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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姑娘和女人们时不时上山来找英格尔,不是让她帮忙裁一块布料,就是让她帮着在缝纫机上踩一条长缝出来,英格尔每次都能让他们满足而归。奥琳也来过,估计是不自禁吧;春天和秋天分别来过一次;花言巧语,声音轻柔,但明显很虚情假意。“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每次她都这样说。“一心想来看看孩子们,我很喜欢他们,简直是小天使。喔,他们现在都长大啦,真不可思议……老是想起来他们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还是我照顾他们呢。你们家又新盖了这么多房子,简直是一座小镇了。是不是打算跟牧师住宅那儿一样,也在谷仓顶上挂一座大钟?”

当然,布理德果然又上山来了。毋庸置疑,他是迷上了这项工作;不过这次他表示是为了电报线路来的,得好好将整条路线都检查一遍。田地交给他妻子和孩子来管了,或者说是他自己管理了。布理德频繁造访让艾萨克感到厌烦;每次他一来,艾萨克会离开房间,留英格尔和布理德坐在那儿谈心。他们能谈什么呢?布理德经常到村里去,总能带些大户人家的消息回来。英格尔呢,和他不一样,她说的是去特隆金的那次了不起的旅程,以及在那儿居住的种种生活。她离开后的这几年里,变得越来越健谈,跟任何人都能唧唧喳喳八卦几句。是啊,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直性子又简单的英格尔了。

有一次,奥琳来的时候还带了另一个女人,两人和英格尔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英格尔身边围坐的人越多,她裁裁缝缝得越带劲,挥着剪刀,熨烫衣物,像在表演一般。这往往让她回忆起学习这些技艺的地方来,那时候车间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工友,英格尔没有特意瞒着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领,她告诉她们这都是在特隆金学的。提起这些的时候,好似她待的不是牢狱,而是一个学校,一个学习机构,在那儿不仅可以学到针线活、读书写字,还能学到装饰、染色等一切在特隆金能学到的东西。谈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好像说起自己的家;在那儿她认识了多少人啊,主任、女领班、服务员等,回到这儿之后她觉得空虚无聊,而且跟以前熟悉的人和物都不再有关联。她甚至让人觉得她犯了感冒——山上的冷空气她受不了。回家后因为身体虚弱,她已经不能从事户外工作了,因此才要请一个用人来替手。

布理德只知道游手好闲。有一天他路过赛兰拉,声称只是来找珍贵的矿藏。当天傍晚他回来了,什么都没找到;他摇着头说虽然没有准确找到矿产,但发现了一些迹象。他说不久还要再上山一次,穿到瑞典那边的山林去彻彻底底寻一遍。

“是啊,上帝保佑。”奥琳说,“你怎么可以不请一个用人呢,你又有钱又有学识,还有这么好的房子,什么都有了!”

当然可以办到。那天下山的时候,艾萨克发现又多了几处新翻的空地,其中两处比较低,临近村子,还有一处在布里达布立克和赛兰拉之间的山上——如今人们都来开垦了;当初艾萨克第一次上来的时候,这儿还只是一块荒地。新来的三家是别的区来的,看起来那些人略有学识。他们并非借钱来造房子的;而是上山来待了一年,把地刨好后就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死了一样。其实这样做刚好;先刨地,其次耕种。现在离艾萨克家最近的是艾瑟克尔·斯特隆家。他是海尔格兰人,很聪明,还没结婚。他跟艾萨克借了一把新耙子来开地,一年后他自己就造好了一顶棚舍,一间草房屋还有两头牲畜。他把那儿叫做曼尼兰,因为在夜晚的月光映照下,这儿恍若仙境。他家无女眷,而且因为路途太远,夏天的时候很难找到帮手,即便如此,他自己也能把家里的事处理得有条不紊。不像布理德·奥森,刚在山上造完家宅就拖家带口地上来住了,那么一小块地都不够养他们。布理德·奥森知道什么是排水系统,知道怎么开地吗?

