,但是——”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套皮面猎装。

“哦,还是尽快吧。夏天就要过去了。别拖到秋凉以后了吧!”

结婚后的第一个秋天,卡罗尔看到他把他的猎装当作宝贝似的仔细保养,感到非常高兴,但是现在,猎装皮面上的线缝已经裂开,露出了浅黄色的线头,衣摆被扯破了,露出了底下破烂不堪的粗布衬里,衣服上沾满了野地里的污泥和擦枪时的污渍——她看到后就开始暗暗叹息。

卡罗尔没有心情再听他们闲聊了,便陪着笑脸说,“希望你们不要见怪,我今天打扫卫生有些累,我先去休息了。”

平日里肯尼科特就像是一个孤独的老夫。最初,他会温情地向卡罗尔展示自己亲手做给她的饭菜——这是她记忆中能够触及到的唯一一点——她都很喜欢。不过现在他生活中所需要的只有平时他喜欢吃的那几道菜:牛排、烤牛肉、炖猪脚爪、燕麦粥、烤苹果。有的时候好歹变通一下,把吃柑橘改为吃葡萄柚,他便以一个优越的阔佬自居了。

说着,她便上楼去了。她知道,他们虽然表面上不介意,但是背后却一直议论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听到远处床铺发出的声音,知道肯尼科特已经上床了,自己才睡着。

她开始慢慢地回忆他们的日常生活情景。

第二天早晨早饭的时候,肯尼科特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惠蒂尔舅舅是大智若愚型的人啊,精明着呢。不用你说,他的店铺肯定经营的有模有样的啊!”

但是她内心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是她太天真了吗?现在,她在怀疑自己内心的那个世界,她甚至还怀疑自己。屋内充满烟味儿令人窒息的空气几乎让她呕吐。

卡罗尔沮丧地说:“惠蒂尔舅舅是很有道理的,盖房子重要的是内部,外表什么样是不要紧的。”肯尼科特一听卡罗尔这样说,不禁眉开眼笑了。

他们又怎么能够理解她的内心的世界呢?

他们家的房子就这样决定要按照萨姆•克拉克家的那种样式建造了。

他们身上只穿着单衬衫,有的抽卷烟,有的嚼烟叶,有的还随地吐痰。他们时而压低声音,嘀嘀咕咕,时而又声音嘶哑地傻笑起来。他们吆喝着,打着纸牌,抽着烟。满屋子都是呛鼻子的雪茄烟味。他们嘴里紧紧地衔着雪茄烟,面孔阴沉而又死板,简直毫无表情。他们就像恬不知耻地在分摊肥缺的一群政客。

计划之时,肯尼科特一个劲儿说,盖新房子完全是为了她们娘儿俩的缘故。他说要给她做几个存放衣服的壁橱和一间“很舒适的缝纫室”。可是,当他不在乎以前的节省从旧记账簿上撕下一片纸来拟定修建汽车房的计划时,他研究来研究去的只是一块混凝土地坪,一只工作凳,和一条汽油槽,而不是未来新房子里的缝纫室。

她坐在客厅里,隔着过道,远远地看着他们全神贯注地围在餐桌边打牌。

卡罗尔动了一下身子,感到非常沮丧。

但是若是布雷斯纳汉在的话,说不定她就会被邀请去打牌。

他们现在住的这座破房子,有许多毛病——吃饭间居然要比前厅高出一个台阶;一小丛紫丁香,枝叶上粘满烂泥。可是,在未来的新房子里,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光洁平整,古板至极,而且又是固定不变。如今,肯尼科特已经年过四十,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人们可以想到,这座房子倾注了他的一切。在这所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卡罗尔还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改变一下的。

