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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什么!我?”艾瑟克尔说,“我亲爱的,别躺在这儿为这事黯然神伤,我从未忘记过你。”

这时候,巴布罗必须得有点表示了;她坦白说自己在卑尔根确实有个谈对象的小伙子,他在一家很大的啤酒厂当货车驾驶员,是个很不错的职位。“我现在肯定会让他伤心的,我想。”巴布罗啜泣道,“但你是知道的,艾瑟克尔。你我在一起这么久,我俩的感情怎么能忘得了。你倒是爱忘多少就忘多少。”

“嗯……”

“别担心。因为你,我才没和她把这事定下来啊!”

巴布罗坦白之后感觉舒服多了,接着说道:“总之,没必要花路费叫她大老远从美国跑过来……”她劝他别这么做了:不仅花费高,而且没必要。看来巴布罗打算自己给他创造幸福了。

“别想她的事了。”巴布罗说,“我的事你怎么想的?”她伤感地柔声说。

那一夜他们就所有事情达成了一致。他们不是陌生人,所有事情他们之前都谈过。甚至必不可少的婚礼也要在圣奥勒夫节和秋收之前举办;他们没必要偷偷摸摸,现在反倒是巴布罗急着想把婚礼办了。她的火急火燎没叫艾瑟克尔不舒服,也没让他有一点疑心;相反,看到她这样,他更是得意且信心满满了。对,他是个庄稼人,一个粗人,不习惯细心地或者过分细致地看待事物;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会看什么对自己有用。再说了,回来后的巴布罗一如既往的漂亮,待他也好,甚至比以前更加柔情。她像一只被他咬住的红苹果。而且结婚预告也贴出来了。

“对。已经去了一年,现在不想待在那儿了。”

至于那个死婴和那次审讯,他们只字未提。

“嗬,她在美国吗?”巴布罗说。

但他们说到了奥琳,要怎样摆脱她呢?“对,她必须得走。”巴布罗说,“反正,我们也不欠她什么。她除了搬弄是非闲言碎语之外什么都不会。”

“我本来可以请个别的女人来的。”他说,“她也回信说了会来。但我得为她支付从美国过来的路费。”

但之后证明奥琳也不是省油的灯。

嗯,这事挺好啊。艾瑟克尔躺着想了很久。如果她这次是真心而非骗人的,那他这辈子就能有个妻子和贤内助了。

那天早晨巴布罗出现的时候,奥琳心里知道审判自己命运的时候到来了。她开始慌了神,但尽力不表现出来,然后拿出了一把椅子。当时曼尼兰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艾瑟克尔挑水担柴,干一些重活,其他的则由奥琳来做。慢慢地她打算在此度过余生。现在巴布罗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是真的。我已经申请到结婚预告了。”

“可惜家里也没有一袋咖啡来招待你。”她对巴布罗说道,“还要往前去吧?”

“嗯。”

“不去了。”巴布罗说。

“对,随你的意思,我都会同意的。以后不必对我有疑心了。”

“嗬!不往前去了?”

“你真这么想的?”

“对。”

“不是。”巴布罗说,“看你的意思。”

“嗯,也不关我的事,对,”奥琳说,“那是要下山去?”

艾瑟克尔想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现在怎么想的,是打算就做一个夏天吗?”

“不去,也不下去了。我以后待在这儿了。”

“嗯。”巴布罗说。

“你要待在这里,是吗?”