被同情后,英格尔毫不掩饰她的高兴。她继续踩着她的机器,连房子都在震动,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但是不能排水。”布理德继续道,“没办法弄。”

“就是那个,你自己看吧。”奥琳对同来的那个女人说道,“我说的没错吧,英格尔手上有一枚金戒指。”

“荒原上的地也不坏。”艾萨克打断他说道,“我自己的也一样。”

“你们要看看吗?”英格尔说着摘下戒指。

“这个啊,略知一二。也跟一两个人咨询过了。不管怎样,我打算去开采出点什么来;我总不能让一家老小就靠这一小块地生活。绝对做不到。你那儿不仅有木材,还有肥沃的土地,当然不成问题,我这儿都是荒地。”

奥琳无比好奇地看着那只戒指;她像一只猴子在抚弄干果一样,把戒指放在手里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商标。

“但是,你对金属矿产什么的了解吗?”艾萨克问。

“喏,我说得没错吧,英格尔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他们说除了你那块地,山里还有其他矿产。但我们只能傻乎乎地坐在这儿,一无所知,真让人懊恼。我打算哪天自己上山去一看究竟。”

另外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戒指,满脸谦卑地笑着。

布理德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买卖的好奇。

“你可以在手上戴一会儿。”英格尔说,“不用担心,不会坏的。”

“我也说不清。”艾萨克说。

英格尔友好而亲切地跟她们说起特隆金的大教堂,她是这样开头的:“你们没见过特隆金的大教堂吧?噢,当然没有啦,你们都没去过那儿!”听她那么夸赞,好似那座教堂是她自己的,她不停地吹捧着,告诉她们它多高多宽;它简直是个奇迹!七个神父可以同时站在教堂里布道,而且谁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你们没见过圣·欧拉夫井吧?就在教堂的正中间,靠边一点,是个无底井。对啦,我们去的时候每人带了一块小石子,到那儿以后就往里面投,不过根本到不了底部。”

确实很奇怪;艾萨克自己也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甚至去找区长说了这事,还跟他要了吉斯勒的地址,打算写信给他……啊,真是个谜。

“到不了底啊?”那两个女人嘟囔着,摇了摇头。

“但是,吉斯勒买这块地来有何用?那块地一直就在那儿啊——太奇怪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没见他拿来做什么。”

“教堂旁边还有别的上了千年的古迹。”英格尔很有兴致地高声道,“首先,那儿有一只银箱子,是圣·欧拉夫自己用过的银箱子。还有小的大理石教堂——全部是大理石盖的——战争的时候曾被丹麦占领过……”

“是的,是这么回事。”艾萨克回答。

两个女人该回去了。奥琳把英格尔拉到一边,把她带出去,进了伙食房——她知道奶酪都放在那儿——还把门关上了。

“噢,所有人。区长又叫我回去做他的助理,医生要我去给他当司机,牧师太太也多次提起要我去帮忙,只可惜两地离得太远了。艾萨克,上次你卖掉的那一大片地怎么样啦?他们应允给你付的钱都付了吗?”

“怎么了?”英格尔问。

“谁叫你去的?”艾萨克问。

奥琳小声说:“那个奥山德尔,他再也不敢来了。我跟他说了。”

“这个,我现在还说不好。”布理德说,“我还没决定。他们又要我回村里去任职了。”

“噢!”英格尔说。

“怎么了?”艾萨克说,“你不打算继续干了吗?”

“我跟他说,他对你干了这些事,看他还敢不敢来。”

“啊,这样啊……自从我当了线路检测员之后就没出过什么问题。而且,我家墙上还安了一个警报器,一有情况就会发出警报。这几天我得抽空去看看线路情况怎样。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照看,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但只要我在这里当检测员,继续办公职的话,我就决不能失职。如果我没接线路检测员的工作,当然……可能也不会太久了……”

“噢。”英格尔说,“不过那事以后他也来过很多次了。而且他爱来就来好了,我又不怕他。”

“电报路线?没有。”

“对,你是不怕。”奥琳说,“不过我清楚他的老底,要是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告他。”

“没有,当然不会了,嘻嘻,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巴布罗在那儿过得够好了。我想说什么了?对了,你下山的时候有没有注意电报路线有哪里出问题没?”

