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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没什么。”巴布罗说,“不就是你不仅要把父亲从家里赶出去,还要抢他的饭碗嘛。”

“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些?”

沉默。

“噢!”

噢,这已经到了艾瑟克尔忍耐的极限了:“我可以告诉你,”他叫了出来,“你一点儿也不值得我为你以及你们家做的所有!”

“怎么……”艾瑟克尔说,“别人确实这么说,兴许最后会是事实;我不否认这个。”

“噢!”巴布罗说。

“这个啊,别人都这么说。”

“不值得!”他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

“什么?这是谁说的?”

“你吓不了我,你也别想吓倒我。”巴布罗呜咽着说道,一边往墙边退。

巴布罗问道:“那你把父亲的检测员工作接任过来是什么意思?”

“吓你?”他重复了一遍,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现在就想坦白问你,你对孩子做了什么?是你把他淹死的吧?”

沉默。

“淹死?”

“嗯,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懂了。”他无奈地说道。

“对,我在河里看到他了。”

至于这个,她又确实说得没错,当她身缠重活或者生病之时——才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但是巴布罗老是自己就把工作做完了,好像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和平常一样动作机敏,脑子聪明,自己就把工作做完了,从没提起过要找人来帮忙。

“噢,你看到他了?你已经——”她原本想说“闻过他了吗”,但是看到他的脸色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所以没敢说,“你到那里去过,而且找到他了?”

“现在——冬天快来了,农活最闲的时候?不,我以前需要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了。”

“我看到他泡在水里。”

“听着,”他说,“你可以请一个女佣来帮你。”

“是。”她说,“应该是吧,因为就是在河里生出来的;我滑进河里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当然她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但大部分都是说不过去的。如果布理德一家来了,那么他们就要住到小屋里去,这样一来艾瑟克尔就找不到地方给牲口住了,它们还得跟以前一样挤在那个破烂的棚子里。这个女人想干什么?——难道她脑子里一点智商都没长吗?

“你滑倒了?真的假的?”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还有,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家人搬到这儿来?——回答我这个问题!这样我妈妈还可以给我打打下手,不过,兴许你觉得我干什么活,压根儿不需要帮助吧?”

“是真的,我还没爬上来孩子就出来了。”

艾瑟克尔还是不想跟她争吵,但他忍不住让她看出了他对她这番话感到惊讶,有一点儿惊讶,“你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他说,“虽然看起来你本意并不想伤人。”

“嗯,”他说,“但是你出门之前就带了一块包裹的布,你是不是做好了要滑进去的准备?”

“别问我。”巴布罗说,“没准你已经在那儿为他们找到了一个住处?”

“包裹布?”她重复道。

他没有听错吧?他目瞪口呆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打算好好解释一番,但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答道:“不过,他们不是打算搬到村里去吗?”

“就是一块白布——你从我一件衬衫上剪下来的。”

艾瑟克尔完全可以认为自己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他让布理德一家人继续留在布里达布立克,而且他把农场上的丰收粮食全部买进来了,但他只运走了几车干草,马铃薯全都留给他们了。巴布罗现在还跟他作对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但是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反而问道:“所以你现在打算把家搬到布里达布立克去,让我家人无家可归是吗?”

“是的。”巴布罗说,“那是我带去准备装嫩松枝回来用的。”

“答复?”她问,“噢,听到这些让我恶心。”

“嫩松枝?”

“没错,我是说过;但是没得到任何答复。”

“对。我不是告诉过你要拿它们来做什么用了吗?”

噢,他又在让步了;他一心害怕她离他而去,害怕没有了帮手,农场和牲口就再无人帮忙照管——这些她都知道!“是,你以前这么说过。”她冷冷地答道。

“是,你确实说过。你说还可以拿那些嫩松枝来做一把扫帚。”

艾瑟克尔继续说下去:“我把你父亲的农场买下来,是因为想到或许你更想去那里住,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搬过去住。你觉得怎样?”

