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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我发觉自己躺在岩石上。我张开眼睛,看到一颗星星。我做了一个奇怪熟悉的梦,但这个梦又是我以前没有做过的。我梦见詹姆斯用嘴亲吻我的嘴。我意识到那颗星星和一件奇妙的事:我正在呼吸。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是一件天大的事,类似一个宇宙的移动,是自然的,却又是神奇的。缓慢、温和、深邃、决定性的,我正在呼吸。我感觉疼痛,但也感觉自在,就像我是超然于自己的疼痛之外。我闭上眼睛,继续呼吸。

***

声音混杂,然后在混杂的声音中,一些人声分离了出来,然后我辨识出哪个人声是哪个人,然后我知道了自己人在哪里。我躺在拱桥前面一点点的一块平坦岩石上。我同时记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到有人在咕哝(大概是佩里),有人在啜泣(大概是提图斯或莉齐)。然后是詹姆斯的声音:“回来,别当懦夫。”另一个声音说:“他好像有呼吸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们我没事了。但我真的没事了吗?我构思了一个句子,觉得自己很容易就可以说出来:我完全没事了,别慌张。奇怪的是我不愿意说出来,感觉上要说出来很困难。我意识到自己的嘴巴是张开的。我运用意志力把嘴巴合起,再张开,说出“我完……”两个字,然后就说不下去了。我继续呼吸。

被推的一刹那,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仿佛各自体验到各自的绝望感。我的背和腰感受到一只手的推力,它来得又突然又凶猛,毫无疑问是蓄意要把我推下水。我双手伸出,想抓住什么,却是徒然。我的脚在要离开岩石的时候微弱后蹬,想挽回些什么,但当然已经太迟。随即,我整个人就落入虚空中,头下脚上往下栽,就像头和肩膀灌满了铅。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的头部是脆弱的,感觉到我的手正要试图保护它。我的身躯激烈扭动,想把方向感找回来,却一点用也没有。在仲夏夜晕开的暗光里,我清楚看见乳白色的卷浪就在我下方,它们在密闭的洞窟里形成一个特殊的螺旋形状。接着我就完全落入水中,水的彻骨冰冷带给我额外的震撼。出于泳者的本能,我试图要调整方向,但我的身体却意识到,在这个漩涡里,游泳是不可能的。当我抬头去看那个暗绿色的半透明圆顶时,感觉脖子像是断掉了。我吞了很多水,全心全意只想着要再呼吸一口气。同时我还是能想到一件事情:我的末日到了。我奋力跟那个似乎准备要肢解我的旋转力量搏斗,全身都在搏斗,尽管我的身体早已被水流鞭打得失去知觉。接着,我的头猛烈撞击在光滑的岩石上。我昏了过去。

有人说:“谢天谢地。”

既然我能够记述这件事情,当然就表示我活了过来。但我不敢奢望能够把当时的感觉完全传达出来:有多漫长、多恐怖、多无望。那是一种最纯粹的绝望状态。摔落是小孩恐惧的,是大人害怕的,它本身就是一个死亡的意象:身体完全丧失了防卫性,袒露出它的脆弱性和有限性。即使只是走路不小心摔倒,也足以带来片刻的恐怖感,摔跤者会在这片刻之中意识到:我是无能为力的。他被一股机械性的力量攫住了,只能无条件接受这力量的必然过程与结果。虽然前后不过一秒钟,但它给人的感觉却是漫长的,像是可以无限延伸似的。掉入完全的虚空中当然又是所有恐怖事情中最恐怖的一件(这是我坐飞机时常常想像的):在这种情况下,手、脚、肌肉这些熟悉的身体自卫机制一下子都变得不管用,而在强烈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固体对脆弱可碎的人类躯体的敌意也不再受到拘束。

声音继续在交谈。

我本来离房子还很近,但随着往圆堡的方向走,我走进了较幽暗的环境里。云完全暗了下来。月亮变小了,也变得亮了一点,但还不是辐射状的。我仍然听得见莉齐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就像在呼唤我。叮当叮当铃儿响,叮当叮当铃儿响……我在岩石之间蹒跚爬行,走的是一条我已相当熟悉的捷径。走到米恩大汤锅上方的岩石拱桥时,我停了下来,一如往昔地探身去看下面那个四壁光滑的洞窟,看那些竞相涌入的海浪呼啸着在洞里相互摧毁。似乎有一道光直接从洞窟的深处喷射出来。我把头探得低低,洞窟里的水犹如一面位于深处的暗绿色镜子。然后,突然间,有谁走到我后面,一把将把我推出拱桥。

“我想现在可以移动他了。”

之后,在那恐怖事件还没发生以前,黄昏静静地破开了,或者应该说是静静地晕开来,而就像任何一个兴高采烈派对的最后阶段一样,场面变得一团乱。不过也许只是我记忆里才这么乱。岩石表面覆盖着一些光,但我已记不起来光源是在哪里。也许是云仍然释放出光。一个月亮出现了,形状随意而有斑点,又大又苍白,就像是一团云。在岩岸上溅开的凶猛浪花看似是会发光的,我四处找莉齐,因为她不见了。每个人似乎都在岩石间里走动,手上都拿着酒杯。一只猫头鹰从内陆某处鸣叫,而我的客人们间歇性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同样遥远、脆弱和空洞。我也想找到詹姆斯,因为我觉得先前也许对他太粗鲁了。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又不确知是什么,只知道是关于爱丝蒂尔婶婶的。她照亮了我的童年。的确是爱情的烦恼[4]。我走到“小悬崖”,观看下方拍打的海浪。天上响起轻轻一下雷声。我看见海面上带着白冠毛的海浪。此时,吉伯特咿咿呀呀的男中音在不远处响起。别走,秀丽的水仙女,我们来玩躲猫猫,躲躲躲。再一会儿,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提图斯演绎“海泽尔顿的乔克”的歌声。这些酒醉歌者的自得其乐让人觉得既荒谬又感动。然后我终于听到莉齐遥远的声音,她正在唱“五噚深处”。我仔细倾听,但还是辨别不出方向,因为海浪的汹涌伴奏声着实太大了。然后意识到,她的歌声奇怪地是带着回声的。感觉上就像经过扩大似的。我猜她一定是身在圆堡内。

“但如果他有骨折呢?”

我从岩石上爬下草坪的时候,詹姆斯意识到是我,坐了起来。我在他附近坐下,但没有看他,倒是他转头望着我。过了一下子,他伸手碰碰我。我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歌声终止了。

“我们必须让他暖和起来。他不能留在这里。”

莉齐早唱完“你是否知道”,正在唱的是“皮卡第的玫瑰”。这歌是爱丝蒂尔婶婶从前爱唱的,她坐在“拉姆斯登”起居室的钢琴前自弹自唱。这个回忆让我心痛,忽然想到莉齐会唱这歌,说不定是应詹姆斯的要求。然后我又记起,自己曾经对她说过我喜欢这首歌(但没说原因)。这么说她是为我唱的。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一阵子。然后他们又争论是不是有办法制造一个临时的担架。最后,他们决定用一张毯子把我包起,抬我回去。他们抬着我走过岩石的路程是个噩梦。我想说我走得了,但却只发得出一些呻吟声。我身上的所有疼痛此时都到位了。我头痛得厉害,而移动也让我眼冒金星。我的一只手臂也痛得要命,就像是牙疼。我怀疑手臂是不是断了,骨头正要刺穿皮肤出来。我的背部也有一大片剧痛不已。抬我的队伍出奇的没效率和混乱,不断争执该走哪条路线,一再让我从毯子中滑出,撞在岩石上。

过了片刻我就站起来,往“什鲁夫末端”走回去。它看起来不寻常的亮,就像间娃娃屋。吉伯特一定是用我的钱买了更多的油灯。有些灯光落在草坪上。我走近时,莉齐仍在独唱。让围绕她四周的男人呆若木鸡。佩里现在已经很醉了,站在厨房后门边交抱着手,随歌声摇摆身体。吉伯特交叉双腿坐在椅子上,多愁善感地微笑着。提图斯跪着,嘴巴张开,眼睛瞪得大大,脸上流露出激动快乐的表情。起初我看不到詹姆斯,过了一下才发现他就在我下方,斜倚在草地上。好个家庭派对。

好不容易回到厨房,他们以难以形容的笨拙脱去我身上所有衣物,用毛巾为我擦干身体,再帮我穿上一些干净衣服。接着又争论是应该给我喝汤、喝白兰地还是吃阿司匹林。好不容易他们才终于想到应该再生个火,却又找不到干木柴;等找到干木柴又找不到火柴。最后,我终于被移到小红室的壁炉前面,躺在一些垫子上。随着身体变暖和,我的疼痛也减轻了。接着,就在我要睡着前,我才记起这不是意外。是有人蓄意推我下水。

这是个多么古怪离奇的黄昏啊,充满了快乐的幻影,就像由忧郁的精灵所举办的假面舞会。但我能不到那栋房子去吗?能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能不像一阵暴风狂吹进去吗?能不像雨或雷一样打在他们身上吗?