“噢!”英格尔说,“不用了,你没必要这么做。不值当。”

“我?”艾萨克吃了一惊,说道。

不过有奥琳站在她这边,英格尔还是很高兴;当然,这花了她一块奶酪,但是奥琳连声道谢:“我就说过啦,正像我一直说的:英格尔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从不记恨以前的事,也从不小家子气!对,你当然不怕奥山德尔啦,但我已经不让他再上来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起码的事。”

“你不想把她请到你家里去吗?”布理德问。

英格尔于是说道:“话又说回来,他要是来了能怎么样呢?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了。”

“噢!”艾萨克说。

奥琳竖起了耳朵问道:“噢,你大概有什么方法吧?”

“她倒没在信里准确说。但不管如何,很明显,肯定比这儿的一般人家付得多。因为,她圣诞节还收到了礼物,其他时候也会有礼物,而且不会从工资里克扣。”

“我以后不会再生孩子了。”英格尔说。

“多少?”艾萨克问。

她们道了别,现在两人手里都有了一张王牌:因为奥琳分明已经知道,奥山德尔那个拉普兰人早在前天就死去了……

“怎么不呢,除非她还要到克里斯提尼亚去。”布理德说,“她在这儿能干什么呢?她现在谋了一份新差事,为两个年轻的职员管家务,他们没有妻儿,也没有女眷,给她的工资很优厚。”

为何英格尔不想要孩子了呢?并不是她和丈夫关系不好,他俩在生活里不是爱吵吵闹闹的人——很是和气。偶尔有些不快,但也不至于会大吵一架,而且往往很快就好了。有许多次英格尔忽而变回旧时的样子,在牛棚或田地拼命干活,好似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这样的时候艾萨克会一脸感激地看着妻子,倘若他是那种善于表达的人,也许会说:“嗯,这是什么意思,嗯?”或者类似的话。但他总能憋很久,最后才吐出几个赞扬的字眼儿。所以无疑的,英格尔觉得这么做没必要,于是之后也就停手了。

“她打算在卑尔根定居吗?”艾萨克不无怀疑地问。

她即便到了五十岁应该还可以生育,而现在她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她在牢里学了各式本领——是否也学会了耍花招呢?跟女杀人犯待了那么长时间,她回来之后已经是个受过训练和教育的人;而且有的男人——比如监狱的看守和那里的医生应该也教了她不少东西吧。有一天,她跟艾萨克说有个年轻医生对她所犯的那个小罪的看法:“为什么杀死婴儿也算犯罪呢?——对,哪怕是健全的婴儿。他们只不过是一团肉而已。”

“我把那张照片带给区长太太看过了。”布理德说,“她都认不出她来了。”

艾萨克问:“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生性残暴?”

布里达布立克的巴布罗不是艾萨克偏好的那种姑娘;她和她父亲一样,浅薄又不正经——没准她母亲也是那个样子——粗心大意的,毫不稳重。她在区长家也没待多长,仅仅一年就走了。受过坚信礼后,又到鞋店去做了一年的帮工。在那儿她才开始虔诚地信仰宗教,救世军到村里来的时候,她参军去了;胳膊上别了一枚红袖章,带着一把吉他。她去卑尔根还是去年的事,就穿着那身衣服,乘坐店主的船去的。她自己给布里达布立克的家里写了一封电报。艾萨克见过那封电报;一个一头卷发的年轻姑娘,胸前还挂着一条长表链。小巴布罗的父母对他们的女儿深感自豪,只要有人来访,总要把那封电报拿出来炫耀一番;她学了一副城里的做派,在他们看来似乎是一件极为光耀的事情。不过,看起来,她应该不在军队里面了,那把吉他兴许也不再弹了。

“他才不会!”英格尔叫道,然后解释说他平时对她是如何如何的好;而且正是他叫了另一个医生来帮她做了缝唇手术,还给她接生了一个孩子。现在只看到浅浅的疤痕了。

不过这总比全拒绝都好吧,艾萨克只是不同意叫巴布罗来,但没说以后不允许请用人。

仅仅一个疤痕,没错。而且她自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身材修长,不肥胖,皮肤黝黑,还有一头茂密的头发;夏天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裸着双足,穿着褶边的短裙;英格尔不怕会露出腿来。艾萨克看过她的腿——谁没看过呀!