他的牌友陆续来到了家中:萨姆•克拉克、杰克、埃尔德、戴夫•戴尔、吉姆•豪兰。他们见到卡罗尔随便地问候了一句“晚上好”,而见到肯尼科特后,他们便摆出一副废话少说的样子说:“我们就开始打牌吧,怎么样啊?我有种预感,今天晚上肯定让他输得很惨。”他们没有邀请卡罗尔一起打牌。她便自己思索着也许是自己不够热情,但转念又一想,他们也没有邀请过萨姆•克拉克一起打牌。

但是,搬到那里后,她就要在那里待上一辈子——而且也不再自由了。所以,她恨不得盖房子的事情一拖再拖,永远建不起来。肯尼科特告诉她,要给车库安装自动启闭的门时,她似乎看到了洞开的监狱门。

“这事儿他早就可以告诉我了啊。哎,没办法,这是他的家啊。”

此后卡罗尔再也没有提到过房子的事情。肯尼科特心里不好受,也不再提房子的事情了。所以过了很久,盖房子的事情不了了之了。

她点了点头,心想:

他突然说:“啊,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今晚,几个伙计要来这里打纸牌。给我们准备一些饼干、奶酪和啤酒,好吗?”

自从卡罗尔结婚后,她就非常想去美国东部旅游。肯尼科特总是说要参加什么全美医学会大会,“会后就去东部各地玩个痛快。我在纽约待过,所以我对那里很熟悉——而且我想去看看新英格兰,好好吃喝玩乐。”这话从二月说到五月,可是到了五月他又用那几个理由搪塞:几个孕妇要分娩了,好几笔地产生意要成交了,看来“今年没时间出远门了——不过,若是出远门,就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像模像样地出去,要不然就没有那种乐趣了”。

因为前廊有很多蚊子,晚饭后他们就进屋去了。肯尼科特又开始念叨说:“前廊的纱窗应该换新的了——所有的虫子都从那个破纱窗里钻进来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五年来他已经唠唠叨叨地说过两百次了。之后他们坐在那里的时候,卡罗尔突然又发现他犯了那个很伤风俗的毛病——他歪歪扭扭地窝在一张椅子里,两腿放在另一张椅子上,正在用小指头掏他的左耳朵——她可以听到他的轻微的咂嘴的声音——现在他正使劲儿地在耳洞里掏呀掏的——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卡罗尔烦透了洗不完的碗碟,所以越来越想离开格菲尔草原镇,出门旅行去。她常常想象自己仿佛到了东部,时而正在瞻仰爱默生故居,时而又在洗海水浴,浪花拍岸好像牙雕一般,一会儿她却穿着珍贵的衣服,正在跟一个具有贵族风度的外国人侃侃而谈。还是在春天的时候,肯尼科特就抱怨起来说:“我想,今年夏天你大概想做一次长途旅行,可是,古尔德和麦加农一走,那么多的病人要我一个人来对付,现在看来我又脱不开身了。我的天哪,如果你这次再不去,我觉得自己好像因为吝惜那点钱才不去旅行一样。”卡罗尔自从听过布雷斯纳汉讲到处旅游、其乐无穷的那种令人心头缭乱的情趣以后,整整一个七月里都烦躁不安。她心里尽管很想出门旅行去,不过嘴里并没有说出来罢了。他们曾谈到过要去明尼阿波利斯玩玩,但后来还是没有去成。有一次,她竟然开天大的玩笑似地提议说:“我想,如果我现在离去,带着休自己去科德角,你看——怎么样?”她的丈夫无言以对,说道:“天啊,要是明年我们还走不了的话,恐怕你也许就得单独出门了。”

她有些神经质地把面前的蛋糕和甜杏仁羹推到了一边。

七月底的时候,肯尼科特得到了一点消息提议说:“听说那些‘比弗斯’正在乔雷莱蒙开大会,还在街头举办集市,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赶明儿我们就上那儿看看。顺便我还有事儿要想找卡丽布里大夫谈谈。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我们没时间作长途旅行,就用这次来凑合着弥补一下吧。依我看,卡丽布里大夫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她尽量使自己不再回忆以往的事情。那是很圣洁的事情。但是,让人难为情的是——