这里必须记下一件我稍后才想起的事情。想到的时候,我还怀疑那只是个梦。被抬回家当晚,我躺在小红室的地板上,身上盖着层层叠叠的毯子,房间里因为壁炉的火光而影影绰绰。我突然有一种紧迫感,觉得必须赶在有谁走进房间来之前把一件极要紧的事记下来,我觉得,这事马上就要从我记忆中消失了。我爬起来,跪行到桌子边,拿到纸和笔,写下那件我认为绝对不可忘记的事。我写的东西有半张纸那么多(也许少一点)。我写得很快,可是就连当时我也没有把握自己记住了所有的事情。我小心把纸折好,藏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这些——也就是我写下一些东西和把纸藏起来——是我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的,却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我想不起自己写了什么,也想不起把纸条藏在哪里。我仔细搜索房间,却一无所获。因此,说不定整件事情只是一个梦。尽管如此,如果我真的写下什么的话,我毫不怀疑会是与什么有关:当然是有关凶手的身份。

莉齐一下子就站起来。我现在看得见吉伯特了,他从上朝下向莉齐伸出一只手。我留在原处不动。

***

“莉齐,回来,我们想听你唱‘你是否知道’[3]。”

“我到底是怎样脱困的嘛?”我问莉齐。我坐在小红室的扶手椅里,喝着茶,吃着涂了鳀鱼酱的吐司。

天几乎已全暗了下来,但海面上空仍有微光:已下山的太阳仍然照亮着白云边际,而白云的反光则像苍白的油灯般,洒落在竞相向岩岸奔驰的海浪。此刻正在涨潮。

一个很生气的医生在凌晨两点来过一趟,把我弄起来检查了一遍,然后宣布我没有大碍。他说我没有骨折,只是受到惊吓。我需要休息、保持温暖,还有就是以后喝太多酒的话就别到岩石带闲逛。那时我的头脑还相当混乱,却看得出来,没有人知道我的落水不是意外。

“莉齐,莉齐,你在哪里?”是吉伯特的声音。

现在大约是早上十点。天气再次变得非常热,不时传来雷声,比以前更响更近。屋里的人先后来看我,问我觉得怎样,又庆贺我死里逃生。不过他们的道贺里又透着一点冷淡的味道,也许他们觉得昨晚情绪已耗得够多了,今天不妨节省一点;又也许是他们同意医生的观点。我稍稍感觉到,他们真的是认为我的愚蠢替别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基于某种直觉(内容我还没有时间细究),我决定不披露我的坠海不是出于意外,至少暂不披露。

“会。”她执起我的双手亲吻。

再过一会儿我就必须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没能找回那张珍贵的纸条,我固然感到遗憾,但对于凶手是谁,我却是别无怀疑。

“你会吗,莉齐宝贝?”

“詹姆斯认为是一个怪浪把你卷回岸上来的。”莉齐说。

“你不是有很高的智慧就是在撒谎。你肯定是醉了。”

莉齐的脸像是辐射着光,一头毛茸茸的长发纠结而浓密,像棵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她穿着条纹衬衫和亚麻布裤子,裤管齐膝剪断。虽然变苗条了点,但这样的装束还是让她显得太丰满了。她的皮肤泛着健康的色泽。大约只有密布她眼睛四周的细纹可以让人猜到她的年龄。她和屋里其他男人不同,并没有表现出隐约的气恼。因为我的意外是以喜剧收场,所以她乐于回顾,我的死里逃生也更让莉齐觉得我是属于她的。

“对。但她不一样。当你感到对一个人的爱满溢到生命的杯沿,你就会感到完整,同时感到自由。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怎样,莉齐,但可以肯定是和她有关。我对她的爱是纯粹的、无私的。它是无所求的。你对我的爱会是无所求的吗,莉齐?你会什么都不要求我吗?会只是因为爱我而爱我吗?”

“不可能是那样,”我说,“那洞太深了。是谁把我拉起来的?”

“但爱不会是单方面的。”

“每个人都有出力。一听到你喊叫,我们就聚集过来,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当时提图斯和詹姆斯正把你从拱桥抬到那块平坦的岩石,吉伯特和佩里格林在旁边帮忙。”

“亲爱的莉齐,我今天晚上因为她而有一种被爱充满的感觉。”

“我想不出他们两个能帮什么忙。奇怪,我不记得自己落水时有喊叫。”

“查尔斯,要么你是有着非常高贵的情操,要么你就一定是疯了……”

“医生说你可能不记得意外刚发生前和刚结束后的事情。这叫震荡效应。因为脑子来不及运作造成的。”

“她是真的爱我……”

“记忆会恢复吗?”

“就连她又老又丑甚至一点都不爱你,你也……”

“我不知道,他没说。”

“她会来我这里的,一定会的。她会一直与我同在,而她来我这里只是回家。我觉得,我之所以会退休,之所以会搬来这里,全都只是为了她。我很多很多年前已经把生命的意义交付给她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记得被抬回屋子的过程。我想我在途中被碰撞的瘀伤不会比在水里少,老天,真要命。”

“那是封蠢话连篇的信。像疯子一样死命抓住对方才是我唯一了解的方式。”

“对,真可怕,你就像一个湿透的大帆布袋,好重。我们几乎让你掉到岩缝里去,不过那是后来的事。”

“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像你在信中对我说的,让我们以一种自由开放的方式相爱吧,自由又独立,而不会像疯子一样死命抓住对方……”

“后来?”

“你总是想拥有一切,查尔斯。”

“你不记得詹姆斯替你做人工呼吸?”

“莉齐,亲爱的,你在哭吗?别哭。我是爱你的。让我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继续爱着彼此吧。”

“啊……嗯……有点印象……”

“唉,我亲爱的……”莉齐抚摸我的头发,非常温柔,就像是抚摸一个小孩或一头宠物。

“我们还以为你死了。他花了近二十分钟才让你的呼吸恢复过来。可怕极了……”

“那不是可怜……那是一种崇高得多也真纯得多的东西。啊,莉齐……我的心可以为之而碎……”我把头靠在膝盖上。

“可怜的莉齐。不管怎样,我还活着,准备好把麻烦带给每个人。对了,你们晚上睡哪里?这地方愈来愈像雷文饭店了!”

“我知道……你是可怜她。”

“我睡中间房间的沙发,詹姆斯睡你的床,佩里睡书房,吉伯特睡饭厅,提图斯睡屋外。屋里的垫子刚刚好够用。”

“它必然是真实的,不可能是一场梦。至真至纯的爱可以让它变成真实。”

“他睡我的床!”

“哪怕那是……不真实的,只不过是一场梦?”

“他们认为无法把你搬到楼上。再说这里好歹还能生火……”

“她……莉齐,她长得很漂亮。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当你必须去守护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要守护她对抗一切的伤害与黑暗,要像上帝一样把她更新……”

“詹姆斯怎么还没来看我?”

“她真的像罗希娜说的那么丑吗?”

“我想他还在睡。他看起来很累。”

“爱……”

“我很抱歉扫了大家的兴。我还记得昨晚你唱了‘你是否知道’。”

“她爱你吗?”

“我当时就希望你会听到。唉,查尔斯,我……”

“她会离开丈夫到我这里来的。他是个坏透了的人,而她恨他。”

“莉齐,现在别谈这个……”

“但她是有夫之妇。”

“你愿意娶我吗?”

“莉齐,我真的觉得自己爱你,但是一种不同的爱。我被她绑住了,对,绑住了……那是绝对的。”

“莉齐,别这样……”

“罗希娜说你打算娶一个留胡须的女士,你则说你重遇一个以前认识的女人,又说你在信里对我说的话是个错误……”

“我可以为你煮饭,当你的司机,我爱你,我脾气好得很,一点都不会神经兮兮;如果你只是需要护士的话,我也可以当你的护士……”

“我不记得你知道多少。”

“那只是玩笑话。”

“他在信里说了一些。你告诉我全部的故事吧。”

“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是真的在乎我的。”

“那是不可能的。我对那个非常不快乐的人早有承诺。她早晚会回到我身边。吉伯特没告诉你吗?”

“那时我是在做梦。我告诉过你的。我爱着另一个人。”

“我在听!”

“难道那不是个梦吗?”

“别管这个了。你听好。听好,莉齐,你听好……”

“不是。”

“挡风玻璃?”

“但她走了。”

“我忘掉的事情太多了。连挡风玻璃被砸破我都忘了。”

“她是走了没错,但是……莉齐……我得到了一个奇怪而奇妙的信号……道路突然间……打通了。”

“你要求过我的,你忘了?”

“看,下雨了。”

“莉齐,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让我们——就像我昨天说的——以一种自由的方式爱着彼此吧。”

“我想常常在你身边。”

“如果你去找她,就永远不会想再看见我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你想得到什么?”

我突然想到,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哈特莉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会马上带她远走高飞。我会把她藏起来,会跟她一起藏起来。

“对,直到永远。”

我们不会一起外出。不会去巴黎、罗马或纽约。那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不可能把哈特莉介绍给西德尼或弗里齐或时髦得像个王妃的珍妮。我甚至不可能带她一块与莉齐或佩里格林或吉伯特共进晚餐。在这个意义下,她是不可归类的。我们会单独住在一起,静悄悄住在英国某个地方,最有可能是乡下,是一栋海边的小房子。她会帮我缝衣服、买东西,我则会从事园艺、漆房子和其他我期望了一辈子的各种事情。我们将静静爱惜着对方,将生活在一个美善、不受污染、不受打扰的空间里。我会当个平凡人,加入到平凡人之间。我将会得到休息,老天,我是多么渴望休息。我人生的首与尾将因此连接起来,那是命定的,也只有那样才是正确的。

“莉齐,你是我的好朋友,对不对?”

我当然没有向莉齐透露上面的想法。她最后走出厨房。但我看得出来她并未失去希望,并未完全相信我有关哈特莉的一番话。佩里格林、吉伯特和提图斯都探头进来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提到要走。看来假期还在持续。还会提供什么其他的乐子呢?我问吉伯特现在詹姆斯怎样,吉伯特说他还在楼上休息,似乎是累得不可开交。他可能在岩石上的时候着凉了,当时为了抢救我,他不得不靠在我湿答答且全无生命气息的身上。

“亲爱的,甜心,你醉了!”

