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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英格尔趁机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想到了个说辞。

“所以,你坐在这儿。”艾萨克说,“兴许是想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吧?”他说完转过身,朝家里走去。英格尔跪起来,而后站了起来,跟在后面走。于是丈夫在前,妻子在后,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他们走回家去。

“我是出来找那只母羊的。”她说,“我看到它又出来了,后来刚好有个工人帮我一起找。我们刚坐下没多久你就来了。你现在要去哪儿?”

没人回答。

“我吗?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我得追赶他们去了。”他说,“那么,晚安。”

“别,别去啦,你回家歇着吧。要找的话,那也应该是我去。你回家躺着吧,你得好好休息。再说了,那只母羊也可以在外面待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个年轻的电线工捡起他的帽子,一边退走一边说道:

“然后被野兽或别的什么吃掉是吗?”艾萨克说完,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嗯,你知道那只母羊又没回家吗?”艾萨克问,“噢,不知道吧,当然不知道。”他说。

英格尔在后面追。

艾萨克慢悠悠挪着步子朝他们走去。英格尔转过头来,看到他后坐在那儿低下了头;一下子变得全无生气,好像一块布一样耷拉着。

“别,别去了,真不值得。”她说,“你得休息。我去吧。”

夏天的晚上明净而温暖。艾萨克在门前的石板上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到森林里去找那只母羊。他在树林中发现了英格尔。英格尔,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坐在石楠丛里,她正在手指上转着他的鸭舌帽,两个人在聊天——看起来他们又在追求她啦。

艾萨克终于妥协了。但他也不让英格尔自己去找。两个人于是一同进了屋。

夜里,艾萨克醒了过来——却不见英格尔的影子。难道她去看奶牛了吗?他起身,穿过院子,到牛棚那儿去看。“英格尔!”他呼唤着,可是没人回答。几头奶牛转过头看着他。周围一片寂静。他不假思索地照旧清点了一下牛羊;有一只母羊有个坏毛病,晚上老喜欢待在外面,这次又不在棚子里。“英格尔!”他又叫了一声,依旧没人答应。她该不会跟那群人下山去了吧?

英格尔刚进屋就急着去看孩子们;先到小房间去看了看男孩们——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一样;对,看起来确实是,但她在尽力跟艾萨克和解——在她那一番似乎合情合理的解释后,她希望艾萨克那一晚能比以前更爱她。但是没有,艾萨克没那么快就回心转意;他想看到英格尔真的痛苦,并且彻底悔改。对,那样才会让他好过一些。为何在树林里,艾萨克看到她的时候她会瘫软?那一瞬间的羞愧吗——如果这一切可以这么快就算了,那她为何当初要那样做?

再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下来后,舞会也结束了。工人们准备撤离了——他们要到村里去接着玩,估计第二天要在那儿待一整天,周一早上再回来。散场后,顷刻间,赛兰拉陷入一片沉静;两个年纪稍长的工人留了下来,转身进了谷仓,准备睡觉。

一直到第二天,他依旧是一脸冷漠;正是周日,他自顾自忙着,看看锯木坊,又看看磨坊,再就是到田里看看,带着孩子们,或是一个人。英格尔有一次试过想跟他去,但他一转身就走。

“看你跳得很开心。”他柔声对英格尔说,“今夜你这双脚可够蹦跶的了。”

“我要到河上去。”他说,“那里还有活要忙……”

艾萨克时刻忙着田里的农活,刚吃过晚饭就又出去了,回来后,本打算就寝,不知道谁给了他一瓶酒,于是这个男人也喝了几口,然后坐在旁边看他们跳舞,丽奥波尔丁坐在他膝盖上。

他心有芥蒂,但只是自己忍着,没有发泄出来。噢,艾萨克确实有伟大的地方;像以色列人一样,承诺过后即便被欺骗,也依旧选择相信。

英格尔——谁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或许是她第一次跳得这么尽兴;被那三十个男人追求和邀请,而现在只有她,没有别的女人来跟她争奇斗艳。这些粗硬结实的电线杆工人——正是他们让她尽情跳起了舞!为什么不跳呢?艾勒苏和赛维特已经在小房间里睡下,丝毫没被外面的声音影响到;只有小丽奥波尔丁还没睡,在她妈妈跳舞的时候在旁边出神地看着她。

