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仅有的伎俩吗?嫁祸她,把责任推给她!你为自己开脱得真漂亮!”
“她对你说了什么谎话?”
“她是个歇斯底里的人,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她精神状态不好。”
“她不想回去,她受够了。我正准备派辆车把她的东西载过来。”
“她显然幻想受够了你的虐待。去吧,去找警察吧,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我想要回我太太。”
“你不了解自己正在搅和什么,你不明白。他是我太太,我爱她,想把她带回家。那里才属于她,也是她想住的地方。你为什么要突然搬来这里,扰乱我们的生活?我们过去不需要你,现在也不需要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读过关于你的报道。你是烂人,是狗屎,是破坏者,是下三滥。玛丽不是戏剧界的婊子,是个良家妇女,你碰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放她出来,不然我会让你遍体鳞伤。我可是在警告你。离我们远一点。”
“他们会笑你的。你知道警察是不管别人家务事的。”
班努力寻找字眼来表达他的愤怒。他公牛般的大头颅仰向前,露出强有力的湿牙齿。海浪有节奏的怒吼让我片刻陷于恍惚,即使没有往下看,我也能清楚感受到浪涛在岩石洞窟里的搅动。我静静地这样想(身体也精准地配合思想反应):我应该快速冲向前,把那个可恨的家伙推到拱桥边缘外。他也许比我强壮,但我更敏捷。别说他不会游泳,换成游泳健将落到下面那个翻腾的大汤锅也会马上灭顶。没有人会看到我们。我可以说是他先攻击我的。只要猛推他一把,我所有的妨碍都会一扫而空。
“放了玛丽,不然我就报警。”
这样想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班。我感觉得到自己身体蠢蠢欲动,尽管没有人看得出来我有丝毫动静,但我的眼神却足以透露我的心思,而我也肯定他看出我的意图。他后退到岩石拱桥的远端。我松开紧握的双拳,眼睛垂下,往后退去。
“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她害怕你,为什么你不肯承认这一点呢?你何苦要让一个可怕的假象继续维持下去呢?”
“放她回来!”他放大嗓门说,“这个早上就放了她,不然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毁灭你。我说到做到。”
“那她怎么会没有带皮包?”
我不发一语。
“是她过来找我的。她就像上次那样跑来,就是你上木工课那次。你以为我有本事把她从你家里架出来吗?”
然后,他就像突然昏了头似的,语带哽咽地说:“为她考虑一下。她想要回家。我知道她想回家。你不明白。别再让事情继续下去。那只会对她有坏影响。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你不明白吗?”
“我不相信……一定是你硬把她留下来。你绑架了她。我知道她留在这里不是出于自愿,我知道。”
我不太大声地说:“滚吧。”
“她希望留在这里。”
他开始往回走。几步以后转过身来大声说:“告诉她我昨晚把狗带回来了。我想这件事会让她高兴的。”
“我不再在乎这事情,它过去了。我只想要回玛丽。”
我目视着他在岩石间攀爬,时隐时现。他的动作要比刚才慢了许多,总算有个瘸子的样子。等他快到达公路的时候,我甩甩头,甩掉自己的恍惚,然后尽可能快速地往屋子爬回去。我想要确定他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绕路往屋子里去。
“我是在告诉你某件你理应感兴趣的事。提图斯不是我儿子。”
提图斯仍然站在原来那块岩石顶端,看到我回来,就从岩石上跳下来。吉伯特站在草坪上。等我一走近,两个人就马上问长问短,但我直接跑过他们身边。他们跟着我跑,三个人一起跑到堤道,一直跑到吉伯特的车后面。我们在车子后面一字排开。班正沿着公路朝我们的方向走。提图斯凝视他片刻,就转过身,背对公路。他的动作让人印象深刻。班从我们身边走过,表情严峻,不发一语,也没有看我们,继续急忙往小镇走去。
“我想接我太太回去。”
“发生了什么事?”提图斯问我,看起来抖瑟瑟的,相当害怕。
“你不是真的认为提图斯是我生的,对不对?我向你保证他不是。”
“没事。”
“我是来接她回家。”
“没事?怎么回事?”
我这才意识到班有一点耳聋,至少听力比我差,海浪的嘈杂声也让他心烦。我用侮辱的口吻,大声清楚地对他说:“她在——这里。提图斯在——这里。他们要留在——这里。”
“他说了他要说的话。”
“你说什么?”
“他怎么说?”
“对!”
“一派谎言。他说她歇斯底里和爱幻想。”
“什么?”
“歇斯底里是真的,”提图斯说,“她有时会歇斯底里长达一小时。情形吓死人。”
“在这里,我的屋子里。她希望留下来,提图斯也一样。他不是我儿子,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但我收养他了。”
“如果你认定他是你父亲,大可以现在就跟他一道回家。我不会拦你。”
“我太太在哪里?”
“别这样说。我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明亮光线中看清楚班的脸。他比我先前认为的要好看很多。他有一双棕色的长眼睛,睫毛也长。他的嘴大而好看,微微带点不屑。他的样子无疑相当愤怒,但我也马上看出来,他相当紧张,这让我宽心不少。难不成他有一点点怕我?是罪恶感作祟吗?罪恶感是可以让人害怕的。
“你要上楼看她吗?”
我向前移动一点,他也一样。海水正在涨潮,汹涌澎湃的海浪抢着要进入光滑的深洞窟里。海浪发出低沉的怒吼声,但没有吵得足以让人无法交谈。我站定,检查身上睡衣的扣子是否都已扣好,等着他首先发难。怒吼声让我觉得舒服。我希望它会让班分心。吵闹声一向都是我的朋友。
“不……以她现在的情况我不想……”
班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灯芯绒裤子(膝盖部位已经摩擦得光秃秃,说不定是渔人商店买的二手货)。虽然这个早上冷飕飕的,但他没有穿外套。他不穿外套,是为了表明没携带武器吗?还是说纯粹为了方便格斗?他看来魁梧结实。他已刮过胡子,而我却没有。天晓得他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刮胡子时,脑袋里想些什么。他鼠毛般的平头、孩子气的大头颅、宽肩膀和矮身高,在在让人联想起一头小公羊或其他小型却充满侵略性的雄性动物。与他厚实沉重的外形相比,我显得单薄、松散和邋遢。我的头发还没梳过,而且我还突然想起,身上穿的仍然是睡衣裤。
“唉!”我有一种想杀人的激烈怒气。我跑回屋里,跑上二楼,打开哈特莉的门锁。
我们两人路线的相会处是米恩大汤锅上面的岩石拱桥,那也是从屋子到圆堡唯一容易走的路。我们两个人都是爬爬滑滑,最后在岩石拱桥上面对面,相距约十英尺。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并有一点担心:我现在的位置是不是在提图斯的视线范围内?我迅速往回望了一眼。答案是否定的。
她坐在床垫上,背靠墙,双膝屈起,裹在黑色睡袍里面。她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在我还没进入房间前就用一种呢喃的声音对我说:“拜托你让我回家吧。我想要回家,我非回去不可。没有别的地方是我可以去的。让我回家吧,求求你。”
我开始在岩石间攀爬,眼睛始终望着圆堡的方向,过了片刻就看到班,他也正在岩石间攀爬着,动作相当敏捷,向着屋子而来。
“这里就是你的家。和我在一起你就是回到家。你现在就是在家里!”
我向他喊道:“你在上面等着,我过去会他。如果需要你,我会大声喊。”
“现在就让我走吧。你怎么可以对我这样残忍?我在这里留愈久,事情就愈无可收拾。”
我这时对提图斯是站哪一边再无怀疑。感谢老天爷。
“为什么你想要回到那个鬼地方?你是受了催眠不成!”
我走过吉伯特身边(他站在大门处,手上握着什么),再次从厨房冲出草坪。提图斯站在其中一块最高的岩石上,手指着一个方向。“那里!他在那里!我看得到他。他正从圆堡的方向爬过来。”
“我只盼自己死了,我想我很快就会死去。我感觉得到。有时睡前我感觉得到,只要凭着意愿,我就可以在睡梦中死去,但我总会醒来并发现自己还活着。每个早上我都发现自己还活着,那种感觉有如身在地狱。”
我穿过门厅,走过堤道,到公路上。没有班的影子。我注意到吉伯特把车打横停在堤道尽头,无疑是想用车当路障。这想必也是班过门不入的原因。就在我不知该怎么办和东张西望时,提图斯从屋子另一边大声喊我。
“那你就离开地狱吧!地狱之门已经打开,是我为你打开的!”
“对,说不定是要绕过岩石,从背后过来。”吉伯特看来真的很害怕。
“我不能。我自己就是那个地狱。”
“他走过了屋子?”
“唉,哈特莉,起来!下楼到外面晒晒太阳,和提图斯谈谈话吧。你不是囚犯。不要再这样自怨自艾,我快被你逼疯了!我要把自由快乐带给你,把你和提图斯带到……巴黎、雅典、纽约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来了,沿着公路走过来的,走到堤道的时候就站住。但看到我在车子里,他就继续往前走。”
“我想回家。”
“他来了!”我跳起来,往屋子的方向爬。提图斯从后越过我,比我先回到草坪。当我走入厨房,看到吉伯特正牢牢抓住提图斯的手臂。
“你怎么搞的?你昨天不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从公路方向传来了吉伯特又响亮又紧急的汽车喇叭声。
“我快要死了,我感觉得出来。”
他伸出一只手,我把它抓住。我们这样站了片刻,既感动又局促。
她虽然回避我的眼睛,但我却看得见,她眼神里有种防卫性的冷漠,就像决定要放弃希望的人那样。
“好吧,我会一试。正如你说的,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接受,至少会一试。”
***
“事情发生得快,是因为它是正确的;而因为它正确,所以很容易就可以办到。”
接下来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怪异的几天。哈特莉始终拒绝下楼。她像只生病的小动物躲在房间里。我始终把门上锁,以防她投水;我没在房间里留蜡烛或火柴,以防她自焚。我无时不担心她的安危与快乐,但却不敢一直待在她身边;事实上,我现在几乎不知道要怎样跟她相处。我让她夜里自己一个人。她很早就睡,而且很快睡着(我听得见她的鼾声)。她很多时间都在睡觉,晚上与下午都在睡。她显然是想用睡眠来遗忘一切。这段时间我都在观察和等待,不断琢磨自己多久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才是恰当。我静静地把她带到浴室。我长时间坐在走廊里守望着。我把一些垫子放在二楼楼梯平台的壁龛(我曾经梦见那里有一扇门,乔里太太从门后走出来,重新占领这房子),坐在里面望着哈特莉的房门,侧耳倾听。有时她的打呼声会让我打盹。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当然我也常常和她一道坐在房间里,和她谈话或试着和她谈话,有时则是相对无语。我跪在她旁边,轻抚她的手和头发,就像轻抚一只小鸟的羽毛。她的腿和脚外露,却坚持一整天要在她的洋装外面罩着我的睡袍。然而,透过一些小接触,我不动声息地熟悉了她的身体:她的体重与体积、她浑圆丰满的乳房、她圆胖的肩膀、她的大腿。有时她也会愿意让我躺在她旁边,只是每次我想要脱下她的衣服,她都会用最细微的动作拒绝。她因为没有化妆品可用而焦虑,所以我就派吉伯特到村里买,此后我每次进房间前,她都会先化妆。她这种对虚荣心的小让步在我看来是个好征兆。但我仍然害怕她并为她感到害怕。我坚持不让她离开的行为已经够暴力了,我唯恐再增加一点压力,会让她产生激烈的敌意或变得更自闭,那样的话,我将会变得和她一样疯狂。我有时候觉得她是真的疯了。所以,我们是生存在一种疯狂、诡异、不牢靠的互相忍耐之中。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提出回家的要求,但总会默默接受我坚定的拒绝,这让我大受鼓舞。我相信,每过一小时,她害怕回家的心理就会多一分,而当这种害怕累积到足够的程度,她自然就会投向我的怀抱。
“你说得没错,但现在不是好端端的。我们绝不能误解彼此,绝不能错失彼此。”
我们偶尔也能够交谈一下。我每次试着唤起她的旧日时光,她并非没有回应。我已经有一些小进展。例如有一次,她极为突兀地问我:“爱丝蒂尔婶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曾经向她提过爱丝蒂尔婶婶,事实上,我一直视叔叔一家人的生活为禁忌话题。又有一次,她说:“菲力不喜欢你。”菲力是她哥哥。“菲力现在做什么?”“他死在战场上了。”她说,然后又补充一句:“其实你才是我真正的哥哥。”她从不问我的剧院生活,我也没尝试告诉她,因为我觉得她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现在已经明白,她从未为自己没有嫁给名人而懊悔过。她倒是有一两次问我是否认识某某知名的女演员,但她对戏剧界的事显然所知甚少,对我的回答也没有追问的兴趣。有一次她问我:“你认识一个叫克丽芒·梅金的女演员吗?”我想了片刻后回答说:“认识,还很熟。我爱她,我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你是说……?”“她是我的情妇。”“她不是比你大很多岁吗?”“对,但那似乎不影响什么。”“她一定是个老妇人。”过了一下,哈特莉开始哭起来,任由我把她抱在怀里。自此她没有再谈起克丽芒。这是我感到最有希望的时刻之一。我当然是不耐烦。我本来预期,她感到绝望以后,就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完全投向我。但她至今还没有突破,让我感到极大的沮丧。
他这时已穿好衣服,我们站在海水上方的岩石顶端互相凝视。他蹙着眉,眯着眼。然后他把目光转开。“好吧……我猜……可以的。事实上,我是有一点反应不过来。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你是为了我。我想我相信你的话。真滑稽,我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想着你,而我也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来找你,但我却一再把时间延后,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被拒绝,害怕你会把我当成说谎的乞讨者,只是为了钱或之类的才找上你。那对我将是个致命的打击。我相信我从此会一蹶不振,永远沉沦。有太大的不确定性了。”
直到此时我还是希望提图斯帮我一把,他却不愿意,也许是无能为力。他看起来几乎是害怕哈特莉,害怕她的处境,她可怕的无助。他痛恨她受到的屈辱。他也不想被卷进来。他对整件事的感觉似乎是混杂着恶心感和罪恶感。无疑的是,他害怕班。他抱怨哈特莉的房间味道难闻,说他无法在里面呼吸,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无法发挥影响力劝她走出房间感到尴尬。每次他去看哈特莉,都要求我陪在旁边,如果我先离开,他很快就会跑掉。我怀疑他们相处困难的症结在于不愿谈班,但除了班以外,他们又没有什么好谈。此外,正如我前面指出的,他对自己离家出走后做了什么一直讳莫如深,而这一点,也让他们失去一个可能的话题。其实,哈特莉对他离家出走这段日子做了什么似乎也不好奇。他们的谈话几乎都是礼貌性的。至少哈特莉来这里的第一天是这样。之后,提图斯就愈来愈不愿意面对她,并且因为哈特莉变得愈来愈狂乱,我也不愿意勉强他。
我原未料到自己会作出这样热情洋溢的恳求。我焦虑地凝视着他,希望可以多少打动他一点。
我始终听不惯他喊哈特莉“玛丽”。
“时间会让我们知道那要怎样办到。目前来说,你只要有这个意愿就够了。我感觉我们之间是有真正的联系的,而这种联系也自然愈来愈强。不要以为我只是想利用你,不是这样。我感觉我爱你。请原谅我用这种笨拙的言辞,但我没时间去想一篇优雅的演说词。我觉得是命运或上帝或什么把我们拉在了一起。我们不要愚蠢地错失机会。不要让无聊的自尊或猜疑或想像力阙如误事。让我们自此以后属于彼此。不必管这话意味什么,那是我们现阶段无法了解的。你愿意接受,愿意尝试吗?”
“玛丽,为什么不出来晒晒太阳?你的房间好冷。”
“真是有趣,”他说,“成年以后接受某个人当自己父亲。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办到。”
“不用,谢谢。”
“不,这正是我要解释的重点。我出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我不是为那事情来的,而是为你来的。我需要你,我想当你父亲,希望你当我儿子。不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都是我的愿望。我是指即使你妈妈不愿意留下来——虽然我希望,也相信她会答应留下来——我都希望你接受我当你父亲。”
“你觉得病好点了吗?”说哈特莉生病了这个主意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但很有用。他们循例谈到了小别墅——尽管话题俗套,却让人安心。可是我怀疑他们知道自己在谈些什么。
“啊,对,我是很重要的资产,我是诱饵,是人质。”
“那里有个漂亮的花园?住在三十四号的时候,我们的花园很不像样,对不对?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个院子。”
“我不知道。他又会怎样做呢?提图斯,听着,有太多话我想对你说,所以如果因为太匆促而说得不得体,请你原谅。提图斯,我们一定要互相扶持,你和我……”
“对,三十四号的花园还更像院子些。”
“来找我妈妈?唔,我猜他应该会来。到时你会怎样做?”
“我常常回忆起花园棚屋里那台旧轧布机。记得那台旧轧布机吗?”
“不是,只是我恐怕你老爸随时会来到。”
“记得……”
他照做了,一面擦身体一面看着我。“怎么回事?我们要去哪里?”
“这么说你们现在可以种玫瑰花了。你一直都想种玫瑰花,对不对?”
“提图斯,好孩子,穿上衣服吧,快点。这里是你的毛巾。”
“对,想种很多玫瑰花,各种颜色的。”
最后,他终于游回陡峭的岩石边,手指脚趾并用,轻松把赤裸的身体拉出强烈起伏的浪涛。他爬到岩石顶端,一跃身体就回到岸上,躺着喘气。
“那你们也可以从窗户直接看到大海啰?”
看着提图斯的海豚泳姿时,我忽然想到,我并不真的知道他在面对班时会采取何种反应。他当然清楚表示过,他厌恶养父。但年轻人的心思是很难捉摸的。说不定等到真正面对养父时,他会变得胆怯,或者忽然生起同情之心。或者父子总归是父子,父子之情是无法动摇的?提图斯会换边站吗?只怕连他自己也不能预见。
我不明白这种谈话对哈特莉有何意义。我一直以为,大凡母子一见面,就会拥抱在一起,并马上以一种爱的语言交谈。好吧,说不定这就是爱的语言吧。我不怀疑他们之间还有爱,但他们的交谈却笨拙得让人吃惊。谈话大都是在提图斯笨拙的主导下勉强进行。他们有关小别墅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让我松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最成功的交谈是回忆提图斯儿时生活的一些细枝末节。
我急着要和提图斯谈一谈,希望消除昨天我们在厨房那番愚蠢谈话的不良影响。另外我也希望班出现时,提图斯是穿着衣服、思想正确地站在我旁边。我并不真的认为班会过来把我们全部杀掉,但如果我不显示一点实力,难保不会挨他的揍。尽管我也身强体壮,却不谙打架之道。我常常纳闷,打仗的时候,人们是怎么面对面厮杀的。受过训练固然是因素之一,但我想最重要的动力还是恐惧。我庆幸自己不必身处那样的环境。
“记得我们住在六十七号的时候,篱笆上有个破洞吗?记得我喜欢从那个破洞往外张望吗?”
我等着年轻的提图斯游完,心里很不耐烦。连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玩乐,足见他是个危机感很弱的人。他看到我,向我挥手,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他大声喊我下水,但我摇摇头。
“记得。”
太阳已经高悬,近岩岸边的海水是清澈的绿色,更远处的海面是天蓝色的,闪烁着,移动着,宛如有很多大大的白色盘子荡漾在海面上。海平线是一条金线。一道巨大但光滑的浪慢慢向我的方向卷来,然后无声地在岩石间碎开成泡沫。这种机械般的力量看似优雅,事实上暗含着凶险。
“我得要站在一个箱子上才够高,对不对?”
我无心游泳,更不想在班找上门时我刚好一丝不挂。再说海面上的波浪相当大,我怕上岸时会碰到困难。提图斯当然是用不着担心这个。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记得在圆堡的楼梯上再绑一条“绳子”。
“对,站在一个箱子上。”
为什么他们无法真正交谈?是不是哈特莉与提图斯的共鸣已经被那些苦难的岁月磨蚀掉了。想到这个,我就不寒而栗。不过稍后我终于明白,让他们无法交谈的是目前的处境;而这个处境是我制造和维系的。
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好吧,就照你的办法,但反应要快。”
在我的回忆里,哈特莉被幽禁的时间很漫长,包含着一整部心灵戏剧史,包含着巨大的进展、变化、挫败、惊奇、前进、抽回和危机。事实上,那不过为时四到五天,尽管它确实包含着历史、戏剧与变化。奇怪的是,过了第一天以后,我就不再那么担心班会有什么举动了。我当然没有忘记他,也当然预期他可能采取的行动。每天晚上我都会谨慎地把大门锁上。我想过他说不定会来纵火,这个想法让我心里有点毛毛的;毕竟他是个专业的纵火者。但至少我不再整天想着他,也许是因为我已成功地在心里把自己囚禁起来,让班的威胁性变得没那么真实。他为什么没有行动呢?是因为正在构思一个周密的计划吗?还是他宁可折磨自己,透过等待喂养他的怒火?有可能是因为他害怕提图斯吗?我很快就不再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了。
“我不介意坐在车里等,”吉伯特说,“我会坐在车里,车门锁上,盯着路上的动静。如果看到他,我就会按喇叭。”
至于提图斯和吉伯特,只要他们不用面对我或哈特莉,举止就快乐得像在度假。提图斯不愿意讨论他父亲或母亲。他选择置身事外。他每天都游泳,常常是从屋后的小悬崖下水,有时候一天还游两三次。他会搽上防晒油,全裸躺在岩石上做日光浴。如果他曾顾虑过我会认为他是来“乞讨”的话,那这种顾虑已成为过去。他把我的招待视为理所当然,也不思回报——既没有提供帮助,也没有为我打气。这当然是一个不公允的判断。我不能怪他“不想知道”楼上发生什么事。我想他甚至懒得去猜测;事实上要猜测也很困难。另外,我也很少抽时间陪他,这说不定让他感觉受到冷落。我这个时候已经认定,他是个比我当初想像得要简单的角色;当然,说不定是因为他在面对恐怖事件时,宁愿选择当个简单的角色。
“没有要你跟别人搏斗。”我希望是这样。
吉伯特的好奇心要比提图斯强烈许多,而且也盼着帮忙(他甚至想拿花到哈特莉的房间),只不过我总是把他隔离在外。我当然仍然少不了他。他负责煮三餐。他会在提图斯做日光浴的时候出外采购。但我不让他到二楼的楼梯平台。那段日子的一个特征(现在每次回忆起我都心有余悸)是吉伯特和提图斯发现彼此都爱唱歌。吉伯特是相当出色的男中音,提图斯则是凑合的男高音,而且还能唱假音。尤有甚者,他们共同会唱的歌似乎多得要命。直到我下令他们要唱歌就到外头岩石上去唱以前,满屋子都是他们的歌声。他们当然喜欢有我当听众(所有歌者都有虚荣心),当然也喜欢坐在屋里一面喝我的葡萄酒一面唱欢乐的颂歌(他们喝掉很多葡萄酒,让我不得不派吉伯特到雷文饭店添购)。即使站在屋外,他们的歌声仍然清晰可闻;他们唱得又大声又开心,互相较劲(哈特莉从没有问我谁在唱歌;也许那不是她关心的,又也许她像丈夫一样,有一点耳聋)。他们会唱各式各样的歌:歌剧和音乐喜剧里的歌、牧歌、流行歌曲、民歌、轮唱曲、淫荡的叙事歌,以及英、法和意大利的爱情小曲。我想他们真的迷醉于自己的歌声中;也或许那是对屋内紧绷气氛的自然反应。
“假如他蹑手蹑脚接近我的话怎么办?他心情肯定不好。你说过他很强壮,是暴徒型的人物。我爱你,亲爱的,但我不想跟别人搏斗。”
我刚刚说过,我发现提图斯比我最初认为的单纯。这一点特别显示在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上。但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吉伯特也注意到),以一个早就离开学校到工专去念“电工”的人,提图斯显得非常有文化素养(我说的“非常”当然是相对于他的背景而言)。这一两年来他都去了哪里?这始终是个谜。我想起他行李中那副袖扣和那本但丁的爱情诗集。我猜测,他曾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同居。他现在的年纪,与我被克丽芒诱拐的年纪差不多。有谁诱拐过提图斯,又把他甩掉吗?吉伯特则认为,提图斯是跟男人同居。但提图斯本人在这个问题上始终保持沉默。
“你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我把班的样子给吉伯特仔细形容一遍。
我上面提过历史与转变。事实上,回顾起来,那段日子我所做的事,就是重温我对哈特莉的爱情的全部历史,不只是最古老的时期,也包含后来的片段。每天,每小时,我都多记起了一些我对她的爱。在哈特莉来到的第二天傍晚,她曾有片刻变得较有谈兴,而且有些自省性。这带来了一场交谈,但结果却让人沮丧。
“我凭什么知道是不是他?凭他拿着的马鞭吗?”