下雨了,闪着银光,笔直下落,就像一根根钢棒在击打大地。雨哗啦哗啦打在屋子和岩石上,让大海一片斑斑点点。雷声起初极大,就像一部大钢琴从楼梯上滚下来,稍后变为低沉的隆隆声,几乎被雨声淹没。闪电接连不断,所形成的光幕让草地呈现一种苍白的绿,让岩石呈现一种耀眼的赭黄色,黄得就像吉伯特的车子。我从扶手椅站起来,说想上楼看看詹姆斯,却被告知他还在睡。吉伯特向我报告,雨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渗进来,沿楼梯一直流到浴室里。我一路走到厨房,然后开始觉得头晕眼花。我的身体瘀伤得厉害,现在感到极度的冷,所以我就回到壁炉边。午餐时间我喝了些汤,然后说我想单独休息一下。我坐在扶手椅里,身上盖着几条毯子,开始思考。雨声大得淹没了海浪声。

“莉齐……”

谋害我的人当然是班,没有别的可能。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就是“我会干掉你”吗?让我特别有把握的是,岩石拱桥是个绝佳谋杀地点这件事,就是我自己提醒班的。在岩石拱桥对峙那次,我曾有推他下海的冲动,而他也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当时是隐忍了下来,但事后却愈想愈不甘受辱。他的行动是有预谋的吗?他是躲在岩石拱桥的附近等我出现吗?还是他只是来岩石拱桥缅怀旧恨,却碰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管怎样,他一定早有杀我之心。我的死里逃生可说是侥幸,但对他来说却是大不幸。

他们继续唱个不停。我们都醉了。吉伯特做了一道很棒的沙拉,又摆面包、起司和樱桃。提图斯看来快乐极了,坐在人群中间,莉齐则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喂着他吃樱桃。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在村子另一头那个混浊的房间,想到哈特莉正一遍又一遍说着:“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又再多喝了几杯。我们的酒绰绰有余,都是吉伯特用我的钱买的。天正暗下来,等他们唱完“与主同住”和“主所赐日子的尽头”两首歌,大家就走到草坪去。詹姆斯砌的石头图案早被不小心的人绊得乱七八糟。我想私下跟莉齐说说话,就带她到岩石上,走了一小段路,在一个看不见屋子的岩缝里坐下。她马上给了我一个干巴巴而吸附力强的吻。

但我要怎么做呢?在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有人想杀你,你会怎么做?我不能诉诸法律,而这不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我不能在法庭上指控哈特莉的丈夫,或是让法律的庸俗介入我的事情。我也不打算带着一群朋友去找班算账。我想找他单挑,这不但可以带来快感,也可以洗雪上次在他家流露的卑屈形象。我必须利用我现有的幸存者身份——一个有道德理由怒吼的幸存者——做些什么。这也是我对莉齐说我得到了一个奇怪而奇妙的信号的意思。诸神保住我小命的同时也为我开启了一扇门。

到我决定好要把电话机装在哪里的时候,厨房里一伙人已经齐唱起“樱桃熟了”。

问题是一样的,只是形势变得不同。我必须把哈特莉带走,带到我身边,唤醒她,让她为可能的自由颤抖抽搐。我如今已明白,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独处是个关键。对,独处,我必须与她独处。当她被我软禁时,因为屋里还有其他人,她一定感到非常屈辱。绝对不会再有旁人了。我必须让她知道这点,让她知道她是用不着活在我那个有威吓性的大世界里的。国王想娶一个乞丐小姐为妻,不是得先要让自己变为乞丐吗?我也要变成卑微,因为这样才能治好她的卑微。这是她自由的先决条件,为什么我当初没看到这点呢?我最后一定会看到她那张脸发生变化的。事实上,在我对未来的想像里,哈特莉将会因为与我在一起而重新变得美丽:就像一个从集中营释放出来的囚犯那样,起初看来苍老,但经过休息和补充营养,很快就会再次回复年轻。痛苦和焦虑将会从她的脸上卸下,让她再次变得静谧和漂亮:我看得见她那张回春的脸像明灯一样照耀着未来。我离开剧院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孤独,而现在,孤独就以比阿特丽丝的形式等在我的前面。只有在其中,才会存在纯粹无瑕的快乐。其他我曾经追逐的一切,如今都证明不过是一些鬼火或一种扰乱。要找到最真实的伴侣,就必须找到一个可以带给你纯粹无瑕快乐的人。

“你不是想要装电话吗?我来替你装。”

但我马上得面对的问题却是技术性的。要怎样带她走呢?等待她自己想通这个方法已经过时了,因为我必打铁趁热,使用班送给我的新武器。这次我采取的做法将不是绑架而是炮击。首先我会写一封信给哈特莉。然后我会找提图斯陪我一起去她家。我凭什么认为班会让我们进门呢?因为他怀有罪恶感和恐惧。他想要摸我的底牌。他怎么知道我没有证据?怎么知道我没有目击证人?想到这里我停住了。对,为什么没有目击证人呢?我大可以告诉他我有证人!我甚至可以要求某个人(吉伯特?佩里格林?)假装看到一切。这足以把他唬住。为什么我不能以此作为要挟,要求他放哈特莉走呢?我只要他说出这两个字:走吧。这不是他本来就极有可能说的两个字吗?在哈特莉被绑架以后,他一直保持沉默,这不就表示,他不是真的那么渴望哈特莉回家的吗?只要他点头同意,锁链就会断开,我的天使将可踏入自由之中。另外,如果我能让哈特莉相信丈夫是个杀人凶手,她说不定就会因为震惊而有所醒悟。要是我手上有一点真凭实据就好了。老天,我藏得天衣无缝的那张纸条到底放在哪里?

“电话?”

对,最重要的是尽快行动,赶在班还没有镇定下来以前行动。他一定仍然处于相当忐忑的状态,尽管此时他应该知道,他谋杀名人查尔斯·阿罗比的行动并未成功(收音机和电视都没有这方面的新闻)。但很清楚的是,除了写信给哈特莉以外,我不可能在詹姆斯和莉齐还留在这里的情况下有所行动。要莉齐旁观甚至协助我拯救哈特莉,对她都是不公平的。至于詹姆斯嘛,他只会用一些道德论证来混淆我的思考。所以我非先把他们两个打发走不可。吉伯特和佩里格林短时间内对我应该还有用处。提图斯更不在话下……

门铃此时又再响起。这一次会是哈特莉吗?唉,真的是吧。

想到这里,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一直都严重误解了提图斯的角色。他真的是可以嵌到我梦想的那个两人世界吗?不,那不是必然的。人们把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视为很不同的关系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把我与提图斯的关系视为一种独立的关系,而不是一种依附于我和哈特莉关系的关系。提图斯自己就曾指出,他希望这样。再者,我一直认定,哈特莉会希望提图斯在我们的两人世界里有一席之位。这也是个错误的假设吗?差不多就在这时候,提图斯从后门走进厨房。

“这是你的皮箱吗?我们在外面看到的。”

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和提图斯单独深谈,我为此责怪自己。撇开哈特莉的关系不谈,我对这个孩子是有着绝对的关爱,因为他名副其实是“神赐”的。至于我能把“父亲”的角色扮演得有多好,还需要时间观察。不过我现在已注意到,吉伯特(甚至佩里格林)都是用相当不同的眼光看待我与提图斯的关系!

“吉伯特!”

在我思索的这段时间,雨停了,太阳勉力从深灰色的厚重云堆间照耀湿漉漉的大地。草坪里一片水汪汪,一块块岩石湿得像海绵。我听见吉伯特和莉齐在楼上扯着喉咙说话,前者站在阁楼里视察屋顶,后者在浴室里用拖把揩抹积水。提图斯走入厨房的时候,我决定带他到外头去谈话,一来不被别人干扰,二来可以保障隐私。我的体力恢复不少,眼花的现象也不复见。但在岩石上慢慢爬行的时候(提图斯不时会扶我一把),我还是觉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到达米恩大汤锅上面的拱桥时,我几乎无法一个人走过去。那个晚上,我是怎样逃出那个深洞窟、那些光滑的岩壁、那些狂暴的海水的呢?

“宝贝,你来啦!”

岩石开始在太阳的照晒下冒出水汽。到处都像是有热泉水涌出。我们坐在一块可以眺望雷文湾的岩石上,屁股下垫着毛巾(细心的提图斯从厨房带来的),地点离我和詹姆斯坐过的那块岩石不远。因为下过雨,大海极为光滑,看起来虽然平静,其实却处于一种危险的愠怒状态,圆滑的驼峰形海浪一个接一个,不带任何浪花,要撞击到岩石上才形成漩涡状泡沫。太阳仍照耀着,不过此时海平线已被一片灰雨蒙住。一道彩虹把海与陆连接了起来。雷文湾此时呈现一片酒瓶般的绿色,是我以前未见过的。我有片刻时间纳闷罗希娜现在人在哪里。

我跑回厨房。佩里格林已经在里面。他当然认识莉齐,只不过不熟。当吉伯特和提图斯走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寒暄。

我们爬行岩石的一路都保持沉默,现在,沉默仍旧笼罩我们。我反复望向提图斯,而他则一直凝视着海湾。他英俊的脸庞带有一种不满的表情。他的兔唇疤痕变深,似乎正在搏动,嘴巴不断微微开阖。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哦,对。但目前没有脏衣服要洗,谢谢你。我会再通知你的,一个礼拜之后……”

“提图斯。”

“你不是说希望我们派人过来收脏衣服吗?”

“怎么?”

“洗衣店?”

“你可以喊我‘查尔斯’吗?我想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其实门外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洗衣店的。”

“好的,查尔斯。”

我往外跑去,还未开门就看到站在前台阶上的哈特莉,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一看到我就扑向我怀抱。

“提图斯……我……你对我非常重要,而我需要你……”

门铃此时响了起来。

他的兔唇疤动了动,他伸出一根手指,止住它的微微颤动。

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希望你不会误解我的意思。”我补充说。

我对他说:“这是另一位访客,我剧院里的朋友莉齐·谢勒。这位是我的堂弟詹姆斯·阿罗比。”

提图斯湿润不满的嘴唇弯成了一个微笑或嗤笑。

这时詹姆斯走了进来,看见莉齐就诧异地站住。

我继续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刚突然决定要告诉他班企图杀我的事。

莉齐坐在一把椅子上,把两只凉鞋踢掉,一只脚跨到另一只上,用毛巾要把脚擦干。

“如果那是关于玛丽的话……”

莉齐穿一件孔雀蓝的夏季连身裙,有一个V字低领和一条宽裙子。她真的瘦了。她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纠结在一起,螺旋形的一绺一绺,发尾在鲜艳的蓝衣领上一晃一晃。她浅棕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充满柔情蜜意。她看来不可思议的年轻,但看我的眼神非常专注、非常谦恭,就像是一只狗在注意主人的一举一动,想读出主人的心思。我不由自主在心里把这个机警健康的人儿拿来跟那个沉重又头脑混乱的老妇人相比。但爱自有其逻辑与标准,甚至可以赋予其所爱的对象魅力。有必要的话我会把这个解释给莉齐听的。

“对……”自从“代表团”把做错事的太太带回她可恨的丈夫身边后,我就没有和提图斯说过话。

我走入厨房。“这毛巾给你。”我不打算问她吉伯特的信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件事情让我想吐。我很抱歉这么说,请你原谅。我只是不想被扯进去。我离家出走,就是不想在浑水里搅和,我痛恨浑水。我一辈子都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辈子都是在蹚浑水——浑水、浑水、浑水。他们其实不是坏人,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过像人过的生活罢了。”

“嗯,我不知道……”

“我赞成,她不是坏人……”

“我为什么会不好?”