到了周一,气氛多少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六晚上的不快也渐渐淡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吐一口唾沫,抖一下肩膀,吃一餐饭,睡个好觉,就连最悲恸的苦楚都可以忘掉。事实上,艾萨克的烦恼本也没那么严重;再者说,他还不确定英格尔是否背叛了他。而且,除了这些,马上又是收获的季节。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线路工程即将结束,很快他们就能过上清净日子。这是一条明亮宽敞的路,一条国王的路,它穿过山林,两旁竖着电线杆,杆端电线架空而过。

同一晚上,又有个村里的人揽着一只篮子来了——他从里面掏出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递给了工人们后又回去了。但是,他走后不久,外面突然一片安静;有人演奏起了手风琴,夹杂着男人响亮的说话声,有人在唱歌,还有人跳起了舞,就在赛兰拉这儿。有一个人邀请英格尔出来跳舞,而英格尔——谁能想得到呢——她咯咯笑着,然后真的就跳了一会儿。之后就又有人来叫她跳,她那一晚跳得忘乎所以。

最后一次发工资是在下一个周六,艾萨克但愿那时候自己不在家——最好是这样。他带着乳酪和黄油,下山前往村子里去,周日的晚上才又回来。睡在谷仓里的男人都走了,差不多都走了,因为此刻只有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背着一个袋子从谷仓里走出来——大概是最后一个了吧。但艾萨克看得不太是时候,因为谷仓地上还放着一个袋子。袋子的主人去哪里了艾萨克一点儿也不关心,因为袋子上还放着一顶鸭舌帽——这让艾萨克愤怒不已。

工程师别过他们,又上路了。

艾萨克提起袋子狠狠地扔进了院子,把帽子也飞了出去,然后紧紧关上门。他走到马厩里,透过玻璃观察那边的动静。他心里应该在想:“让袋子放那儿好了,帽子也放着。这人太可恶了,不值得我去计较。”——兴许是这样想的。但是到那个家伙回来取包的时候,艾萨克一定会出去扭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胳膊扭肿。以至于把他踢出门外让他永生难忘——艾萨克当然会做的,他绝不手软!

“现在,你们又可以从头开工啦。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那匹马画成红色,山羊画成蓝色。没见过蓝色的马吧,是不是?”

所以艾萨克离开了马厩的窗户,返回牛棚,从里面向外观望,心里还是无法平静。那个袋子是用绳子拴住的,那个可怜的家伙连一把锁都没有,现在绳子已经松了——艾萨克突然觉得自己是否对那个袋子太过分了。不管怎样——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对。刚刚他还在村里看到了那把新耙子,订购的全新货——噢,这么神奇的一把耙子,简直让人景仰,刚刚运到。那样一种东西肯定会带来好运的,而天上引导着众人步伐的神,此时此刻应该正在看着,看他是否有福气享受这样的一件神物吧。艾萨克一向视天如神;是啊,他自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神的存在,那个秋收的夜晚,他在森林里就有幸看到了,那一眼叫他毕生难忘。

赛维特握着铅笔,上前一步,给他看自己手里没剩多少的铅笔头。看到后,男人又给了他一只新的彩色铅笔,甚至都没削过。

艾萨克走到院子里,站在袋子旁。他仍在犹疑不决;然后把帽子往后一掀,抓了抓头发,看起来似乎要不顾一切干上一架;那高傲又冷漠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个西班牙人。但是他心里估计又在这样想了:“我是什么啊,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种着地的农民而已。”于是,他手脚麻利地把袋子系好,把那顶帽子也捡起来,一齐又带回到谷仓里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作罢。

“为什么擦掉呢,就放着吧。”工程师说,“你刚才说没有纸?”他拿出来厚厚的一摞纸,“呐,拿去画吧,下次我再带一点来。你们还需要笔吗?”

他从谷仓里出来后,他向磨坊走去,穿过院子,穿过所有地方,但透过窗子依旧不见英格尔的影子。那算了,好吧——她喜欢待哪儿就待哪儿好了——无疑她应该在床上,除了床上她还能去哪儿呢?但是,早些年,英格尔那时候还不像现在,那时候还单纯,她几乎从不休息,每次他进村去以后,她都会在屋里等他到很晚。如今却已然变了,所有东西都变了。就比如说他把那枚戒指送给她时她的反应。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让他感到挫败的吗?艾萨克一向低调,根本都不敢告诉她那是一枚金戒指,只说“这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你可以戴在手指上试试。”