“对,不管是做什么吧……”

两个人要想长期相处并总是气味相投并不容易。

这次两个人对着大吵了一番。吵了一会儿就平息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但是可以说,没有彻底平静——不是,而只能说还过得去。巴布罗比以前小心谨慎而且更加恭顺了;她知道时刻都会有危险。但正是因为如此,曼尼兰的生活才更加压抑和难受——两个人既不坦诚相见,也没有欢天喜地,而是互相提防起来。这种情况不会保持太久,但是只要她存在一天,艾瑟克尔就得逼着自己安心活一天。他把这个姑娘带到这儿来,看上她而且占有了她,把自己和她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一切若是要改变并非易事。巴布罗熟知这里的一切:锅碗瓢盆放在哪里,山羊奶牛何时产羔,冬天的草料够不够,制作奶酪和食物分别需要多少牛奶——一个陌生人是绝对搞不清这些的,即便知道,让他再去寻一个陌生人来帮忙也绝非易事。

“我没什么要抱怨的了。”他回答,“你只要跟从前一样就好,我指的是,跟你开始到这儿来的时候一样。”

噢,但是艾瑟克尔也曾多次想过辞掉巴布罗另寻一名姑娘过来帮忙;有时候她太恶劣了,他都不免害怕。虽然他很幸运,有时候可以跟她和睦相处,但她偶尔发作的凶狠面貌和残酷行为让他退避三分;不过她确实长得俏丽,偶尔也可爱动人,甚至会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过去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候——而今却全不见了踪影。不,谢谢——巴布罗再也不会有楚楚动人的时候了。但想要改变这些绝不容易……“那么,我们马上结婚吧。”艾瑟克尔劝她。

但是看到他一脸傻笑的满足表情时,她胆子又变大了。“我想知道,除了这个,我还做错了什么?”

“马上?”她说,“不行,我得先进城去看牙,牙齿都要掉光了。”

巴布罗,她现在也许觉得应该让他一步,于是笑呵呵地回答道:“哎,你今天太严肃了——我忍不住想笑!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平时也把它们戴上,那又怎样呢,我照做就是了!”接着她把戒指拿出来,套在手指上。

所以除了照常过日子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巴布罗现在不拿薪水了,实际上比她该拿的要多得多;每次她跟他要钱的时候,他都会给,然后她像收了一份礼物一样谢过他。但是艾瑟克尔完全搞不懂她那些钱花哪儿去了——她在深山老林里能拿钱去干什么?她是不是存了私房钱啦?但一年到头她这些钱有什么好攒的,又为何而攒呢?

“你听着,”他直白地问了出来,“你把这两枚戒指褪下来是什么意思?”

艾瑟克尔有许多搞不明白的事。他不是给她买过一枚金戒指吗?那之后他们关系也好了一阵子;但没有一直好下去,远远不是;但他总不能不断地给她买戒指吧。总之——她是不是打算离弃他了?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哪里有个拥有良田和牛羊的男人等着她?有时候艾瑟克尔忍不住因为这个女人的胡作非为气得用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进去。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巴布罗脑子里除了卑尔根还有那些城市生活之外别无其他。这无可厚非。但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回来呢?这可恶的女人!他父亲发去的电报应该远远不能撼动她的想法吧;她肯定有其他缘由。现在她正在这里,从早到晚,一年又一年,她看什么都不满意。这里没有得体的铁桶,只有木桶代之;也没有深底的平锅,而只有煮锅;不能散个步走到牛奶厂去,而是不停地在一处挤奶;只有厚重的靴子、黄色的香皂,以及塞满干草的枕头;没有军乐队没有喧闹的人群。这样的生活……

噢,但是他脸上的表情肯定让她害怕了;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那次大吵过后他们又多次发生过口舌。噢,真是时不时就要吵架!“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不应该再说了。”巴布罗说,“以后别再提你对我父亲做过的那些以及各种事。”

他心里的苦涩应该已经散尽,因为他只是这样回答道:“没去哪儿,你呢,去哪里了?”

艾瑟克尔说:“好吧,我倒是做了什么?”

“你去哪里了?”她问。

“噢,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她说,“但不管怎样你不可能当得了检测员。”

他回家后看到巴布罗正在家门外。

“是吗!”

他不忍心光天化日地把他留在那儿,或许在他心里,他担心这样会给自己和农场带来不幸。他跑回家带了把铁铲来,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但因为离小溪太近,所以水流了进来,他不得不把墓地移到离河岸更远一些的地方。他工作的时候,原本害怕被巴布罗寻到的心情全都消失了;心里升起的反而是一种对抗和愤恨的心情。让她来吧,他会叫她整洁且体面地把尸体包裹起来,不管他是否已经死了!他心里很清楚失去孩子以后他随之就失去了什么;他现在要面对的是将失去一个助手,然后孤单一人在这个农场上忙活——就这样,永远这样下去,自己应付农场如今与初期比已经翻了三倍的牲口。让她来吧——他才不怕!但是巴布罗——她或许已经猜到他在哪儿干着什么了吧;不管怎样,她反正没有来,艾瑟克尔自己尽全力好好包裹了尸体,然后把他放到新的墓穴里去。他照原先那样在墓顶上盖上草皮,把所有东西都盖好。当他做完之后,树丛中便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小土墩了。