“你不知道当我们到他们家的时候,我觉得多恶心。我只愿上帝没有让我来过这里,目睹一切。现在我永远忘不了。我觉得好耻辱。玛丽就被当成一件私人财产和一个小孩。一个人是绝不能干涉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婚姻真的好可怕,我搞不懂为什么有人敢结婚。你必须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恨对方,他们自得其乐。”

“我变苗条了。查尔斯……我亲爱的……你都好吗?”

“如果那是可怕的,我们就应该干涉。你不能这么犬儒和悲观。”

“只是某个人设计的某种图案。你瘦了。”

“我不是犬儒和悲观。我只是不在乎,这才是重点。你以为我曾思考过这件事,我才没有,我没兴趣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活过得有多烂。”

“这些石头是干吗的?”

“但我却在乎,我打算把你妈妈弄出来。”

我带着她走向屋子,走到草坪。

“你试过了,但她却只是尖叫着说想回家。如果是我,就会让她自己走路回家。抱歉,这不是我的由衷之言。你犯了一个错误,就这么多,所以忘了吧。坦白说,我不能明白你为什么想要她,我不知道你是滥情还是自以为是救世军还是什么。你根本不可能会想要那样的女人。我搞不懂你何苦要这样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像是莉齐·谢勒,还有那个罗希娜……”

“那更好,我家已经没有多余的停车位了。到屋子去把衣服弄干吧。小心走,这些岩石很奸诈的。”

“但我偏偏只爱你妈妈。”

“不是,坐火车来的,再转出租车。”

“哎……爱……你是指……”

“你开车来的吗?”

“你太年轻,不会明白的。”

“不是。我想他希望可以一个人独占你。但我突然好想来见你。”

“对我来说,爱一个漂亮年轻的女孩才合乎常理。但我老了以后也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

“是他叫你来的吗?”

我身体僵硬,身上的瘀伤隐隐作痛。这番交谈至今都愚蠢不堪。我觉得疲倦、虚弱和愤怒。提图斯明明白白的年轻、明明白白的青春朝气让我恼怒,到了几乎要尖叫出来的程度。他卷起的裤管下面露出的古铜色小腿也让我恼怒。我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与他的关联,也许是我的态度太严厉了。剩下来的方法看来只有央求一途。

“对,他写信告诉我了。他忍不住要向别人炫耀他跟你在一起。”

“我很抱歉这件事让你心烦。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但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至少是支持。而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是关于你父亲的。”

“你知道吉伯特在我这里吗?”

“应该说是关于班,他不是我父亲。天晓得我父亲是谁。我永远不会知道。别跟我谈班的事,他让我厌烦。一谈到他我就……”

“就在水坑里。我可以把那只鞋子[2]要回来吗?还是说你正在收藏我的鞋子。查尔斯……你不会介意我来找你吧?”

“那么有哪些事是你现在有兴趣的?”

“你一只鞋子掉了。”

“有关你和我的事。忘了他们吧。我们来谈谈你我之间的事情。”

“没什么。”

“好的。我也想谈这个。提图斯,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想要绑架你……”

“你割伤了。”

“对,我知道。”

莉齐也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拧裙摆的水。

“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关系是自由的,无须加以规范。”

我把她拉出来,拥抱着她,大笑起来,但这是一种痛苦的笑,混合着狂怒与悲苦。

“但‘父子’却是个定义。我得想想!”

“啊,莉齐!”

“那只是个观念。如果你喜欢,我们当朋友也是一样。让我们等着瞧。你要知道的是,这中间没有夹杂任何……邪恶的动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莉齐用手扶着尖峭的岩顶,把身体支起,一条腿(已经微微流血)伸过岩顶,再把另一条甩过来。但第二条腿却被蓝裙子的下摆绊了一下,让她失去平衡,随即从光滑的岩壁往下滑,一直滑落到水坑里。

“我再明白不过了!”

“莉齐!”

“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产生一种特殊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联系。”

黄昏近了。提图斯和吉伯特回来后先是泡茶喝,然后又一起开车到“黑狮”去。佩里格林出现了一下子,找威士忌去治他的头疼,然后又躲回书房去。詹姆斯到处溜达,想多找一些石头来砌他的蔓荼罗图案或什么的。想着上述有关哈特莉的思绪(它们让我感到没那么绝望),我在小镇方向的岩石带爬了一小段路。海浪愈来愈大,带着一道彩虹在岩岸边溅起,水花像细雨一样落到我身上。我连走带滑地走下了一个隙口,那是我早先发现的一个秘密地点,是由一些大块岩石构成的V字形空间。隙口底部有一个窄水坑,其余部分都覆盖着鹅卵石。光滑的岩石非常热,它们让密闭的空间充满暖意,温暖了我的身体。我在鹅卵石上坐了下来。我把其中一些翻过来,石头底面是湿的。我静静坐着,想让心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颗鹅卵石从岩石上滚了下来,我抬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颗。然后又是另一颗。我抬起头。有两只手扶在岩顶上,一个头向下凝视着我。上面那个人一头毛茸茸的棕发,因为强风的关系,有一两绺头发被吹过了岩顶。眼睛是亮炯炯的浅棕色,看得出来有近视,半是笑脸,半是害怕的表情。

“我不懂为什么。”提图斯说,“抱歉,你一定以为我不知感激——我在这里吃你的喝你的。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为我费心呢?如果你真是我的父亲,那当然很棒,不过就算是那样……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住过这里,尽管有那些恐怖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也许会想:那真是一段美好时光。对,真是美好。但我想自食其力,过自己的生活,而且是在剧院里面。我不是那种做明星梦的笨小孩。我没幻想过自己会成为大明星,就连有没有演戏的能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与剧院中人一起工作,我觉得那是我的向往。你这里是个度假的好地方,但我想回伦敦,去过真实的生活。”

现在我很清楚的是,先前发生的事,是詹姆斯在违背我的意愿下主导的。如果我的神经够坚强,如果我能够在一开始就把哈特莉带走,她就会顺从我。她会顺从我的,尽管起初会有一点绝望的心态,这是一种对快乐已不敢抱希望的人会有的心态。但我会教育她,让她重燃生存的欲望。教育她本来就是我的职责与特权。只有我才能让她苏醒过来;我是他命中注定的王子。不过,让她先回家一阵子不见得是坏事。我的震撼教育不会是徒劳的,回到家以后,她将会有时间可以反省,把我和她丈夫加以比较,然后就会得出一个与原本不同的未来概念。我尝试带给她的教育不会是白费功夫的。与班再次在一起将会让她清醒。这样对她会更好,因为她会觉得想要跟我在一起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屈从于我的压迫。只要她少一点恐惧,少一点被囚感,她就可以开始反省,并决定要来我这里。我的错误在于做法太突然和逼她太紧。我现在已明白,我不应该把她锁在房间里。单靠强烈的劝说,我就足以在短时间内说服她。我本来应该触动得了她的理性,但她太惊恐了,才会无法吸收。我的做法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囚犯,这一点大大麻痹了她的自省能力。不过,现在既然回到了“家”,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兽窝,她至少能够思考了。他总归无法一直毒打她的心灵和监视她的肉体。我愿意等。她一定会来的。她在白昼和夜晚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会出现。而如果她不来,我就会像我对詹姆斯曾说过的,把整个拯救行动重来一遍。

“这里没有真实的生活吗?”

午餐后我在吉伯特睿智建议下列出一张长长的采购清单,让他帮我去把东西买回来,因为他们都离开以后,我就无车可用了。接着他就再次到村子去。提图斯去游泳。佩里格林身上涂满防晒油,躺在圆堡旁边的草地晒太阳。詹姆斯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把我的书东翻西翻。吉伯特带着满满一车子的东西回来,又向我报告,他在杂货店里听到,弗雷迪·阿克赖特已经来阿莫尼农庄度假。佩里格林回来时步履蹒跚,说他头痛欲裂,接着就跑到书房去躺着,窗帘全拉起来。詹姆斯跑到草坪,拿凹坑里的石头在草地上砌了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当天下午很热,雷声又再出现。大海像是液态的果冻,光滑而厚甸甸地摆动着。在提图斯游完泳回来没多久,大海的情绪就变了。刮起了一阵凛冽强风。浪变得更高更强。我在屋里都听得见海水在大汤锅里的咆哮声。一长条浅黄色的云低挂在海平线上,但低垂的太阳仍然照耀,在无云的天空上遍洒蓝光。这时吉伯特和提图斯跑到圆堡那边,坐在圆堡投在草地上的阴影里。我听得见他们在唱“我们原来十三个”。

“哎,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你堂弟住在哪里?”