其实,乔雷莱蒙是大草原上的一个小镇,大小和格菲尔草原镇相差无几。他们的汽车不幸出了点问题,大清早又没有旅客列车,所以只好搭乘火车去。事前他们几乎磨破了嘴皮子,贝西舅妈才愿意看护休一天。卡罗尔一听到这次极不寻常的短途旅行,简直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了。自从休断奶以后,她除了瞥见过布雷斯纳汉以外,也就没再碰到什么新鲜事了。他们登上了守车——那就是挂在列车最后面的那一个颠来簸去的红色圆顶小车厢。它——好比是一间震动的矮棚屋,或者是四轮大马车上带篷顶的一个客厢,靠边的地方有一些黑漆布座位,还有一块钉在铰链上的松木板,能够放在这儿当桌子使。肯尼科特正在跟车上那个乘务员和两个司闸员一起打纸牌。司闸员脖子上围的那种天蓝色绸巾让卡罗尔大感兴趣,他们的热情好客和不拘小节也让她很兴奋。既然这里不会有满头大汗的旅客朝她身旁挤过来,她就可以尽情享受坐慢车的乐趣了。外面水波荡漾、麦浪滚滚,仿佛一幅漂亮的风景画。她很喜欢闻车上涂的润滑油和阳光晒热后的泥土散发出来的芳香;她觉得,火车轮子不紧不慢地发出来的嘎嗒——嘎嗒声,就像在尽情欢唱一样。

她突然回忆起了当年他向她求爱时的场景。那时,他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她欢心,羞涩地在自己的草帽上扎上了一条彩带,就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难道那些甜蜜的时刻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他曾经含情脉脉地读情诗给她听,并且傻傻地要求她指出他的每一个错误(卡罗尔讽刺般地回忆着),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有一次,肯尼科特坚持他们两个人坐在斯内林堡墙根下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她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前往落基山的旅途中。他们快要到达乔雷莱蒙的时候,卡罗尔喜形于色,就像是在欢度节日一般。

她看到肯尼科特的指甲长短不一,因为他向来鄙视城里太太小姐们所使用的指甲刀,喜欢用小刀子修剪指甲。作为外科医生,他的十指特别干净,却反而显得他原来不修边幅的仪表更加不好。虽然他聪明善良,但是他却偏偏不会谈情说爱。

然而,她一看到乔雷莱蒙火车站的那座红色木头房子,顿时心中一凉,那个房子跟他们刚离开的格菲尔草原镇火车站完全一模一样。肯尼科特打着哈欠说:“火车准点到达。上卡丽布里家吃午饭,还来得及呢。我在格菲尔草原镇事先给他打过电话,告知他我们要上这儿来。我对他说:‘我们坐的是火车,十二点以前到。’他说要来接站接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卡丽布里人品很好,你还会发现,他的那位太太也很聪明,真可以说是个贤惠的人儿呢。哎呀,你看,他来了。”

那天晚上,卡罗尔不喜欢奶油鳕鱼那道菜。

卡丽布里大夫大约有四十来岁,胡子刮得精光,矮墩墩的,看上去非常像他的那辆栗壳色小汽车多了一副防风眼镜。肯尼科特说:“喂,卡丽布里大夫,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拙荆卡丽,快过来跟卡丽布里大夫见见面。”卡丽布里微微一鞠,伸手相握。可他还没有把她的手放下来,就马上全神贯注地对肯尼科特说:“肯尼科特大夫,很高兴见到你。对啦,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一下,就是,你对瓦赫基恩扬那个波希米亚女人得的突眼性甲状腺肿,到底会怎么样治疗?”