“我不同意让布理德那个叫巴布罗的女儿上门来。”他说,“你请谁都可以,但不能请她。”

他们没有吵架,当然没有。艾萨克根本没有吵架的本领,而且他老婆还嘴的时候反应比过去更灵敏了。艾萨克这么沉闷的人,想要跟他好好吵上一架还真是不容易。她没几句话就能把他搞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嘴;再说了,他那么喜爱她——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有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还嘴。英格尔毫无怨言;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优秀的丈夫,她也就顺其自然了。她还有什么要抱怨的呢?艾萨克不是个让人轻视的人,她当初也可能嫁给一个不如他的人。他累垮了,是吗?现在种种迹象表明他有时候明显的疲惫,但也不算严重。他和以前一样保持着那时的健康以及未损耗的精力,和她一样。在他们中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和她一样,至少还可以完成自己的任务。

“没错,她现在在卑尔根了。”

但他身上有什么特别华丽美好的东西吗?没有。到这里就显出她的优越性来了。英格尔也许时不时在心里想起她见过的比他好的上等人;那些仪表堂堂的绅士们执手杖、用手帕、戴颈圈——噢,这些城里的绅士们!她让艾萨克保持原样,也没给他特殊待遇。他只是个农夫,是住在森林的乡巴佬;若不是兔唇的缘故,一开始她也不会嫁给他;当然不会了。是的,她完全可以选一个更好的!他能给她的仅仅是房子和生活,都是这么寒酸;而且她完全可以在村里找个人嫁掉,至少还有邻居和朋友,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住在深山老林里。这儿已经不适合她生活,她应该去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

“什么巴布罗?”艾萨克说,“你是指布理德的那个女儿吗?”

真奇怪,同一个人居然可以对一样事物完全变了看法!英格尔再也不会因为又多了只牛犊就兴高采烈了;当艾萨克带着满满一篮子鲜鱼从山上回来后,她也不会欣喜若狂地拍着手欢呼了;当然不会啦,她毕竟在外面生活了六年,已经见过大世面了。最近她叫他进屋吃饭的时候,语气也不再那么温柔动听了。“饭准备好了,你要来吃吗?”她现在都是这么招呼他的。听起来有些冷淡。艾萨克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么说话太奇特了;明明是一种丝毫不关心,“随便你吃不吃”的让人讨厌的语调。他回答:“是吗?我不知道饭好了。”于是英格尔还会说他应该知道的,猜也能猜到,看看太阳就知道差不多该吃饭了。艾萨克不再说什么。

“可能吧。”英格尔说,“不过我要声明:我马上要叫巴布罗上来了,她已经写信回家说了这事。”

不过,他现在也抓到她的把柄了——那次她正要偷他的钱。倒不是说艾萨克在钱方面吝啬,只不过那钱确确实实是他的。噢,那次差点就被她拿走,差一点就要浪费了!不过,即使是那次,她也不算是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她拿钱是为了艾勒苏——给她那个在城里的宝贝儿子艾勒苏,他又跟她要钱了。难道让他身无分文地混在那些上等人家的孩子中吗?不管怎样,她总就有一颗慈母的心。开始她是要向孩子父亲要钱的,不过最后发现似乎不适合,只好自己拿了。不管是艾萨克一开始就有所怀疑还是偶然发现——不管怎样,反正是被抓了现行。英格尔马上就感到有一双手把自己提起来,身子从地上飘了起来,然后重重地又摔到了地上。这阵势把她镇住了——像一场雪崩一样。艾萨克两手力大如牛,现在丝毫不减当年。头往后一仰,英格尔不禁呻吟,双肩发抖,松开了拿到手的钱。

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辩,艾萨克该说什么才好?他回答道:“行,好吧,等你的女佣来了以后,你们大概可以把犁田种地还有收割什么的全都包下来了;到时候我和赛维特可以干别的去了。”

尽管是这个时候,艾萨克依旧一言不发,尽管英格尔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最后他只是喘着粗气说了这么一句:“啐!你——你不配主宰着这里!”