工程师坐在那儿,给工人发钞票和银元。发完以后英格尔端了一只大奶罐和一个杯子,叫他喝牛奶。他向她道过谢,然后跟小丽奥波尔丁说起话来,这时候看到墙上红蓝双色的图画,立刻问是谁画的。“是你吗?”他转向赛维特问道。这个男人,兴许觉得是为了回应英格尔的热情招待,所以连声称赞墙上的画,想要取悦她。英格尔自己呢,倒是照实解释了一番,说是男孩们画的——他们俩画的。她还没回来的时候,家里还连一张纸都没有呢,所以孩子们就随处乱画,墙上到处都是。但她一直舍不得擦掉那些画。

“是金的吗?”她这么问的。

两人走向屋内;但是艾勒苏突然想起来锯木坊里还有事没干完,更准确地说,是在磨坊里;这件事他必须自己盯着,而且要花不少时间——而现在还没完成。于是赛维特自己进去了。

“是,不过不够粗。”他说。

“好,这样就太好了!”艾勒苏说,接着把最后一段铅笔给了弟弟,说:“现在是你的啦。”

然后她是这么回答的:“没有,够粗的了。”不过又加上了一句:“也是,确实不够粗,不过还是……”

“好吧,兴许我可以帮帮你。”他用大人的口吻说道。

“别说啦,根本一点都不值钱。”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感到失望透顶。

赛维特想了想,看到哥哥确实有麻烦;加上他现在在请求自己帮忙,这样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不过英格尔收了这枚戒指后还是很高兴,并且戴在了右手上;做针线活的时候显得尤为漂亮显眼;有时候,村里的姑娘上山来要什么东西或跟她讨教什么的时候,她会让把戒指拿给她们坐着戴上一会儿。傻瓜艾萨克——他根本不知道这只戒指让她感到多么骄傲!……

“你比我小,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一整夜独自坐在磨坊里听瀑布声简直太无聊了。艾萨克没做错什么,根本没必要躲起来。他离开了磨坊,穿过田野,走回了家——然后进屋去。

“我干的?”赛维特说。

说实话,感到羞愧的该是艾萨克自己了,又羞愧又兴奋。因为他的邻居布理德·奥森坐在屋里,正喝着咖啡。没错,英格尔还没睡觉,他们两人只是坐在那儿,安静地说着话,一边喝着咖啡。

赛维特对这件事却不怎么上心——当然了,毕竟他不是主犯。他们走了一段路,然后坐下来。艾勒苏突然说:“现在,你就说是你干的!”

“艾萨克回来啦。”英格尔极其高兴地说道,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晚上好。”布理德也愉快地跟他打招呼。

看到那个工程师后,艾勒苏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然后偷偷潜出了家门,以免被问到彩色笔的事。噢,这下子要出事了,又压根找不到赛维特的影子;看来他得独自面对了。艾勒苏沿着屋角悄悄溜走,像个幽灵一般,准备去找他母亲,求她把赛维特叫回来。现在的艾勒苏正在孤军奋战中。

艾萨克看得出来,布理德刚刚在修电路的工队离开前跟他们度过了最后一晚。他看起来精神不佳,不过依旧友好,而且看起来兴致很高。他又自吹自擂了一番:哪有时间来做电缆的工作啊,自己的田地要忙不过来——但是工程师盛情邀请,着实不好推辞。正是如此,布理德才不得不接受了线路检测员的任务。当然不是为了钱,他可以在村里赚上比这多好几倍的钱,只是他不好意思拒绝。他们还在他家墙上装了一个小机器,很神奇的东西,有点像电报。

修电路的工人们已经远远越过了荒原,上了山。一天晚上,最领头的一队人来到他们家,请求借宿一晚。赛兰拉一家提供给他们那个谷仓。没几天后,又一队人也来了,依旧借宿在赛兰拉。工作已经进行到前面去了,早就越过了他们的田地,但工人们还是会回来到谷仓里过夜。终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负责的工程师来了,给工人们发了工资。

没错,布理德不仅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废物,还是个吹牛大王。即便如此,艾萨克对他倒并无怨恨,相反,那天一回来,看到屋子里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他的邻居,这让他终于放下心来。艾萨克有作为一个农夫的冷静,不易暴露情绪,沉稳而固执;他和布理德聊天,并对他的肤浅点头称赞。“再给布理德倒一杯咖啡。”他说。英格尔照做了。