即使如此,他见人时却没有丝毫的尴尬,还经常夸赞自己新颖的大翻领和时髦的领带,有时候还会议论麦加农大夫如何地“衣冠不整”,甚至嘲笑那些老头儿喜欢戴套袖,或者是早已不流行的“格莱斯顿式”衣领。

两位男大夫并肩坐在车子的前座,大谈特谈甲状腺肿几乎把她忘在一旁了。可她自己却没意识到。她正凝眸远望着那些陌生的房子……单调乏味的小棚屋,人造石砌的矮平房,笨头笨脑的四四方方的房子,被油漆涂得乱七八糟,但鱼鳞状护墙板看上去却是齐齐整整,而且都有宽敞的门廊,此外还有不少一干二净的草坪——她想这次出门真不易,应该尽量要将沿途景色看个够。

他每周只刮三次脸——有时候自己刮,有时候会让德尔•斯纳弗林帮忙。不巧的是,卡罗尔观察他的那天,他正好没有刮胡子。

卡丽布里回到家里,就把卡罗尔介绍给他的妻子。卡丽布里太太体形臃肿,一开口就叫卡罗尔“亲爱的”,接着就显然是在没话找话地问她是不是觉得热,到头来总算想到一句,“哦,让我想想看,你和肯尼科特大夫好像是有个小宝贝,是不是?”接着,卡丽布里太太端上一盆卷心菜炖咸牛肉,这时候,她汗流满面,简直就像那些热气腾腾的卷心菜叶子一样直冒热气。这两个男人把他们的太太抛在一边,稍客气了一下,就谈起天气,庄稼汽车之类的东西,随即又扯到他们的工作上去了。肯尼科特捋着下巴颏儿,摆出一副学问渊博的面孔,慢条斯理地问:“卡丽布里大夫,你利用甲状腺素来治疗产妇临盆前两腿疼痛,效果究竟如何?”

随后卡罗尔又发现,肯尼科特穿的衣服,已经起皱了,一站起来,他的裤子膝盖处就会向外鼓起来,很长时间没有熨烫了。他穿的那双变了形的旧皮鞋,很久没有刷过鞋油了。他不肯戴柔软的礼帽,总是戴着硬邦邦的自以为很威风的圆顶礼帽,有时回到家中还舍不得摘下来。他的袖口,原来像是浆过的衬衫,现在却早已经磨破了。她把衬衫袖口翻过来,重新做过,而且每周都拿去清洗。但是在上周日她想要把那件衬衫丢掉时,肯尼科特却心不在焉地说:“啊,我觉得还可以凑合着穿半年呢。”

他们像别人一样把她看成什么也不懂的女人——对于他们这种见识,卡罗尔并不觉得气恼,反正习已为常了。可是眼前直冒热气的卷心菜,还有卡丽布里太太老是絮絮叨叨的闲扯,却说得她两眼昏黑,几乎要打瞌睡了。为了驱走睡魔,她强打精神,向卡丽布里求教,“卡丽布里大夫,明尼苏达州医学界有人为了制定要帮助妈妈的这种法令而出过力吗?”

若是布雷斯纳汉在这里——他肯定会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没了……

卡丽布里慢慢地转过身来对她说,“啊——我从没——呃——从来还没有调查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可是政治问题呢。”说完,他马上一扭头,背着卡罗尔,对肯尼科特丢个眼神,把刚才打断了的话儿又接上了,“肯尼科特大夫,你总碰到过单侧肾盂肾炎的病例吧?巴的摩尔的巴克伯恩医生主张采用剥脱肾脂和肾切除的方法,可是我觉得——”

她还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竟然没有话题可以谈。就像从前卡罗尔可怜过的那些在餐馆里相对无言的情侣,让人无法相信。