她坐在床垫上,我坐在地板上,两腿伸开,面向那扇开向起居室的长窗户。房间像平常一样幽暗。我伸手摸哈特莉的手,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与她相连。
“你到堤道尽头的公路上站着——站着坐着随你的便——看到他来就进来通知我。”
“宝贝,就算我的睡袍适合你,也不用一整天穿着啊。”
“你说的站哨是什么意思?”吉伯特狐疑地说。
“我觉得冷。”
“唉,可怕。我是说好得很。吉伯特,你可以到门外帮我站哨吗?当然是吃完早餐再去。你一路下来表现得真棒!”
“你开始感觉到自己生活在这里了吗?”
“去游泳了。哈特莉怎样了?”
“你认为我犯的重要错误是没有嫁给你?”
“那孩子去哪了?”
“那是个错误。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去扭转这个错误。”
吉伯特正在吃着炒蛋、烤面包和烤番茄。
“你只是想有个人和你一起回忆往事罢了。”
我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我纳闷班什么时候会来,以及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我不安地记起,哈特莉说过,班至今还保留着当兵时用的来复枪。我回到厨房去下达命令。
“你这样说非常不公平。我很想跟你谈谈未来,但你不愿意!”
哈特莉起身很慢,先是用爬的,然后再站起身。她走到桌子边站着,拉了拉身上的睡袍。她没有看或碰那块石头。我搂着她片刻,吻了吻她那头假发似的头发。接着我又吻了吻她温暖的肩膀。然后我走出房间,把门锁上。让我宽心的是她至少没有再提回家的事。她无疑还是处于恐惧中,但如果现在她会为回家而害怕,那么我每多留她一小时,她就会多理解我的开导一分。然而她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仍然让我惊魂不定。稍后我毫不意外地发现,她只喝了一点点茶,没吃任何东西。
“你因为我跑掉而一直怨恨我。”
“等一下,我去拿桌子椅子。”我到楼下拿来折叠桌和一张椅子,把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放到桌子上。“亲爱的,来喝茶吧,冷了就不好喝。看,我还带了一件可爱的礼物给你,是一块石头,海边最漂亮的一块。”我把一颗椭圆形石头放在她餐盘旁边。那是我搜集品中的精品,手掌大小,粉红色,带有不规则的十字线和白色条纹,如果名画家克利和蒙德里安看到,一定会对之鞠躬。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跑掉的?”
她望着我,一脸愁苦。
“我猜是这样,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
“看,丰盛的早餐来了。”
“你说我会对你不忠。”
我在一个小托盘里放上茶、面包、奶油和果酱,端到二楼,一只手拿着托盘,一只手用钥匙打开房门。哈特莉仍然躺着,盖着毯子。
“有吗?我不记得了。”我一辈子都活在她说的这些话里,而她现在竟然说不记得!“我猜我是跑掉了,因为我记得当时我有罪恶感。”
“我不记得了。”
“因为伤了我的心而有罪恶感?”
“我要拿些茶给她。她有加奶或加糖的习惯吗?”
“对。事实上我一直有罪恶感,认为你会怪我。有趣的是,我觉得只有想像你恨我,我才能保护自己。”
“要吃炒蛋吗?”吉伯特问。
“怎么个‘保护’法?”
“唉,提图斯,唉……”
“在村子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也看到我了,只是因为恨我才假装没看到我。”
“抱歉,阿罗比先生。我妈妈今天早上怎样了?”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宝贝,一秒钟都没有!”
“如果你想表示亲热,可以喊我查尔斯。”
“我不得不这样想。”
我不欣赏这种幽默。
“为什么?”
“嗨,爹地。”
“这样我就可以认定,你真的走了,事情已经结束了。这样你就可以在我心中彻底死去。”
“早安,老爷。”吉伯特说。
“唉,哈特莉,对我来说事情从未过去,从未在我的心中死去。所以说你想念我,你怕想起我?这不就证明你爱我吗?”
下楼后,我在厨房里找到吉伯特。他坐在桌子边,看到我进来,恭敬地站起身来。提图斯站在液化气炉前面炒蛋,他似乎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对这一点,我既高兴又不高兴。
“但我想你其实是恨我的。”
我失望地看着她,然后就离开了。我关起房门,锁上。我不排除她会突然跑走、冲出屋外、跳到海里的可能性。
“你指现在?简直荒唐。”
“我不舒服。”她躺下来,把毯子拉到身上。
“你要不是恨我,就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不仁慈的事。”
“你想喝茶或咖啡吗?”
“哈特莉,不要折磨我了,你推理起来像个疯子。”
“我吃不下,葡萄酒让我不舒服。”
“真是奇怪,你就像个游客,来这里参观我,参观我的生活,充满优越感。”
“我拿东西给你吃。”
“哈特莉,别说了,可以吗!你是故意要伤我的心吗?你才是不仁慈的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联系,你知道有的,这是世界上最清楚不过的事,比耶稣还要清楚。我希望你会是我太太,希望你在我臂弯中获得休息。我希望永远照顾你,直到我死去为止。”
“不下,我留在这里。”
“我只希望自己死掉。”
“你不下楼吗?”
“唉,住口……”
她没有回答,径自走回自己房间。我拿了梳子和小镜子给她。她梳了头,但没照镜子,梳完就到床垫上坐着。那也是她唯一可坐的地方,因为房里没有其他家具(提图斯帮我在岩缝里取回的折叠桌还放在楼下)。
“我希望事情结束,我本来有自己的生活。我只盼有个人可以杀掉我……”
“等等,我拿把梳子给你。还是你干脆到我的卧室梳头好了,那里有镜子,而且比较亮。随你喜欢。”
“你是说他恐吓过你的人身安全……”
她让我协助她把睡袍穿上,然后慢慢走向浴室。我坐在楼梯上等着。出来之后,她再次爬上楼梯,要回房间。她的动作沉重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不是,不是,那全是发生在我的脑子里……”
“难得你会问问题。那是一道珠帘子。现在穿上这个吧。你应该还记得浴室在哪里吧?”
“你现在绝不能回去。就算你不愿跟我在一起,我也不让你回去。事情本来很简单,只是你复杂化了。”
“那是什么?”
“你才是喜欢用自己方式把事情复杂化的人。你就像条鳗鱼,喜欢扭来曲去。我记得你以前就是这样。”
“我会借你我的睡袍穿,我有一件很漂亮的睡袍。”我跑到睡房,找出最好的一件丝睡袍。那是黑色的,绣着玫瑰花图案。她站在门边,瞪着珠帘子看。
“你说我像鳗鱼!我从未在有关你的事情上扭来曲去。我一向只在乎你,从未在乎过别的女人。我才是忠诚的一方。始终没有结婚的人是我。”
她慢慢爬起来,继而手脚并用地吃力起身。她的黄色洋装皱得很,她努力要把皱处拉直,却不奏效。她的肢体动作流露出那种饱受折磨的人的羞涩笨拙。
“对,但你却与女人同居,与那个老女演员同居。”
“来吧,亲爱的,”我说,“起床吧,我们一起到楼下吃早餐。之后我会叫吉伯特到‘尼布利特’把你的东西载过来。事情很简单。”至少我希望她会觉得简单。
“话是没有错,但那全是因为我找不到你!你才是我唯一的爱!我一直找你,找了又找,从来没有放弃希望——这大概就是我最终会在这里找到你的原因。”
但我看得出来,那对她可能真的重要。在从起居室方向透进来的黯淡日光里,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她的脸是浮肿和油腻腻的,额头皱纹起伏,嘴角四周满是细纹。她的头发干而纠结,又毛又卷,看来像顶旧假发。望着她时,我心生怜悯和柔情,也感到自己被一股新的力量充满。我很想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外貌是多么不在意,而我强大的爱甚至渴望有更大的障碍挡在前面,让它有机会展现自己是多么坚定不移。
“这样对班不公平。”
“老天,那有什么重要!”
“老天爷,我们就不能把班忘掉吗?班已经是过去时了。”
“我来的时候没有带皮包,什么都没带。我需要化妆品。”
“提图斯失踪以后他很伤心,就像活在苦牢里。”
“你又来了。”
“也许他真的伤心,但那是咎由自取。是他把提图斯逼走的。我认为他内心暗暗高兴。”
她用嗫嚅的声音说:“我必须回家。”眼睛没有看我。
“不,不,他对提图斯不是那么坏,不像我说的那么坏。他只是严厉了点……”
她以非常笨拙的姿势坐了起来,背靠着墙,身体仍然藏在毯子下面。
“但他对提图斯施暴。也对你施暴。别试图为他辩护了。唉,我们不要再提那个烂人。”
“哈特莉,你将永远与我在一起了。今天是我们新生活的第一天。唉,哈特莉啊哈特莉……”
“家暴中心的人并没有来。虽然我对你说他们来过,事实上没有。”
她把毯子拉下来一点,嘴动了一动。
“你扯这个干什么,他们有来没来与我何干?”
“哈特莉,亲爱的,你好吗?睡得好不好?被子够不够暖和?”
“但我对你说他们来过,事实不是那样。”
哈特莉就在屋子里这件事情就像是梦,她昨晚是否平安存活,是我最迫切想知道的。我觉得自己像是急着去看笼子里新宠物的小孩,又快乐又担心,担心看到的只是没有生命的尸体。带着一个想吐的胃和一颗跳得厉害的心,我跑出走廊,穿过珠帘子,打开哈特莉房间的门锁。我叩了几下门,没有回应。她死了吗?像只被捉的动物那样死了吗?还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走了,已经溺死在海里了?我推开门,向内窥探。她就在床上,醒着的。毯子拉高盖住嘴巴。她瞪着我,眼皮半闭。她的头微微动个不停,看得出来是在发抖。
“就算他们没来好了,但他们应该来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意识到整个世界彻底改变,变得骇人,就像世界大战爆发的第一天。我的心情其中当然也有欢乐和希望,但最先来到的是害怕和一种困惑,就像宇宙的法则一下都失效了。为什么我会一直那么有自信呢?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些疯狂和吓人的事,就像一个醉酒的罪犯那样,要第二天酒醒才回忆得起来?我当然也预期班一定会登门。
“不是这样。”
***
“为什么你老是要为那个可鄙的野蛮人漂白呢?提图斯恨他。这个证据还不够吗?”
我走出房间,从外面轻轻把门反锁。我始终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一个妇人跳到海里把自己淹死的恐怖画面。我走回卧室,踢掉鞋子,爬到床上去。我累得精疲力竭,以为自己会因为太激动而睡不着。我错了。上床几秒钟后我就沉沉睡去。
“班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亲人。他在这世上一无所有。”
我把哈特莉带到浴室,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带她到我的卧室。但很明显的是,她不愿意跟我一起睡。而且,现在让她单独一个人也比较好。她已经被恐惧感攫住了,这表现在她巴望睡觉,以浑忘一切。“我想睡觉,我必须睡觉。睡觉,我要睡觉。”我早就预期会有这样的发展,事先在二楼中间的小房间放了个床铺,用的是我的沙发床床垫。我也摆了一根蜡烛、一些火柴在旁边,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夜壶。我拿出一套睡衣裤想让她换上,但她一进房间就直接躺到床上,把毯子拉高,样子就像一具帮自己盖尸布的死尸。她看来马上就睡着了:对慢性不快乐的人来说,睡觉是遗忘的最好方法。
“他死不了的。你说他一无所有,那请问我又拥有什么?你为什么不可怜我,等待我改变呢?我已经等你等得够久。我除了回忆以外又拥有什么?我为了某样东西甘愿放下一切权力与魔力。我本来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现在却知道了:那东西就是你。你现在绝不能让我失望。”
我带她走出厨房,手里拿着蜡烛。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提图斯睡觉的那个房间门缝传出微光,还听到一些叽里咕噜的声音。一想到提图斯和吉伯特坐在地板垫子上亲密交谈,我就醋意陡生。
“你相信上帝吗?”
我记起了提图斯的话:“她有一点点爱幻想。”但毫无疑问她已经醉了。现在去反驳她的疯言疯语是没有意义的。我紧紧抱住她。“别说了,我亲爱的哈特莉。我从没有要跑掉,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你的托词!我们的爱会在这个世界找到位置,你迟早会看出来。你现在不就已经在我这里了吗?你看事情有多么简单。只要等到天亮看到阳光,你就会变得勇敢起来。跟我上楼去吧,你喜欢睡哪就睡哪。”
“不信。”
“明天我一定要回家。这不过是我做过的另一件蠢事。唉,我真愚蠢,总是那么愚蠢。我不应该离开家的。我不是生你的气。那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我想我是爱你的。我从未忘记你,再次看见你的时候,我顿时感受到它的存在。不过那是一种童稚的爱,不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的爱在世界里是没有位置的。如果真有位置,它早就得胜了,我们也不会分开。跑掉的人不只是我,还有你,你也跑掉了,你不过是忘了而已……这种爱现在也是没有位置的,是不着边际的,是不相干的,只是个梦。我们只是身在梦中,明天就会梦醒。你说那是命定的,也许真是如此,但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那是恶命,是我的命,是我让这团恐怖的混乱发生的。你为什么会搬来这里呢?多少是我造成的,我就像那些有自毁倾向的人,总是会把灾难和死亡招引过来。这就是我一辈子在做的事,没有家,没有小孩,有的只是恐怖。”
“我想我相信耶稣基督。人总得相信些什么,攀住些什么。没有上帝的话,人会发疯,不是吗?我们以前常常谈这个,不是吗?”
“我们上楼去吧,答应我你不会半夜跑掉。”
“我很高兴你没忘记我们谈过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接受坚信礼的吗?那意义非凡,不是吗?来吧,圣灵,来充满我的灵魂……”
“不会。”
“我想我相信罪可以获得赦免。”
“胡说八道。你会游泳吗?”
“我们所有人都需要这个。”
“查尔斯,你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明天就会回去。我要睡了,我现在只想睡觉。但愿我可以在睡梦中死去。但愿我可以跑出去,跳到海里。”
“爱可以带来救赎,它的意义相当重大,不是吗?”
她跪了起来,然后僵硬地站起来。我随之站起,面对着她,用指尖轻触她的手肘。
“可别告诉我你想用爱来救赎班!谁又来救赎我呢?”
“可别要求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一切都太晚了!”
“除了我没有人能救赎他。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他。”
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坐直起来。“是酒精在作怪……我不习惯葡萄酒……我一定是喝醉了……醉了……”
“耶稣会去爱他。”
“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就像躺在树林里一样……哈特莉,你今天晚上可以陪我吗,让我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我们用不着像这样在这里躺一整晚的,对不对?”
“不,你不明白,我必须当班的耶稣。”
我反复去摸她颊上的眼泪,然后终于,她半推开我,开始抚摸我的脸。“唉,查尔斯……查尔斯……感觉好奇怪。”
“你疯了,亲爱的,真的疯了。你用一点脑子嘛。你有没有想过,他说不定因为你的离开而大松了一口气?你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少不了。他也许早就打算把你赶走,现在正乐不可支呐。”
“别哭。他是爱你的。我知道他爱,他告诉过我。你既然已经离开那个可恨的家伙,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你想把他形容得不像真实的存在,但他却是真实的。”
“提图斯很久以前起就不再爱我了。”
“当人进入存在真理的领域,真实的东西就会变成不真实。”
“我看得见你,哈特莉,你是存在的,你就在这里。我爱你。提图斯爱你。我们会快乐生活在一起的。”
“我们的爱不是真实的,是童稚的,就像游戏。我们像兄妹。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爱为何物。”
“我常常感觉自己是不存在的,像是看不见的,离世界有好几里远。你不能想像这辈子我有多孤单。那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哈特莉,你知道我们爱着彼此……”
“但你懂我,我也懂你。”
“对,但我们却没有做爱。我真希望我们做了。”
“对,真奇怪,某种意义下我真的很了解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接近我。但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那时年轻,而后来又没有机会认识其他人,至少我是这样。”
“我以为是你不想呢,我一直都巴不得……唉,老天爷!”
“我们一向都是了解彼此的。”
“我们当时都还是孩子。你从未成为我真实生活中的一部分。”
“唉……对……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真实生活会是像活在地狱吗?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快乐的女人不会老是说她想死。”
“哈特莉,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只愿没有跟你说过那些话。我后悔告诉了你许多事。那当然是个泥淖,却是我自己的泥淖,是我生活于其中,也是我唯一的归宿。我不能就这样跑走,不能把它像个被敲开的烂贝壳一样抛在后头。”
我拿起蜡烛,拉着哈特莉的手把她带到小红室,拉起窗帘。我坐在扶手椅里,想拉她坐到我的大腿上,但她却从我大腿滑到地板上,坐在我脚边,手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很慢又很小心地吻她,接着抚摸她的乳房。我们就像小孩,就像少年人。我感觉得到,我对她的欲望,是和一种纯纯的爱、对她的崇敬和一种要保护她的强烈愿望分不开的。但我的欲望同时也是一种小孩的欲望:笨拙的、无技巧的、谦卑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抱住她,或是怎样才能让她干涩的嘴唇有反应。最后,我也坐到地板上,紧握她的双臂,看着她的脸。
“这是你可以做到的!逃走,跑掉,把一切抛到后头!你明白那痛苦是可以停止的吗?”
“唉,哈特莉,亲爱的,对我好一点吧,不要那么疏远。坦白承认吧,除了我以外,你从没有爱过别人。你回到家了。那个我在车灯下看到你的晚上,你不就是要来这里的吗?你控制不了自己。说出你爱我吧。难道你不希望最终得到快乐,不希望和一个爱你、对你仁慈、又相信你的男人住在一起吗?哈特莉,看着我。不,我们到那边去好了,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老坐在这张愚蠢的桌子旁边。”
“可以吗?那痛苦是可以停止的吗?”
“你是刚刚才想到这个吗?”
说这话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圆大,似乎因为困惑突然停顿下来。我心里想:她发疯了吗?她的心彻底迷失了吗?她现在只是一堆残骸吗?还是说她受到苦难的洗涤,已经成为某种疯癫的圣人?难道她年轻时代那么让我入迷的古怪神情,就是一种古怪灵性的第一个预示吗?历来就有不少行为怪诞的圣者是身负特殊的使命。不,不对,她只是一堆残骸,一根折断了的小树枝;她的前后一贯性、她的人格认同感已在被迫抛弃提图斯的时候摧毁了。但不管她是什么,我仍然爱她,而这种爱,是比我睡在岩石那晚看到的那些星星背后的星星更浩瀚无边。
“哈特莉,你非得跟提图斯和我在一起不可,那才是你的恰当位置。不说别的,班一定会认为,单凭提图斯来找我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是我儿子。”
“对,我的皇后,我的天使,那是可以停止的。”
“那你要说什么呢?听着,你绝不能再回他那里去,就算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让你回去。那太危险了。”但我又要怎样安置她呢?帮她在一间花店里找工作吗?
唉,要是我能触摸到她的心灵就好了!我希望她会对快乐的人生产生希望,产生憧憬。但她此时却因为困惑而皱起眉头,再次把话题拉回到班上面。
“没有,没有——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对他从来都不够好。”
“希望他什么?他威胁你吗?”
“我很肯定你是圣人,一个长时期受苦的圣人!”
“有时我宁可他……”
“不,我是个坏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吧好吧,你爱说自己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不管怎么样,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你觉得我那么安静很奇怪,对不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看着她的天真无邪,我就像从前人们看到修女时,会在心里这样想:“我们都是野兽,她们都是天使,纯洁无瑕,不像我们那样受到污染。”在我眼中,她漂亮、无邪、单纯、愚笨:是对我这个一辈子活在自我中心男人与骄横聪明女人中间的人的一记掌掴。但同时,我又看出她的罪恶感是一种真实的罪恶感,是一些真实的失败所导致。事情又怎会是别的样子呢?我记起佩里格林说的:久而久之,那个清白者竟然莫名其妙生出罪恶感,再也无法理直气壮起来。除了自己的一些小过失以外,她也把他的罪恶感揽到自己身上了。她因为丈夫的罪——对她的罪、对提图斯的罪——而有罪恶感。当她拾起这罪恶感,据为己有的时候,她就把角色逆转了过来:她是罪人,他是圣人。老天,她甚至为我的事有罪恶感呢,必须想像我是恨她的来慰藉自己!她被魔咒摄住了,被一种自我保护的魔法摄住了,是她年复一年发展出来的魔法,她用来保护自己,抵抗那个丧心病狂的蠢材。她被洗脑了,被自己对他的恐惧洗脑,被她重复听到的一句话洗脑:那是你的错,自始至终都是你的错。难怪提图斯会宁愿跑到岩石上去唱歌而不愿与她一起回忆往事。
“哈特莉,自从你丢下我以后,我就再没有感受过真正的快乐。我当时有多痛苦你是无法想像的。但从前我们是很快乐的,对不对?我是说我们一起骑单车的时光。那就是年轻应有的样子:欢乐、完整无缺。自此我没有爱过任何人。这也是为什么……请原谅我这么长篇大论……”我采取一种轻柔的语调,希望可以引起她的回应。我同时在心里想:啊,老天,要是我在打仗的时候就找到她,要是我在曼彻斯特街上就碰到她,情形会多么不同!她一定会对我诉说自己的婚姻有多不快乐,而且说不定班会战死沙场,然后……我的想像力是那么天马行空,我甚至开始想像自己会怎样向克丽芒解释。
她哭了一下。老年的眼泪不同于年轻的眼泪。“别哭了,哈特莉,你哭起来的样子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猪宝宝,你过去就是这个样子。”
我站起来把后门锁上,把钥匙放进口袋里。我相信班不会在今晚过来。我听见吉伯特回来了,正在向提图斯大声抱怨,然后听到大门锁上的声音。我点上一根蜡烛,把窗帘拉起来(尽管此时外面还有亮光)。这是第一次我可以毫无时间限制地跟哈特莉在一起。我喝了更多葡萄酒。
“我知道我很丑,丑得可怕……”
我替哈特莉又倒了些葡萄酒。她现在认命平静得让人诧异,似乎另有玄机。难道她还在期望我突然改变主意,送她回家吗?难道是渴盼着这样的前景,让她变得那么平静吗?