看到她这么恭顺柔和,艾瑟克尔也不想为难她了;他承认自己揽了他父亲的职位,巴布罗有理由生气。“但是,”他说,“我可以把这份工作还给你父亲;我也没精力再做了,太费时间。”

“对,我想是要待在这里。”

“那些人太可恶了。”巴布罗按着他的意思说。

奥琳想了一会儿,用她狡猾的老脑筋思索着。

他又自己开始割草,晒干了;巴布罗看得出来他现在的困境——对,巴布罗清楚——从另一方面说,之前是巴布罗自己溜走,把他留下来的,他必然会有心结。而且还把他送她的戒指也带走了。最重要也最难堪的是,那份报纸还会不断送来,他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那份卑尔根报纸了;她走之后,他付了整整一年的报费。

“哎,也好。”她说,“可以帮帮我,你留在这儿我也高兴。”

“他们也那么说过。”巴布罗说。

“哦,嗬!”巴布罗嘲笑道,“这段时间艾瑟克尔这么为难你吗?”

过了一会儿,他们躺着聊天。没错,他夏天需要帮工,毫无疑问。

“为难我?艾瑟克尔!噢,老太婆的话你还翻出来做什么,都是要到极乐世界去的人了。艾瑟克尔每天就像上帝派来的神父和信使一样,千真万确。但我在这里也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我的亲戚都在山那边……”

“出去?”他说。这种天气的确不适合出去。他站在那儿,看着她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他的眼睛简直移不开了;巴布罗却没心没肺的,她本可以在脱衣服的时候一边穿上干衣服,但她没有。她里面的衣服很薄,而且紧紧贴在身上;从一边肩膀上解开纽扣,转向一边,这对她来说没什么新鲜的。但艾瑟克尔那时却已经目瞪口呆不作声了,他看着她双手在某处碰了一下便将最后一件衣服脱了下来。干得漂亮,他想。她就那么毫无顾忌地站着……

虽说如此,奥琳还是赖着。他们结婚之前都一直无法把她赶走。最后奥琳才不情愿地答应,但又故意要多待几天,说他们下山去教堂结婚的时候她可以帮着看管牲口。这样又过了两天。他们结婚回来后,奥琳还赖在家里。她一天天地拖着;某天说身体不舒服,第二天又说看起来像要下雨。她又通过夸赞食物来巴结巴布罗。噢,现在曼尼兰的饭菜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生活也全然不同,咖啡都变了。噢,那个奥琳简直是见缝插针;有些东西她明明比巴布罗更懂,还要问她。

巴布罗脱下湿衣服的时候,他们一边交谈着,艾瑟克尔还时不时转过头来看。“你现在最好出去一会儿。”她说。

“你说,我应该按着奶牛站的顺序挤奶,还是先从包德林开始呢?”

“别管我。”她说着向门口走了几步,便不动了。

“随便你。”

巴布罗全身湿透了;她包里还装了其他衣服,得换下来。

“对,我就常常说,”奥琳叫道,“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接触的都是上等又体面的人物,什么都知道,跟我这样的人大不相同。”

“我自己夏天也需要人帮忙。”艾瑟克尔又说道。

对,奥琳真是见缝插针,整天耍阴谋诡计。比如坐在那儿告诉巴布罗自己从前和巴布罗的父亲布理德·奥森是朋友,交情甚好!噢,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愉快的时光啊,布理德多么富有又光鲜亮丽啊,从来不说一句重话。

“对。”

但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巴布罗和艾瑟克尔都不想让奥琳再待下去了,而且巴布罗接任了她所有的工作。奥琳没抱怨,但总时不时凶狠地看着这个女主人,说话语气也变了一点。

“你和那边的人定好了吗?”

“对,是厉害人物,没错。艾瑟克尔,上次秋收时他在城里——你没在那里碰到他吗?没有,对,你那时候在卑尔根。但他确实到城里去了;都是为了买一台割草机和一只耙子。赛兰拉一家现在有什么能跟你们相比?什么都比不上!”

“不,别管我。”巴布罗说,想把这事糊弄过去,“我明天就走了。到赛兰拉以后再翻过山去。我在那边有职位。”

她话中有话,但即便这样也毫无用处;他俩再也不怕她了。有一天艾瑟克尔直截了当地叫她走。

“确实没错。我夏天是需要人帮忙。”艾瑟克尔说,“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回来吗?”