佩里格林恢复了——至少是假装恢复了——他那一贯咄咄逼人的镇静。他和吉伯特老是交头接耳谈些什么。吉伯特虽然极力压抑,但他的满足感仍然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出来:他为参加了一场精彩的冒险而毫发无伤得意,也期待着拿这事情到别的脉络去八卦。詹姆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是为什么事情忧郁。提图斯则羞愧而愤恨。我问了除提图斯以外的三个人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又表示他们愈早离开愈好。他们大致同意第二天就上路。到时佩里格林的车子就会修好。詹姆斯会载他到修车厂去取车。吉伯特相当不情愿离开,但又因为可以把新闻带回伦敦而雀跃。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可以与提图斯独处了。

“在伦敦。”嫉妒的毒蛇又咬了我一口。詹姆斯这么短时间就掳获了提图斯的欢心吗?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有某种关联。我迅速说:“请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要求你……”

今天是有午餐,却不是大家兴奋迎接的那一种。吉伯特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新鲜的鲭鱼。他还买到一些野茴香。饭当然是他做的。除了提图斯以外,大家都吃不多。看到他像只知道家在哪里的小狗那样回来时,我松了一口气。对,我会帮助他,我会珍爱他,会把他当成我生活的重心。只是目前,我们都回避彼此的眼睛。我们都各有羞愧感萦绕心头。他为自己的父母羞愧:为他不快乐的母亲羞愧,为他愚蠢野蛮的父亲羞愧。我则为不能把哈特莉留下来羞愧,为被迫把她送回家羞愧。对,我是被迫的,被詹姆斯所迫,还有被吉伯特、佩里格林甚至提图斯所迫。如果只有我和哈特莉两个人,我就会有足够的信心,一定能成功说服她留下来。

“当然不会,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

“那就好……”

“说得对,”詹姆斯说,“好吧,我得先回去了。我答应开车陪佩里格林到修车厂修车,再送他回来。午餐再见。我猜今天会有午餐吧。”

“我不希望你觉得对我有任何特殊的责任。如果你觉得有责任,我也会有负担的。我不想继续住在这里,靠你的钱度日。我想自己出去闯一闯。但你愿意帮我一点忙的话,我不会介意。也许你可以安排我进一家演员训练学校。有学校收我的话,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做到经济独立。到了能自食其力以后,我们就可以当朋友或任何你想要的关系。但不管怎样,前提是我必须独立,明白吗?”

“我会等她。她一定会来的。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是一个突发奇想或梦。当你从儿时就认识一个人,当你无法回忆起你们未在一起之前的时光,那就不会是个幻象。她的生命已经编织在我的生命里。难道你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有这种绝对的联系?”

在这种坦然无邪的力量面前,我感到极其衰弱无助。在我学会如何爱他以前,在我想到什么诡计留住他之前,他就可能溜走了。

“对不起,”詹姆斯说,“我们以前常常都这样玩的,记得吗?就在‘萨克顿’附近那个水塘边。每次你和亚当伯父及玛丽安婶婶到‘萨克顿’,我们都会玩这个。”

“明白。我会帮你的。稍后我带你一起去伦敦。但这段时间也许你可以帮帮我的忙。现在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是关于班的,是你应该要知道的。你说他不是坏人,但他确实是坏人。他是个邪恶的暴力之徒。他企图谋杀我。”我想要打动提图斯,让他从疏离中惊醒。

“对。别再扔石头了。”

“谋杀你?怎样个谋杀法?”

“你是指你所谓的拯救行动?”

“他推我。我会掉到海里不是意外。是他推我的。”

“我会永远等她,这是我的职责,我的岗位。我会等到最后。也许我会等一段时间……然后……再次采取行动。”

提图斯流露出一点震惊。他弯下腰,去抓一只咬他脚踝的昆虫。“你看到他了吗?”

“如果她不来呢?”

“没有,但我感觉得出来!”

“对,这也是我非留在这里不可的原因。我必须等待,必须坚守岗位。她会知道我在等她,知道我留守在这里。她之所以会觉得非回去不可,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但经过这番经历后,她就会开始思考,而且早晚会想通,锁住她的铁链其实早已断开。她会回我这里来,或迟或早,我知道她一定会。她来过一次,一定会再来第二次。”

“那你怎能确定是他?”

“你是说你还相信你的拯救观念,哪怕你已经试过,哪怕你已经承认她想回家而且回家对她比较好?”

“不然还会是谁?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就说过要干掉我。”

说这话时,我突然想起托比·埃尔斯米尔对我说过的话,那番话让我怀疑詹姆斯是不是个同性恋。托比告诉我,詹姆斯在印度时曾对一个军仆情深款款,对方是尼泊尔的雪巴人,但后来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死在高山上。当然,我们都无法知道别人的爱情故事,而我更是不可能知道詹姆斯的爱情故事。为了掩饰自己粗糙的言辞,我赶紧继续说:“看来你认为过去是不真实的,只是一片充满幽灵的废墟。但对我来说,过去才是最最真实的,而忠于过去又是最最重要的。那并不是滥情,而是一种生命原则,一个生命的课题。”

“我无法想像他会这样做。这不像他的为人,非常非常不像。”提图斯用令人生气的倔强态度说。

我回答说:“你说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爱可以让你那套廉价的心理学变得不知所云。看来你无法想像爱可以是永恒的。这种永恒正是爱的神奇本质的一部分。大概你从未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

“我是被人推出去的!有人从背后推我!”

詹姆斯一面说话,一面弯身把一些较扁平的石头斜丢出去,让它们在水面上弹跳。不过海浪太大了,石头都跳不远。看着他这样做的时候,我只觉得满腹哀怨,因为我忆起,这正是我与哈特莉在我家附近池塘爱玩的游戏。她玩得比我好。

“你确定吗?你有可能是在岩石上摔了一跤,再滑到海里去,那样感觉起来就会像被人推了一把。何况当时你喝了不少酒。医生说你经过这件事以后,头脑说不定会有点混乱。”

“对不起。但你不妨这样想。你是爱过那女孩,当她还是女孩的时候。现在,重逢的震撼让你进入一种休克状态。在这种状态里,你必须把自己对她有过的旧感情重演一遍。这是一种心灵性的字谜,也许是无可避免的;它有自己的必然性,却不是你以为的那一种。当然你是无法一下子克服的。但只要等上几星期或几个月,你就可以穿越,客观地回顾,然后一脚踢开。那不是一种永恒的东西,没有任何人类的东西是永恒的。永恒只是幻象。就像童话故事里面,当钟敲响十二下,一切就会碎散开,烟消云散。到时你就发现自己是自由的,不受她的羁绊,到时你就会把那个让你可怜兮兮的幽魂松开。留下来的将会是日常生活的责任与兴趣。你会感觉轻松,会感觉自由。目前你只是一时着魔,一时被催眠罢了。”

我疲倦得无法继续说下去。走这么远的路真是愚蠢之极。“好吧,提图斯,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别向任何人提起。”

“为什么你老要把提图斯扯进来?”

提图斯用他狭窄的石头色眼睛望着我。“看到没?父子关系可不像你想像的有趣。”这是他对我说过最体贴的话。

“既然已经试过,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让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不要再用这桩事来折磨自己了。你试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而我也很有把握,你没有对她带来持久性的伤害。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吧。军队里有一种罪名叫蓄意自残。别这样对你自己。你要为提图斯着想。”

“我会安排你进演员训练学校。这个我们稍后再谈。”

我没说什么。我当然是试过了又失败了,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他站起来。“我扶你回去。”

“我不是称她为幽灵。她是真实的,一如每个人都是真实的,但她的真实是在别的地方。她与你梦境中的人物不是重合的。你无法转变她的。你试过了,但失败了。这是你必须承认的。”

“我自己走得动。”

“她对我而言是真实的。比你还要真实。你怎么可以羞辱一个饱受痛苦的人,称她为幽灵呢?”

“你办不到的。再说又开始下雨了。”

“对。”

他伸出一只手。我握住他的手,他把我拉起,扶着我。“我们总有一天会了解彼此的。有的是时间。”

“你认为我是在为一个海伦的幻影而战?”

“对,有的是时间。”

“时间的距离有时会让我们与真实的人生脱离,让我们与别人脱离,把他们转化为一些幽灵。更精确地说是我们自己会把别人转化为幽灵或妖魔。某些对过去徒劳的执迷是有可能制造出这类幻影的,而这些幻影又会反过来对我们产生作用。那些在特洛伊为一个海伦幻影而战的英雄就是这个样子。”

哈特莉,最亲爱的,请仔细听我说。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首先,很抱歉曾用那样的方式把你留住。那是出于爱的举动,但我现在明白那是愚蠢的。我吓到你了。原谅我。但那至少证明我对你是绝对关心的,而且有最殷切的企图心想把你带走。你是属于我的,我也不打算放弃你。也就是说,你很快就会再看到我!

“说吧,死不了人。”

我猜你回到家以后,已经把整件事情思考过一遍,而且也许已经稍微能从我的角度看事情。毕竟,留在那个不快乐的地方有何意义呢?要知道,我不是一个陌生人,不是要提供你一些一无所知的东西。你自己就说过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在我这里的时候,你已经几乎要把“好的”两个字说出口了,最后只是因为害怕他而作罢。但害怕只是一种习惯。难道你现在没有从心里感受到自己正在改变吗?用不着多久,你就会有能力做那件你渴望了许多年的事情:走出大门!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不介意吗?”

再者我要对你说的是,我并不打算把你带入那个演员与名人充斥的大世界。事实上,我自己如今也已经不住在那个世界里了。你说你喜欢平静的生活。嗯,我也一样。我会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就我们两个,住到英国的乡下,如果你喜欢就住在海边。我们将会用最简单的方式为彼此带来快乐。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现在没有剧院的羁绊,终于可以得偿夙愿了——和你一起得偿夙愿。哈特莉,我们会静静地生活在一起,享受一些简单的生活乐趣。难道这个不足以让你动心,让你鼓起足够的勇气走出大门,离开那个让你饱受折磨的家吗?我们当然也会帮助提图斯,他可以在喜欢的时候过来与我们同住,一切旧伤口将会愈合。我们会好好照顾他。但一切最攸关要紧的事还是你和我。

“可以。”

现在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一件相当可怕的事。两天前的晚上,班企图谋杀我。他在黑暗中把我推下岩石,让我掉到波涛汹涌的海潮里。天晓得我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身上有多处撞伤,还一度昏了过去。我已经看过医生(别担心,他说我没有大碍)。蓄意谋杀并不是那种可以一笑置之、当成没发生过的事。我还没报警。我会不会报警,端视班的态度而定。要补充的是,事发当时有一个目击证人。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查尔斯?”