“唉,亲爱的,走出来吧,从你的梦魇中走出来吧……”
厨房现在变得更暗了。提图斯从后门进来,到液化气炉边。他没有看我们。他找到那盘印度什锦烩饭。我突然想起吉伯特还在外面站岗。我把拿着剩饭正要走到门厅去的提图斯叫住:“去把吉伯特叫回来,他在圆堡旁边。回来后记得把大门锁上。”
她用我的手帕拭了拭眼睛,让我抓住她的手片刻,再度沉思起来。
她的用词、语气现在听起来都相当吓人,就像是一个冷静的法官在宣判死刑。但我认为,如果她真是那么绝望,那么坚决想回去,一定会真的又哭又叫,相信这样做会令我让步。另外,从她平静的样子看来,她应该是有点高兴被逼留下来。她的情绪无疑是极度混杂的,所以说起话来才会矫揉造作。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的婚姻很不快乐?”她凝视着我,神情近乎狡狯,似乎胸有成竹,不管我提出任何证据,她都能作出有力的反证。
“有时出得来也是一样。唉,你不会明白。你只会把事情愈弄愈糟。你今晚就这样做了。”
“哈特莉,亲爱的,你生活在一个泥淖里。你向我承认过你不快乐,而且刚刚才说你有多痛苦!”
“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法子出来。”
“那是两回事。没有婚姻是没有痛苦的,人生就是痛苦的……对你来说也许不是……说不定痛苦都与你擦身而过。”
“人都是活在囚笼里的。”
“说不定是这样,感谢主。”
“你说话的语气像个囚犯。”
“你知道吗,一个人静静待在家里的许多夜晚,我都会想到生活在劳改营里的犯人……”
“某些事确实发生了,”她说,用更镇定的脸看着我,还刻意用手去顺了顺额头。接着又顺了顺脸颊,让面孔柔顺平静下来。“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不是跟快乐有关的。我不打算挣扎,亲爱的查尔斯,我是说我不打算做身体上的挣扎,不会试图跑走,或又哭又叫,尽管这些恰好是我脑袋里正想做的事。我已经学到,人在有些时候应该放弃挣扎。我明白你想做什么和为什么想那样做。你想让我的婚姻触礁、粉碎。但它不会的。它是不可摧毁的。”
“你是想你起码比他们活得好吗?如果你得靠这个来安慰自己,又怎么可能是快乐的呢!”
“哈特莉,你知道吗,我认为你已经渡过卢比坎河[3]了。在河的另一边有什么?自由、快乐。”
“但你有什么证据认为我的婚姻很糟呢?你不可能知道,你无从判断……”
她只吃了几小口起司和面包就把东西推到一边。她喝了些葡萄酒,我也喝了一点,却吃不下东西。
“我判断得出来。我就是知道。”
“我不喜欢橄榄,我跟你说过了。”
“你怎么知道?那只是你的猜想罢了。你不了解婚姻。你只跟女人同居过,而同居与婚姻不同。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还有起司,还有橄榄。”
“有,我有证据。”
“我只想喝点葡萄酒。给我点面包吧。”
“不可能。你才遇到我们不久,你也不认识与我们相熟的人,何况我们从来没有朋友。你不可能有证据。”
她自省的语调让我高兴得想要高歌。我触及她了。她愿意谈它了。我把我的睡美人唤醒了。“你一定饿了。喝点葡萄酒吧。也吃些印度什锦烩饭吧,还剩下一点。”
“我有,我听过你们交谈。你们的交谈简直让人……”我终于按捺不住怒气,把真相说了出来;必须承认,我也有一点想刺激她的欲望。她一直以来那种平静而倔强的坚持,以及现在那种带有优越感的狡狯表情把我气炸了。
“对,”她若有所思地说,“对,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半死的。我想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但人是可以在半死状态下活下去的,甚至可以从中获得若干快乐。”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把你的包袱丢掉。把你徒劳的忠诚、无意义的牺牲丢掉。你自己受罪也让他受罪,让它去吧,让他去吧。你就像个半死的人。”
“我躲在窗外偷听过你们说话。我听到他刺耳的声音,粗暴的态度。他对你大声咆哮,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当时我恨不得破窗而入,扭断他的狗头。我想杀了他,把他推到海里。”
“把什么丢掉?”
“你听到了……什么时候?”
“那很好。哈特莉,放轻松,让它去吧,把它丢掉。”
“我不记得了。一星期前吧,也许是两星期前……我太难过了,没心情记日子……所以你不要再假装了,别想告诉我你是快乐的。因为我知道真相!”
“他回忆起小时候养过的狗。他喜欢动物。”
“真相……啊,你根本不明白!你偷听了……偷听多久?”
“狗?”
“几个世纪,一个小时,不,我不记得了。你们彼此怒吼,真是可怕透顶,至少是他对你怒吼,而你则是委屈地哭哭啼啼,真是让人恶心……”
“狗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那根本不关你的事……你怎么可以刺探你不可能会明白的隐私……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受过最恶毒的对待……”
“我不准备让你走,哈特莉。今晚不会,永远也不会。不管怎么说,你今晚是回不去了。想收回那封信已经太迟,他一定已经知道。他爱怎样想就随他去吧。为什么你要怕他和老是靠撒谎解决问题?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我受不了,提图斯也受不了。提图斯需要你,但不需要他。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意味什么吗?我喜欢提图斯,提图斯也喜欢我。那为什么不让提图斯当我儿子,你来当我太太?这是命定的,哈特莉,是命定的。不然为什么提图斯会出现在这个时候,而且偏偏是来找我?不然我又怎么会搬来这地方?你一定看得出来老天的安排是多巧妙。提图斯好希望跟你生活在一起,但却绝不愿意到那边去。看到他你不是很高兴吗?你们不是谈了不少吗?你们谈了什么?”
“哈特莉,亲爱的,我只是想要帮助你。我必须要知道真相才能……”
我拿起她两只手,放在桌面,让一只叠住另一只,再把我自己一只手覆在上面。然后我把她的脸转向我。她已经没有哭了。令我无比宽心的是,迎我而来的不是严厉焦虑的瞪视,而是一种静静、温和而自省的眼神。尽管她看起来相当忧愁,却似乎更年轻,更像以前的她,更有生气、更有智慧。我的自信心恢复了。也许她的自由在蠢动了。我的计划大概是正确无误的。她需要的是治疗,一种心理的治疗。在这一刹那,我认定此时表现出软弱将是致命的错误。我必须坚定不移,必须继续当那个让提图斯钦佩得屏息静气的人。
“你……唉,你伤得我好痛,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你的行为就像谋杀……你根本不了解……啊,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的做法无可否认是下流的。从盘算计划的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把哈特莉留下来,必要时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但我没想过细节,似乎我是多少期望,她来这儿一看到提图斯,思想就会发生大跳跃。她将看到自由,看到与我和提图斯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性。而一旦她开始向往自由,我就有理由希望她愿意留下来。不过我的做法也许太急躁了。刚才半小时的恐怖场面动摇了我的决心,让我几乎考虑要把她送回家。但此时此刻我还能这样做吗?班肯定已回到家,而且看过信了。我的计划成功了,但我自己也被困在里面。我终于想看表了。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
“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没想到……”
她已经没有以手掩脸,眼睛此时瞪着桌面。先前被我拉扯过的领口现在有个小小的三角形裂口。我看见从她脖子向下延伸的暗红色晒斑。她呼吸急促,近乎喘气。
这时哈特莉突然坐直身体,靠在墙上,开始大哭,我从来没有看过女人哭得这么伤心(在我面前哭过的女人不少)。眼泪像瀑布一样从她眼眶涌出,继而她湿漉漉的嘴巴开始发出一声喊叫,声音像是一只受痛苦折磨的动物。然后她的哭声转为低沉的呜咽,浑身发抖,身体倒在一边,双手拼命拉睡袍的领口,就像是被人扼着脖子。片刻之后她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外面是一个朦胧的夜晚,岩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在草地上。我没有看表。我在哈特莉旁边坐下。
我跳起来,看着她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我这才明白提图斯说过的:她歇斯底里起来的时候会吓死人的。我觉得这是我的神魂所受过最激烈的一次攻击。我以前也看过别人歇斯底里发作,但可怕的程度远远不及这一次。我跪下来,想要抱住她,摇醒她,但她却突然像是变得非常强壮而我变得非常衰弱,就算只是碰碰她都让人心胆俱裂。她身体抖得厉害,就像通了强烈电流。她的脸红通通,鼻涕眼泪纵横,嘴角流涎。她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发出一阵呐喊,然后转为快速的“啊啊啊”啜泣声,然后又一次尖叫。她就这样不停地、机械性地抖着、喊着,像被恶鬼附身。我感到可怖、恐惧与羞惭:为我自己羞惭,也为她羞惭。我不希望吉伯特和提图斯听到这种鬼哭狼嚎,只盼他们现在在远远的岩石上唱歌。我大吼:“停止,停止,停止!”我感觉这情形只要再持续一分钟,自己也一定会变得疯不可遏,又觉得自己为了让她安静下来,会杀了她也在所不惜。我再次摇晃她并对她喊叫,然后想冲出房间,但跑到门边又再跑回来。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张极度丑恶的脸,她那种有节奏的、无休止的恐怖叫声……
他打开后门走出去。
然后,可怕的情境终于停止,像是被死亡所制止。我先前的哭喊她仿若未闻,我甚至怀疑她有没有知觉到我的存在,尽管她的激烈情绪都是冲着我来的。她精疲力竭,声音突然停住,像是昏厥一样倒了下来。我攫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心慌意乱想冲到外面去找医生,但又不敢留下她一个人。而且我也累得无法做任何决定。我在她旁边躺下,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她的呼吸变得深沉有规律,仿佛正在睡觉。但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睛是张着的。她再次用那种奇怪的狡狯神情看着我,就像是正在计算刚才一番“抓狂”对我产生多少效果似的。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相当理性,比她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理性。
“不会。”
“唉,查尔斯……亲爱的……我很抱歉……”
“你不会走掉吧?”
“对不起……我是个蠢材,是个麻木不仁的白痴。”
“不是,现在动身已经迟了。”
“不,不……我很抱歉自己那么难过,弄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我想我是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
“你不会是拿游泳当借口跑去把信拿回来吧?”
“我非常抱歉,甜心。”
“我没有把你想成差劲的人,事实上,你的大胆让我钦佩得屏息静气。我只是自己做不出来罢了。”
“我没事了。告诉我……我在这房子里待多久了?”
“提图斯……别把我想得太差劲……你要明白……”
“两天。”
“我的天,”提图斯说,“我不想再谈了,我不喜欢这种把她当小孩或心理病人的谈话。我要去游泳了。”
“他有来过吗?我是说我丈夫。他有写信来吗?”这还是她第一次问到这方面的问题。
“对。”
“他没有写信来,有的话我会交给你。他来过,在你来这里的第二天早上。”
“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他说了什么?”
“我不在乎他有他妈的什么想法,”我说,“事实上,他想得愈不堪愈好。就让他被自己愚蠢的想像力愚弄吧。”
“他说想带你回家,还说……”
“啊,老天,他会怎样想?”
“还说什么?”
“我不认为他会来。回答你早先的一个问题:我没有邀他来。”
我因为刚才的折腾而头昏,所以愚蠢地说下去:“说他把狗带回家了。”
“他来要人的话呢?”
“啊……狗……狗……我都忘了……”更多眼泪从她眼睛涌出,流过脸颊。她的脸颊因为哭太久而肿得厉害,几乎无法辨认。“唉……唉……我好希望那狗到家的时候我在家里。”
“对。”
“听着,哈特莉,”我说,“看来你无法思考这事情,所以就让我来为你思考吧。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快要成为恐怖分子了。你让我不能不对你粗暴,而那是我最厌恶的角色。好吧,我承认我不了解你的婚姻,也许它不全然是那么糟糕,而他也不全然是那么糟糕。只是你的婚姻是不成功的,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忍受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丈夫。你可以走出来的。我敢说如果你有别的地方可去,你早就乐意走出来了。你现在有地方可去了。让我们一起去伦敦吧。现在的情境快把我逼疯了。我任由它继续下去,是因为不想强迫你。我不希望日后你会说你不是出于自愿。我不希望逼你。为我考虑一下好不好,也为提图斯考虑一下。我非常喜欢提图斯,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真的是这样。他痛恨那家伙,因此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们母子将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所以说你并不是要在我与你那可怕的失败婚姻(原谅我的用语)之间做抉择,提图斯也是在天平上的。我们到伦敦去吧,我们三个一道去,然后再搬到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自从离开父母家以后,我就从未有过任何家人。让我们到一个你想住的地方,一起追寻快乐。难道你不想看到提图斯快乐吗?他想成为演员,我可以帮助他。你不想看到他快乐吗?”
“你打算留她一整个晚上?”
她专心听我说话,但到了我演说近尾声的时候却开始摇头。她说:“求求你不要勉强我去任何地方,那样会杀死我。我非回家不可。你知道我必须回去,你知道我不想留在这里。不可能会发生任何……任何……你希望的那种事……那只是发生在我脑子里的奇迹。”
“对。”
“对,哈特莉,我的甜心。你就等着那奇迹化为现实吧,它的名字是爱。”
“明天?在这里?”
“不,它的名字不是爱。它以前没有来过,以后也不会来。你看不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毁灭我吗?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这是你干的,是你的罪行。那就像谋杀。他永远、永远不会再相信我了。永远,永远。”
“她会冷静下来的,她会思考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很累,想要睡觉。我就出去了。
“清楚得可怕。”
***
“为什么不可以?一个人想离开共同生活几十年的另一个人,通常都是突然离开,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只是帮她做她内心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我突然惊醒。月亮照在我的卧室,先前我忘了把窗帘拉起。我听见浪花四溅的声音,也听见一种微弱的卡嗒卡嗒声,那是海浪退出大汤锅时抓过岩石的声音。现在一定是低潮。我同时也听见(或者说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在这空虚中,我的心跳得异常地快。我感到窒息,必须坐起来,猛喘大气。我记起哈特莉就在这屋子里(这是现在我每次睡醒时都会记起的事,连带而来的是一种糅杂着痛苦、爱与恐惧的情绪)。同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灾难即将发生,更精确的是某些恐怖事情已经发生。我下床,伸手摸索蜡烛。我点燃它,站着,倾耳聆听。偌大一栋黑漆漆的房子一片死静。我非常快地走出房门,望向楼梯平台。壁龛看似有幽暗的光释出,也许只是月亮的戏法。我聆听了一下,似乎听到一种打拍子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既沉且重,而且愈来愈快。我慢慢向前移动,每踩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让木头地板发出吱嘎声。我现在清楚看得见哈特莉的房门和插在锁钥上的钥匙。我想伸手去转钥匙,但又有点踟蹰,生怕进入房间后会看到什么吓人的景象。最后,我终于还是伸手去转动钥匙,推开门,踏入房间,手上拿着蜡烛。一如往常,我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垫。但此时床垫是空的,被子一片凌乱。哈特莉走了——我惊惶失措,准备大声喊叫。但我马上就看见她了——她就站在一个墙角。真奇怪,她什么时候长高了。然后我又想到,她是站在什么东西上面,像是椅子或桌子之类的。然后我看到她原来悬挂在油灯支架下面。她上吊了。
“自由?她不可能有自由,”提图斯说,“很久以前她就忘了自由为何物。而且你硬把她留下来,她也会惊恐得不能思考。你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她说不定会疯掉。看来我是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多少有点默契,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她不愿意,你不能勉强她离开共同生活几十年的另一个人。”
我醒了过来。醒来的一刹那,刚才的梦境如电闪过,也让我意识到那只是梦。我还躺在床上,并未起床,并未去过哈特莉的房间,发现她用丝袜绑在油灯支架上上吊。我感到强烈的宽慰,但转念又想:假如是真的呢?我颤抖着爬起床,点了蜡烛,静静推开房门。烛光照亮了栏栅般的珠帘子,却照不到帘后。珠帘子轻轻晃动,显然是刚才开门时的气流所导致。我轻轻拨开珠帘子,走到哈特莉的房间,悄悄推开门探头张望。
“我只是想让她有一个可以自由做抉择的环境。”
她还躺在床垫上,身体蜷曲,身上盖着毯子,一只手盖在脸上。我听见她平稳安静的呼吸声。然后我静静把门关上,重新锁好。我穿过珠帘子,心不在焉地走进了起居室。自从软禁了哈特莉以后,我就没有进过起居室,这是出于尊重她的隐私,因为起居室的长窗户可以看见“里房”里的情形。我现在会走进起居室,隐约是为了确定里面没有人。里面当然没有人。我拿着蜡烛,站着,望向那扇开向“里房”的长窗户,此时它就像一面平滑的黑色镜子。我突然醒悟到,我一直不愿进起居室,不是因为尊重哈特莉的隐私,而是害怕会看到她从“里房”里看我。然后我又突然忆起那张我在黑色玻璃上看过的脸。我想,那脸太高了,不可能是某个站在地板上的人的脸。如果哈特莉真的上吊,她的脸应该恰恰好是那张脸的高度。
提图斯说:“我不喜欢这样。你不能违反她的意愿把她留在这里。”
我走到长窗前,烛光投射到“里房”里,形成一团昏昏暗暗的光。如果哈特莉夜半醒来的话,会不会像被关的小动物一样感到孤独害怕呢?她会做什么?会爬上椅子,窥探幽暗空荡的起居室吗?会静静转动门把,看看它是否锁着,没有的话就潜行到楼下逃走?我匆匆走回卧室,把门关上。我坐在床边,瑟瑟发抖。我看了看表。半夜两点半。我做了什么呢,或者说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了?我用双手按着头,感到无比脆弱和孤立无助。我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失控,也让被我搅和的其他人的人生失控。我感到恐惧,同时感到了深切的悲苦,自哈特莉那一次离开我以后,我已多年未曾感受如此深切的悲苦。我已经唤醒了某些沉睡的妖魔,启动了某些要命的机器;将会有事情发生,那是躲不了的。
我急起直追,抓住了她洋装的领口,把它扯破了一点。感觉到领口被扯裂时,她停了下来,然后回到桌边,坐下,头埋在双手里。
***
“不,不,”哈特莉跳了起来,冲向大门。
第二天果然有事情发生,那就是罗希娜出现了。
“这正是我想做到的,”我说,“让她整个人陷到我的圈套里。”
昨晚经历那恐怖的插曲以后,我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还能再睡着。这大概是绝对的宿命心态导致:班要来就来吧,他要纵火就让他纵火吧,他要杀我就让他杀我吧。我合该被杀。早上醒来后,我变得没那么宿命,但是变得更焦虑。看来我迫切需要做下一个决定,但我手头上没有任何资料、证据,要怎样下决定呢?我当然热烈盼望可以带哈特莉走,到伦敦或任何地方。但这违背她的意愿,我应该这样做吗?能够这样做吗?我能够把一个反抗、尖叫的女人拉到吉伯特的车上,把她载走吗?我能够骗她说我是要送她回家吗?吉伯特会愿意配合吗?提图斯会让我这样做吗?如果我用武力把哈特莉带走,也许会引起她强烈的反弹,破坏我想让她自己想通的初衷,也将枉费我这段时间的耐心等待。
“为什么你要他看到信呢?”提图斯说,“我完全不明白,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阴谋。你说过你希望她会来这里见我,但就这么多。我不知道原来你想让她整个人栽到你的圈套里。”
但目前的情境又能继续下去吗?如果不能,又会有什么事情可能继之而来?我觉得让哈特莉回家的做法绝对不可想像,特别是她昨天才说过,班此后永远、永远不会再相信她。如果我让她回家而她被班杀了怎么办?那就等于是我杀死她的。我无法想像自己能够打开门,对她说:“好吧,我认输,你可以走了。”在我们的理性谈话中,我唯一可以凭依的就只有“那只是发生在我脑子里的奇迹”这一句。那是有着极大价值的一句话。因为既然她能够说出那样的话,不就表示她的脑子是分成两半的,表示她是拥有若干憧憬的?只要她还有一点憧憬,她就会朝着我希望的方向转化。她不会不想得到自由和快乐,那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在她受苦灵魂的某个部位,她一定希望我带她走,走出苦难,走出卑屈。可以与提图斯团聚的前景也一定会触动她,她一定会希望补偿提图斯,在一个新的家、新的世界里。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张开眼睛,伸出双手,点头同意。她身上一定还存在着一股巨大的解放力量,这力量只是暂时被禁锢住,迟早会冲破樊笼。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她留在这里,耐心等待,让时间令她开窍。
哈特莉发出悲切的哭声。
我已经端过早餐给她。当时我试图和她谈话,以及说明我上述的想法,但她只是反复说她想回家。她的黑眼圈和浮肿的脸,让我担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是不是需要替她请医生。然后,我突然感到愤怒,心里想说不定我对她粗暴些还管用,然后我极突然地走出房间,但随即感到后悔。我站在珠帘子旁,抚摸它,对下一步该怎么办犹豫不决,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爆笑声,接着就传来多声部合唱的声音,其中包含女声。
我对提图斯说:“我希望他可以读到信。你们两个都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难不成我们是那家伙的奴隶?我想把你妈妈救出囚笼。”
我跑下楼,走进厨房。罗希娜就坐在桌子上,双腿摇晃,接受吉伯特和提图斯的膜拜(我想不出别的形容)。她身穿一件非常时髦的暗灰色轻薄套装,一件宽松女衬衫,脚上是一双高筒的白色高跟靴。她亮泽的黑发剪短了,被一个高明的发型师堆叠成一个多层次的圆形结构,看起来既复杂又随意(贺拉斯[6]会喜欢这发型)。她的脸焕发着健康、活力和凶猛的好奇心。场面完全处于罗希娜的控制之下,两个男的只会吃吃傻笑,而这说不定是一种长时间神经紧绷的反效应。我的出现激起他们另一阵微微带点歇斯底里的爆笑声,他们不约而同再次唱起歌来。他们轮流唱一首意大利的轮唱曲,因为吉伯特和提图斯这几天都着魔般反复唱这首歌,所以歌词我都会背了。我们原来十三个,现在剩下十二个,六个做打油诗,另外六个做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内容在说什么,只有天晓得。这歌是提图斯教吉伯特唱的,罗希娜现在也学会了。歌唱当然是侵略性的一种表现。歌者张大、湿润的嘴巴和森然的牙齿,好像准备要把听者大快朵颐。歌者对听者的勾引,犹如动物对猎物的勾引。他们被自己的歌声迷醉了,轮唱不停:吉伯特圆润的男中音,提图斯伪那不勒斯的男高音,罗希娜强力而刺耳的女低音。我吼道:“停止,停止,吵死了!”但他们还是继续对着我唱。他们明亮的眼神固定在我身上,手臂随着旋律挥舞;好不容易他们才因为累而停下来,但接着又是一阵疯狂的笑声。
“还是说我应该跑到饭店去?哪个地点比较近?”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们。
“去吧,求求你,求求你,”哈特莉哭喊着说,“现在就去。大门没有锁,你可以直接……”
完全平静下来以后,罗希娜抹抹眼中的泪水,对我说:“查尔斯,你真风趣,总是可以带给朋友无穷无尽的乐子。我听说你把你那位爱人女士弄到这里,藏在楼上!你真是个宝!”