“走?”奥琳说,“怎么走?爬走吗?”不,她是不会走的,借口说她是个可怜虫,走不动了。但最糟糕的是,有一次他们把她手上的工作抢走了,她无事可做,然后突然瘫倒,彻底生了病。尽管如此,她还是赖了一个星期,艾瑟克尔凶狠地盯着她;但她纯粹是因为怨恨才赖着不走,最后终于病倒了。

“不去了,我和区长家已经没关系了。”

她现在卧病在床,但不是为了等待善终,而是计算着还有多久便可以下床走动。她还要请医生来,这在荒野中前所未闻。

艾瑟克尔沉思片刻,说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请医生?”艾瑟克尔说,“你疯了吧?”

“啊,这得看你夏天是否需要人过来帮忙了。”她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奥琳好脾气地说道,好像她不理解这句话一样。没错,她声音柔顺,口齿清楚,很高兴不用成为别人的累赘;她自己有付给医生的费用。

艾瑟克尔看着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穿着内衣裤坐在那里,盯着她看。“是你啊。”他说,“你要去哪儿?”

“嗬,你能吗?”艾瑟克尔说。

“哎,是我。”巴布罗说着走了进去,“你能让我住一个晚上吗?”

“怎么,我不可以吗?”奥琳说,“反正,你不能让我躺在这儿,像个哑巴畜生一样死在上帝面前吧?”

“谁?”艾瑟克尔马上答道。

这时候巴布罗插了一句不太明智的话:“行,我倒想知道,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还给你端茶送水了。至于咖啡,我说了你最好别喝,我是好心对你。”

她特意在傍晚的时候到达,到曼尼兰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瞧,艾瑟克尔已经开始割草了,房子附近的草已经割下,有些还搬进来放好了。她猜测年迈的奥琳应该睡在小房间里,而艾瑟克尔肯定和过去的她在这儿一样,睡在干草棚里。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小声叫道:“艾瑟克尔!”

“那是巴布罗吗?”奥琳说,她只转了转眼睛,没有看她;对,她因为生病,眼睛只能眯着,看起来很可怜。“对,也许正像你说的,巴布罗,要是一小滴咖啡对我有害的话,那么一勺就足够让我完蛋了。”

正在下雨,脚底全沾上了泥,但巴布罗还是深一步浅一步在路上走着。傍晚降临,但因为在这个季节,所以天还没黑。可怜的巴布罗——她决不吝惜自己,而是和之前一样勇敢前进;她一定要找到一处安身之所,从头再奋斗。确实,她从来不会自怨自艾,也从不是那种懒人,因此她现在才能保持全身整洁干净,线条优美。巴布罗学东西很快,但常给自己带来麻烦;这样的话还能指望什么呢?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学会自救,躲过一个又一个劫难,但她也有一些优良品质;纵然一个婴儿的死亡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她还是会拿糖给小孩子吃。她有一双精通韵律的耳朵,可以一边用吉他准确地弹奏出柔和的曲子,一边用嘶哑的低声和着曲子唱歌;声音里有喜悦,也有淡淡的忧伤。吝惜自己?不。事实上,完全不会,她甚至会付出全部精力而毫不吝啬。她时不时会因为一些生活中的事情而哭泣而心碎——但这是极为自然的,这些情绪伴随着曲子以及她的歌声,是她心里隐藏的诗情和甜蜜;她瞒住了自己和很多人。如果这一晚她带着吉他,她定会给艾瑟克尔弹奏一曲。

“换作是我的话,我现在会想其他事,而不只是咖啡。”巴布罗说。

事情发生后好几天里,巴布罗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但也不能一直这么住下去。没错,她母亲在卖咖啡,也有人来买,但这也不是办法——可能她有其他理由想找个稳定的职位。所以这一天她背了一个布包,沿着沼泽地上山去。现在的问题就是,艾瑟克尔·斯特隆还会要她吗?不管如何,上周日她已经在教堂里张贴了结婚预告。

“对,我就说嘛!”奥琳回话道,“你才不会巴不得自己的同伴赶紧死掉,肯定希望他们能好转,能活下来。什么……对,我躺在这儿,不知道看到什么东西了……你怀孕了吗,巴布罗?”