午后两点,他们才吃完,站起身来。卡罗尔在他们三人的前呼后拥下,信步来到了给“比弗斯兄弟会”年会增添了世俗的欢乐气氛的市集上,“比弗斯兄弟会”会众到处都可见到:兄弟会的领导人物们,身上穿着灰不溜丢的便服,头上戴着圆顶礼帽;爱赶时髦的会员,则穿着夏天流行的毛巾布短上衣,头上戴着草帽;还有一些土里土气的会员,身上只穿一件单衬衫,吊裤带也都磨坏了;但是,不管他属于哪一类,每一个比弗斯会员胸前都佩戴一大条像炒虾仁似的透红彩带,上面印着“比弗斯兄弟会会员”这样几个银色的字。每一位会员的太太,也都佩戴一个“比弗斯会员夫人”的徽章,都庐斯市代表团,还带来了那个著名的“比弗斯业余管乐队”,全体队员一律是义勇兵式华服穿戴打扮:绿丝绒茄克衫,天蓝色裤子,红色圆筒形无边毡帽。说来也真怪,那些自鸣得意的义勇兵;依然是一个个美国商人的典型脸孔;满面红光、油腔滑调,而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他们在大街和第二条街的拐角上,站成一个圈,演奏开始了。他们卖力地演奏,夸张地瞪起两只眼睛,显得很严肃,似乎是正襟危坐在挂着“工作勿扰”的牌子的写字桌后面办公一样。

她转念一想,一年来,她都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她丈夫了。她先注意了一下他的吃相。他不停地翻拣盘子中的食物,挑出鱼片狼吞虎咽地吃,之后还咂咂嘴舔舔舌头吮去刀子上的残羹。她觉得有些恶心。但是又一想,“太可笑了!吃相不雅又没什么关系。我怎么这么傻呢!”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那就是他这样的吃饭方式让她非常恶心。

本来卡罗尔以为那些比弗斯就是一些普通市民,劝人参加便宜的人寿保险,每月第二个星期三到会所去打一次扑克牌,可是她却看到这样一幅大字招贴:

“真麻烦。天太热,懒得上楼了。”

比弗斯兄弟会

“为什么不换掉你那件不成样子的背心,穿上那套漂亮的夏装呢?”——卡罗尔不禁埋怨道。

兄弟会中的领头羊

吃晚饭的时候,肯尼科特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背心一半敞开着,早已褪了色的吊裤带都露了出来。

高朋满座

“他折腾了一整天我都能忍受,而你听了十几分钟就受不了了吗?”

谦恭明谨,

而肯尼科特一回到家便抱怨说:“该死的,这个孩子在哭喊什么?”

欢迎加入。

她默不作声,只是把买回来的东西交给了依然一声不吭的奥斯卡里娜,之后她开始坐在前廊的摇椅里不停地摇扇子。但是休又在她身边哭哭啼啼的,他的哭声令卡罗尔火冒三丈。

肯尼科特看后忍不住说,“比弗斯真是个强大的社团,虽然我现在没有加入,将来说不定我是其中一员。”

难道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一辈子吗?——面包房橱窗里依旧摆放着盛面包的红色篮子,斯托博迪家门口有根拴马的花岗石柱,附近有一排房子,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依旧有着顶针形状的裂缝——

卡丽布里却自己捉摸着:“他们这个社团是挺好,而且势力也不小。你看,那边打小鼓的那个家伙吗?听说他在都庐斯以精明泼辣著称。依我看,还行。喂,请问你常常要给人检查体格吗?”

卡罗尔每次回家总是像往常一样原路返回。每栋房子门头,每个十字路口,每一块广告牌,甚至是每一棵树、每一条狗,都一成不变。她甚至熟悉路边排水沟里的每一块黑香蕉皮和每一只空香烟盒。就连每个人见面时寒暄的方式,她都了如指掌。每当吉姆•豪兰突然站着不动,满脸吃惊地盯着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并不是要和她聊天,而是要重复他那始终如一的问候:“呀,今天你匆匆忙忙的,去哪里呀?”