提图斯一脸苦恼,再次说:“她想回去。她不想让他看到信。现在还来得及。我二十分钟就可以跑得到。那地方就在村子再过去一点,对不对?”
“你们干吗要告诉她?”我对吉伯特和提图斯说。
“不,不,”我说,想尽量争取时间,“你们两个都留下来。哈特莉,亲爱的,他会知道你在哪里的,他不会担心你溺水的。他可以过来这里看提图斯。提图斯,你并不是真的想到那边去,对不对?”
吉伯特避开我的眼光,努力想要让脸上因笑而引起的皱纹平服下来,却没成功。他的眼睛开始左右流转。
提图斯说:“她想回去。我会陪她一起回去。我决定了。”
提图斯倒回答得很干脆:“你又没叫我们不要对她说。”说完后对罗希娜使了个眼色,满脸堆笑。
哈特莉坐了下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提图斯,样子像只受惊的动物。我在她旁边坐下。她发抖,但我从她惶恐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已经有一点开窍。
吉伯特当然以前就认识罗希娜,但两人并不熟。一直以来,他对罗希娜的态度都有点拘谨、有点敌意,那是男同性恋者对女花痴的一种本能反应(至于像莉齐一类的温柔甜美女孩,他们却能相处愉快)。但不知怎么搞的,吉伯特今天却像是突然转性似的。提图斯的反应就像一个小男生亲眼看到著名女明星一样兴奋激动,何况罗希娜不只注意他,还对他的年轻魅力欣赏有加。他们不时四眼相望,他的眼神羞涩,她的则是大胆而逗弄。就像吉伯特一样,提图斯的外表从太阳和大海那里受惠不少。他微红的金发因为太阳晒多了,就像是会发出光晕似的,他的衬衫没扣几颗扣子,光泽的胸腹和丰满的胸毛昭然可见。他的裤管卷起,露出修长优雅的古铜色小腿。他的脚赤着。他的兔唇疤让漂亮的嘴唇平添一种特殊的男性魅力。罗希娜比任何时候都要苗条,心情畅快,对于自己的魅力洋洋自得。她高踞在法官席上,专注的斗鸡眼鼓励性地在两个男人之间瞅来瞅去。他们似乎都被她的吸引力镇住了。她的出现,无疑真的是让“什鲁夫末端”愈来愈阴森的气氛为之一变。
“不,你们都不要跑。”我瞪着提图斯说,“哈特莉,你现在给我坐在桌子旁边,不要再疯言疯语。车子随时都会回来。但听着,我不希望你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房子。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留在提图斯和我身边。”我饶有深意地望了提图斯一眼。
“你来干吗,罗希娜?”
“我跟你一起跑。”提图斯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来干吗?’有人这样给客人打招呼吗?‘你想干吗?’”她模仿我的语气,“这算哪门子的问题?”
哈特莉哭喊着说:“我得走,我得走,我得走。我如果跑的话就能及时……”
两个男的又是一阵爆笑。他们似乎觉得罗希娜说的每句话都相当聪明风趣。
“我这里没有电话。”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可以打电话去问。”
“你就不能努力对老朋友客气一点?”
“我不知道,也许用不着多久。”
“我现在没心情接待朋友。”
“什么时候回来?”提图斯问。
“哦,我明白了。你已经有了两个有魅力的客人了,不对,应该说三个才对,我忘了算楼上那位。不过我也没有打算留下来。这栋房子是我进过最阴森最不舒服的一栋。”
我平静得近乎荒谬说道:“真是万分抱歉,车子现在不在。吉伯特开到雷文饭店旁边的修车厂去了,引擎有一点问题。”
“这里有股阴气。”提图斯说。
哈特莉也刚想到这一点,她看看表。“对,他一定还没看到信,一定还没!如果我们马上离开,应该可以抢在他之前回到家。那一切就会没事。绝不能让他看到信。求求你,我们必须马上走。车在哪里?车呢?”
“我举脚赞成。”吉伯特说。
提图斯用关怀的目光看哈特莉,又用挖苦的目光看我。“你有邀他来这里吗?老天!”他说,“不过他当然还没看到你的信,因为他还没回到家。”
他们同一个鼻孔出气。
“哈特莉,你犯不着这么怕他!我受够了你对那该死家伙的软弱态度。为什么你一直觉得非要对他撒谎不可?为什么你不能来这里见提图斯呢?那是完全自然和正当的!”
“你那位风趣女士真的在楼上吗?你打算怎样处理她?别忘了,你承诺过要告诉我你那有趣的爱情故事后续发展。不过我本来就应该知道你是个不守承诺的人了。不管怎样,我决定来这里看看。我最近工作太卖力了,需要度个假。我又住进了雷文饭店。我喜欢那里,喜欢雷文湾,喜欢那些壮观的岩石。食物也是无与伦比,跟你那一套截然不同。”
哈特莉过了半晌才意会过来。“你是说……你告诉他了?蓄意告诉他了?……啊,你这恶毒的人……,你这蠢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愤怒和绝望的泪水从她眼眶泉涌而出,她狠狠瞪着我。我后退一步。
“我祝你在雷文饭店有个愉快的假期。”
提图斯吹了一下口哨。他马上明白我干了什么好事。
“现在伦敦正流传着有关你最惊人的谣言。”
“没这个必要。我已经请奥皮安送了一封短简给他,说你和提图斯在我这里,所以他不会担心的。他会过来接你,到时吉伯特再一起载你们回家也不迟。”
“我肯定每个人都很入迷。”
“我待太久了,”哈特莉说,“虽然他说会在九点半回来,但也可能更早。所以求你现在就让我走。”
“哈,他们才没有。事实上,为了让人们还记得你一点,我不得不亲自去散布几则有关你的谣言。人们早就把你忘了。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过气,现在更是走入了历史。年轻演员甚至没听过你的名字。你的气球戳破了,你甚至不是个神话。我现在终于明白。亲爱的查尔斯,你老了。你所有的魅力都到哪儿了?那根本不是魅力,只是权力罢了。如今你既然权力尽失,自然也魅力尽失。怪不得你只好和一位胡须女士搅和。”
“她根本没有必要回去。”
“走吧,罗希娜,请?”
提图斯显然忘了自己的任务是要把哈特莉留在“什鲁夫末端”。但也可能他被她的恐惧感染了。我事前对提图斯的说明太婉转,太不明确了。我没有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告诉他,原因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告诉他,我认为哈特莉会愿意留下来,他要做的只是再推她一把。但我现在发现,应该把话说得更白。
“但究竟发生什么事,查尔斯?我被好奇心折磨得快疯了。我从这两位先生那里得知,她被你当成某种囚犯看待。我可以上楼隔着铁栏杆戳戳她吗?”
提图斯说:“别耗了。车子在哪里?她得回家。”
“罗希娜,拜托你……”
“我必须离开。”哈特莉说。她与提图斯的母子相会时刻已经结束,由丈夫宰制的时刻重又开始。对丈夫奴隶般的害怕让她不惜对提图斯置之不理。她一贯的恐慌又回来了。我多么痛恨她脸上那种炽烈且近乎无休止的恐惧表情啊。那让她变得丑陋。先前在树林里吻我的手时,她看起来很漂亮。
“查尔斯,你究竟想搞什么?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我有没有记错?当然,你是从不把别人老公当一回事。但你不可能带她走的,不可能娶她的!真的,你真的愈来愈荒谬了。以前你从不荒谬的。你一向都是有尊严和有格调的。”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说。我走入厨房,他们跟随在后。“你们想吃晚餐吗?”
吉伯特和提图斯不再觉得那么好玩,局促地望着厨房地板的大块瓦石板。
提图斯说:“我看过前头,却看不到车。她很紧张。”
“我送你出去,罗希娜。你的车在外面吗?”
哈特莉说:“你可以马上把车找来吗,行吗?”她的语气严厉,近乎愤怒。
“但我还不想走。我还想要唱唱歌。这位小帅哥是谁?”她指着提图斯说。
提图斯说:“玛丽认为她应该走了。我跟她说还有时间,但她现在就想走。可以吗?”
“我儿子提图斯。”
提图斯和哈特莉已经站在后门外,她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不过的心慌意乱的表情。
提图斯皱起眉,捻捻他的兔唇。罗希娜脸色骤变,用恶意浓烈的眼神望向我,但随即笑起来。“好好好,我走。我的车就在外头。为我引路吧。再见了两位,幸会与你们一起唱歌。”她大步走出厨房,手提包摇摇晃晃,我尾随在后。
我本来考虑不要理会这些呼喊。但最后还是决定回去,而且现在提防班也太早了。我手上拿着盘子杯子,颤巍巍地爬下岩石,回到草坪。
她笔直走向大门,走过堤道,没有回望。我送她到那辆可怕的红色小轿车。
但几乎我一坐下,就听到提图斯的叫喊声。“嗳,快来!”接着是几声如猫头鹰叫声的紧急呼唤声。
她在车旁回头看我,“那男孩真是你的儿子?”
至于我自己,尽管心情忐忑,却没有不觉得饿。我坐下来吃了一些饼干与橄榄,然后把剩下的印度什锦烩饭,连同一杯白葡萄酒,带到屋外,继续欣赏海景。我感觉兴奋、紧张,有一点醉,但头脑仍然清晰。
“嗯,不是。我只是有点喜欢他。我一直想有个儿子。他是他们的儿子,是……哈特莉和她丈夫收养来的。”
我把雪利酒喝完,走回屋里。小红室里的喃喃细语声仍然在持续。当时我想,他们谈得愈久愈好。他们每多谈一分钟就会把彼此拉近一分,而且也可以把危险的时间多消耗一些。等他们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出来。不过更有可能他们会因为情绪太激动而不觉得饿。
“原来如此。我本来就应该猜到这是个愚蠢的笑话。但有片刻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你打算把那女的怎么办?你不能把她像个疯子那样关起来。还是我搞错了?”
我继续想,班会几点到家其实不重要,因为他大概不会今晚就采取行动。他应该会先等一等,看哈特莉和提图斯会不会自动回来。我还想像他甚至因此又找到机会对他们龇牙咧嘴而有种幽暗的满足感。真是烂人。
“她不是囚犯。她爱我。她只是被洗脑了。”
目前事情进展良好。但等我开始加压的时候,哈特莉会有什么反应呢?班收到我的信以后,又会有什么行动?他什么时候会收到?如果他来回阿莫尼农庄都是用走的,谈狗的事情又花他半小时的话,那他应该在九点半左右回到家。现在是八点过一点点。我记起自己肚子饿。雪利酒让我头昏眼花。但如果该死的阿克赖特用车载他回家的话,那么他八点半就会到家。不过,如果他是带着狗一起走回家,他就要近十点才回得到家。但为什么他突然有养一只狗的念头?是想训练那畜生攻击我吗?
“婚姻就是洗脑。这不一定是坏事。像你的脑就该好好洗一洗。老天,我好累。开车来这里远得要命……我想你的头壳坏掉了,你老了,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而且是一个相当龌龊的梦幻世界。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让你清醒一下吗?”
我往回跑,吉伯特开着车子在堤道上经过我。我跑回屋里(好冷),跑进厨房,给自己倒了半杯淡雪利酒。我没有走到小红室门外去偷听,而是走出草坪,爬上岩石,一面看着大海,一面啜饮雪利酒。
“不用,谢了。”
吉伯特幽怨的脸让我不快地联想起弗雷迪·阿克赖特。现在到处都是阿克赖特,他们也已把班笼络过去。
“你说你‘一直想有个儿子’。这只是个滥情的谎言,你根本不会想惹这种麻烦的。你从未让自己处在一个可以让你得到儿子的处境中。你爱的只是幻想中的儿子,因为他们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以为你留得住那个教育程度不高的傻小子吗?他会从你生命中消失,就像你生命中其他的一切,因为你是一个抓不住真实的人。事实将证明他只是你的梦幻儿子。只要你一触摸,他就会枯萎和消散。你等着瞧好了。”
“好吧,但不要待太久。不要超过四分钟。”
“既然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就请回吧。”
“我可以在酒吧里喝杯酒吗?我渴得要命……”
“我还没有开始呢。这件事我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对你说的。我怀过你的孩子,但拿掉了。”
“去吧。”
我在汽车引擎盖的灰尘上画了个圆圈。“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老爷……”
“因为你根本不在我身边。你跑了,和莉齐或下一个梦幻女孩跑了。老天,男人都是禽兽。我只好一个人做决定。老天,我多希望没有把孩子拿掉。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我那样做是出于恨你。如果没有拿掉,他现在几乎长大成人了。”
“我也这样希望。现在快去吧。”
“罗希娜……”
“不会有暴力事件吧,我希望?”
“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教他恨你……那将会带给我慰藉。”
我可不会让他如愿。“还不行。你最好到‘黑狮’买个三明治,然后回到这里。我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对不起……”
“我的晚餐怎么办?我不能回到屋子去吗?”吉伯特好奇难耐,渴望可以插手这桩闲事。
“哈,你向我道歉!我敢说我不是唯一为你堕胎的女人。你出于妒意蓄意破坏我的婚姻,然后又掉头走掉,什么都不留给我,不,比那还糟糕,你让我亲手犯下那宗可怕的罪行。我哭了几个月,几年,我从未为那事停止哭过。”她的黑眼睛有一秒钟充满泪水,然后又变魔术似的不见了。她拉开车门。
“一切顺利。去吧。然后再回来这里待命。”
“罗希娜……”
“遵命,老板。事情进展得如何?”
“我恨你。自那件事以后,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恶魔……”
“吉伯特,你可以现在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尼布利特’,就是山坡上最后一栋小别墅。”
“好,我承认是我离开的你,但那是你逼我的,你也要负部分责任。女人都喜欢把责任归咎别人。现在你告诉我这件可怕的事是为了……”
吉伯特坐在一块岩石上,观看着灿烂的蓝色海水。一看到我,他就从岩石上跳起,向我跑来。
“闭嘴吧。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我跑过堤道,沿着圆堡和雷文湾方向的公路向前跑。吉伯特的车子就停在路弯后面。是我吩咐他在这里待命。我要他把车藏起来,以防自己最后不得不对哈特莉撒谎。
“你是说……哈特莉?”
我惊讶地发现,温暖的夏天黄昏还持续着。这也许是屋子里冷,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冷,又或许是我觉得正常的时间运转都应该停止。长在公路对面的草儿碧绿青翠,杂处草间的岩石则炫目得像一颗颗小钻石。温暖的空气像浪一样迎向我,稠稠的,混杂着泥土与植物生长和花朵的味道。
“这是她的夫姓吗?”
我把信放入信封,跑出屋外。
“不是,她夫姓菲奇。”
查尔斯·阿罗比敬上
“菲奇,好。菲奇先生,我来了。”
此函是为了告知阁下玛丽来我这里。提图斯也是。
“你在说什么?”
菲奇先生阁下:
“他住在村子里,对不对?我会找到他的住址然后去给他慰藉。他说不定已经忘记女人的滋味了。我不会伤害他的,只会让他愉快。既然在度假,我当然也得找点娱乐。我刚才是考虑过要勾引小帅哥,但那太容易了。勾引他老爸会有趣得多。生命毕竟是充满惊奇的。唯一变得愈来愈枯燥的只有你,查尔斯。再见了。”
我决定这时最好是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儿。何况,哈特莉人已经来了,我得更详细思考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凶险和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站在门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走上楼,到起居室找出白纸。先前,我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些浮印着什鲁夫末端字样的白纸,想必是乔里太太留下来的。我在上面写下:
她上了车,砰地关上车门。车子像支红色火箭似的向小镇的方向奔驰。
提图斯没转头看我,只向我摆摆手,然后对哈特莉说:“来这边。”她随他走入小红室,把门关上。
我瞪大眼睛目送她离开,很快,路上除了一团灰尘以外,什么也没留下,灰尘的上方是一片苍白的蓝色天空。我不敢多想罗希娜告诉我的往事,因为我觉得,如果多想,我一定会发疯。
我厌倦了被当成隐形人,就大吼说:“要喝一杯吗?要吃晚餐吗?”
***
他们总算有个像样的话题了。
那天的其余时间(直到黄昏发生的事为止),我都像处在热病中的幻梦。天气像是意识到我的心绪(也许是感染了我的心绪),变得更热了,但却是一种阴沉无声的热,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虽然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上猛照,但光线却似乎变黯淡了。我感觉虚弱和打冷颤,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我益发觉得,哈特莉说不定是病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手热热的。她的房间混浊有臭味,就像是病人的房间。她谈话时并不狂乱,显得理性,有时还会与我辩论。我求她下楼走走,晒晒太阳和呼吸新鲜空气,但她却反而躺了下来,仿佛单是想到要到处走走就足以让她精疲力竭。就连她谈话时流露的理性也让人提心吊胆,因为那就像是个安静的疯子所进行的推理。她不断说想回家,说她别无选择,但在我看来她并没有要离开的坚决意志。我一直认定这是个好兆头,但现在却不晓得为什么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
班的沉默也让我心情愈来愈沉重。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是经过思考以后才决定不要哈特莉回家吗?是不是他开始习惯当个快乐的单身汉?是不是他本来就有个秘密情人,现在正好得其所哉?抑或他正筹划某种复杂的计划,救出哈特莉?或是他在召集一些壮汉,比方说军队里的旧战友,等人一到齐就会来痛殴我一顿?他去找律师了吗?还是他在玩一个心理游戏,要让我等到受不了,自己跑去找他?还是说他处于某种犹豫不决,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有时我会觉得我宁可班真的报了警,让我被迫采取行动,也胜于整天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东想西想各种可能性。
“他会把狗一起带回家吗?”
我正在努力说服自己把哈特莉带去伦敦,把她硬拉到车上,或是骗她要送她回家。我觉得该这样做的时候已经到了,尽管我完全没有把握这是不是适当的做法。也许诚如提图斯所说的,“什鲁夫末端”真的是“有股阴气”,但它毕竟是我的家,而我已经习惯了它。在这里,我可以与哈特莉平心静气地沟通,特别是谈到往事的时候。但到了伦敦,在那间凌乱得可怕的小公寓里,我又要怎样面对发疯大哭的哈特莉呢?如果不到那间小公寓,在伦敦我们又可以投靠谁呢?我不愿意把哈特莉展示在任何人面前,因为哪怕他们愿意帮忙,也一定会在心里取笑她。事实上,我希望有某个人可以照顾我们,至少有某个人在旁边,营造出一种正常的气氛。吉伯特和提图斯的用处也许不大,但有他们在旁边,至少可以让整个情境没那么难以忍受。
“威尔士牧羊犬。”
然而,自从罗希娜来过后,他们两人就处于一种密谋造反的状态。我想班的沉默也让他们难受,但难受的理由与我不同。他们希望摊牌的时间赶快到来。他们希望可以结束现状,让心头重担卸下来。吉伯特害怕的是班,害怕被揍或被杀。至于提图斯是什么感受,我不太确定。有时我对提图斯可能会怎样想是深感惶恐。自哈特莉来了以后,我就没跟他好好谈过。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的,也想这样做,但却没有这样做。有可能他现在正处于一种紧绷和犹豫不决的痛苦中,既想又不想与父亲和解,既想又不想离开母亲、离开我。我应该安抚他的,但目前却没有这个心智与精力。另一方面,我对他感到失望。我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爱的支持。但他明白摆出一副不愿涉入的姿态。他宁可不去思考哈特莉被软禁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他不愿意自己有成为狱卒之嫌。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让我恼怒的是他的日子看来过得很惬意。他游泳、唱歌、坐在岩石上和吉伯特一起喝白葡萄酒加黑加仑子汁(他们的最新饮料)。虽然他自豪地说不是来向我乞讨的,但他现在的样子活脱是个乞讨者。由于吉伯特表示过不敢一个人出外采购,提图斯就陪他一起去,两个人用我的钱买了许多昂贵的食物。他们从未在村里碰见班。班离开村子了吗?是的话又去了哪里呢?这些谜团让我难受。
“什么样的狗?”
吉伯特和提图斯密谋造反的一个表现是,开始建议我对班采取行动。这建议固然是吉伯特提出,但提图斯显然是附和他的。到底我该采取什么行动,他们也说不上来。他们现在唱歌唱得比较少,更多时间是坐在厨房里密谋。尽管我现在烦恼已经够多了,但每次看到他们在厨房里交头接耳,仍然会感到妒意,一种愚蠢空茫的妒意。每次我一走进厨房,他们就会紧张地噤声不语。他们有事没事就跑到信箱去看有没有信。吉伯特甚至在石头狗屋里放了一个大篮子,下面用石头垫高,以防信会被雨水沾湿或被风吹走。我避免与他们讨论,因为我担心提图斯会自告奋勇表示要跑到“尼布利特”外面侦察。如果他去了“尼布利特”不回来怎么办?我当然没有向他们提罗希娜寡廉鲜耻的计划(我认为她只是为了刺激我才这样说)。我也并未停止思考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尽管我百般努力要把她扫出我的脑子之外。我只希望她已经回伦敦去了。
“对,我们考虑要养狗。”
快黄昏时,我做了决定,要是班再没有动静,我第二天就一定要做某些事。一件有助于厘清现状的事,一件具有决定性的事。我并未完全清楚我会怎么做,但最有可能的就是把哈特莉和提图斯带到伦敦去。我等哈特莉自己想通已经等得够久了,而我开始相信,她是希望我勉强她的。当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极渴望下决定的边缘时,我感到轻松了不少。只不过,那个我将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明天,并未以我预期的方式来到。
“问狗的事?”