但我并不想报复。我只想带你走。撇开其他不论,你是绝对不能继续跟一个干出谋杀勾当的人在一起的了。我只求你不要自愿受罪了,好吗?也请你开始收拾东西,决定哪些衣服是你想带走的。我不打算催促你,但从今以后,我将会三不五时登门造访,昂首阔步走进去!如果班不愿意让我进去,那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同意让你离开,二是强迫我去报警。这不是勒索,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又扔了一些石头到海里。

不必告诉班这件事,除非你想这样做。我很快就会尾随此信而至,亲自告诉他!由于没有听到我的死讯,他理当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成为杀人凶手。放轻松,亲爱的,不要担心,事情由我来处理就好。记得收拾衣物。我爱你。我们会在一起的。

“嗯……唔……”

你亲爱的查

“这里是我的家。我喜欢这里。”

我考虑过直接写信给班,但看来最好还是让哈特莉先有心理准备。问题(再一次)是怎样把信交到她手中。我不打算冒险亲自送信,因为如果被逮到,我昂首阔步走入“尼布利特”的大计划就要泡汤。我也不要提图斯帮这个忙。至于吉伯特,我曾问过,但他却害怕。我也不想让詹姆斯或莉齐或佩里格林知道这事。我想过用邮寄的,问题是班一向都把她的信拆来看。不过,也许他有没有拆来看都无关要紧,反正游戏接近尾声了。

“这个嘛,你不认为这样做会比较好……”

写了那封信给哈特莉的第二天早上,我仍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把信送到她手里。但我决定先把詹姆斯和莉齐打发走。对詹姆斯,我只需要直接开口,但对莉齐,也许得编些谎话。

“我干吗应该有这样的打算?”

让我颇为惊讶的是詹姆斯还躺在床上。他已经反复睡了好几个小时,睡了醒、醒了睡。相较之下,我这个真正受过折腾的人反而精神好多了。我上楼去看他。

“我猜你会有搬家的打算吧?”

“詹姆斯,你这个懒惰虫,你没事吧?难不成是你染过的疟疾复发了?”

“谢谢你为我的生活重心设想。”

他斜倚在床上,背靠着几个叠得巧妙的枕头,手臂平伸在毯子上面。他表情很专注,像是在想事情,但身体却是有气无力。他的胡子长了不少,改变了他的面貌,让他看来像个西班牙人,像个传教士,又像个遁世修道的战士。看到我的时候,他愉快地微笑起来,让我想起,以往看到他这种傻笑我就生气,就像这笑容是带着优越感的。房间里一片静悄悄,大海的声音很平板。

“提图斯将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有重心。”

“我没有大碍。只是着凉了。很快就可以下床。你觉得怎样?”

“也许可以。”

“很好。要我拿些东西给你吃吗?”

“你可以安排他进演员训练学校吗?”

“不用,谢谢。我不想吃东西。莉齐先前端茶给我喝过。”

“他也对我说过。真够巧合的。”

我皱起眉头。

“他不会走的,如果你愿意留他的话。你也非把他留住不可。他说过他想当演员。”

“提图斯上哪儿去了?”詹姆斯问。

“我不知道。他说不定会想要离开。”

“我不知道。”

“你准备怎样处理提图斯?”

“多留意他。”

“什么?”

“他照顾得了自己。”

“你准备怎样处理提图斯?”

之后是片刻沉默。“坐下来,”他说,“别一副赶着走的样子。”

“没有。”我懒得与他争辩。他当然是左右了我。但我的明智判断是什么呢?

我坐下。詹姆斯的有气无力似乎感染了我。我伸长双腿,觉得恹恹欲睡。我觉得肩和臂柔软而沉重。我无疑是很累了。

詹姆斯说:“我希望你没有认为我左右了你,让你更为明智的判断派不上用场。”

“你还是希望提图斯回到班那儿去,对不对?”我说。

我们又沉默不语了一阵。我自己也开始捡石头来扔,在扔之前会先察看值不值得收藏。我相信班很快就会把放在塑胶袋里那块漂亮小石头扔掉。说不定会拿来扔他的狗。我为那只狗感到难过。

“我有那样说过吗?”

“少胡扯了,”我说,“每次你谈到军旅方面的事情,我就觉得你变得笨得可以。军人的荣誉感?倒不如说是军人的虚荣心。”

“你暗示过。”

“差不多。我觉得……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荣誉感……”

“他某种意义下是属于他们的。”

“一种军队的传心术?”

“属于他们?”很快很快,就没有“他们”可言了。

“不尽然。但我却觉得我与他之间达成了默契。”

詹姆斯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问道:“你还在幻想你的拯救大计?”

“你认为菲奇下士对阿罗比将军的尊敬足以让他……”

“对。”

“还有我和他的短暂对话。”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就像我们两个都睡着了。詹姆斯继续说:“毕竟他在一个深刻的意义下是他们的孩子。我的观察是,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达无可挽回的地步。”

“唔。”

他的“观察”让我恼火。他有什么根据呢?接着一个恐怖的答案跳到了我的脑子:他与提图斯谈过。我上楼来看詹姆斯,是要催他走的,而我也决定不把班的罪行告诉他,怕会引起他太大的兴趣,赖着不走。但现在我却有一种渴望,要动摇他的平静自得。

“出于我对情势的整体评估。”

“我准备收养提图斯。”我说。

“为什么?”

“收养他?法律上收养?你有这个资格吗?”

接着,詹姆斯开始在岩石堆里摸索着,然后捡起一些小石头,把它们扔到海里。最后他开口了:“不用太担心,我想她会没事的。我相当有把握。”

“有,”我说,但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帮助他开创事业。我还要把财产留给他。”

我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人影。詹姆斯来了,在我身边坐下。我没有看他,彼此不发一语地坐了一阵子。

“事情没有你以为的容易。”

我被罗希娜的石头打到的手还在痛。上面出现了一片瘀青。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全身湿透透的。热风把我的衬衫和外套吹干了,它们先前都黏在我的背上。我把外套脱下,把衬衫从裤腰拉出。海湾上有一层薄霭,水色浅蓝,边缘缀着漂亮的蕾丝状浪花。那些圆形的大岩石看起来很热,它们渗出的热是闪烁的,可以看得见。它们有一种肃穆、近乎宗教气氛的外观。黏附着它们的深黄色海草看起来像象形文字。在海湾另一条臂弯外面,海水泛着紫色的光点。我坐了下来,双脚几乎可以碰到强烈起伏的海浪。我觉得在最近自己一手导演的事情上,我把自己弄成了笨蛋,又难过地想到,没有任何事情让我看起来更荒谬的了。

“为什么?”

我爬过圆堡方向的岩石带,经过了米恩大汤锅。我在水边找到一个可以远眺雷文湾的地点。一阵热风从海上吹来,海浪有点大,但打雷声已经没有了。风暴大概已经远去。

“要建立一种关系并不容易。不是你挑了谁就可以。那不是单靠思考和意愿就可以成功的。”

***

我很想跟他说:不容易与别人建立关系的人是你!但随即想到提图斯问我的话:“你堂弟住在哪里?”我又忆起托比·埃尔斯米尔对我说过,詹姆斯曾经相当喜欢一个雪巴人,但后来对方死在高山上。我一时冲动想问他这件事,但又怕那可能会是一个冒犯。真奇怪,没想到到了现在,我的害怕还是我们谈话的一个基本元素!危险的堂兄弟关系。我对他的恼怒一如以往,他让我感到自己笨拙无能。我很想打乱他睡恹恹的平静。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班的事。他知道以后会不会延后离开的时间?但我又真的很想告诉他。一想到每个行为(哪怕是小行为)都自有其后果,都有可能让人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我就不寒而栗。

“悉听尊便。”

詹姆斯继续原来的话题:“大部分真正的关系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留到明天。”

“就像一家人的关系?这就是你对提图斯说过的话吗?”

我走入屋,无意识地穿过厨房,走出草坪。詹姆斯一直尾随我,此时就站在后门,眼睛看着我。我对他说:“谢谢你的帮忙。你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想你会希望离开吧。”

“对。有时候这种关系看起来就是命定的。用佛教的说法,你会觉得与对方前世就相识了。”

我们已到家了。车子擦撞到一块岩石,颠了一下停下来。我们全下了车。我看看表,才十点钟。还有一整天的时间。

“你是说你相信这种迷信?可别回答我‘这要端视你怎样定义迷信而定’。”

“有些人天生就是比别人善于杀人,这不代表他们一定是坏人。他的表现像个称职的军人。”

“如果是这样我就无法回答你。”

“那家伙是个杀手。”

“你相信投胎转世吗?你认为一个人上辈子做了坏事,下辈子就会投胎成为……老鼠或……跳蚤吗?”

“那场战争何尝不是相当乏善可陈。”詹姆斯说。

“这些都只是形象化的比喻,真理是在背后的。”

“一种相当乏善可陈的勇敢。”我说。

“我觉得佛教的教义阴森森的。”

“没有,我当时在别的地方。但解放那战俘营的是我麾下的部队,所以有人告诉我这事情。我看过一张菲奇的照片,他现在的样子没有变。我记得他的名字。这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常常会唤起我的想像力。他是个勇敢的人。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碰到他!”

“每个人都会觉得别人的宗教阴森森。想想看一个异教徒会觉得基督教有多阴森。”

“你当时在场吗?”

“我也觉得基督教阴森森的,”我说,尽管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一点。“佛教也相信人在死后有生命吗?”

詹姆斯的神情看来相当愉快,与班的会面让他情绪高昂。“那是件奇事。那个叫菲奇的家伙原是个战俘,被关在阿登的战俘营里。他一定是在一九四四年被俘的。战俘中没有军官,我想他是最高阶的士官,不管怎样,他成了战俘中间的领导者。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军准备撤退前夕,他发动了一次奇袭。他成功说服了每一个人。他身边有一群硬汉班底,所以大家都愿意参与。计划非常周详,甚至可以说是很经典的。他们控制了军火库,向德国人射击。情况相当血腥,其中不无发泄怨气的成分。不管怎样,当我军抵达时,没死的德军都成了阶下囚,整个战俘营都处于他的控制下。他就站在营门外欢迎我们呢。那是勇敢的表现。事后军方固然有人对这种‘非必要的杀戮’有所微词,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获得了一枚英勇勋章。”

“这要端视……”

“刚才你对那家伙说什么阿登的,是什么意思?”吉伯特问詹姆斯。

“哎哟,又来了!”