“是,你永远都别想了。除非我亲眼看到你当上,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

而今他已经在小溪里找到了婴儿的尸体。并非是他特意去搜寻,去过问这事;他几乎完完全全知道尸体会在哪里,只是他懒得去找。而今他无意看到后,却再也放不下这事了。鸟儿在上空盘旋,开始只是唧唧喳喳乱叫的松鸡和乌鸦,之后在叫人眩晕的高空中出现了两只老鹰。开始只有一只鸟看到有东西埋在那里,而后便和守不住话的人一样,开始往外疯传。艾瑟克尔从漠不关心中被唤醒,他找了个机会到那个地方去看。他看到那个小东西埋在一堆蕨草和嫩枝下面,用衣服包着,外面还裹了一块毯子。怀着满心好奇和惊恐,他把毯子打开一角观看——眼睛闭上了,漆黑的头发,是个男孩,双腿交叉着——这便是所有他能看到的。裹布本来是湿的,现在已经干了;整个尸体就像被拧得半干的衣服。

“兴许你是想说我不够格?”

但现在很明显,她已经打算背信弃义离开他了。

“噢,你足够优秀了,好得不得了……不管怎样,你不会读也不会写,我就从来没见过你拿起一份报纸看过。”

“我什么意思?”她抬起头说道。

“至于这个,在我需要的范围内,我既会读也会写。但是你,整天不停唠叨,搞得我心烦。”

“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他问。

“好吧,那么我们就摊开来讲好了。”她说着把那枚银戒指从手上拿下来扔到桌子上。

但有足够的迹象——不管大还是小——表明,在曼尼兰有些东西已经变味了。如今巴布罗感觉自己和别的普通用人一样,待在这儿很不自在,也没有在此长待的必要。艾瑟克尔发现自从那个孩子死后,自己对她的掌管力已经渐渐变弱。他过去曾经信心满满地想:等到孩子生出来就好啦!可如今孩子是来了,却又走了。甚至最后巴布罗把手指上的戒指都褪了下来,一枚也不再戴了。

“噢!”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有一枚呢?”

次日清晨她差不多恢复了。只不过声音太过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加上脖子上又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们不能再在一起交谈了。几天后,这事便不再被提起,因为其他的事渐渐袭来,旧事便也就抛在了一边。按理说,新房子盖好后应该先放几天,让木料间紧靠固定些才对,但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们得马上搬进去,好给牲口腾出屋子。所以房子盖好后他们就搬了进去。接着就是种马铃薯,之后又是把麦子收进来。日子就这样过着,和从前一样。

“哦,要是你想把你送给我的戒指都讨还回去,那我还给你。”她说着试图把金戒指也取下来。

那一晚巴布罗无心吃饭,但依旧四处走动,一切照旧,不停地忙这忙那——到了挤奶时间她又到牛棚里给牲口挤奶,只不过在跨进门槛的时候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她晚上照例到草棚里过夜。艾瑟克尔进去看过两次,她都睡得很沉。这一晚她睡得很香。

“你爱怎么恶心就怎么弄好了。”他说,“如果你以为我在乎……”他走了出去。

艾瑟克尔回去干活了,但根本没干多少,只是弄出锤锤打打的声音,好让她听见。最后他装好了门框,缝隙处和窗框边缘都用草根的土糊上了。

当然,理所当然地没过多久巴布罗就又把两枚戒指戴回去了。

“好像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一样!”

后来,她根本不再把他关于死婴的话当一回事。她只是哼一声甩下头。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只是说:“那么,你以为是我把他淹死的吗?你自己住在深山老林里,能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吗?”有一次,当他们说起这些,她好想跟他解释,让他看清自己是多么死板顽固。在卑尔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两个女孩儿干过同样的事;但是有一个太笨了,她没把婴儿杀死,而是让他在外面冻死,因此被判了两个月的监禁;另一个没事。“不,”巴布罗说,“现在的法律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无情了,再说,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曾经有一个住在卑尔根旅馆里的女客人杀死了两个婴儿;她是克里斯提尼亚人,还戴一顶帽子——帽子上插着羽毛。她因杀死第一个而被判了三个月,然而第二个一直没被人查出来过。

“那你试试吧!”她说着站起身来,要找干衣服换上。

艾瑟克尔听她说着这些,更加害怕这个女人了。他曾私下思考,试图看清这一切,但最后却发现她是对的。他自己把这些事看得过于严重了。巴布罗下流粗俗,根本不值得他重视。灭婴这样的事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没什么严重的;作为一个女用人,她只会从她庸俗不堪,道德败坏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这原本就在意料中的。这一点很明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从来不愿花上一个小时去思考问题,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松过活,毫不拘谨,永远浅薄无知,永远只是个女佣。