***
哈特莉继续说:“班还不知道你来了。他出门了,走路到一个农庄问狗的事。”
近傍晚六点半的时候,厚密的蓝色空气似乎变暗了,也更让人窒息,尽管太阳还在勇敢地照耀着,而天空也没有半片云。感觉上,太阳光是隔着一层雾照射出来的。我还清楚记得那个黄昏带给我的炫丽印象,不管是岩石、公路对面的草还是吉伯特的黄色轿车,颜色都极其鲜艳,像是会振动似的。没有一丝风,哪怕是最细的微风。大海平静,如油般光滑,颜色是一片天蓝色。然后天空出现了一些无声的闪电,把整个海平线上空照得异乎寻常的亮,就像是远处正在举行大型的烟火活动或核子试爆。没有一片云,没有雷声,只有微黄色白光在静静闪烁。
提图斯摇摇头。
先前我与哈特莉谈过。我们谈了一些往事,享受了一些稀薄的沟通,我觉得我愈来愈能够跟她沟通了。看来我的渐进政策是正确的,而且用不了多久就会证明是完全成功的。哈特莉固然也提到要回丈夫身边,但语气相当平静,在我看来,她这一次谈话提到这个的次数要比往常少,声音也空洞无力。
哈特莉说:“我不能留在这里。你可以到我们那边去吗?但你千万不能提起你来过这里。你想……”
离开她的时候,我并没有把门反锁。现在我白天已不费事去锁她的门。她想要躲起来的强烈愿望(躲吉伯特,又特别是躲提图斯)足以有效地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何况,即使她真的想逃,又能跑出多远而不被发现呢?晚上当然是另作别论。门铃响了。我当时刚好走到门厅,厨房的铃铛还没响起,我就看到铁线的震动。我心想:班来了。一个人来吗?我迅速走向大门,要抢在恐惧加剧前打开大门。我并没有先把门链给带上,而是一下子就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人是我的堂弟詹姆斯。
提图斯说:“我从未弄丢你的地址。”
他微笑着,是有时会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平静愚蠢自得的微笑。他提着一个皮箱。我看见他的宾利轿车就停在吉伯特的大众车旁边。
提图斯走进厨房,哈特莉跟随在后,两人站在桌边,手攀住桌沿,互相看着对方愁苦的脸。哈特莉的表情腼腆而害怕,提图斯则是一种羞愧和怜悯的表情。厨房里的痛苦浓得像一道栏栅。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想提供帮助,想加以干涉。“你们要吃晚餐吗?我们来吃晚餐吧,好吗?我们来谈谈……”
“詹姆斯!你到这里来是搞什么!”
为了打断这番我觉得糟糕的谈话(我不能忍受提图斯老是安抚她和喊她“玛丽”),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到厨房坐坐呢?你们想喝一杯吗?”我觉得自己有需要喝一杯,而如果我处于他们的情境里,也一定巴望喝一杯。但他们看来没这个需要,而且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
“你忘了?这是圣灵降临节周末。是你邀请我来的。”
“我很好,玛丽。我很好。”
“是你自己邀请自己的吧。我当然没忘记。”
“因为怕你会弄丢我们的新地址,我们把这里的地址留给所有你认识的人。我还写了一封信给……”
“你希望我转身离开吗?”
“我没有工作,居无定所。”
“不……不……进来……至少坐一下。”
“你有工作吗?还是仍然……你住在哪里?”
我感到困惑、恼火和深深的震惊。我堂弟一向是个不祥之兆。他的出现足以改变屋里的一切,哪怕是水壶。詹姆斯住在我屋子里的画面是我无法忍受的,有他在,我的生活就无法正常运作。
“我很好。好得不得了。我没事。”提图斯回答了一个他还没被问到的问题。
他走进屋里,放下皮箱,充满好奇地四面打量。“我喜欢这环境。那个岸边围绕着球形大岩石的海湾也相当不同凡响。当然,我是从海岸公路过来的。”
“我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住在哪里。我们曾经试着找你,找了又找,到处问人……”哈特莉这话就好像提图斯指控她没有尽责找到他。
“当然。”
我走进屋子时,他们已经在交谈,就站在门厅里。但我感觉他们一点都不像母子。但为什么不像?家人关系从来不都是笨拙可笑的吗?还是哈特莉从来不敢成为他的母亲,从不被允许那样做?他们在谈些什么呢?
“那个海中间的巨大岩石上布满了海鸠——你知道海鸠是什么吗?”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心痛,很想大喊:停止,停止,别这样!我想慈悲地干涉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但我早已被排除在外。提图斯走上前,蹙着眉,眼睛眯起,打定主意要保持强硬和冷静,不流露任何情绪。但他没有成功,因为他的每个姿势,甚至走的每一步路,都透露出他想弯腰扶起面前这个哀告者的心意。他走到哈特莉面前,姿势生硬地与她拥抱了一下,然后就催促她往大门走。我看到他一只手在哈特莉背上推了一下,把她推进大门。我匆匆跟上去。
“不知道。”
一看到提图斯,哈特莉就站住,脸上露出近乎可怕的表情。她的嘴张开,嘴角以丑陋的方式下弯,眼睛半闭,前额露出我曾看到过的那种“凹痕”。但这种表情不是惊讶或悲欣交集的流露,而是内疚和哀求。同时,她不知不觉把双手向左右伸,但那也不是拥抱的姿势,而是哀告的姿势。
“你没有看过?那是一种……算了。我看到附近有一座圆堡,那也是你的吗?”
我一直都太投入思考行动的细节,完全没有想过这次会面是什么样的场面。但这时,我却被扭送回到当下,只感到惊惶混乱,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对。”
我交代过提图斯留在厨房里,但当我们在堤道上走到一半时,他却打开了大门。
“这房子是什么时候盖好的?”
当我终于把她弄下车以后,吉伯特照我事前的吩咐把车开走,消失在往雷文饭店方向的路弯处。
“这我不知道。十九世纪左右吧。唉,老天。”
“哈特莉,亲爱的,照我说的话去做。”
“怎么回事?对不起,我来以前应该先写信通知你的。我不是一定要住在这里。先前我路经一家外表很漂亮的饭店……你都好吗,查尔斯?”
车停在堤道之后,哈特莉却不愿下车。“他知道我要来吗?他可不可以到车里来看我?”
“到厨房来吧。”
汽车沿着海岸公路奔驰,沿途哈特莉转头看着我,不发一语。她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夹克的袖子,也许是无意识的。我宽心地坐着,享受被她的手指与膝盖碰触的感觉。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的脸是一种凝聚古怪的表情,这种表情,年轻时让她看起来有点疯癫。车厢密封的安全感和车子的高速前进让我高兴得不自觉微笑起来。铺天盖地的成功脱逃感淹没了我。我对着哈特莉傻笑。
厨房相当暗。我们才走进厨房,吉伯特和提图斯就从后门进来了,外面闪过那种奇怪无声的仲夏闪电。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奥皮安先生。这位是菲奇太太。开动吧,吉伯特。”
我不得不介绍他们彼此认识。“嗨,这是我堂弟詹姆斯,他刚刚路过。这是吉伯特·奥皮安。另一位是我的年轻朋友提图斯。房子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说这话时,我像无心似的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巴前面。只希望光线不会暗得让他们看不见。
几天的海边假期已经转化了吉伯特。他看来年轻、苗条了些,就连他的白卷发也变得松软自然。他在渔人商店买了橡皮底帆布鞋、轻便的帆布裤和一件宽大的棉布外套——这件外套现在就穿在他的白衬衫外面。他已把那些可怜兮兮的化妆品束之高阁。这段日子是他的美好时光。他是我不可或缺的。他的眼睛放射出活力与好奇。我扶着哈特莉的手,让她坐进车后座,自己随之也坐进去。接着,我突然产生一种好奇,想要试图了解吉伯特和哈特莉是怎样看待彼此。我看出,在哈特莉眼中,吉伯特显然是个英俊的有钱人,是个到海边度假的绅士。他的管家角色转换了,现在扮演的是一个拥有游艇的富豪。但我却看不出来吉伯特是怎样看待我的爱人,看不出来他先前预期我的“唯一真爱”会是什么样子。
“提图斯,”詹姆斯说,“你来了,真好。”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出树林,但身上已经又湿又脏,大气喘个不停。吉伯特早把车子开到草地边缘等着。一看到我们出现,他就发动引擎,倒车迎向我们。
我看到提图斯凝视詹姆斯的眼神几乎就像是认识他似的。
我们沿着树林的小径往下走。沿途有些地方植物蔓生,而且相当暗。我们走得磕磕绊绊,不时被小树枝鞭打,被悬钩子绊住,而且不断被从小径中央长出的树苗妨碍。这种荒谬的处境让我恨不得大声尖叫。哈特莉走在我旁边,忽动忽停,笨手笨脚,让我觉得自己是牵着一块大木头走路。
“怎么回事?”我问詹姆斯,“你认识他?”
“你不是说你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吗?好吧,快点……”
“不认识,但你向我提过他的名字——你忘了?”
“我们不要走步道,以防有人看见……”
“呃,对,对……喝一杯吧,詹姆斯……喝过再走。”
“一定,一定。”我再次把她拉起来。
“谢谢,什么酒都可以。那瓶开过的白葡萄酒就行。”
这个论证尽管平庸,却似乎打动了她,至少是透过她的恐慌触动了她。“好吧,但只逗留几分钟。然后你得马上送我回来!”
“我们都是加黑加仑子汁喝的。”提图斯说。
“老天,快点嘛!如果你想要提图斯不说出他去找过我,就自己跟他说!”
“你是他的堂弟还是表弟[7]?”吉伯特问,他这个人一向喜欢问些开门见山的问题。
“告诉我,提图斯他……他现在……?”
“我们爸爸是兄弟。”
“问题是他不愿意过来!来吧,哈特莉,别再像梦游者了。快走!他永远不会过来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来吧,他在等着。班不会那么快回来,你的时间很充裕。我叫了一辆车在山坡下等着。”我开始拉她,要把她拉回草坡,拉往步道的方向,但她极力抗拒,令人生气地再次坐到地上。
“查尔斯总是装得没有亲人似的。他这个人一向神秘兮兮。”
“对,是很棒……但我必须留在这里……你叫他过来找我。提醒他千万别说去找过你……”
吉伯特眼睛殷勤地溜转,倒出了四杯白葡萄酒。他因为常常穿着橡胶底帆布鞋在岩石间爬上爬下,体重减轻了不少,样子也变得较年轻和自在。提图斯给每杯酒加了黑加仑子汁。他微笑着。他和吉伯特显然都很高兴出现一个局外人可以聊聊天,冲淡屋里凝重的气氛;他们说不定也是乐于多一个打架的帮手。
“过来看他,我们走。站起来。”我拉她起来。“你怎么了?不想看看儿子吗?他回来不是很棒吗?”
“你这房子真是又古怪又有意思。”詹姆斯说。
“为什么他去找你呢……啊老天爷,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突然变成一个呜咽失神的小孩。
“你没有感觉它有一股阴气吗?”
“我还以为你听到他的消息会高兴!”
詹姆斯看着我。“前一任的屋主是谁?”
“提图斯……但他为什么会去找你呢……好奇怪,好可怕……”
“乔里太太。我对她一无所知。”
“是真的。他不想见他,只想见你。他非常非常想见你。快,我们一起走。”
“从楼上的窗户可以看得到海吗?”
一听到这话,哈特莉整个人倒在旁边的草地上。“不……”
“可以,但站在岩石上看海,景观更棒。如果你抽得出一分钟时间的话,我就带你去看看。你穿的是什么鞋子?那地方很容易扭到脚。”
“哈特莉,听着,提图斯回来了,现在就在我家里。”
我希望把詹姆斯弄到屋子外面。我推着他走到草坪,爬上岩石,走了一小段路,到一个可以远眺大海的温暖高处坐下。大海这时已变了颜色,是一种带灰的淡天蓝色,闪闪发光,噼啪响地微微起伏。
“班认为我最好不要去。他怕我见到狗会太兴奋,他想自己决定。养一头成年狗多少要冒一点风险……”
“大海今天的样子好乏味。詹姆斯,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去饭店住,它的名字是雷文饭店,那儿可以远眺你喜欢的那个海湾,景观很漂亮。你还可以驱车沿着海岸,看看海鸥和其他东西。我不能招待你,因为屋里没有床了,提图斯都是打地铺。”
“啊,阿克赖特!但你没跟他一道去……你是猜我说不定会来吗?”
“我理解目前的情况。”
“他的腿,会让他走起来慢一点。但他喜欢走路,走路对他也是有益的运动。杂货店里贴了一则广告,说有一只狗要是找不到人收养,就会被人道毁灭。那是只成年的威尔士牧羊犬,不是小狗,因为不善于看羊,所以原来的主人不要它了。我们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我们打电话去问,对方很客气,好像姓阿克赖特。”
你才不明白,老兄,谢天谢地,我心想。我又决定,一分钟之内就把他打发回车上去。
“走着去?我还以为他是个瘸子……他不是有条坏腿吗?”
我望向我的堂弟,鲜明的暗光把他脸上的细部照得纤毫毕现。他手上还拿着酒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啜着酒,望向大海。他穿着一条轻薄的黑裤子、一件紫红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夏季夹克。他这个人不讲究穿着,但却有其时髦浮华的味道。他有着鹰钩鼻的面孔是暗色的,胡子参差不齐,像是脸上罩着一团奇怪的云雾,不过也许是他那双迷蒙的棕色眼睛造成的效果。他的棕发也是乱糟糟的。
“对。那里很远,在阿莫尼农庄那边。今天天气好,所以他决定走着去。”
我突然想到,如果他已经不在军队里,那他要来找我,何苦要挑个塞车的周末假期呢?
“狗?”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说,“我是指你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吗?”
“他去找一个人,谈狗的事,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
“没有,我现在是个有闲阶级。”
“他到哪儿去了?会去多久?”
这就怪了。我马上灵光一闪地悟到,詹姆斯其实并未真的离开了军队。他只是转入地下。他正在为什么极秘密的任务作准备,其中也许还包括潜返西藏。为什么他会因为我看到他房子里有个奇怪的东方老头而恼怒呢?我明白了,我堂弟成了秘密情报员了!
“他出去了。我刚才进屋去只是为了再确定一下。但你不应该来的……”
我本想用某种婉转的方式让他知道我已猜到他的事,但他却先开口了。
“哈特莉,我的小女孩,你仍是爱我的,对不对,我好高兴!但听着,我有事情告诉你。他人在哪里?”
“你和玛丽·哈特莉·史密斯的事现在怎样了?”
这个举动让我感动和忧伤,但也让我恢复了理智。现在最迫切的事莫过于把这女孩带走,但我却还没开始游说她呢。
“玛丽·哈特莉·史密斯?”
她跪在我旁边,双手紧握我一只手,以大而暗的眼睛直视着我。然后,突然但温柔地,她把我的手举到嘴边亲了亲。
“对,就是你的初恋情人。你不是说她和丈夫住在这里吗?那孩子就是他儿子。我当时还追问他的名字。提图斯。你连这个也忘了?”
“我爱你。”我坐到树脚下,挨在树干上,又把哈特莉拉到身旁。我希望她放轻松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来吧,我们以前不是常常这样?还记得吗?”但她却不愿意。在朦胧的阳光中,我看到她的胸部让洋装上的扣子紧绷,只觉得她好可爱,好像原来的她,就像某种魔法让她又回复年轻。
说来奇怪,我真的是完全忘了告诉詹姆斯这件事情了。为什么当初詹姆斯会想知道提图斯的名字呢?“我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我说,“我忘了,但现在想起来了。你给了我很好的忠告。”
“你不应该来的。”
“你有接受吗?”
“啊,哈特莉,我亲爱的,我的心肝。”
“有。你当然是对的。我只是幻想罢了。与她重逢的震撼勾起了很多旧时回忆。我现在清醒过来了。我当然不会还是爱着她的,那是说不通的。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无聊乏味的老太婆。他儿子偶尔会来我家住一住。我觉得他有一点烦人。”
我双手抱住她。她没有挣扎,但身体有点僵,头低着。我一只手移向她的背,把她的身体压向我,我的膝盖抵住她的膝盖。她叹了口气,把头转到一边,但双手仍是软趴趴垂着。从她衣服下面所传出的温热,让我不期然闭起眼睛,几乎忘记此行的目的及紧迫性。
“那就好。”
我退后一点,走到一棵岑树下面的空地。岑树有一根大树枝折断了(大概是被冬天的强风折断的),让树顶露出一个空洞,太阳从空洞照进来,洒在一株野蔷薇和一片密麻的百里香与毛茛上面。我站在岑树旁,光滑密致的灰色树干勾起我与哈特莉的少年回忆。此时哈特莉已走到那棵接骨木前面,用手推开树上那些扁平的大花。片刻后她来到我面前,我注意到,她刻意不站在那片阳光下面。
“你有带领带来吗?”
哈特莉朝着我的方向凝视。我跪起身来,轻轻摇晃一根长满乳白色花朵的接骨木树枝。哈特莉比了个手势,把手放在喉头上,然后转过身,往屋里走去。我几乎因为着急而想大声把她喊住,但随即想到,她说不定只是想要察看班的动静和所在位置。说不定他正在修补瓷器。我焦虑地等了一分钟,接着她再次走出来,这一次没有穿罩衫。她跑到篱笆处,弯腰穿过铁线,迎着我的方向跑过草坡。
“领带?有。”
我把镜盒打开,让镜子斜对着太阳,制造反光。马上,一道小反光就像小生物一样,一下子蹦跳到花园下方一点点的山坡上。我小心翼翼控制反光的落点,不让它跑到屋里去。接着,我让反光沿着山坡,向着哈特莉的脚下移动。过了片刻,我知道她注意到那反光了,而且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我们少年时代常常在夏天玩的游戏。我把反光移到她脸上一下子,然后像引路一样,让反光沿草坡向树林的方向移动。
“你想进雷文饭店的餐厅,就得打领带。我陪你走回车子吧。”
我静静注视了她片刻。她穿着那件有褐色花朵图案的黄色洋装,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蓝色罩衫。她走路的样子有一点笨拙,背躬着,头低着,两手深深插在罩衫的口袋里。她一直走到花园尽头,站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草地。然后她抬头凝视大海,说不定看到的是不可企及的自由。之后她把一只手从口袋抽出来,摸了摸脸。她一定在哭。我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了了。
我带他绕过屋侧,以免他穿过厨房时又会跟吉伯特他们聊起来。
那是同一天的黄昏。我觉得再等下去已了无意义。我甚至把计划的大纲告诉了吉伯特,但仍然隐瞒了一部分,而这部分是我觉得甚至必须隐瞒提图斯的。一如我早先的预期,吉伯特对他可以在这出好戏里扮演关键角色喜不自胜。我在树林边等了近一小时才看到哈特莉走出来。
“好漂亮的车子。新买的?”
我好奇,他在来找我以前,是不是处于一种孤单落寞的心绪?是的话,他是不是会更容易接受我的建议,接受我的……爱?
“对,性能还不错。我要在哪里转弯?”
他的回答相当生硬。“没有,我是有过一个伴。但已经结束了。”
“过那块岩石之后。”
在提图斯答应留下来“住一阵子”以后,我曾大胆问他:“有没有人在等着你?我是指女孩子。”
“对,今天天色真怪。像是有暴风要来的样子。好了,谢谢你的酒。照顾好自己。”他把空酒杯递给我。
我也不是很清楚,提图斯现在对哈特莉是什么感受。多年来,她都是站在班的一边,在这样的情境中,宽恕要从何而来呢?提图斯对哈特莉有怜悯、忠诚、爱的感受吗?我现在要制造的也许不就是一些恐怖事端吗?后果当然是完全不可预测。但现在让我敢放手一搏,让我多少抱持乐观的,是提图斯自己提供给我的那幅相当奇思怪想的图像:我们三个人一起住在法国南部!如果他愿意依附我,她就会愿意投奔我,到那时,我们三个都会获得巨大的心灵释放,就像提图斯和我在海水里感受过的那种突然的狂喜。我会带给她快乐,我会的。我也会带给提图斯快乐、成功和自由。
“再见,小心开车。”
提图斯没有作出任何承诺。他摆出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不愿让我窥见他内心深处的感受。他装成把整件事情当成一个玩笑、一个游戏来看待,说他之所以愿意配合我,只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答应留下来,表示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去处”。他答应与妈妈“打个招呼”,但又补充说他很肯定她不会来。
黑色的宾利车开动了,转弯后就像箭般沿公路开下去。詹姆斯从车窗伸出手挥了挥,然后在路弯处消失了。他会再来吗?我不这样认为。
我趴在丰美翠绿的长草上,这些草才刚开花,长出羽冠状的粉红色花朵。草凉飕飕的,而且非常干,我每移动一下,都会引发轻微的窸窣声。我的所在位置是一片树林的边缘,与“尼布利特”的花园处于同一高度。我手上拿着一个镜盒。哈特莉刚刚走进了花园。
我慢慢走过堤道,回到屋子,把门关上。奇怪我竟然忘了告诉过他哈特莉的事。我当时一定醉了。嗯,明天就是决定命运的日子。我明天就要行动。我要把哈特莉带到伦敦。这里不知怎么搞的让人心绪不宁。
***
我在门厅站了一会儿,想单独一个人静一静。我把詹姆斯的空酒杯放在楼梯上。我可以听得见吉伯特和提图斯在厨房里密商事情的低沉嗡嗡声。明天我要找提图斯谈一谈。提图斯、哈特莉与我将会单独住在一起,住在另一个地方。我的行动和我的意志将会创造出一个新家庭。
“嗯,”提图斯说,终于露出了一点钦佩我的神情,“那我们就假定……那你就……叫她过来看我……”
这时,我听到一下微微的刮削声。我抬起头,看见门铃的铁线正在振动。门铃声跟着在厨房里响起。难道是班来了?我迅速转身,猛地打开大门。
“我亲爱的孩子,很奇怪的是,我了解她。”
佩里格林·阿尔伯洛就站在门外,手上提着皮箱。
“但你并不了解她。”
“哈啰,查尔斯,你这房子真有趣。”
“对。”
“佩里!”
他发出一声惊呼,双手向上一挥。“你爱她?”
“我希望你叫我佩里格林。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有一千次了吧?”
“对,如果你喜欢的话!有什么不可以?”
“你来这里搞什么?”
“你是说要把我们两个一起带走,然后三个人住在法国南部的别墅里?”
“我来这里搞什么?”他说,“是你发出的邀请,而我接受了。今天是圣灵降临节的周末,记得吗?我可是开了很久的车才到的,累得半死。本来我还以为你会张开双臂大声呼叫欢迎我的。”
“这些话你已经说过,而我们也早已越过那个阶段,所以不要旧话重提了。我想把你妈妈带走,想带给她幸福。你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认为可能。我希望你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为了她,也是为了我。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要求。你想从我这里获得更多或更少,到时候再来决定也不迟。”
他的白色“阿尔法·罗密欧”就停在詹姆斯的宾利刚才停过的位置上。
“我不想要你的钱或你的人脉,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佩里格林,我十二万分抱歉,你不能住在这里,没有多余的床……”
“你还是先考虑考虑吧。那是个建议,而且是极其认真的建议。你知道吗?在某种奇怪的意义下,基于我与你妈妈从前的关系,我本来就可能是你的父亲。我知道这听来有点不知所云,但以你的聪明,应该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你本来就可能是我的儿子。我不只是路人甲。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而且我有能力帮你……”
“那我至少可以进来晃晃吗?”