“帮什么?你还真是的,你自己不也有帮手吗?赛维特可是一直跟着你。”

她简直读不懂他了。噢,这是积了多久的苦楚,现在才终于发泄出来。

“帮你?”艾萨克,“你到底需要帮什么啊?”

痛苦的一天,漫漫长夜,接着又是新的一天。艾萨克走出门去,在外面躺了下来,尽管如此,外面的干草总得收进来;赛维特又跟着父亲去了。英格尔只有小丽奥波尔丁和牲口陪伴;但她觉得无比寂寞,时不时哭泣,一边不停摇着头。她一生中除了这次,只有另外一次才像这样难过;她想起了那一天,她躺在床上把刚出生的婴儿掐死的那一天。

“现在正是需要请个用人帮忙做家务的时候。”英格尔说,“再过几年,丽奥波尔丁也可以帮帮我了。”

艾萨克和儿子去哪里了呢?他们没有闲着;不,他们花了一天和一夜的工夫,暂时放下割晒草料的工作,在河上造了一只木船。噢,一只粗糙得有些寒碜的木船,不过和他们做过的所有东西一样坚固耐用;他们现在有船了,今后可以带上渔网去捕鱼。

英格尔还一心想着请个用人;一到春天她就会跟艾萨克提起来,每次艾萨克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裁布,缝制衣服,还有那些精巧的针织活英格尔无一不在行,更不用说绣几双花布鞋了,当然前提是她得有足够的时间!所以到了后来,虽然艾萨克还不停嘟囔着抱怨,但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噢,这可是头一次!他对此曾作了很长的一篇演讲;倒不是为了正义和理智,也并非出于骄傲,而是,哎呀!是由于软弱,还有当时对那个想法的愤怒。但现在,他似乎因为自觉惭愧而打算做出让步。

他们回到家,外面的干草依旧干燥如故。他们本打算由着它自生自灭,不过居然没有任何损失,反倒还获利了;接着赛维特挥舞双臂高喊道:“噢!妈妈晒过草了!”艾萨克往下面的田野里望了望,说:“嗯。”艾萨克当然注意到有些草料被动过了。英格尔现在应该在屋里吃午餐。他前天刚骂了她,还“啐”了一口,她现在还帮着晒草料,实在不容易。而且晒草料的活儿干起来着实不简单,她应该是拼了命干的,因为还要给牛羊挤奶……“进去吃点东西吧。”他对赛维特说。

如今,若是没有赛维特帮忙,艾萨克自己很难单独建起那座新谷仓——不过最终是建好了,谷仓上有桥楼,还有通风口,等等,跟牧师宅子里的那座谷仓一般大。的确,这座谷仓只有一半用了木料,屋顶上也覆盖着木板,但造得格外结实,四角都用铁钩牢牢钉住,铺的是艾萨克自己在锯木坊里锯来的一英寸厚的木板。赛维特在干活的时候不止钉一两个钉子那么简单,他把厚重的横梁举起来的时候累得要晕过去。赛维特和父亲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他身边安静沉稳地工作着;他不愧是另一个艾萨克。他虽纯朴简单,但一到圣日,也会上山采撷艾菊,将身子擦拭得清香扑人方才到教堂做礼拜。丽奥波尔丁因为是姑娘,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故而有些娇生惯养。就比如那年夏天,很抱歉,但没有糖浆她晚上就不吃稀饭了——简直咽不下去。而且家务方面她从不帮忙。

“你不进来吃吗?”