“我想我得去请医生上来。”

“我得去看看牙。”她说,“还要买一件新斗篷。”现在有一种流行了几年的新式中等长度的斗篷,巴布罗要买一件来穿。

“已经很好了。”

她居然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艾瑟克尔还能说什么呢?而且他也不总是怀疑她;她自己也并没有坦白自己的罪行,她一次又一次否认了所有,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过于坚持,而是把这当作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好像一个女佣否认自己打破了一只碟子一样,也不管是否是她做的。但是过了一两周,艾瑟克尔实在忍无可忍了。有一天他突然在房间中央定定地站着,好像突然醒悟出了真相。天啊!大家肯定都看到过她大着肚子的样子,太明显了——现在她的身材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可是孩子上哪儿去啦?要是有人来找怎么办?他们早晚会问起来的。他们应该到教堂的墓地去体体面面地把孩子葬好,而不是随便葬在树林里或是他的农场上……

“吃的?”他说,“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不,这样只会让人家大惊小怪。”巴布罗说,“他们一定会把他解剖、验尸什么的。我可不想惹麻烦。”

“你干你的活去吧。”她说道,声音沙哑,有些不耐烦,“我当时在水边干什么呢?我只想拿些嫩松枝来做扫帚。刚才问你有没有什么吃的,你没听到吗?”

“只希望以后不要惹上更大的麻烦。”他说。

“那条路上没有嫩松枝。”

巴布罗只是简单问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把他放在那里好了。”对,她还笑着问:“难道你是怕他会来找你吗?别想这些没意义的事了,以后都不要提了。”

“拿来刷水桶。”

“嗯,好吧……”

“嫩松枝?拿来干吗?”

“是我把孩子淹死的吗?我告诉过你了,我滑进了河里,然后他自己淹死了。你脑子里那些事情我真没听说过。还有,不论如何,不会有人发现这事的。”她说。

“到水边去?我是去找一些嫩松枝。”

“同样的事,可是当初赛兰拉的英格尔就被人发现了。”艾瑟克尔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下到水边去?”

巴布罗想了一会儿:“嗯,我不担心。”她说,“现在法律已经不一样了,你要是读过报纸就会知道。有很多人干过这样的事,却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巴布罗又在向他解释和开导他了——让他把一切都看开些。她在外面生活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也了解,这一点不是没有用处的。此刻她坐在这儿,配他还真是绰绰有余。她接二连三提出了三点:首先,那事她并没有干过;其次,即便她做过这事,本身也不是特别严重;最后,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难道你还想闻闻他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弄了什么吃的没有?”

“在我看来,什么事都会被人发现的。”他反对。

“那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绝对不是。”她回答。接下来,不知道是想让他惊讶,还是为了鼓励他,又或许是虚荣作祟,她为了自吹自擂一番,总之,她道出了一件颇让他意外的事情。“我自己就干过一件从未被人发现的事。”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死了。”她回答。

“你?”他说,完全不敢相信。“你做过什么?”

艾瑟克尔把她扶回了家,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她身上还滴着水。“已经死了吗?”他问。

“我做过什么?杀了一样东西。”

“你没必要知道。”她说,“扶我回家吧。他已经死了。只要你稍微扶着我肩膀我就可以走。”

可能,她一开始并不想说太多,不过她还是说了下去;他怔在那儿,睁圆了眼睛盯着她。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胆量;仅仅是她的自吹自擂和庸俗的炫耀而已;她只是想靠此抬高自己。他却沉默了。

“那么,你把孩子放哪里了?”他问。

“你不相信我吗?”她喊道,“你还记得报纸上登的那则关于在海港那里发现死婴的新闻吗?那是我干的。”

艾瑟克尔整个人陷入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什么?”他说。

“是。”

“婴儿的尸体啊。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上次你给我带的那份报纸,我们一起在上面看的。”

“已经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叫出声来:“你一定是疯了!”

“不。已经死了。”

被他打断后,她反而更兴奋了,好似给了她一种人为的力量,以至于她甚至开始讲述起了细节:“我把他装在箱子里——当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刚生出来我就把他弄死了。后来我们出港的时候,我在船上把他扔进了海里。”

“那个——孩子呢?”