原来他完全不是我当初预期的那种人。我纳闷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预期他是个笨蛋。说不定这是哈特莉相当绝望的叙述带给我的印象。他是个聪明而有吸引力的小伙子,我决心要竭尽所能把他争取过来。先是争取他,再争取他妈妈。
佩里格林洪亮的声音惊动了厨房里的两个密谋者。
他拒绝流露动容或惊愕的表情。“我怀疑你这个父亲儿子的主意是刚刚想出来的。没错,我是在找亲生父亲,但不是因为我需要他或渴望见他。我想找到他只是为了杀死那个折磨了我一辈子的好奇心恶魔。”
“佩里格林!”
“我有一个主意,你姑妄听之。既然你在找一个父亲,而我在找一个儿子。那我们何不商量一下?”
“吉伯特!真是个惊喜。查尔斯,我睡吉伯特的床就好。”
“还有喜欢食物和游泳。好吧,我承认!”
“想得美,我誓死保卫我的沙发。”
“而你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你喜欢我。”
“给我介绍一下你那位迷人的男朋友吧,吉伯特?”
“是这样啊,真是感激不尽!”
“这是提图斯·菲奇。他可不是我的资产。”
“我一直说服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喜欢你。”
“哈啰,提图斯,我是佩里格林·阿尔伯洛。吉伯特,可以倒杯酒给我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问题,但这里只有葡萄酒和雪利酒,你知道查尔斯不喝烈酒的。”
他说得太直接了,让我不敢说“不对”。某种意义下,他说的是事实,但只是在一个无伤大雅、甚至奇妙的意义下是事实。我们互相凝视对方,我希望透过这种凝视,让他突然明白我的意思。但他脸上始终是强烈怀疑的表情。我皱着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对,我是那样希望。但我会那样希望,有些是因为你,有些是为了你。你现在是一切的一部分。你是必要的。”
“妈的,我忘了。我应该带一瓶来的。”
“我开始觉得,你会那样做,是因为你希望我妈妈会因为我而投入你怀抱。”
“佩里格林,”我说,“你在这里不会住得开心的,既没有烈酒可以给你喝,又没有床可以给你睡。我很抱歉,但我真不记得自己有邀请你来。离这里不远的公路边就有一家很棒的饭……”
要命的是,这个形容很接近事实,但我却想起,有件很重要的事是我一开始就该提而没提的。“不,不是这样。我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要听仔细。你认为我是基于什么理由一直游说你留下来?”
就在此时,门铃又响了。佩里格林转身开门,而越过他肩膀,我看到了詹姆斯。
“这么说我是个诱饵……是个……人质……”
“你好,欢迎光临查尔斯·阿罗比的好客居,只不过这里既没有烈酒可喝,也没有床好睡,只有……”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酷。这番谈话里的一切都不对劲,太白了,太粗糙了。我一直很紧张,怕自己口气太急,会逼得他作出非理性的反应。同时他也一定意识到我有多认真。“亲爱的提图斯,我没有要你当说客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见见她,将可以让她放下一桩心事。而我希望你在这里见她,是因为这里是唯一适合的地方……”
“你好,”詹姆斯说,“查尔斯,很抱歉我又跑回来。雷文饭店客满了,所以不知道……”
“你真酷。”
“雷文饭店?想必就是他想打发我去的那一家吧?”佩里格林说。
“别忘了我还请你吃早餐和喝下午茶。”
“先到厨房里坐下来再谈吧。”吉伯特说。
“这么说,你是希望我说服我妈妈离开我爸爸?你一定是开玩笑!你不过是请了我吃午餐和晚餐,希望的回报也未免太多了吧?”
吉伯特走最前,然后是提图斯,然后是佩里,然后是詹姆斯。我站了片刻,接着拿起楼梯上的酒杯,尾随他们。
“对。”
“我是佩里格林·阿尔伯洛。”
“你是说……你想跟她在一起?”
“我想我听过你的名字。”詹姆斯说。
“我这里。”
“好呀。”
“但她要到哪里去呢?”
“他是我的堂弟,阿罗比将军。”我说。
“我想当她身处某种处境下就会这样做。我想只要她想得到那是可能的,她就会这样做。而只要她看得出那是可能的,她就会同时看出那是容易的。”
“你从未说过他是个将军,”佩里格林说,“哈啰,长官。”
“她不会的。绝不会。不可能。”
我拉着詹姆斯那件白色外套的袖子,把他拉回到门厅。“抱歉,你不能留下来,我建议你到……”
“因为我认为你妈妈打算离开他。”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詹姆斯眼睛张得大大的,望着我背后。我意识到哈特莉站在楼梯上了。
“为什么?”
厨房里的三个人因为听见我们突然无声无息而走了出来。所有目光全集中在哈特莉身上。
“不,当然不是。他仍然恨我,天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我已经开始认为他是不相干的。”
她仍然穿着我那件绣着红玫瑰的黑色丝睡袍。那睡袍穿在她身上长及足部,加上她把领子翻了起来,看来就像件晚礼服。她的眼睛因为惊异而瞪得大大的。尽管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让她看起来又老又疯,但因为大家都屏息望着她,把她衬托得俨如王后。
“你知道吗?听你说你‘偶尔’会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多年都是那个可怕家伙的心中之痛,甚至是他的恶魔。我还记得你的名字被提到时,她的眼神有多绝望。他们不可能已经原谅你吧?没有错,你是什么都没做,但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你有什么目的,想当和事佬之类的吗?”
我在一两秒钟后回过神来,走上楼梯。看到我走近,哈特莉转过身往上跑。我追上去,在楼梯转弯处追上她,然后催着她往二楼楼梯平台走去。
提图斯今天看起来更英俊些,双颊因为太阳的点染而容光焕发,头发也更亮泽柔软,凹凸的脸庞缓和许多。他那件脏兮兮的T恤已经晒干,但身上还是穿着条纹衬衫,领口打开。
我们在楼梯平台里几乎是在跑的。我把她推入房间。她一入房间就坐到床垫上,样子像只听话的狗。她被软禁的这段日子以来,我从未见过她坐在椅子上。
“这还不够。你必须见见她。她一定得来这里。”
“哈特莉,宝贝,你要到哪儿去?是要下楼看我吗?还是你以为班来了?还是你打算要逃走?”
“好吧,那你就告诉她你看到我好了。”
她把睡袍裹紧了一点,但没有回答,只是摇了好几次头。她因为激动而屏息静气。然后她抬起头看我,表情忧愁、腼腆而甜美,不期然让我忆起了爸爸。
“你总可以试试吧!”我怒冲冲地说。“不让她知道你的现况对她来说很不公平。”
“唉,哈特莉,我爱你爱得好深!”我坐到椅子上,脸埋到手里。我感到无助,感到自己像儿时一样脆弱。“哈特莉,别离开我。我不知道你离开的话我要怎么办。”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快乐。没有。永远不会有。”他的语气决绝得让人心惊。
“那个人是谁?”
“用你的话来说,人生就是人生。如果你为他难过,你更应该为你妈妈难过。她因为你离开家而难过得不得了。难道你不想看看她,让她快乐吗?”
“哪个人?”
继而提图斯若有所思地说:“某种意义上我也为他难过。用你的话来说,他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生。”
“站在你旁边那个。”
这是个坏的开始。我心里七上八下,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甚至感觉班就在大门外咆哮。
“我堂弟詹姆斯。”
“我不是害怕!”
“哦,是他……爱丝蒂尔婶婶的儿子。”
“这次不会。我会说服她的。我只希望她来这里看你。再说,就算他知道,他又能怎么样?他只能假装高兴。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记忆力展现,让我感到震撼和不舒服。
“她会告诉他的。她一向如此。”
走下楼的时候,我听得见厨房里传出活跃的低语声。吉伯特和提图斯毫无疑问是因为哈特莉已经露面,认为没有再保密的必要,所以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詹姆斯和佩里格林。
“我还没告诉他们。我只是向你建议,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自然会过来。没有必要告诉他。”
我用手掩住嘴呻吟。
“那你是告诉他们了。你说过不会告诉他们的。”
那个晚上大家的睡觉地点分配如下:我睡卧室;哈特莉睡二楼的“里房”;吉伯特睡他的沙发;佩里格林睡铺在书房里的垫子;詹姆斯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当床睡,睡在小红室;提图斯睡草坪。那是一个非常热的晚上,却没有暴风。
“我不是要你过去。她会过来看你。”
第二天早晨,我的客人洋溢着一片度假气氛。提图斯一如往常从小悬崖下水游泳。詹姆斯到圆堡探索了一下,对它的历史提出了一些猜测,然后从圆堡的阶梯下水游泳(我仍然没有在那里系绳子,不过詹姆斯游泳时海水正处于高潮)。佩里格林半裸地躺在草地上做日光浴,把全身晒得通红。吉伯特开车到村子,带回大堆食物和好几瓶威士忌(账全记到我名下)。稍后,詹姆斯开车到村子,想买份《泰晤士报》,却失望而归。大家都对我有能耐生活在没有“新闻”的环境中颇感惊讶。(他们心中的所谓“新闻”,可以用佩里的一语概括:“谁死了,谁被绑架了,谁在罢工。”)佩里带了一台短波收音机给我,但我叫他拿远一点。詹姆斯建议大伙到雷文饭店去看国际板球赛的转播,但吉伯特告诉他,本地的电视台因为电力干扰而停摆(吉伯特刚又去过杂货店一次,但这次是为佩里格林买防晒油)。吉伯特和提图斯希望为他们的合唱团招募新血,成功地招募到佩里(他是个粗哑的男低音),但发现詹姆斯五音不全。我昨晚已警告过吉伯特和提图斯,别向佩里格林提罗希娜来过的事。我几乎无法理性思考。我感觉有什么在我脑袋里啪的响了一声,就像是一个脑瘤在里面裂了开来。
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漂亮的嘴唇弯成近乎嗤笑的形状。“我不打算到他们那里去。”
我绝望无助的状态部分是詹姆斯的出现造成的。他看来像是其他三个人的磁力中心。他们三个人都分别向我表示好喜欢詹姆斯。无疑他们认为我喜欢听到这个。提图斯说:“真奇怪,感觉上好像我以前就认识他。说不定我在梦里见过他。”另一件逼得我半疯的事是哈特莉的口气突然改变。她虽然一直都说要回家,不过后来她的口气变得有气无力,就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想白费气力。但现在,她的口气重新变得认真,而且会用一些近乎理性的理由去支持自己的要求。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至少留一段时间。我会解释原因的。我希望你见见你妈妈。”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对我仁慈……”
他看起来很讶异,一手放在桌面上,就像准备好随时跳起来,掉头逃跑。
“仁慈?我是爱你。”
“提图斯,听着,我想对你说一些很重要的事。”
“我知道你认为你对我的做法是最好的,我应该感激……”
午餐时,我与提图斯再次单独面对面,而我认定,与他谈些严肃话题的时机到了。我争取他信任的功夫已经下得够多了,再说,我的神经再也绷不下去了,非得马上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可。
“感激!老天爷!”
午餐后,我请提图斯自己去游泳和在岩石带一带探险,理由是我需要“写作”。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想腻着他,再说,我也需要时间思考。提图斯看来非常快乐,像个小孩子似的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我从窗户看着他矫健的泳姿,内心交杂着柔情与羡慕。回来时他把我留在石缝的那张桌子一道带回来,高举过头。他把桌子放在草坪,提议在室外用餐,却被我否决了(我是奈特利先生反对户外用餐的附和者)。吉伯特已经采购回来,并在我的指导下用冷冻青鳕鱼做了一顿可口的印度什锦烩饭。
“但那是说不通的,是个意外,是个意外……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是说不通的。”
他很早就寝,睡在楼下第一个房间的垫子上,四周围绕着我的书。他对那些书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但还是很早就把蜡烛吹熄(我从楼梯看得见房间里的情形)。第二天早餐时,他答应留下来吃午餐。在吉伯特的苦苦哀求下,我容许他在早餐时加入我们的谈话。我不想让吉伯特变成一个提图斯感兴趣的谜团。
“我爱你,你也爱我。”
我们一面吃晚餐一面谈戏剧和电视。他似乎看过相当多的伦敦戏剧,说得出一大堆演员的名字。他描述自己在学校里是怎样导演《可敬的克莱顿》这部戏。但对于自己的雄心,他显得保守,缺乏自信。“那只是个想法。”他说。我没有催逼他,不管是在这件事情或其他事情上。谈话的过程中,我们笑了又笑。
“我是喜欢你……”
提图斯看来已经对吉伯特这个人和他无懈可击的细心服务产生了好奇,但却没问什么。我主动提供他一些语焉不详的资讯:“他是个老演员,但时运不济,这似乎也是他为什么会对现状满意的原因。”
“不要用这种古怪的语言说话。你是爱我的。”
我和提图斯在烛光下共进晚餐。他突然说:“好浪漫!”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好吧,我是爱你的,但只是出于一种不真实的方式,一种梦的方式。事实上,一切早已在多年以前就结束,我们只是在做梦罢了。”
在我的建议下,提图斯洗了头。吹干和梳过后,他的头发变得蓬松,变成红棕色螺旋形的一绺一绺。他的外观因此大大改观。那天傍晚,他换上干净衬衫,但没有戴袖扣。吉伯特偷偷把那件利兹大学的T恤拿去洗。
“哈特莉,难道你没有现在时态的概念,难道你就不能活在现在吗?醒一醒,试一试吧!”
吉伯特现在充分意识到这个客人的角色,有些几乎控制不了的兴奋与好奇。“你打算对他干什么?”“还要再看看。”“但我知道自己想对他干什么。”“拜托不要来搅和。”“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难道你不明白我是活在时间的长流里,不是活在现在的瞬间刹那里——我是个有夫之妇,必须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你硬把我带到伦敦,我一定会逃走。你把一切弄得糟之又糟,根本不明白……”
爬上陡峭的“小悬崖”对他来说自然轻而易举。毕竟,他不是曾经像只苍蝇般在圆堡爬上爬下吗?至于我,上岸时却微感吃力,但尽量掩饰。我不想太早就在他面前丢脸,露出老态。我希望他把我当同志看待。上岸后,他在一块岩石的阴影下面睡着了。之后我们一起喝下午茶。之后他同意在我家过夜,但声明只待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我静悄悄把他两个塑胶袋子藏起来,以防他突然改变主意,半夜溜走。我打开两个袋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刮胡用具、内衣、一件体面的条纹衬衫、一条领带、一双鞋子、一件油腻腻的夹克。有一个天鹅绒盒子,里面放着昂贵的袖扣。还有一本豪华版的但丁爱情诗集,封面镂着精美雕刻,是意大利文和英文的对照本。最后这两样东西让我沉思了好一会儿。
“好吧,你是有夫之妇,但那又如何?你过得并不快乐。”
“不会,不会,不会!”
“那无关要紧……”
男仆吉伯特为我们拿来毛巾,放在岩石上,然后很识趣地退下了。不过过了一会儿,我却看到他爬上附近另一块岩石,聚精会神窥看提图斯游泳。那孩子游起泳来就像只海豚(他显然有表现的意图),优雅、欢快,在水里画出一道白色的弧形浪花,不时让人瞥见他的手和脚、活跃的肩膀、苍白的屁股,以及那张裹在海草般湿头发里的吟吟笑脸。他的头发因为湿了而变了个样子,变得黑而直,粘在他的脖子与肩膀上,让他看起来像个女孩儿。他不时甩甩头,把头发从眼睛上拨开,拨到额头后面。他的自由式游来不费吹灰之力(我从来游不好自由式),不时垂直潜入水里,消失不见一下子,再从不同的位置冒出水面,发出一声得意扬扬的呐喊。他的疯劲感染了我,大海也是一片喜洋洋,而海水的咸味尝起来就像希望与欢乐的味道。我不停地笑,不停地叫,不停地旋转。在水中与我那个海豚同伴彼此游近时,我喊着问他:“现在你会后悔来找我吗?”
“我会说那非常要紧。我想不出有什么比那更要紧的了。”
他早已把身上的利兹大学T恤扯下来,露出了一大片红金色的卷曲胸毛。我也开始以同样快的速度脱去衣物,不过,我还在解衬衫扣子的时候,他就以一个完美的跳水姿势跃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我脚旁闪闪发光的岩石。片刻后,我也跳入水中,起初因为冰冷的水温猛喘大气,但几秒钟后就开始感到暖意和兴高采烈。
“我可以……”
“别管这个,没有人看得见我们。我游泳从来不穿任何东西。”
“你承认过你爱我的。”
提图斯显得兴冲冲,急着想下水。“但我没有泳裤。”
“人是可以爱一个梦的,但这不表示他会把梦当真,付诸行动。”
这不是个适合提出扫兴警告的时刻。我也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大海有丝毫的畏惧。“对,这是游泳的最佳地点。”
“那至少代表他有这样的动机。”
“你都在这里游泳?看来棒透了。这里可以跳水,我痛恨不能跳水的地方。”
“不,因为那只是一个梦。是由谎言构成的梦。”
我们走出草坪(经过厨房时吉伯特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但我们没有理他),爬上岩石带,一直走到“小悬崖”的顶端。海水已经涨过,离我们脚下不到十英尺。它比平时的早上更宁静,水色是玻璃瓶的绿色,在灿烂阳光下显得半透明。
“哈特莉,我们有的是未来。这表示我们可以把梦想变为真实。”
“我希望现在就去游。”
“我一定要回去。”
“好,先休息一会儿,我们再来游泳,游完泳再喝下午茶……”
“他会杀了你。”
“游泳?唔……好。”
“我非走入那扇门不可,那是我唯一的道路。”
他站了起来,摆出要离开的样子,我也跟着站起来。我很想抱住他。“那就照你的意思好了。但先不要走。你想要游个泳吗?”
“我不会让你走的。”
他马上涨红了脸。“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不是来求你帮忙或向你乞讨什么。我来只是要问你那个问题。这并不容易。你是个名人。我考虑了很久。我本来想透过别的方法知道答案,像是找到收养协会的人之类,但都行不通,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来问你。我不想要你的帮忙,就算你真的就是我老爸。”
“求求你……”
我快乐得想大叫出来。“当演员?这个我可以帮你。”
“提图斯又怎么办呢?他会跟我住在一起。难道你不想与提图斯在一起吗?”
“哎,我念那个,只是想离开家。我拿到奖学金,让我可以走得远远的。但现在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当个演员。”
“查尔斯,我必须要回家。”
“你不想回到电工这一行。”
“唉,别说了,你就不能渴望些别的好东西吗?”
“我以前一直希望可以从事跟动物有关的工作。我喜欢动物。”
“你不能强人所难。你不了解我们这一类人,我们与你不同。你是空中飞的鸟,大海里游的鱼,爱去哪就去哪,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但其他人是生活在地上的,每次只能移动一点,而且不能……”
“我还不准备让你走!”我笑着说,“我还想多知道一些有关你的事。你说你的学校关门了。如果可以选择,你想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哈特莉,相信我,跟随我。骑在我的背上,那你就一样可以到处去,大开眼界。”
“我们永远无法预见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我敢说多数人的一生都烂透了。只有年轻时,我们才会以为自己的人生是别的样子。她有一点胡思乱想的倾向,是个狂想家,很多女人都是这样。我得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我想要回家。”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离开她,锁上门,奔出屋外。我爬上一两块岩石,看到詹姆斯站在大汤锅上面的拱桥上。他挥手喊我,我跑上前去。
“但人生就是人生。”
“查尔斯,看看水的力量,真是叹为观止。你说惊不惊人?”在退潮水的怒吼声中,他的话只隐约可闻。
“提起你?不会,你放心。正如我说过,我仍然很关心你妈妈。我希望帮助她。我不认为她有一个像样的人生。”
“惊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不要对他们提起……”
“真雄伟,对,最严格意义下的雄伟。康德会爱它。达·芬奇会爱它。葛饰北斋会爱它的。”
“偶尔。”
“我赞成。”
“这不关我的事。抱歉,我用词不当,我一定是醉了。我是说,不用告诉我这些,我……我……不感兴趣。我相信你不是我父亲,这就够了。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搬来这里。你见过他们吗?”
“还有那些鸟……看看那些长鼻鸬鹚……”
“我仍然爱她。但我们从未越轨。”
“我还一直以为它们只是一般的鸬鹚。”
“她一定改变不少!”
“它们是长鼻鸬鹚。我还看到些红嘴山鸦和鹂鹬。我也听到雷文湾附近有麻鹬的鸣叫声。”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年轻时非常爱你母亲。此后就没再见过她,直到在这里忽然重逢……”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啊,对,他三不五时都会为你的事大发雷霆。但我不想让你误以为……”
“这个嘛……我喜欢你那几个朋友。”
“再说还有我这档子事。”我没预期自己会提这个,但我希望能把他留在原来的话题上。
“他们也喜欢你。”
提图斯脸上迅速闪过他那种怀疑皱眉的瞪视,但没有跟我争辩。从近距离看,他没有乍看那么英俊,但这也许只是他在近距离看起来更肮脏和不整洁。他的头发是淡红色,却长而蓬乱并且油腻腻的,非常需要洗一洗。他的脸庞瘦削,有点像豺狼的脸,双颊几乎是陷下去的。他的眼睛是一种冷冷的蓝灰色,相当明亮,但总是眯着。说不定他有近视。他的嘴巴小而漂亮,嘴唇微微扭曲变形,有一个女生会羡慕的坚挺小鼻子。他的胡子修剪整齐,胡尖是微红的金色;兔唇疤上长出的短毛黑得异乎寻常,乍看像一道撇向一边的八字胡。他显然十分自觉自己有兔唇,不时会摸摸它。他的手非常脏,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
“那少年看起来很善良。”
小孩子的自尊所受到的创伤可能是难以言喻的。我想起哈特莉口中那个面容苍白、沉默不语的小孩。可怜的哈特莉!她是个无能为力的目击者。“你妈妈一定受了不少苦,为你受苦以及与你一起受苦。”
“对……”
“我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所以说什么都诚惶诚恐。”
我们往屋子走回去。快到午餐时间了,如果这样的约定俗成还存在的话。
“我明白。”
詹姆斯显然为这一趟海滨度假准备了适当的衣服。他现在穿的是一条很旧的黄褐色棉布裤子,裤管卷起,一件干净但旧的蓝衬衫,没扣扣子,宽松地穿在身上,露出毛发稀薄的粉红色胸腹。他脚上穿的是凉鞋,露出一双皮包骨的脚和十根长得像是可以抓东西的脚趾。小时候这双脚让我相当好奇。(“詹姆斯的脚长得像手。”我这样告诉妈妈,就像发现了他的秘密残疾。)
“我猜他也不是坏人。但他因为事业无成一肚子怨气,所以就拿我们出气。她根本无能为力。嗯,我夸大其词了。我们还是有一些相处愉快的时刻,只是那些不愉快的时光太……关键性了。”又是一个小停顿。说不定他是模仿什么人说话。是谁呢?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问:“你有什么打算?”