但是,那个夏天,赛兰拉的确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英格尔提起那个工程师;他真是个非常友好的人;看到了孩子在墙上画的画,还说要把艾勒苏带到自己手底下做事。

接下来他赶着农闲的时候,把锯木坊的屋顶盖好了,又开始组装机器零件。大家看啊,他造的这座锯木坊结实坚固,它像个巨人一般屹立在山上,发挥着作用。锯子可以锯木,像锯木厂一样可以砍木头了。艾萨克到村里之后随处观察过,而且观察得很细致。造好的这个锯木坊结实小巧,他自己建起来的,心里极为满足;他在门上刻上了日期以及自己的名字。

“去他那儿做事?”艾萨克说。

艾萨克自己几乎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有那么一大片田地需要耕种,好不容易才赶着时间把活儿都干完了。

“对,到城里去。写文书什么的,到办公室去做职员——因为他很喜欢艾勒苏的画和字。”

“真奇怪他哪来的那么多时间。”艾萨克想。

“嗬!”艾萨克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波澜不惊的。不管怎样,这儿能发生什么呢?春天来了,又到了把电线杆竖起来的季节。布理德·奥森依旧和那堆人在一起,即便这时候他本应该在自己的田地里忙活农务。

“那么,你怎么看?我还得让孩子去受坚信礼,那也是一件大事。”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新年伊始,道路通畅,村里的人开始将电线杆搬运上山,每隔一段就卸下来一堆放着。他们带了一大队人马,越过了布里达布立克,又穿过赛兰拉,直到遇见另一队人,然后带着电线杆一路沿着那边的山坡下去——所有路线也就完工了。

“对,确实是大事。”布理德说,“而且,那个工程师说要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了解他,你信我没错。”

他们就这件事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先量下指头的宽度。艾萨克想了很久,一直摇头,觉得花费太大。但店主除了金戒指,其余的都不予订购。艾萨克回家路上,一直为自己的决定暗暗高兴着,但又有些犹疑不安,因为毕竟买了那么奢侈的一件东西,但这一切又全是出于对妻子的深深爱意。

“但我想,这个农场不能少了艾勒苏。”艾萨克说。

“什么!”艾萨克大声说道。没准他其实在心里已经犹豫了很久是否要买一个金的。

此后是一片叫人难受的静默。艾萨克一向不是这么好说服的。

“听我说,艾萨克,”他说,“要是你真的想买一个合适的,让你的妻子戴着不会掉身价的话,我建议买个金戒指。”

“但是,如果孩子自己打算去的话,”英格尔最后开口,“而且他有这份才华。”又是一阵沉默。

店主思索了一会儿。

布理德笑着打破了沉默:“可惜了,他没娶我家的女儿,我女儿可不少呢,巴布罗最大,是个姑娘。”

“我想就要一只银的吧。”

“是个挺好的姑娘。”英格尔客气地说道。

“你是想要银的,还是金戒指,还是单单镀金的黄铜戒指?”

“对,我也这么想的。”布理德说。“巴布罗真不错,人又聪明伶俐——现在要去区长家当助手了。”

“是的,戴在手上的戒指。我现在家境厚实,也该给我的妻子买一枚戒指了。”

“去区长家?”

“戒指?”店主问道。

“对,我不得不让她去——区长夫人一心让她过去,我不好推辞。”

艾萨克做的不止这些了;他给了孩子们考究的衣服,还有耐用的靴子。做完了这些,艾萨克到店子里去问有没有戒指。

眼看天就快亮了,布理德起身离开。

和以前一样,冬天依旧一堆农活要忙活;搬运木材,还有修理工具、用具什么的。英格尔做着家务,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再做针线活。男孩们又下山到学校去考试了,又是一个漫长的学期。很多年来,冬天的时候兄弟俩一直共用滑雪鞋;只要两个人都在家,就可以好好利用这双滑雪鞋;一个用着的时候另一个就等着,或者站在后面看另一个滑雪。是啊,虽然只有一双鞋子,但他们能好好利用;他们认为这是最美好的事情了。他们既天真又快乐。但是上学以后就不一样了,学校里的孩子们都人手一双鞋子,甚至布里达布立克家的孩子,看起来似乎都有自己的鞋子。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艾萨克得再做一双新鞋子给艾勒苏,赛维特就用原来的那双。

“我有一个袋子和一顶帽子放在谷仓里面。”他说,“我是说,要是那些工人没顺手牵羊拿走的话。”他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