他们径直向前走,看看设在街道两旁的集市。

这五年来,每到冬天,莱曼•卡斯每日清晨所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幸亏天气不是太冷——在天气好转以前还是会变冷的。”埃兹拉•斯托博迪则对格菲尔草原镇居民重复说过五十次卡罗尔曾经问她是否要在支票背后签名。萨姆•克拉克也问过卡罗尔五十次:“你从哪里弄的那顶帽子?”而肯尼科特讲述故事时,则提到了巴尼•卡胡恩无数次,说他是个草原上不起眼的小草,是所谓的小角色,竟然有一天指着牧师的鼻尖说:“快去库房,把你那箱子无价值的宗教书籍搬出来——它们正热得出汗呢!”

大街四处都可见到很多“诱人的东西”——有两个小摊在叫卖热狗,一个小摊卖柠檬汁和爆玉米花,一台震耳欲聋的旋转木马,还有好几处游乐场地,有人要是高兴的话,都可以用小球去投掷布娃娃。那些高贵的代表们觉得有失自己身份,当然不屑一顾;但是那些乡下小伙子则顾不了那么多,他们红褐色的脖子上系着浅蓝色领带,脚上穿着黄得发亮的皮鞋,搭上脏兮兮的动荡颠簸的“福特”汽车,带着自己的情人一起到镇上来,他们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仰着脖子整瓶整瓶地大喝草莓汁汽水,而且还跨上深红色和金色旋转木马把它当真马骑呢。他们高兴得又喊又叫,时而又开怀大笑;从烤花生的摊头上,不断地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那台旋转木马也在隆隆地发出单调乏味的噪音,还有一些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嚷叫着,拼命招徕顾客:“好机会——好机会——喂,小伙子,快来——快来——让那位姑娘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让她开开心,乐一乐——花上五分钱——换句话说,半角钱、一块钱的二十分之一——说不定你就可以赚到一块真正足赤的金表!——机会难得,千万别错过!”大草原上的骄阳,正在毫不留情地向街道上倾射,晒在人身上像一支支有毒的箭矢,商铺砖房上,白铁皮檐口正晒得闪闪发光;连风都热得要命,扬起的尘土全落在那些东奔西跑瞎忙乎的比弗斯弟兄们身上。

卡罗尔懒散地在大街上走着,边走边想,格菲尔草原镇居民中除了戴夫,谁都不会开玩笑的。

卡丽布里夫妇绷着脸,卡罗尔在后面紧紧跟着,沿着一长溜货摊走去,觉得有点儿厌烦,就低声对肯尼科特说:“咱们去玩一会儿吧!玩一会儿旋转木马,抓一个金戒指回来!”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戴夫•戴尔的商铺。戴夫举起两只手说:“别开枪,别开枪,我投降!”——她满脸笑容,不禁想到戴夫这五年以来一直开着这个玩笑,仿佛她在威胁他的生命似的。

肯尼科特犹豫了一下,咕哝着对卡丽布里说:“旋转木马——你们二位乐不乐意也去玩一会儿?”

“我丈夫的舅舅——可真是个势利眼,又是欺软怕硬的伪君子!”——卡罗尔暗暗地想。

卡丽布里想了一下,转头去问妻子:“你——愿意去玩一会儿旋转木马吗?”

希克斯太太走出店门后,惠蒂尔舅舅则气冲冲地说:“那种连自己买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人简直就是在耍我!”

卡丽布里太太轻轻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哦,不必了,对这玩意儿我可不大感兴趣,你们二位自己去玩吧。”

卡罗尔又到惠蒂尔舅舅的杂货铺去买细盐和一包安全火柴,此时她的内心没有了丝毫的懊悔,却又被莫名其妙的怒火占据了内心。惠蒂尔舅舅满头大汗,身上穿的无领衬衫也全湿透了,他正冲着店里的一名伙计大喊,“快过来,把这一磅小甜饼送到卡斯太太家去!镇上人真是,哎真让我没办法,难道店铺的老板就需要每天接电话然后送货上门吗?……嗨,卡丽,你穿的这件上衣的领口似乎太低了一点。你也许觉得这件衣服非常中规中矩——不过,我感觉我也许太古板——我总感觉女士不应该袒胸露乳的给全镇人看到。哈,哈,哈!……希克斯太太,你好,你要买——鼠尾草吗?抱歉,刚卖完。要点别的香料吗,效果一样好的?”惠蒂尔舅舅像是不高兴似的,哼着鼻子说,“简单,我们这儿还有货样齐全的香料,质量和鼠尾草一样好!那么,来点甜胡椒,如何呢?”