“你不能怪她。”这很重要。
“哪方面的?”
“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场面。他禁止她跟我说话。而她总是觉得自己必须撒谎,以为撒些小谎可以减少摩擦,可以让生活好过一点,但我却痛恨她这样做。”
“有关她的。”
“她很怕他。”
“我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对。当然,那不全是她的错。对我不好的人只是他,她只是袖手旁观。当然,我想她是无能为力。”
“我可以待到明天吗?”
酒精让他放松了。我一直在脑袋里紧急思考。终于,一个计划成形了。“跟他们两个都不好?”
“没问题。”
“我和父母的关系非常不好。”
我走到厨房,无意识地端起吉伯特为哈特莉准备的一盘食物。我端着盘子走上楼,打开房门,一如往常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这样做好吗?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不愿见他们。以我自己来说,虽然我和父母的关系非常好……”
她正在哭,不愿意跟我说话。
“不打算。”
“唉,哈特莉,别用你的悲痛折磨我。你不知道自己在对我做什么。”
“啊,别这样说。那么……那么……你是不打算去看他们,让他们知道你来这里?”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哭。她背挨在墙上,眼睛凝视前面一道墙,偶尔用手背擦拭缓慢淌下的泪滴。
“对。谢谢你回答我。我以后绝不会再打扰你。”
我默默陪她坐了一会儿。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好像以为这样的寻常举动可以安抚她。我注意到天花板有一片水渍,长窗户的窗框上有一道裂痕。最后我站起来,温柔地碰了碰她肩膀,走了出去。我从没有在她吃东西时留在房间里。我把门反锁。
“为了问我那个问题?”
回到厨房时,我看到他们四个人已经站在桌子四周,而吉伯特则已准备好午餐,包括火腿、蔬菜沙拉和新鲜马铃薯,还有专为詹姆斯准备的水煮蛋。我现在当然对他们的食物不感兴趣。两瓶开了的白葡萄酒冰在冰筒里。佩里格林正在喝威士忌和弄他的短波收音机,收音机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我走进厨房时,他们全都鸦雀无声。佩里关掉收音机。厨房里有一股什么事将要发生的气氛。
“不是,我是来找你。”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拿起一片火腿。“你们慢用。我要到外面吃。”
接下来我问:“那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他们?”
“别走,我们想跟你聊聊。”佩里格林说。
他承认对鲸鱼的保育运动感兴趣。我们谈了一下这个话题。“我也反污染。我认为核废料的问题相当可怕。”我们就这个话题谈了一下。
“是吗?但我不想跟你们聊聊。”
“那你对哪一类政治议题感兴趣?”
“我们想要帮你。”吉伯特说。
“政党政治?不感兴趣。”
“滚开。”
“你对政治感兴趣吗?”
“请你留下来一分钟,”詹姆斯说,“提图斯有话想对你说。提图斯,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子。”
提图斯涨红着脸,眼睛不敢看我,嗫嚅着说:“我想你应该让我妈妈回家。”
吉伯特还在旁边时,我提了一些礼貌性的话题。“我想你的思想一定很左倾,像时下大多数年轻人一样。”
“这里就是她的家。”
提图斯要了啤酒,我喝的是白葡萄酒。我们小酌的这段时间,穿上围裙的吉伯特手脚利落地在竹桌上铺排好两人份的午餐。我相信吉伯特是很乐于穿上围裙每天服侍我的,只是怕我恼怒,不敢提出来而已。他一丝不苟的“管家”演出,在任何家庭喜剧里都会是一绝。上菜中途,他一度隔着提图斯的头顶向我使眼色。我白了他一眼。我们午餐吃的是红糖酿火腿(这是吉伯特的私房菜)和一道用意大利罐头番茄和香草做的沙拉。(这些无与伦比的番茄最适合冷着吃。微微加热也无妨,但绝不可煮开,否则就会风味尽失。)再来是樱桃和吉伯特烤的柠檬杏仁果酱蛋糕。再来是双份的起司,配着很硬的小饼干吃。我们的管家像是收到我的心电感应似的,上完菜就很快退下。我们喝着白葡萄酒用餐。提图斯吃得狼吞虎咽。
“认真点,老头子……”佩里格林说。
“来吧,”我说。推着提图斯穿过大门时,我往吉伯特脚踝上踢了一脚,作为警告。“吉伯特,可以请你把午餐送到小红室给我和提图斯吗?提图斯,要喝一杯吗?”
“我不想要你们的忠告,不是我要求你们——你们任何一个——来这里的。”
走近吉伯特时,我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哈啰,这位是提图斯·菲奇,菲奇夫妇的公子。你知道,菲奇夫妇是我在村里的朋友。这位是奥皮安先生,他帮我料理家事。”我的语气和措辞都是为了让吉伯特知趣。他的眼睛早已目眩情迷。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再者,坦白说,我已感到自己对提图斯有相当强的占有欲。
詹姆斯坐了下来,其他三个有样学样。我仍然站着。
当我们转入堤道时,吉伯特刚从大门走出来,看到我们就停下来,一脸惊愕。我这时才突然记起,我对莉齐或吉伯特都未提过提图斯这个人。吉伯特早从莉齐口中听到我“旧爱重燃”的故事,但我没让他追问这件事情的企图得逞。提图斯本来不是属于这故事中的一部分,而在哈特莉自己的叙述里,提图斯又仿佛如影子般存在,所以我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但现在,事情却……
“我们不是想干涉……”詹姆斯说。
“不算全部。”
“那就别干涉。”
“这是你的全部家当?”
“我们也不是想强迫你接受我们的忠告。我们根本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但我的印象是,你自己也不甚明白。我们不是想劝你……”
班和玛丽对我来说也是个震撼。我们慢慢走近屋子。途中,提图斯捡起两个放在路边岩石上的塑胶袋。
“那你为什么要唆使提图斯说他方才说的话呢?”
“班和玛丽。他们与我不相干。谢谢你请我吃东西。我只要吃点起司或三明治,之后就得马上走了。”
“因为那是证据的一部分。是提图斯心里想却不敢告诉你的。”
“他们?”
“狗屁。”
“那不重要。他们与我不相干。”
“就我了解,你遇到了困难,急需做出决定。如果你能够和我们谈谈,会帮助你用理性的方式做决定。你必须明白你是需要帮助的,很需要。”
“我说的是真话。”
“我需要的是一个司机,别无其他。”
“不,我相信。对,我信。再说,这也不关我的事。”
“你需要支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吉伯特和佩里格林是你的好朋友。”
“你不相信我说的?”
“他们不是。”
“好有趣的一种巧合……”
“提图斯说他敬你如父亲。”
“不,相信我,我不是为她而来的。我会搬到这里纯属偶然。那是最不可思议的巧合。我不知道她住在这里。我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与你妈妈完全失去联系已经很多很多年。再看到她,让我绝对……震撼、惊讶……那纯粹是巧合。”
“看来你们对我有过一番愉快风趣的谈话。”
我面向他,抗拒想搂住他肩膀的冲动。
“别发怒,查尔斯,”佩里格林说,“我们没预料到会蹚这趟浑水的,我们来这里本来只是为了度假。我们是因为看到你遇到麻烦,所以才会想要帮你。”
他皱起眉,又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你是为我妈妈搬来这里吗?还是有别的理由?”他的口气严厉,像是指控。
“你们没有人可以帮我的。”
“你可以告诉我吗?”这是个错误,我问太快、太多了。
“有的,”詹姆斯说,“如果你能把整件事情和我们好好讨论一番,将会对你大有帮助。不需要讨论细节,讨论战略就够了。粗略地说,你现在显然面临两个可能的选择:继续留她在这里或放她回家。对不对?好,现在让我们来思考一下,如果你选择放她回家……”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我并不准备让她回家。”
有太多有待发现的事,也有太多需要解释的事了,我必须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去发现和解释。“我很高兴听到你称她为你妈妈。她完全够资格被称为你妈妈,就算你是收养来的。这是一种真实,一个真理。他们是你的真正父母,否认这一点是不公允的。”
“我从提图斯那里得知,虽然她想回家,但你却不愿意让她回家。而你不愿意让她回家的理由之一是……”
“为什么你会搬到这里来?……我是说……你是为我妈妈搬来这里吗?”
“她没有想回家。”
“问我什么?”
“理由之一是你怕她丈夫会对她暴力相向。”
“对。”他转脸向着我,“对了,我想问你……”
“这是其中一个理由,但我还有一百个其他理由。”
“对,我也是这种感觉。我生长在英格兰中央地带。我想你也是吧?”
“但假定他会暴力相向,这点只是出于误会,而假定我们又消除得了他的误会……”
“没有,”他说,突然张开双臂,“啊,大海,大海——美极了!”
“詹姆斯,别傻了。你知道我做的事是完全没有必要解释的。我也建议你对我说话要小心点。”
“怡人的乡间,对不对?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听着,”詹姆斯说,“我准备要说两点。一是如果你打算送她回家,就应该做得面面俱到。二是我们会跟你一道去,一方面是显示实力,另一方面是为你的声明背书。”
这时,沿着那条较易走的路径,我们已经几乎到达公路上。我们攀上最后一块岩石的顶端,眺望了一下雷文湾。大海这时看起来要宁静些和浅淡些,颜色是绿松石色。
“我的声明?”
我不太相信他要去别的地方。
“其次,如果你不让她回家的理由之一是担心她会遭遇暴力,而又如果这种担心是可以消除的话,那么它在你思考要做何种决定时就不相干了。”
他犹豫了一下。“谢谢你。好吧,但我不能久留,吃过饭就得走。我还得去……别的地方。”
“你明白他的意思吗?”佩里格林说。
他脸上的表情马上透露出他是饿了。我心里涌出关怀和怜悯。
“当然!但正如詹姆斯承认的,你们根本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你们要我去做解释或声明,你们以为一头野牛会听别人解释吗?再说,你的整个论证都是不着边际的,因为根本不存在两个可能性。我不承认让她回去是可能性之一。”
我早把那桌子忘了。“啊,对,是我掉在那里的。说不定你晚一点可以帮我捡回来。但现在先别走开,我很想与你谈谈。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餐吗?你一定饿了。你饿了吗?”
“那好,让我们来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提图斯很快回来了,爬上那块陡峭的斜坡时几乎是用跑的。他把望远镜递给我,面露微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那张带着怀疑、半童稚的脸上露出笑容。“对了,你知道有一张很好的桌子在岩石之间吗?”
“我们什么都不必考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搅和。你们的莽撞无礼让我恨之入骨!但既然已经谈开,我倒是想问问提图斯,他为什么认为我应该让他妈妈回家。”
提图斯看来乐于帮我这个忙。他花了一秒钟连走带滑地走下那个我爬得半死的斜坡,然后像山羊一样在一块块岩石之间跳跃。我要他做这个,是希望争取一点时间思考。唉,他好滑溜、好敏感、好高傲。我必须争取到他,我必须有技巧、小心、温文、坚定。我有一种感觉:现在一切一切全系在提图斯身上,他是世界的中心,他是关键。我被痛苦和喜乐的情绪充满,但又知道绝对有必要把这些情绪隐藏起来。
一路下来提图斯的眼睛都是凝视着火腿(大概他饿了),看来很不情愿回答,他的脸颊发红,头低着。“这个嘛……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我陪你走到公路去,从这边比较好走。但你可以先帮我把望远镜拿回来吗?它就在那块岩石上。”
“究竟是为什么?”
“搭便车。我很抱歉打扰你,占用你的时间。我该走了。”
“很难说,人都是有很多……很多情绪和……和偏见的。对自己父母的偏见。我想我可能误导了你,让你觉得他们的婚姻很不堪……很糟糕,但没有你想的不堪。而她也有点夸大其词,她喜欢幻想,满脑子都是奇怪思想。也许她真的是宁愿跟他在一起的。我也反对强迫别人,我认为应该让他们自由做选择。你想一次就把全部事情纠正过来的做法有点太急躁了。即使她真的愿意跟你在一起,也不妨让她先回去,让她有时间想清楚,再回来找你。”
“你怎么到这里的?”
“说得好,提图斯。”詹姆斯说。
“没有。我念的那个技术学院关门大吉了,但我又无法转到另一个去。好吧,我承认自己没有试过转学。我想靠救济金过日子,大家都是这样。”
提图斯回头看詹姆斯的眼神搅动起我无时不在守望的妒意。
“你毕业了吗?你念的是电工,对不对?”
佩里格林说:“你不懂婚姻是怎么回事,查尔斯。你从没结过婚。那太复杂了。你以为夫妻间一点口角就表示他们的婚姻会完蛋?不是这样的。”
“没有。我目前失业,靠救济金过日子,大家都是这样。”
我说:“首先我要说的是,‘自由’在这里并不适用。我们处理的是一个受到威吓的人,一个囚犯。你必须推她一把,否则她永远不会自己走路。如果她现在回去,就不会再有勇气离开他,不会再有勇气逃走。”
“告诉我一下你的事情好吗?你在从事什么工作?”
“难道这不重要吗?难道这不正是你应该让她回去的理由吗?你不等于承认如果给她选择的话,她会留在那边吗?人们实际所做的往往都是他们愿意做的。”
“我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一本音乐杂志。”他说,“你是名人,人们都有兴趣知道你的近况。”
“她也许会留在那边,但却不是出于‘选择’。她的婚姻不是只是一桩跟‘口角’有关的事——从佩里使用这个可笑的字眼就足以证明他一无所知。她是个饱受恐吓的女人,从未在那个家伙身上获得快乐。她自己这样对我说过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的婚姻也许不快乐,却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你把快乐看得太重要了,查尔斯。它并不那么重要。”
“不。抱歉打扰你了。”
“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心中一阵恐慌。这孩子有可能从此消失,永远再也看不见。“你不打算看看他们,告诉他们你现在住哪里吗?他们很担心你,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你又来了。”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没有,我来这里只为了找你。现在我要走了。”
“提图斯,”我问,“你认为快乐重要吗?”
“你找过他们了吗?”
“当然重要。”他说,终于抬头望我。
“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从不是真的以为……”
“你听到啦。”我对詹姆斯说。
“希望我真的是你父亲?”
“那只是年轻人的想法,”他说,“现在我们再进一步来……”
“我一直在找亲生父母。但我运气不好……没有档案留下来。应该有档案,我有权知道。然后我希望……”
“你的毛病,查尔斯,”佩里格林打岔说,他还在喝威士忌,“就像以前我说过的,你的毛病就是鄙夷女人。你把她们看成私有财产。现在你也是把这个女人看成私有……”
“我知道,你是他们收养的……”
“我们再推进一步。整件事情发展得很快速,已经演变成一个情绪与观念的大漩涡。你说你那么多年来都把对她的纯爱保存在心中。你似乎甚至认为那是一种最高价值,与之相比,其他的爱情都黯然失色。”
“他们不是我父母。”
“对。”
“对,”我很惶恐,生怕自己的笨口拙舌会伤害他,仿佛他是只无助的小小鸟。
“但你是不是应该先检讨这个主导性的观念呢?我不会称之为虚构。让我们称之为梦吧。当然,我们都是活在梦里,有时连修为极高的人也难辨梦与真实——某个意义下这类人特别如此。不过在你的事情上,寻常人的常识却可以派得上用场。对大部分人而言,常识就是道德意识。但你看来却刻意排除这个最中庸的光源。问问你自己,这么多年来你做了些什么?你把你的人生弄成一个故事了,而故事都是虚假的。”
他的脸和脖子迅速红了起来。“你是指菲奇先生和菲奇太太?”
(这时候提图斯再也按捺不住,偷偷摸摸拿起了一片火腿和一些面包。)
“你父母。”
“你是在利用往事来构筑你的虚假不实的未来。你是在进行一种危险的归纳法,而归纳法即使在最站得住脚的时候也是摇摇欲坠的。想想罗素的鸡吧。”
“谁?”
“罗素的鸡?”
“我明白了。”我思绪的漩涡此时带出一个显然令人不舒服的问题:“你见过他们了吗?”
“一个农妇每天都去喂鸡,但有一天却把鸡脖子扭断了。[8]”
他又皱起眉,用手去摸兔唇,眼睛与嘴唇同时收窄。“不是,我没有念大学。这T恤是买来的。在店里就买得到,买的人不必与上头印着的话有关联。”他继续用解释事情的口吻说:“美国大学的T恤一样买得到,佛罗里达的、加州的……任何人都可以买。”
“我不懂。不要扯什么鸡了。”
我说:“不会……一点都不会……”然后又说:“你还是学生吗?你在利兹大学念书?”
“我是说,就我所见,你依赖的都是些非常不坚实的证据。你靠着学生时代的一些甜蜜回忆,就推断只要带她走,你就会爱她并能够带给她快乐,而她也会爱你并能够带给你快乐。这样的事情是非常罕有和难望成功的。撇开这不说,你认为在明显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带她走,在道德上站得住脚吗?难道你不应该……”
他说话时的小停顿给人一种聪明的感觉。我也注意到他发音非常清晰,几乎有点自省的味道,只不过说话时带点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扁平利物浦腔。我就碰过很多不愿抛弃这种腔调的新进演员。
“詹姆斯,拜托不要再用那些华而不实的哲学论证来羞辱我了。我好奇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站不住脚?正如你说的,整件事情发展得很快速,已经变成了一摊超级浑水。好,我承认,这浑水是我制造的。但它里头本来就没多少道德性可言。寻常人的生活都是那样。住在修院里的士兵大概对这类的事都是一无所知的。”
带着一点惊讶和矜持,他很拘谨地跟我握握手,然后退后一步。“抱歉,我问了一个蠢问题,而且也许是……莽撞无礼的。”
“我像‘住在修院里的士兵’?我喜欢这个形容。这样说你是承认没把握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妥当了?”
“啊,别这样说,提图斯,我很高兴你来找我!”这是无数我想对他说的话之一,这些话我早已想好,而且排好了前后顺序。我向他伸出手。
“我是没把握,我怎么会有把握?但那是一回事,你用一个跟现在情境无关的论证逼我就范又是另一回事。你说的一切全是在边缘的,是抽象的。你才是那个‘说故事’的人。”
他又皱起眉头,模样看来很严峻,头向后甩,长而瘦的脖子更拉长了。“很抱歉。很抱歉打扰你。”
“好,那跟现在情境真正相关的论证是什么?”
他的目光下垂,嘴唇噘起,身体发抖。有一会儿,他的长相显得相当孩子气。他抿着下唇,又用牙齿去咬。然后吓我一跳的,他突然站起来;我跟着站起来。我们此时站得很近。他比我高一点。一个巨大的远景顿时在我脑子里打开了。
“是我爱她。她爱我。她说过。而爱是不依赖‘证据’和‘归纳法’的。她一直很不快乐,所以我不打算让她回到一个老粗身边,何况他此后只会对她更残暴。她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我承认她的困境是我造成的,但那毕竟是既成的事实。对于她丈夫残暴的为人,在座就有一位证人,只是该证人看来不愿意作证。”
“不,我不是。”我的话有气无力。他听到以后表情并未改变,眉头依然皱着。我知道我必须马上说服他。任何的夹杂不清都可能孕育出可怕的后果。我把身体改成跪姿,以便可以与他面对面。“我不是你父亲,相信我。我不是。”
“你说的这个不是论证,”詹姆斯说,“只是相当混乱的意向陈述。”
我抱膝坐着,一听到他的问题就产生一种冲动,想一跃而起,搥胸顿足,发表一篇热情洋溢的宣言,仿佛他的问题应该获得热烈祝贺而不是回答。我同时感到有回答“是”的冲动,但这念头随即又受到一个更强烈清晰的念头否决:不,我不要对这个孩子撒谎,永远不要。我感到困惑,被惊讶攫住,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你怎样想是你的事,我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种荒谬绝伦的讨论。”
他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是我父亲吗?”
“好吧。我个人对这事情的看法已从方才的讨论中不言自喻了,尽管那不一定是你感兴趣的。现在我只想补充一点:如果你决定要带她走,虽然依我之见是不明智的,我们仍然会尽力帮助你。大家同不同意?”
他的眼睛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长,又长又窄,眼珠是湿润的灰蓝色,就像石头。他带有雀斑的额头因为焦虑而皱着。我当然从第一刹那就感觉到他像哈特莉,有某种相似性飘忽在他脸上,一如吉伯特的脸上飘忽着威尔弗雷德的相似性。而我也早就看到他的兔唇。
“同意。”佩里格林说。
“是。”
“我想我在某些方面会配合查尔斯的做法。”吉伯特说。
“你是……阿罗比先生吗……是查尔斯·阿罗比吗?”
“但有些细节是要是先考虑周详的。比方说你打算带她到哪去?她镇日要做些什么?”
惊讶中,“阁下”的尊称又带给我一个额外的小震撼[2]。我坐下来,他走近后也蹲下来,跪着,望着我。我看见他呼吸急速、印在他肮脏T恤上的利兹大学几个字、他湿润粉红的唇,以及长在他兔唇疤上的短毛。他不自觉地把一只手放在心脏部位,姿势优雅。
“单是这个问题就足以让一个男人望婚姻却步。”佩里格林说。
“是的,阁下。”
“查尔斯,请别以为我是莽撞无礼,特别是不要以为我有恶意。我只是无法看着你焦头烂额而仍然袖手旁观。你的事情需要联合作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我跟她谈谈?简短谈谈就可以。”
我首先开口说话。“你的名字……会那么巧……就是提图斯吗?”
“你?跟她谈谈?开什么玩笑。”
我急急站起来,动身朝圆堡爬去。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个感觉,该是我去见他,而不是他来见我。望远镜妨碍了我的前进速度,我把它搁在一块岩石顶端,继续往前爬。接着我经过米恩大汤锅。最后一段路需要爬上一个小溪谷,费尽我全部气力,到达圆堡旁边的草地时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我站着,不断深呼吸,并抗拒想坐下来的冲动。那年轻人已经移动位置,现在就站在草地的远端,背对着大海。
这时候,我听到一声非常恐怖的叫声——事实上,打从我展开这个危险的计划开始,就一直担心会听到这叫声。哈特莉突然尖叫起来,不断用力拍门。“放我走,放我走!”