“随便你。”巴布罗说。

“你胡说什么?”巴布罗生气地叫道。然后又继续:“噢,为了你这毒舌,我就该把你拉到外面的粪堆上去。”

郝耶达尔区长夫人无言以对了好一会儿;是的,一时半会儿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然后她开口叫这姑娘滚蛋;她不要她了。

听到这话,病人沉默着想了片刻,她嘴唇发抖,想努力笑出来,但还是没笑。

“或许你少说为妙。”巴布罗说,“我再做一两个月,做满就撤了。”

“昨晚我听到有人在叫谁。”她说。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女主人说。

“她神志不清了。”艾瑟克尔低声说道。

“至于这个,”巴布罗回道,“我倒希望你没救我。”

“不,我没有神志不清。好像有人在叫,从森林传来的声音,也或者是从溪边传来的。很奇怪——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巴布罗出去了?”

又一个错误——她本应该什么都不说的。女厨师自然没理由不吭声,所以她把一切都抖出来了,巴布罗晚上出去的事她一五一十全讲了。郝耶达尔区长夫人火冒三丈;她没留意女厨师,但一直监督巴布罗,因为她为她的人品做了担保。但巴布罗只要低头认错,为这事感到羞耻,并保证将来不会再犯,那也就没事了——但她没有。女主人不得不提醒她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但是,很抱歉,巴布罗竟然顶嘴,没错,愚蠢的巴布罗还说了非常无礼的话。或许她比表面看到的要聪明得多;可能早有目的,以摆脱这个地方?她的女主人说道:“是我将你从法律的牢笼中救出来的。”

“嗯。”艾瑟克尔说,“对你的胡言乱语感到厌烦了。”

“总之,昨晚出去的是你。”

“你说我胡言乱语,说我神志不清吗?对,但还没到你想的那个地步。”奥琳说,“不,全能的上帝还没有这个意思,还没有下命令叫我去,还没叫我这个知道所有曼尼兰的丑事的人到君王和耶稣面前去。我早晚会好起来的,别担心;但你最好还是请个医生来,艾瑟克尔,这样我才好得快。你说好要给我的那头奶牛怎样啦?”

女厨师一听立马大为光火:“我身上的?你自己身上的跳蚤不要污蔑别人!”

“奶牛?什么奶牛?”

这里巴布罗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店里。”她本应该这么说的——这就够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带来的这东西,但怀疑是从女厨师身上跳下来的。

“你答应送给我的那头奶牛。兴许是包德林?”

“对,我问你这个。”

“你糊涂了。”艾瑟克尔说。

“我从哪里带来的?”

“你知道在我救你命的那天你答应了送我一头奶牛。”

“你从哪里带来的?”女主人愤愤地说道。

“没有,我都不知道。”

“在地上!”郝耶达尔区长夫人叫道,“丫头,你疯了吗?马上拾起来!”巴布罗开始装模作样在地上找,然后装作好像捉住了跳蚤,然后把它往火里扔。

听到这话奥琳抬起头盯着他看。奥琳又白又秃的脑袋立在那瘦得皮包骨头的长脖子上——丑陋得像个巫婆,就像故事里的食人女妖。艾瑟克尔看到这景象大吃一惊,不禁伸手往门后的门闩乱摸一气。

也许她开始出来只是因为厨房里太吵了,但现在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巴布罗的围裙看;没错,凑过去仔细看着。非常难熬的一刻。忽然间郝耶达尔区长夫人尖叫了一声退到门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巴布罗一边想一边低下头去看。天啊!只是一只跳蚤,没别的。巴布罗笑了笑,不用说,她最会见机行事,马上拍掉了那只跳蚤。