卡丽布里也干脆地对肯尼科特明说了:“不,我们对这个东西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你们二位去玩玩就得了。”

那个小伙计被臭骂了一顿,赶快把劣质的鳕鱼片包好,呆呆地望着卡罗尔慢悠悠地走出店门。卡罗尔则似乎很懊悔地自言自语道:“我刚才实在不应该这么没有礼貌。事实上,小伙计并无恶意。他还年轻,还不懂礼貌呢。”

肯尼科特想了想也不想去玩了,对卡罗尔说:“卡丽,依我看,还是以后再玩吧。”

卡罗尔不禁恼怒了,说:“哎呀,小伙计,我家的事情用不着你指手画脚;至于海多克家爱买什么东西跟我没有关系!”

她只好把这件事置于脑后了。她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小镇。她发现乔雷莱蒙的大街,跟格菲尔草原镇简直是一模一样,这里杂货铺也是开设在上下两层的砖房里,帆布篷上面也挂着各种社团的牌子:女帽店也都是木板平房;汽车行也都是红砖房;街尾,也照例跟草原连成一片;这里的人们,也常常倍感无聊,不知会不会一样的在大街上吃热狗三明治。

“真的吗?大夫先生家不会这样穷吧。买点我店刚上柜的特种牛肉熏香肠。怎么样?特别好。海多克家人经常来买的。”

晚上九点钟,他们终于回到了格菲尔草原镇。

“因为我喜欢鳕鱼!”

“你似乎不太高兴。”肯尼科特说。

她说要买鳕鱼做晚饭去,那个小伙计有些惊讶说:“为什么买那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啊?”

“是的。”

格菲尔草原镇的其他医生都去应征入伍了,肯尼科特一人承担全镇的医务工作。因此他们夫妇未能去湖边别墅避暑,留在了格菲尔草原镇,难免感到无趣又恼火。下午时分,卡罗尔到奥利森•圭尔——之前叫作达尔•奥利森的商铺去买东西,遇到了从乡下来的年轻小伙计,他竟然很是大胆放肆,卡罗尔不禁大发雷霆。事实上,那个小伙计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不过像镇上其他的店铺掌柜一样招待客人,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她便火冒三丈。

“乔雷莱蒙是一个挺热闹的市镇,你觉得是这样吗?”她恼火了。“不是!我觉得乔雷莱蒙是一个垃圾堆。”

六月底的一天,暑气逼人,天空中还不时出现热闪电。

“卡丽,你怎么能这么说!”

夏天的时候,卡罗尔似乎变了,他对肯尼科特总是带着一种审视的眼光。她回忆起了关于肯尼科特的许多不寻常的事情:他嚼过烟叶,这让卡罗尔又气又恼;有一天晚上肯尼科特还一直读诗给卡罗尔听;另外还有很多事情,差不多都忘记了原委,只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肯尼科特一直说自己虽然有意向去参军入伍,但是还是需要耐心地等待时机成熟。很多琐碎的小事,却给了卡罗尔一些安慰。卡罗尔喜欢他,是因为他善于打理家务,擅长修修补补;百叶窗的铰链坏了,他会不费吹灰之力把它修好;若是他发现鸟枪的枪管里生锈了,他就会感到不高兴,像个孩子似的到卡罗尔那里寻求安慰。反正,卡罗尔觉得肯尼科特跟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休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能预测,但是休肯定比自己的父亲优秀。

一连几个星期,他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每次吃饭使劲用餐刀拨弄盘子里的火腿时,他总是偷偷瞥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