一看到人腿我就扔下望远镜,以手遮额,用昏花的眼睛望向圆堡,并清楚看见,有人如青蛙般攀在圆堡上,手脚摸索着,正往下爬。事实上,就算是老人家,要爬上圆堡也不是天大的难事,但我却突然感到一阵由恐惧引起的刺痛,急忙再次拿起望远镜。在这一瞬间,那攀爬者又爬下了一些,最后一跃而下,到达地面。等我再次把望远镜对准他时,他已转过身,背靠着圆堡,双臂左右伸开,直直望着我,让我蓦地想起那夜在我屋外被车灯照到的那个人。现在透过望远镜,我清楚看到,这个侵入者是个少年,更严格说是个刚迈入成年的青年,五官尚未定型。他的裤子是褐色的,裤管卷到膝盖,身穿圆领白T恤,上面印着一些字。他颧骨突出,脸上有雀斑,面容苍白,使他媚人的粉红色嘴唇更形醒目。他有一头颇长的微红色棕发,这头头发与其说是卷曲的不如说是乱糟糟的,披散在两肩上,有些头发甚至粘在他背后那些粗糙的石块上。他以一种专注的神情望着我。有人侵入我的小岬角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侵入者。
我自己也想尖叫出来。我用拳头狂乱地敲打房门。“别叫了,别叫了!住嘴!不要叫了,行吗?”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再次拿起望远镜观察起伏的海面,想确定海面上根本没有什么海怪。有一两团厚厚的暗色漂流物,我认出是漂流的海草。然后我看到了一片尾部不断往上翘出水面的木头、几只低飞盘旋的海鸥和一只突然掠过望远镜镜框的鸬鹚。然后,没特别的理由,我把望远镜的放大视线慢慢从海面移向陆地。我看见海浪在圆堡下方黄色岩石上破开的样子,水花从岩石的罅隙和裂缝中回溢到海里。湿岩石,然后是干岩石,然后是几片草地,然后是一片丛生的剪秋萝,颜色白得像纸。然后是圆堡旁边那片平坦的草地。然后我看到圆堡基部,它由大块的石头砌成,点缀着赭色的苔藓和黑色的裂隙。然后,望远镜的镜框往圆堡上方才移动了一点,一条穿着破旧运动鞋的人腿就出现了。
声音沉寂下来。
当然,每过一天,我都可以感觉得到,某些让我害怕的东西又向我接近了些。我害怕的是我真的需要发起一项拯救行动,至少是害怕需要发起一项行动回应哈特莉可怕的沉默(我至今还不愿意深思何以她会保持沉默)。当你冲入一栋房子抢救一个被枪手挟持的人质时,枪手会有什么反应呢?人质会有什么反应呢?也许我现在就是把这种害怕投射到巨大虚空的大海里去。那是一个晴天,天气凉快,有点风。海是暗蓝色的,起伏不定;天空苍白无云,只在海平线的上方有一长串隐隐发亮的浅黄色浮云,状如一块长长的丝碎布。我身上穿的是多莉丝送我的那件针织运动衫。我开始用望远镜细细打量大海。我搜索不宁静的海面,心情愈来愈焦躁,此时我明白到,自己要找的是那只头部长得像蛇的海怪。放下望远镜时,我发现自己心跳得飞快,愈来愈快,就像是“拍子木”的敲击声(上次我听到这种声音是在华莱士典藏画廊里)。
我跑回到楼下。厨房里也是一片沉寂。我跑出大门,跑过堤道,往圆堡的方向走去。
看我上面的描述,可能让人以为我与吉伯特古怪平静的二人世界持续了几星期,其实那只有几天的光景。在这几天平静生活的最后一天早上,我有一种不寻常的不安感。为了避开吉伯特,我跑到岩石带,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打算要观鸟。我也抱着说不定会看到海豹的希望,因为吉伯特告诉我他好像看到了。但我一走到“小悬崖”的顶部,就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袭击。起初我头晕目眩,就像大海离我脚下有一百英尺深,而不是只有十二英尺深。我不由得坐了下来。然后我感到有一种拿起望远镜仔细扫视海面的冲动:但不是为了找海豹。
***
***
那天稍后,近黄昏之际,我与詹姆斯一起坐在岩石上。我已经无法不同意他的意见了,因为那看起来是无可避免的。
然而,在我还未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以前,一件出人意表并且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查尔斯,现在情况变得很可怕。这也是你非得把它结束的理由之一。只有一个做法可以让事情了结。你现在明白了吗?”
但不管是与吉伯特聊天,还是回忆克丽芒,还是观看“大汤锅”里的浪涛自我摧毁,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哈特莉,在等着她,也纳闷自己的神经还能撑多久而不折断。对于哈特莉再无回应我该怎么办这一点,我已经有一个腹案,却不情愿进一步思考细节,想等有一股力量迫使我非思考细节不可的时候才去想。我一直觉得哈特莉就在身边,一如小时候总觉得耶稣与我同在。我任由遥远过去的回忆在脑袋里来来去去,却尽量回避恐怖的现在和分隔现在与过去的那些创痛年月。我不想陷溺在她的悲苦里,不想浪费精力去憎恨那个男人。它们很快就会不相干了。所以我宁愿回到过去,回到我无邪的爱尚未被污染的时代。那时候,她看起来就是我全部的未来、全部的人生——那个人生后来虽然被夺去,但如今看起来它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是可能失而复得的。
“明白。”
“老天,在我年轻时的那年头,男同志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你会写那封信?”
“不知道。”
“会。”
“不,会住在阿莫尼农庄,他弟弟也住那里。真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弗雷迪是个同志吗?”
“我认为写信是很重要的。你可以在信里把事情解释清楚。”
“弗雷迪来度假时会住在酒吧里吗?”
“他不会看的。他只会把信撕碎,扔在地上践踏。”
“介意我喝一杯吗?我只盼我可以戒酒,那是一种堕落的表征,是一个人天生就是奴隶的证明。陷在爱里是另一种奴性的表现,回想起来那根本是愚蠢的。你不过是把另一个人投射为上帝。那不可能是对的事。感谢主让我跳出这个陷阱。真正的爱是自由自在和头脑清明的。莉齐和我常常谈这个话题。真爱应该就像激情退去后的婚姻,或像年老后的爱。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亲爱的,只不过你不愿意知道罢了。那跟情欲何其不同。爱。老天,我们在舞台上说到这个字的机会何其多,但思考它的机会何其少。”
“当然有可能,也许他会把信收起来,作为对你不利的证据。但我觉得是值得冒这个险的。我也相信他会出于好奇而读信。”
“不,谢谢。”
“他这个人还不到有好奇心的层次。”
“如果你和莉齐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当你们的管家。想要喝一杯吗?”
“你同意我们陪你一起去吗?”
“怎样?”
“我同意你陪我一起去。”
“查尔斯,亲爱的。”
“我认为去的人愈多愈好。”
“对。”
“提图斯当然不包括在内。”
“真有趣,对不对?我们认识过的人总会以各种方式回到我们的生命来。”
“不,提图斯一定要去。这对她会有帮助,对提图斯本人也会有帮助——只要他能够在他爸爸面前保持五分钟的礼貌。”
“啊!”我羞愧和罪恶感交集,这是另一个尾随不舍的恶魔。
“礼貌?听起来我们像要去参加一个茶会。”
“你以前的司机弗雷迪·阿克赖特原来就是酒吧老板的哥哥,他打算在圣灵降临节的周末来这里度假。”
“愈像茶会愈好。”
“嗯?”
“提图斯不会答应。”
“我今天在酒吧里听到一件有趣的事。”
“他答应了。”
“怎样?”
“啊。”
“查尔斯。”
“那我就叫佩里格林到村子去打电话了?”
嗯,我是慢慢爱上她的。我从一开始就爱她吗?我爱她的美貌、她的名气、她的智慧、爱她对我的恭维和帮助。如果不是爱着克丽芒,我可能到这儿来找到哈特莉吗?我是她的小情人、她的创造物、她的事业伙伴、最像她丈夫的一个人,最后还成了她的中年儿子。转化我对克丽芒的爱,爱的蜕变,一直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工作与成就之一。这种爱好几次濒临瓦解边缘,但从未真正瓦解过。我有机会与哈特莉一起坐在柴火边谈克丽芒吗?她会了解吗?会想要知道吗?对一个老年人来说,是否有人愿意聆听他解释自己的一生,聆听他回忆生命中的挚爱,是何等的攸关重大啊。
我有点犹豫。这是最后时刻。如果我说好,整件事情就会从我的掌心滑走,而我也将要面对一个全新和不可预测的未来。“好。”
“我当然爱克丽芒。”
“很好。你留在这里,我去给佩里格林下达简令。”
“你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真的爱克丽芒吗?还是说只是她爱你?大家都好奇。”
那个下午我曾与哈特莉谈过。虽然并没有向詹姆斯承认,但他的“讨论”确实帮助我把某些事情看得更清楚;要不就是我已经彻底绝望了。“放我走,放我走”震裂了我的信心与希望。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回家。她说是。我说好吧。我没有提出更多的诱因或论证。当我们静静望着彼此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仿佛有一道新的栏栅在我们中间升起。先前我还以为我们沟通有困难,直到此刻才知道我们彼此一直有多接近。
“嗯?”
我们的计划是派佩里格林到村子打电话给班,说阿罗比先生和他几个朋友将会送“玛丽”回家。班的反应会是“见鬼去吧,我现在不想要她了”吗?不太可能。不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都绝对不会愿意让我如愿以偿的。又说不定哈特莉在最后关头会回心转意……但这些想法目前充其量都不过是希望而已了。
“查尔斯,亲爱的。”
詹姆斯回来了,在岩石间跳跃前进。
晚上,我喜欢坐在小红室的壁炉旁边。有时吉伯特会坐在厨房里,享受当仆人的乐趣(我猜他会乐于穿上侍女的装束,但他没这样做,因为知道我一定不喜欢)。有时他会跟我坐在一起,安静得像只狗,眼睛滴滴转地望着我。有时候我们也会谈几句。在油灯的光线中,他不时看起来像极了威尔弗雷德,这无疑是他下意识模仿偶像的面部表情造成的。但对我脆弱敏感的神经而言,事情又似乎不是如此简单,更像是威尔弗雷德依附于吉伯特向我显灵。真是这样的话,吉伯特应该深感荣幸。我们会谈谈往事,谈威尔弗雷德和克丽芒,谈剧院的旧日时光。有一个分享的过去并非无足轻重。这些谈话让我想起克丽芒。公正地说,是克丽芒架构我的一生和造就我的,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也是在追怀她。但这类事情是无公正可言,公正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
我心跳得厉害,充满忧伤。
收集石头累了,我喜欢坐在岩石拱桥上,观看怒潮在下面的米恩大汤锅进出。我双脚悬在拱桥边缘,任由带虹彩的水花溅过。观看海浪在洞窟里的动静让我有一种阴郁宿命的快感。在涌进那个又深又光滑的圆洞时,相反的海浪会在盛怒中互相摧毁;退潮时,水流会因为抢着离开狭窄的出口而形成一个急激的漩涡;强劲的海风也会导致同样的效果。这段日子持续有风,当风大时,海浪猛击在岩岸上,在岩缝间灌进灌出,发出一种像哀号的声音,听多了以后,我紧绷烦恼的心灵也开始感到疲倦。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不喜欢大海的声音,但有时候,特别是晚上,它是精神上的一个负担。
“搞定了,他叫我们送她回家。但不是今天晚上,而是明天早上。”
吉伯特本来也乐于收集石头和采摘野花,但每次他穿着那双皮底高档皮鞋爬上岩石冒险,都会马上摔下来。后来他从渔人商店买了几双橡胶底的帆布鞋,但爬起岩石来仍然跌跌撞撞。他当然不敢下海游泳。不过他会锯些木头带回来,这项活动对他来说是有象征意义的,也带给他很大的满足感。他继续整天忙着各种自己发明的家奴活动。他把珠帘子洗刷一遍,除去珠子上微黏的垢迹(垢迹是我早已习惯了)。就这样,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段短暂时光,沉浸在各自的幻想里,倒退回一种原始简单的生活和近乎恋物的私人执迷里。
“真怪,为什么不要今天晚上?难不成他要上木工班的课!”
我每天游泳,有时在太阳下,有时在雨中,并慢慢感觉到海水就像渗入了我的皮肤。有太阳照耀时,我喜欢坐在屋边的岩石上消磨时间。吉伯特常常注意着大门外的动静,有事没事都去看看信箱,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来访,哈特莉也没写信来。我又恢复了收集石头的旧习,会在一些小水坑里或被海潮冲刷的岩缝里捡出石头,带回草坪。吉伯特帮我把石头砌在草坪的边界。这些石头质地密致,各有各的颜色花纹,非常独特、唾手可得。它们有些漂亮又简单,浑然天成,非任何艺术家能创造:有浅灰色带窗花线条的,有黑色交织白色十字的,有棕色带紫色椭圆纹的;有带斑点的,有带条纹的,并且都因为历经大海千百万年的抚摸而极其光滑。被我带入屋里的石头愈来愈多,有些躺在桃花心木书桌上,有些躺在卧室的窗台。
“他想假装不在乎。他想表明,主导权是在他手上。那更好。这你就可以有多一点时间可以写信。我们最好是在出发前先把信送到他手中。”
就这样,我的生活展开了一段奇怪的时光,现在回顾起来,我对这段时光还有着乡愁般的怀念。但之所以会如此,也许只因为那是可怕的暴风雨来临前的一段平静时光。我甚至相当欣赏吉伯特的家奴身份。在目前的阶段,他对我是有用的,稍后更是少不了。吉伯特帮我打扫房子,甚至清除浴缸的水垢。我让他为我做饭,容许他采取一种折衷于我和他之间的烹调风格。我无法把他提升到我的简易高度,而且勉强他这样做也很残忍。吉伯特当然不认为配着吐司、香蕉和奶油吃的烤沙丁鱼是合宜的午餐,同样的,我对他丰腴肥腻的法式料理也不以为然。我们大啖蔬菜沙拉和新鲜马铃薯,这是我最爱的饮食之一(现在杂货店里有卖莴苣和嫩马铃薯了)。我让他自行调制蔬菜汤和蔬菜锅,又教他日式油炸馅饼。他一学就会,而且青出于蓝。我甚至让他烤蛋糕。他替我到村子采购,又从雷文饭店带回来西班牙葡萄酒(他向饭店的人自称是我的管家)。晚上他睡在楼下房里那张弹簧坏掉的沙发上。那沙发很潮湿,但我让他用我的热水袋。
“唉,詹姆斯,我……”
“好吧,你被收留了。”
“不要想东想西了。曲奇饼干碎掉了,碎掉了,碎掉了。[9]”
“对,求你俯允,老爷。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住在那狗屋里。”
“什么意思?”
“你想当我的家奴?”
“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更易。”
“对,我可以帮你煮饭和打扫,做些打杂的工作,有何不可呢?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归属某个人,我指的是严格意义、法律意义下的归属,就像动产一样,没有任何权力可言,也不会带来任何麻烦。我常常觉得自己有个奴隶的灵魂。说不定我前辈子是个俄罗斯的家奴。”
***
“为我效劳?”
菲奇先生阁下:
“不,不,我谁也不怨,不管是命运、上帝还是我自己。人生就是一场战争,你必须学会怎样去打这场仗。她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愿意关心我,与我分享一栋房子真是不可思议;房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我们一起挑的,就像真正的夫妻那样。不,我不是为她而来的。你对我来说总是一块磁铁,现在我老了,不再在乎别人[1]怎样想或怎样轻视我。总是值得一试,我只后悔年轻时没有更勇于争取。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向知道。对,你是鄙夷它,你是觉得恶心,但每个人其实都应该因为被爱而心生感激。反正目前我也没戏可演,就想不妨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你会让我待一阵子。让我为你效劳。我无法一个人住在没有莉齐的屋子里,每件事物都会让我忆起……”
这不是一封容易下笔的信。我只是想借此信厘清一些事情。我最需要说明的是,尊夫人留在我家里,并不是出于自愿。如果需要证据的话,她没有把手提包带在身边,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能够诱骗她上车,是因为我告诉她提图斯在我家里(事实如此)。她到了以后,我就把她锁在房间里。所以如果阁下想控告我“绑架”她,那是也合理的。她未尝停止过要求我让她回家。毋庸说,我与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指没有发生苟且之事)。她彻底而坚决地拒绝我提出的一切建议与计划,一心就只想着要回家。因此在此一事件中,她是绝对无可归咎的。对于这一点,我的两位朋友奥皮安先生与阿尔伯洛先生,以及我的堂弟阿罗比将军,皆可以作为见证人,他们在事情发生的全程都住在我这里。
“我想你认为我该负责,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来的吗?”
再多的道歉与解释都是于事无补。我一直处于一种幻想状态,唯其如此,才会带给尊夫人与阁下许多困扰,我为此深为懊悔。我的行为并非出自恶意,而是出于对往日感情的缅怀,如今我已明白,这种感情属于从前,与现在的一切都不相涉。也许值得补充的是,自少年时代以后,我与尊夫人就未曾谋面或联络过,而我们最近的重逢纯属偶然。
“不,我不是……”
由于认定阁下是明事理和公正的人,我深信阁下是不会对完全无辜的太太施加任何惩罚的。这一点,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敝堂弟和两位朋友,都深感关切。无论言语或行为上,尊夫人都绝对忠诚于阁下,值得阁下的尊重与感念。至于我本人,想必阁下已经感受到我让自己有多丢脸,更不用说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愚蠢。
“她不在这里,如果你就是为此而来的话。”
查尔斯·阿罗比敬上
“所以我决定来这里,我有一种驱迫感。我想来告诉你有关莉齐的事,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她病了,我是指她的脑袋生病了。她又再次疯狂地爱上了你,这是一种宿疾,我本来就担心会复发。她的症状就是受不了我。看来我们的同居乃是一种不牢靠的神迹。不管怎样,我们之间结束了,我们的田园诗过去了,我们的房子垮了。我被炸得飞了出来。她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詹姆斯说得没错,班要我们第二天才送哈特莉回家对我确实有好处,因为这封信花了一整个晚上才写好。那确实是封难下笔的信,而我对它最后的样子也谈不上满意。我的初稿要更为好斗,但詹姆斯向我指出(我把初稿拿给他看过),如果我在信中指控班是个欺凌弱小的人和暴君,那就表示哈特莉曾经在我面前说他坏话。而这样一来,我说哈特莉“绝对忠诚”于他的说法也站不住脚了。不过,把指控他是个暴君的一段话删除,我又等于是缴了械,完全失去了自我辩解的余地。不过用不着詹姆斯提醒,我也深知,换成是别的时代,我和班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都是非得进行生死决斗不可的。我稀薄的“道歉”也是斟酌许久才写出来的,因为个中分寸非常不好拿捏:一方面要姿态低得让班觉得我是在道歉,但又不能低到让他觉得我好欺负,想要再来找我麻烦。我唯一能期望的,只是班的罪恶感会削弱他的暴力本能。我在信中之所以会华而不实地提及“敝堂弟和两个朋友”这一节,是詹姆斯的主意,不过有关哈特莉遭软禁期间他们“全程”在场一节(当然是假的),则是我自己的主意。詹姆斯认为,如果我在信中隐约提及一些较超然和较有头面的第三者在场,班说不定会因为他受的委屈有见证人而释怀一点,事后对哈特莉的态度也会比较克制。但我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会怎样对待哈特莉,关起门以后就是随他自家高兴的事。詹姆斯没有再提出要跟哈特莉谈谈的要求。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吉伯特在大约晚上十点把信投进“尼布利特”的信箱里。
“所以呢?”
我在哈特莉房间待了一下。告诉她第二天早上就会送她回家。她点点头,眼睛眨一眨。我问她是不是愿意下楼和大家一起用晚餐。她婉拒了,但我反倒松一口气。我没有再问她是否为可以离开而感到高兴。我们坐在地板上玩了一会儿扑克牌,那是我们少年时代自己发明的玩法,类似于“呼同牌戏”[10]。屋里每个人都是早早上床就寝。
“亲爱的,莉齐离开我了。”
[1] 指查尔斯。
“有什么就说吧。”
[2] “阁下”是尊称,表示提图斯知道眼前是个名人。
吉伯特全身湿答答的。
[3] 卢比坎河在罗马共和国时代为山南高卢与意大利的界河,公元前49年恺撒冲破不得越出所驻行省的法律,渡河宣告与罗马执政庞培决战。“越过卢比坎河”作为成语,意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我带他到厨房。刚才我一直在厨房里吃巧克力消化饼干,喝阿华田。我这段过渡时期的特征就是,每天从早上十点半开始,我就不停地吃点心,持续一整天。小红室里的壁炉熊熊燃烧着,也将一点摇曳的火光投入被雨水遮蔽的厨房里。
[4] 希腊神话中巧匠代达罗斯之子,与其父双双以蜡翼粘身飞离克里特岛,因飞得太高,蜡被太阳融化,坠爱琴海而死。
“我可以进来吗,影子国王?雨水滑到我脖子里了。”
[5] 这是个拉丁文的迷信用语,意思是但愿不是真的。
“那你来干吗?”
[6] 古罗马诗人。
我装出一副惊讶和恼怒的样子。
[7] 英语中堂兄弟与表兄弟是同一个词。
过了不久(我指一两天),吉伯特就像鬼魂般出现了。为什么我看到面带紧张微笑的吉伯特,看到他停在堤道尽头的黄色轿车时,并没有感到惊讶呢?这是因为,在我订定的计划里,非常巧的就包括像吉伯特这样的助手,而我知道他也一定会乐于配合。“莉齐呢?”“她没来。”求之不得。雨还下着。
[8] 哲学家罗素质疑归纳法的论证——鸡看到农妇每天都来喂它,就“归纳”出农妇走向它就一定是喂它,没想到有一天她走来却是要把它宰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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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美国歌谣“曲奇饼干碎掉了”的歌词,中译文是按“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的节奏仿译。
在上述那个晚上,我回到家已经疲累之极,马上就寝(我没有吃那罐韩国蛤肉,稍后就扔掉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醒来,当时窗外下着雨。多变的英国天气又换上新装。大海被一层清晰的灰光和如注大雨笼罩。每颗雨滴都看来清晰分明,有如珠帘子上的珠子。在雨水拍打下,屋子机器般嗡嗡作响。起床后,我到厨房泡了茶,低着头,蹒跚地踱来踱去,样子像只阴郁的野兽。我并不好奇“尼布利特”在我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历史。然后我走进小红室,坐下,头仍然低着,不想被雨天早晨的光线照到。我想,大概我已成功地把哈特莉和丈夫的关系推到了一个危机的处境。所以,除等待以外,我显然什么都不必做。她肯定会来的。但……如果她不来呢……那我……那我将会把另一些正在静静构思中的计划付诸行动。我不会智力穷尽的。我会等待。这种思绪把我带入一种不自在的平静里。
[10] 一种儿童玩的简单牌戏,玩者各自将手中的牌一张张发放桌面,抢先认出两张相同者即呼“同”,桌面所有牌便统归先呼者。
下面的文字是稍后写下来的。我现在打算做的是更深刻地反省和更有系统地回忆,而不只是写日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纷至沓来,不容我有太多时间写日记;不过,待会儿各位读到我这段日子的记述,也许会觉得有点过场的味道(甚至是喜剧性的过场)。这本小说体的回忆录(它终于变成这样的东西了)如今看来相当精确和忠实,至少有关事实的部分是如此。(但诚如詹姆斯会说的,什么又是事实呢?)也许是一种专业的天分吧,我对于对话的记忆力特别好,所以,如果我与哈特莉在烛光中的一番谈话有录音记录,我深信录音的内容将与我的记述相差无几。我的记述固然经过剪裁,但没有漏掉任何重要的部分。事实上,记录在这本书里的许多对话,不管是已经记下还是将要记下的,都是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