“嗬,”奥琳说,“你居然是这种人!唉,好吧——现在不谈这个了。我以后没有奶牛也能活得下去,我到死也不会再提一个字了。但你今天却表现出了你的为人处事,我看清你了。对,下一次我也会知道的。”

这时候看到女主人正站在门口。

但奥琳在那天夜里死了——夜里的某个时候;总之,次日清晨时她已经全身冰冷。

“你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诚实和正经!”巴布罗说。

奥琳——这个老太婆。生出来又死去了……

当时大清早,是在厨房里。巴布罗和女厨师发生了口角,话说得很重;她们抬高了声音,全然忘了要防范女主人。女厨师是个卑鄙奸诈的小人,昨晚是星期天,本来还没轮到她,但她却溜出去了。她的理由是什么呢?跟她赴美的亲爱的姐姐道别?根本不是;女厨师压根儿没给理由,只说巴布罗老早就欠她一个星期天的夜晚了。

艾瑟克尔和巴布罗都没为埋掉她,永远摆脱了她而感到悲伤;他们现在不用防范她,可以省心了。巴布罗现在牙齿又犯了病;除了这个,一切都还好。但巴布罗脸上那只耐用的羊毛口罩,每次一说话都要把它拉开——太烦人了。对艾瑟克尔来说,这牙痛一直是个谜。当然,他已经注意到巴布罗咀嚼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但也没看到她缺了哪颗牙。

要不是倒霉,巴布罗可以一直这样做到年底。但几天前还是出事了。

“你长新牙了?”他问。

但郝耶达尔区长夫人既要半夜让丈夫叫醒她,还要啪啪啪地到女佣房里去看她们在不在,觉得太麻烦。所以后来她懒得再管,由她们去了。

“对,长了。”

“不错。这儿风刮得厉害……晚安。”

“它们也会痛吗?”

“收了。”

虽然艾瑟克尔只是无心问起,但巴布罗却怒道:“哎,你尽是胡说!”她在愤恨中说漏了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怎么了吗?”

“昨天洗的衣服你收了吗?”

她怎么了?艾瑟克尔凑过去看,只觉得她比以前胖了。

但郝耶达尔区长夫人一向理智,所以疑虑并未消失;一周后,她凌晨四点又出击了。“巴布罗!”她叫唤道。噢,这次出去的是女厨师,巴布罗在家;女佣房这下毫无漏洞。女主人只得临时找话来掩饰。

“哎,你不会是——又怀孕了吧?”他说。

“你想看你父母的话可以白天去。”女主人说道。

“怎么,你应该知道。”她说。

“好的,好的,不出去;你看,巴布罗,我跟你说过的。”她父亲说道。

艾瑟克尔傻气地盯着她看。虽然他思想迟钝,但此时却坐在那里数了起来: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还不到……

“只要在我家里就不能出去。”

“不,我怎么知道……”

“不,不会了。”布理德说。

但这么一争执巴布罗却沉不住气了,她突然大吵大嚷,好像受了伤的动物一样:“好啊,你把我拉出去埋掉好了,到地里埋掉,你就可以摆脱我了。”

接着区长夫人严肃地宣布以后不允许巴布罗夜晚外出。

奇怪,女人怎么会为这种怪事大吵大闹!

布理德本没有准备,却答道:“三点钟?是,在的,是在家。有点事要商量,所以坐到半夜。”

艾瑟克尔从没想过要埋掉她;他是个粗人,只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他压根儿不需要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

女厨师打开门,并按照事先串通好的说巴布罗临时有事回家去了。大半夜有事回家去了?郝耶达尔夫人发了一通脾气,清早起来又吵了一架。甚至还把布理德叫来了,郝耶达尔夫人问道:“巴布罗昨晚在家里吗——三点钟的时候?”