“不要!”他挣脱我的手,转过身去,“我觉得厌恶透顶,只想作呕。”说完就往小港口方向走。佩里格林再度发动,把车开得横冲直撞。

“有些西藏人相信……从前有些西藏人相信,”他修正了自己的话,现在他提到西藏的时候,总是使用过去式,就像那是已经消失的文明。“人死后到再投胎前的阶段,会在某个类似灵薄狱[5]的地方飘荡。他们称这个地方为‘中阴’[6]。那是个相当让人不愉快的环境,你会在那里遇到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

“提图斯,你不要回去吗?”我抓住他袖子喊着说。

“这么说那是一个对人施加惩罚的地方啰?”

佩里格林猛踩刹车,我们身体同时向前倒。提图斯下了车。

“是的,但这是一种自动运转的惩罚[7]。修为高的人会明白他看到的那些东西都只是主观投射的幻想,而你会看到什么,端视你生前的作为而定。”

快开到与海岸公路交接的路口时,提图斯说:“可以把车停下来一下吗?我想下车走走。”

“‘但在死亡的睡眠中可能有梦……’[8]

汽车发动,轰隆往上开,然后转弯向下,速度飞快。激烈的气流从挡风玻璃灌入车内。没有人说话。

“对,就是这样。”

“挡风玻璃的碎片。你忘了?”詹姆斯说,“开车吧,佩里格林。”

“但上帝呢?众神呢?灵魂可以到他们那儿去吗?”

吉伯特和提图斯坐在后座。我打开前座的门,看见座椅上布满半透明的白色碎粒,样子就像一颗颗大珍珠。“这些是什么?”我问。

“众神?神本身就是梦。他们一样只是主观投射的幻象。”

门轰地关上,力道大得让门铃微微震动。狗吠声现在激烈得近乎尖叫。我走下走道,回到车上。车上的人应该听不见班刚才说的话。

“人有可能在‘中阴’里看到一些快乐的幻象吗?”

班一把抢过袋子,猛向后扔,袋子重重摔在门厅的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他狰狞的脸突然向前,让我吓得退后一步。“闪远一点,不然我会干掉你。叫那臭小子也闪远一点,不然我会干掉你们!”

“可能。但只是可能,”詹姆斯说,语气就像是我们讨论的是人可不可能跑得比火车快的问题。“很少有人……是没有……相随的妖魔的……”

我把袋子伸向前。“这些东西是她的。抱歉刚才忘了留下。”

“每个人死后都会到‘中阴’去吗?”

过了一两秒,门打开了。他那张没表情的面具不见了。他的脸变得狰狞,充满恨意。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但这又是非做不可的事。我同时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屋里正进行的第二段剧情。主卧室的门是打开的。

“我不知道。西藏人说人死前一刻会有一个机会?”

还没走到车子,我就想起装着哈特莉化妆品和石头的袋子还在手里。我无意识地转过身。詹姆斯想抓住我,但我闪开了,缓步走回走道去。我有一种非把袋子交还给哈特莉不可的驱迫感,因为我感觉它就像某种不祥之物,里面包着什么妖气,是绝不能带回“什鲁夫末端”的。事后我才想到,其实把袋子留在前台阶就可以。我按了门铃,站着等候,凶恶的狗吠声又再响起。班吼道:“闭嘴,你这个恶魔!”

“机会?”

詹姆斯转过脸看我,表情相当漠然,就像一个主席很技巧地探问发言者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没有回应他的探询,但却转过身。吉伯特把大门打开,佩里格林第一个大步走出去,接着是提图斯,接着是我,接着是詹姆斯。门轻轻在我们身后关上。

“获得自由的机会。人在死前一刻会看到全部的实相如电闪般在眼前掠过。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一闪是可怕炫目而不能理解的,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但如果你能领悟它和抓住它,就可以得到自由。”

班面无表情地回答说:“唔。”然后他甩甩头和肩,比出一个解散的动作。

“什么样的自由?它可以让你到哪儿去?”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就像两人都在缅怀过去。接着詹姆斯匆促地说:“我很遗憾事态演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嗯……那不是她的错,她完全是无辜的。没有任何不名誉的事发生过。我可以用我的荣誉担保。”

“纯粹的自由。又叫涅槃……走出轮回之外。”

“我只愿自己还在军中。”

“轮回?投胎转世的转轮?”

“刚刚退伍。”

“对,贪、嗔、痴的转轮,这些都是把我们捆绑在不真实世界里的锁链。”

“仍然在军中吗?”

“贪?你是说……甚至包括爱?[9]

“对。”

“对,一般定义下的爱。”

班的脸紧绷起来,似乎是想压抑情感的流露,但仍然有一丝自得之情若隐若现。“你是他堂弟?”

“涅槃以后我们就会身处在不同的地方?”

“干得好。”詹姆斯说。

“那都只是比喻而已,”詹姆斯说,“有人说过,涅槃只能发生在此时此地。如果你执着于比喻,就只会在一个个比喻之间打转,走不出来。”

“没错。”

“真理是在背后的!”

“你就是在阿登[1]大显身手的那一位?”

接着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眼皮垂下,但我看得见他眼睛闪烁着光芒。我打趣说:“你在冥思吗?”

“没错。”

“不是,如果我正在冥思,我是看不见的。我们会看得见彼此,是因为我们都是蠢动不息的心理活动的中心。一个冥思中的圣者是无影无形的。”

“皇家工兵团的?”

“真够阴森森的!”我不能断定詹姆斯是不是认真的。我猜不是。这番交谈让我极端不舒服。我说:“你计划什么时候离开?我猜是明天吧?别的不说,我想要回我的床。”

“对,我是。”

“很抱歉,床今天晚上就还你。我明天走。伦敦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处理。我要为一趟远行作准备。”

班没理我。他这时望着詹姆斯,詹姆斯也望着他。詹姆斯若有所思皱起眉头,半晌后说:“菲奇上士?”

看吧,我没有猜错!詹姆斯不是真的离开了军队,他要再到西藏执行秘密任务!我想向他暗示我知道。“啊,远行,当然!我想我猜得到你要去哪里……但我不会多问的!”

我说:“你看到那封信了吗?”

詹姆斯没说话,用一张没刮胡子的暗脸和一双暗眼睛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就把视线挪开。我决定要告诉他班的事。“你知道吗……詹姆斯……我会掉到那个洞里……”

班是在场的人里最矮的一个,但论体格却是最吓人的一个。他公牛般的颈项和宽肩膀把老旧的卡其衬衫撑得像要裂开。他双手垂在两旁,手指不断屈伸,脚趾微微跷起,像是准备进行某种体能表演。门厅如我记忆中一样闷浊,但气味却不同了,变得更难闻。我注意到,有几瓶玫瑰都枯死了。那狗现在沉寂了下来。

“你是说米恩大汤锅?”

我说:“提图斯不是我儿子,但我建议他当我养子。”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毫无说服力,近乎多余。班没有理我,继续盯着提图斯,突然,他猛力一甩双手,像是扔掉什么似的。提图斯吓得身体一缩。

“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推我。”

提图斯摇头,然后用一种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声音说道:“不……我想我会……离开。”

“谁推你?”

“要留下来吗,嗯?”

“班。”

提图斯没有回答,咬着嘴唇,身体颤抖。

“你看见了?”

“你陪妈咪一起回来,你打算留下来吗?”

“没有。但既然有人推我,就非他莫属。”

“你好。”

詹姆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半晌说:“你确定吗?首先,你确定你是被推的吗?其次,你确定是班推的吗?”

班首先开口。“嗯,提图斯,你回来了。”

我不打算回答他的“首先”、“其次”。看来没有事情可以让詹姆斯激动起来,哪怕是蓄意谋杀。“我只是认为应该告诉你而已。好吧,算了。你决定明天就走啦?那最好。”

那只狗继续狂吠(感觉上是条很大的狗),仿佛是为门厅里上演的剧情伴奏。班已经退到客厅的门边,吉伯特挨在关上的大门上,佩里格林愤怒地打量画里那个穿着盔甲的骑士,班和提图斯则互相盯着对方。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声我永生难忘的声音。时至今日,我有时在白日梦里还会听到这声音。它明确无疑地直接刺入我的意识,告诉我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霎时,整个房间就被恐惧所充满,一如笼罩着雾气。那是莉齐的声音。她在屋子前面的什么地方放声尖叫。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尖叫起来。

我同样没有预想过进屋后的情景,而如果我有预想过的话,那大概不是想像一个激烈争吵的场面就是一个肃穆讨论的场面;而哈特莉在这两个场面里都扮演着某种角色。不过实际的情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哈特莉一进门就消失了。才一秒钟时间,她就像老鼠一样溜进卧室,关上了门(她进的当然是主卧室而不是我和班单独谈过话的那个小卧室)。

詹姆斯和我面面相觑。他说:“糟了……”我往外冲,被珠帘子纠缠了一下,就直冲下楼梯。我喘着气跑过门厅,跑出大门,差点没摔倒,就像是有一团疲倦和绝望的浓云扑在我身上,让我几乎昏厥。我听见詹姆斯尾随我跑下楼梯的声音。

哈特莉按了门铃。甜美的铃声才一响起,就几乎被一阵激烈的狗吠声淹没。接着是一阵人的咒骂声。一扇门砰地关上,狗吠声变得低沉。接着班打开了大门。我猜他本来是想一等哈特莉走进门就猛力把门甩上。但我却按照詹姆斯的交代,快步紧随哈特莉走入门内,其他人跟着走进屋子里。

看来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公路上。我第一个看到的是佩里格林,他站在吉伯特的车子旁边,望着通往圆堡方向的公路。然后我远远看到莉齐,她挨在吉伯特的臂弯,缓缓朝屋子走过来。在圆堡附近的公路上停着一辆车,有一群人围观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猜想一定是出了车祸。

先前我在想像哈特莉回到家的情境时,并未想像自己会推开车门,引领她下车,打开木栅门,走上步道。我只想像自己在任何一刻都可能会呐喊:“不,不可以。”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拖走。但我没有这样做。我没有碰她。她把丝巾和蓝色沙滩外套脱下,快速滑出车外。我为她把木栅门推开,尾随她走上走道。詹姆斯跟在我后面,然后是一脸害怕的提图斯,然后是同样点害怕的吉伯特。佩里格林走在最后面,但仍然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暴怒里。