艾瑟克尔一脸阴沉一语不发地坐在那儿。她一直在说,这已经是多年前她刚来曼尼兰时候的事了。所以,从这件事上他应该知道并非所有事情都会暴露的,绝不是这样!如果大家做的事情都会暴露,那么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城里那些已经结婚了的人,他们做过的事可怎么办?他们把孩子杀死在腹中——还都是请医生来做的。他们只想要一个孩子,顶多两个,所以只得在孩子出生前请医生来把他们做掉。噢,艾瑟克尔应该明白这样的事情在外面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

“噢!”艾瑟克尔说,“那么我想,这个孩子也是你请医生来做掉的吧?”

“那个……哪儿去了?”

“不,我没有。”她尽量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小心流产了。”她说。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估计还想说明即使她做了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显然,她已经习惯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很淡;现在对她毫无影响。也许杀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有点难办;但是第二次呢?她如今想起旧事,只觉得恍若隔世:这只是一件发生过的而且可以解决的事。

“对。扶我回家。”

艾瑟克尔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屋子。他对巴布罗杀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这事倒不十分在意——这事与他无关。在她来他家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这事他也不在意;她不是纯洁的姑娘,也不会装作纯洁,事实上还很淫荡。她毫不隐瞒她在性爱方面的知识,而且在黑暗中教了他不少东西。也不错。但是这个孩子——他肯定不情愿失去他;这样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包在一条裹布里的白净的小东西。如果这件事真是她干的,那么她就真的伤害了他,艾瑟克尔——把他引以为傲的纽带剪断了,而这是无法弥补的。但也很有可能是他误会了她,不管怎样,也有可能是她不小心滑进了水里。但是那条裹布——她从衣服上割下来带走的那块布……

“不疼了?”他说。

就这样,时间也一点一点过去,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接着又到了晚上。最后艾瑟克尔躺了下来,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直过了好久方才入睡,这一觉就睡到了次日早晨。又是新的一天,过了这天,还是一天又一天……

“啊——现在不疼了。”

巴布罗还和以前一样。她见过世面,原野里别人以为很严重的事情在她眼里无非都是小事一桩。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她既聪明过人,顶得上他们两个;又坦然过人,也顶得上别人两个。她本身看起来绝不是凶恶的怪物。巴布罗是个怪物吗?当然不是。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蓝色的眼睛,还有微微挺起来的鼻子,干活的时候又动作敏捷。她或许彻底厌倦了农场上的恶生活以及那些需要不断刷洗的木桶;也许也厌倦了艾瑟克尔以及她过的那种冷清单调的生活。但是她从未杀过一头牛,艾瑟克尔在夜里也从未发现她拿着一把刀站在他面前对着他。

“现在还疼吗?”

只有一次他们恰好又谈起树林里的那具尸体。艾瑟克尔还在坚持说应该把他埋到教堂边那块神圣的墓地去;但她又坚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接着她说了一番道理,试图证明她这想法合情合理——噢,真够厉害的,她看得够远;还能用她那小得可怜的野人脑袋去思考问题。

“对。滑进水里了——噢!”

“如果这事暴露了,我会去找区长谈谈;我以前在他家服务过。还有,区长夫人会帮我求情的,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这样的人来帮他们说话,而那些人也都逃过了呢。对了,还有父亲,他认识所有的大人物,自己还当过助理什么的。”

“怎么啦——你掉进水里去了?”

但是艾瑟克尔只是摇着头。

“我答应不了。”她回答,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到。

“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躺在这儿?”他说,“刚才怎么不答应我呢?”

“你认为你父亲真的什么都可以解决吗?”

“巴布罗!”他喊着。不,他已经寻遍了房子周围,还到周边的树林找了很久,一边叫一边找了也许有一个小时——无人应答。直到走了很远,他才发现她躺在一处被树林遮蔽的地上,溪水从她脚边流过去,她赤着脚,光着头,背部也全都湿透了。

“你都知道!”她愤怒地叫起来,“你把他和我们一家都害了,不仅抢走了他的农场,还把他的饭碗抢走了。”

艾瑟克尔尽其所能做起了木匠活;还努力想为新房子装上一扇玻璃窗户以及一道门,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了这项工程里。但中午已经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喊他吃饭,他只好自己走进小屋里。里面没有人。他给自己做了点吃的,一边吃一边四处看。巴布罗所有的衣服还都挂在那儿;她估计上别处去了吧,应该是这样。他又回到新房子那里忙碌去了,忙了一会儿,又回到小屋里去看——不,屋里还是没有人。她肯定在哪儿躺着吧。他出去找她。

她自己似乎认为最近她父亲的名誉被毁了,她也因此遭受损失。那么艾瑟克尔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工人。

九月三日那天找不到巴布罗。但不是说她彻底失踪了,而是说她不在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