但要如何做呢?让小赛维特离开他们家吗?——这是坚决不能的。他现在已经是艾萨克唯一的帮工。再者说,孩子自己也不是很希望去和他那个大名鼎鼎的舅姥爷一起住;他曾经去他家住了一次,但是最后还是回自己家了。他已经受了坚信礼,体格健壮,长成了大小伙子;他的两颊已经长出了茸茸的胡子,两手粗壮,像顺从的奴隶一般。他现在干起活来像个大人。

“不了。”

这么说没错,老赛维特说过要让小赛维特继承财产的事。赛维特叔叔知道艾勒苏,也多少听说了他在城里做的那些事,这让他很不满意;他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自言自语,说一个跟他同名——也叫赛维特的侄子——绝不会过上穷困潦倒的生活。但这位赛维特叔叔的巨大财富是什么呢?难道除了那个无人管理的农场还有他那个渔场之外,他还有一笔一般人都相信的巨资吗?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除此之外,赛维特叔叔是个老顽固;一心想要小赛维特过来跟他同住。他坚持说能和他住在一起是莫大的荣幸;既然工程师把艾勒苏带走了,那么小赛维特就该交由他抚养,他会好好照顾他的。

没过多久,英格尔走了出来,一脸恭顺,站在门前的石板上说:

“不,我很清楚。”

“你也稍微为自己想想,进来吃点东西吧。”

“你根本不知道。”

艾萨克不由得嘟囔了一声“嗯”。但最近很难得能看到英格尔这么恭顺,因为他的固执多少有些动摇了。

英格尔回答:“你又没去过城里,城里人都那样。赛维特在家根本不需要零花钱。何况说到钱,等到他的舅姥爷老赛维特过世以后,赛维特根本不愁钱花。”

“要是你能在我的耙子上再装两根牙,我就能多干点牧草活儿了。”她说。没错,她走向她的丈夫,走到这个一家之主面前,恳请他做一件事,而且她因为他没有转身而去而感激不已。

“再说赛维特——他哪里有什么零花钱?”

“你做得不少了。”他说,“又耙草又运回来,做得够多了。”

“噢,挺好啊!”英格尔生气地说。

“没,还不够。”

“嗯,也就是说,”艾萨克严肃地说,“今天一块,明天又一块……”他情绪转变只因对艾勒苏的惦念,希望他能早日回家。“这样的话,多少钱才是个尽头啊。”他说,“要这么过下去,我可供不起;你必须写信跟他说,以后没钱给他了。”

“我现在没时间修理耙子。你也知道马上要下雨了。”

“没错了,应该是这样。”英格尔说,“也就是不会身无分文,虽然那不用太多,但什么时候总有一两块可以拿来花。”

说完艾萨克转身干自己的活去了。

“零花钱?”艾萨克问,“是装在口袋里的小票子吗?”

毫无疑问,他只是不想让她继续干活;因为他修耙子只需要一两分钟,而英格尔会花上不止十倍的时间干活。但是最后,英格尔照例拿着那把没修过的耙子,倔着一股劲继续割晒草料去了;赛维特拉着马和运草车过来了,于是三人合力,一起挥汗如雨地开始忙着把草料都搬进来。这活儿干得可真舒心,艾萨克不禁又想起了那引导众生的神灵——从头一块钱到收进第一批干草。还有,那条船;想了小半辈子,如今这条船终于造好了,正漂在湖中央。

最后,艾勒苏是到城里去了;英格尔坚持的。他在那里待了一年,也受了坚信礼,之后就在工程师的办公室里有了个固定的职位,而且越来越擅长撰写文书方面的工作。偶尔他会写信回家,用的是红色或黑色的墨水,看起来简直像是作画。再看信里的措辞,他时不时跟家里要点钱,说是为了应付生活开支,比如说要买一只手表和表链,这样早上就可以准时起床,上班的时候才不会迟到;同样,还有烟斗和烟草,就像城里的其他年轻职员们都有的那样。他还跟他们讨要零花钱,还要上夜校,去学习画画和体育;要钱支付各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东西。总之,让艾勒苏在城里继续生活下去,花销可真不少啊。

“哎呀,上帝啊!”艾萨克说。

时间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