佩里格林转过身,我大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我们已经开过村子,经过了教堂,往山坡上开。佩里格林满脸通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像浑然忘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反而企图抓住我手臂,不让我往前走。我把他的手甩开。

这件怪异的暴力事件让我头昏眼花,等我回过神来时,却猛地意识到在整个过程中,哈特莉都没有动一下,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接着我突然记起吉伯特先前说的:昨晚他在“尼布利特”外面听到女人的说话声。难道罗希娜真把她的下流威胁付诸实行,跑去给班“慰藉”吗?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班才要求我们不要昨晚送哈特莉回家?不然罗希娜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种想法让我内心充满困惑又无助的愤怒。

詹姆斯紧随在我后面,身上穿着我的丝睡袍,就是哈特莉穿过的那件。他也问佩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转弯后佩里格林就猛踩刹车,然后下车走到行李厢,带回来一具千斤顶,猛力把剩下来的挡风玻璃全部打碎。白色的玻璃碎片洒满我们一身。“那个烂婊子究竟他妈的想怎样?”他说,用的却不是想要别人回答的语气。他若有所思一下,然后说:“她念书的时候就是板球队的。”

我停了一下。佩里格林对詹姆斯说:“提图斯出事了。”

“罗希娜!罗希娜!”提图斯挥着手向她呐喊,然后又比手势又跳舞。我把他拉回车里。詹姆斯抓住佩里格林。片刻间我们全上了车,佩里格林猛踩油门。车子闪电般向前冲,然后在通向村子的路弯处拐往内陆。

詹姆斯走到黄色大众车子前面,靠着车子放眼张望。他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我应该挺下去……”接着坐到了地上。

一块石子打在我手上,让我疼痛万分,我急忙躲进车里。

佩里格林向我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注意听,继续往路弯的方向跑,途中经过坐在岩石上的莉齐,吉伯特就跪在她旁边。

“佩里,回来,回到车里!”我抓住他的西装下摆。但他却怒冲冲挣脱我的手,弯腰搜集更多弹药。

我走到围观的人群中间。他们都是陌生人,他们站在那里,望着躺在草地边缘的提图斯。但他不是被车撞倒。他是溺毙。

“她为什么要阻挠我们?”

我无法详细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承受不了。提图斯死了,这是无可置疑的,但起初我却不愿意相信。他看来那么完整、那么漂亮,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全身赤裸而湿漉漉,眼睛几乎全闭。他侧躺着,露出柔软的腹部,他的嘴微张,露出牙齿,我记得自己特别看了他的兔唇一眼。然后我看到他前额侧边有一块血斑,像是被重物敲击过。

“佩里格林的前妻。”

我往回跑,大声喊詹姆斯。他仍然坐在车子旁的地上。他慢慢站起来。“詹姆斯,快来,快来!”他既然救活过我,自然也救得活提图斯。

“那位女士是谁?”詹姆斯问我,用语仍然讲究。

詹姆斯的样子恍惚而苍白,得靠佩里格林扶着才能走路。

佩里格林不但没寻找掩蔽,反而开始还击,嘴里咆哮着。石头纷纷飞过罗希娜的头,但没有一块击中她。

“快,快点,去帮他!”

一块石头从我头上飞过。我抬起头,看到了罗希娜。她单腿跪在其中最高一块岩石上,身边名副其实摆满一堆飞弹。她一身都是黑色,看起来就像个女巫。我看得见她咆哮的嘴巴和牙齿。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她的主要目标是佩里格林。一块石头打在他的胸膛,另一块打在他的肩膀。

等詹姆斯走到路弯时,一个陌生人(围观者都是游客)已经试着对提图斯急救。他让提图斯面朝下躺平,按压他的肩膀,但一点都不管用。

“那里!那里!”佩里格林喊道,手向上指。

佩里格林说(就像是对詹姆斯说的):“人工呼吸比较有用。”

提图斯跳出车外,我尾随在后。吉伯特坐在原处。詹姆斯坐到驾驶座,用手帕裹住一只手,一拳在挡风玻璃上打出一个大洞。接着他也下车。

詹姆斯跪了下来,看来似乎无法说话,用手势示意人们把提图斯翻过来。有片刻间情况相当混乱,好几个人同时说话,然后就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后来我们才知道,有辆要到雷文饭店去的汽车把事情告诉了饭店的人员,是饭店打电话报的警。

我们现在身处隘道里,两边是高耸塔状的黄色岩石。詹姆斯对佩里格林说了什么,大概是叫他回到车里。我心里快速掠过一个想法:一定是班设下了埋伏,要是这样,他可是选对了地点。接着,车头挡风玻璃就哗啦一声全裂了——它被岩顶边缘落下的一块相当大的石头直接命中。在一阵嘶嘶的爆裂声后,挡风玻璃变成白色,裂痕满布。石头反弹到汽车天线上,把它打折,再掉到路旁。佩里格林发出一阵怒吼。

一个警察接管了现场,他叫我们往后站,开始进行嘴对嘴人工呼吸。一辆救护车接着到了。

车子一路开着,就在要穿过被我称为“开伯尔山口”的那条隘道时,突然有块石头从天而降,以惊人的力道砸在挡风玻璃上。不管车内各人原来是发着什么愣,此刻都彻底惊醒了。然后又有一块石头砸在车身上,接着又是一块。佩里格林把车子停下来。换成别人驾驶一定会猛踩油门逃命,但佩里格林却不是这样的人。“搞什么鬼?有人向我们扔石头,是蓄意的。”他下了车。

詹姆斯走开,坐在草地上。另一个警察过来问佩里格林和我是否认识提图斯。佩里格林一一回答他的问题。

哈特莉紧紧靠着我。她全身僵硬得不得了。提图斯的身体也是僵硬的,眼睛向前凝视,眼神茫然,粉红色的嘴巴微张。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呼吸急速。每个人都是直直望着前方。我双手抱胸。阳光明媚。那是一个最适合举行婚礼的大晴天。

提图斯的尸体似乎是被几个在雷文湾岸边岩石上做日光浴的游客发现的。他们看到他的尸体从圆堡的角落被海潮冲了过来,就下水把他拉回岸上。

吉伯特说:“要穿过村子才会到。我会告诉你怎么开。”

已经没有任何事是能做的了。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尸体抬到救护车里。警车开走了,要到“尼布利特”通知他的父母。死因被判定为意外死亡,认为提图斯是头颅遭撞击后溺水。当局认定有一波海浪把他冲向岩石。但确实的情形始终未能厘清。

负责驾驶的佩里格林说:“是一直往前开再右转吗?”

然而在当时,我已清楚知道提图斯是被谋杀的。我们非得对那个杀人狂采取行动不可。那只无法把我击倒的手,成功地击倒了提图斯。但我对谁都没有吐露。

走近车子时,所有眼睛都定在我们身上。我没有事先安排座次。提图斯打开后车门,我把哈特莉轻轻推进去,接着自己坐进去,提图斯跟在我后面上车。其他三个人挤在前座。哈特莉把丝巾往前拉,遮住脸孔。坐前头的三个人没有回望。

提图斯的尸体被运到几英里外的一家医院,并在那里接受仁慈的匿名火化。

哈特莉下楼了。吉伯特被我推了一下以后向外走。哈特莉走得很慢,手紧扶着栏杆扶手,仿佛走路有困难。她头上披着丝巾,脸蒙在阴影里。这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刻,最后一秒了。我抓住她一只手,按了按,又亲吻她脸颊,然后说:“这不是告别。你会回来的。我会等的。”她捏了捏我的手,没说什么,两眼望着远处,没有泪光。我们一起走到堤道上。其他人在车里等着。奇怪的是,我们的出现就像一对新郎新娘。

[1] 法国东北部省份。

我也有这种想法。“他没有死党。”但会不会是木工班的同学?

[2] 指她丢在圆堡里的那一只。

“我不这样认为。查尔斯,这里头一定有文章。不然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我们第二天才把他太太给送回去?说不定他是想争取时间召集死党痛殴我们。”

[3] 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歌曲,全名是“你是否知道爱情的烦恼”。

“那是电视的声音。”

[4] 这里查尔斯是借“你是否知道”的歌名来影射自己青春期的烦恼。

“我送信到他家去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5] 灵薄狱是天主教的观念,是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好人灵魂所居之处。

“什么事?”

[6] “中阴”为藏传佛教用语,指人死后至再投胎前的一段时间,其中充满各种恐怖幻象。

之后哈特莉进了浴室。我先把袋子提到楼下,等在门厅里。他们先前已经决议过,佩里格林所说的“代表团”应该坐他的白色阿尔法·罗密欧。詹姆斯、佩里和提图斯早已站在门外。吉伯特从厨房走出来。他对我说:“查尔斯,昨天晚上我没有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7] 即指业报,是由人的行为“自动”带来的惩罚。

哈特莉的样子很吓人。她一丝不苟地化妆,但只让自己显得更可怜兮兮的苍老。她的黄色洋装又脏又皱,还有些撕破的地方。但我总不能让她穿着我的睡袍回家见丈夫。我找出一件中性的蓝色沙滩外套让她穿上。我还找到一条丝巾,让她绑在头上。我感觉像是帮小孩子穿衣服。我们都不敢跟彼此说太多话。我现在只希望事情赶快过去。我甚至几乎不希望现在会听到她说“我不想回去”之类的话。也许她的感觉跟我一样强。我有片刻这样想:唉,一切就像从前一样,我能为她做的一切都已经做的,她还是决定离开。我把她的化妆品放到一个塑胶袋子里,同时放入先前送她那颗有不规则十字绿的粉红色石头(显然除了第一次,她从没有看这石头一眼)。她没说什么,只看着我把石头放进袋子里。吉伯特在一楼喊,说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8] 出自莎剧《哈姆雷特》。

第二天是我平生最糟的一天。醒来时我觉得自己是个等待处决的人犯。除了提图斯以外,没有人有胃口吃早餐。天气仍然又热又凝滞,不时会从远远传来隐隐的雷响。

[9] 佛教所谓的“贪”是指任何种类的贪恋,不单指贪恋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