“那夏天你就不适合下地干活了吧?”他说道。

“我找的是巴布罗。她不在吗?把门打开。”

“不干活?”巴布罗说,她被吓到了。然后——奇怪,女人现在又为什么笑了起来!艾瑟克尔本以为巴布罗会乐得不知所以,但她突然叫道:“我会干双倍的活儿!你等着瞧吧,艾瑟克尔;我不仅会把你派的活儿干完,还会干得更多。如果你这次放过我,哪怕断了骨头,我也会干完的,还会感谢你!”

“在。”女厨师答道。

那之后又是大哭大笑,再到万般柔情。荒野里只有他们两人,无人打扰;门开着,苍蝇在夏暑里嗡嗡地叫。巴布罗满怀柔情,心甘情愿;对,只要他想,她就愿意,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但最后郝耶达尔区长夫人应该怀疑到了。一次凌晨三点,她来到女佣房间里喊道:“巴布罗!”

日落之后他站着套上了割草机;还有一点草可以割下来,留给明天再晒。巴布罗急匆匆跑出来,好像有什么要紧事,她说道:“艾瑟克尔,你怎么想从美国请人过来呢?她来的话只能冬天才到,那时候要她做什么用呢?”这是刚刚冒窜上她心头的事情,她必须马上跑出来说,好像这很有必要。

她在区长家已经待了十个月,日夜加起来算的话,时间不短,但若是用渴望和苦闷来算的话,则更是度日如年。开始时候尚可接受,区长夫人虽监督她,但还算和蔼,让她戴上围裙,穿戴整洁;穿着这样一身到店铺里去买东西有面子些。巴布罗儿时便到过村里;她认识所有在那里的玩伴,在那里上过学,亲过那里的男孩子,拿着石头和贝壳玩过游戏。开始大概一个月内倒还可以忍受,但之后郝耶达尔区长夫人便严加看守了,到了圣诞节,对她更为严格。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肯定会坏事。要不是晚上能偷偷出去,巴布罗根本无法忍受;凌晨两点到六点那几个小时是安全的,偶尔可以出去偷个乐子。那个女厨师为什么不去打小报告呢?她也是个好女人!噢,按常人眼光看,她也是正经女人;女厨师出去的时候从不请假。她们轮番出去,她们的行为过了很久才被发现。巴布罗并没风骚到从脸上能看得出来,不能说她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她可是会拒人千里的。年轻小伙子来邀她去圣诞舞会的时候,第一次她会说“不去”,第二次还是“不去”,直到第三次才会说“我看看夜里两点到六点能不能出来吧”。看起来和良家妇女一样,也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女人,但作风却又大胆。她是个女用人,一直在服侍别人,除了和男人一起混之外没有其他消遣。这是她唯一需要的。郝耶达尔区长夫人过来教导她,借书给她看——简直白费力。巴布罗可是在卑尔根生活过的,读过报纸,进过戏院!她不是从乡下来的无知姑娘……

但其实毫无必要,艾瑟克尔一开始就知道巴布罗留下就可以全年帮他。艾瑟克尔不是那种摇摆不定异想天开的人。他自己已经有妻子可以帮忙了,所以短时间内可以照料下电路的事。这是一年里一笔不小的收入,因为收获不多而没有副食可买,这正好可以弥补这一需求。这样一切就很顺利了,现实一片美好。也不用担心布理德在线路上做手脚了,他现在是布理德的女婿。

她特意避开了道路旁边的农田,不想碰到任何人;她背着一个布包,很容易看出来要去哪里。没错,去曼尼兰,投奔旧主人。

对,对艾瑟克尔来说,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一个女人正拖着步子走上山来。一场预谋已久的夏雨降下,把她淋湿了,但她根本不在意;她心中另有担忧——焦虑。这女人正是巴布罗——布理德的女儿,巴布罗。焦虑,没错;不知道这一次冒险结果会如何;她已经辞掉了在区长家的帮佣工作,离开了村子。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