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趴在墙头上,看院子的热闹。玉蓉看了趴在墙头上的人们,对大脑兮说:你把刚说的话再说一遍,让乡党们都听见!大脑兮只得大声把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玉蓉仰起脸,问墙头上的人:你们听见没有?墙头上的人都是店里的伙计和黄羊镇的乡党,肯定偏向马车店,都大声喊:听见了,他的头牯死与马车店没有关系!
车户们惊呆了,大脑兮迅速把院子的情况看了,大门跟前就堆了一垛谷草,院墙旁边还摆着晒的苞谷秆,离谷草垛子不远就是牲口圈。要是这婆娘真的耍个二,把谷草垛子点了,满院子的车户、头牯,没一个能跑出去,想到这,大脑兮急忙对玉蓉喊:好我的先人哩,你千万不要点火,你要是把火点了,俺这些车户跟牲口都毕啦!玉蓉还是攥着火把,说:你说,咱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大脑兮赶忙说:啥都不来,俺的牲口死了,俺自认倒霉,与你们马车店没有一点关系!
玉蓉走到大门跟前,把大门上的锁子开了,把火把朝大门外边一扔,魏掌柜带头跑进来,对玉蓉说:你把咱的店救啦,以后俺都听你的,你说啥就是啥!玉蓉说:乡党死了头牯,也是倒霉事情,尽管这事情与咱没关系,咱也不能看着乡党倒霉不管。乡党在店里的费用,退两成给乡党,咱不能在这时候还挣乡党的钱!魏掌柜赶忙对大婆子说:退两成的店钱给乡党!大婆子滞诿着不肯动弹,要是退了两成店钱,就没有赚头了,等于白给人家喂了一夜头牯,白让人家住了一夜店。魏掌柜也不明白玉蓉为啥要给人家退两成店钱,但知道玉蓉不会把钱白送人家,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意,就对大婆子吼:还不快点取钱给乡党,滞在这挨呀!
她再从屋子出来的时候,一手提着煤油桶,一手拿着火把,径直走到大门跟前,把煤油朝出倒了一点,用火把指着车户们说:咱们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不管来啥的老娘都陪着你们!车户们这才明白玉蓉要干啥了,又不相信这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命跟他们拼,大脑兮就问:文的咋说武的咋说?玉蓉冷笑了一下,说:文的就是找个头牯先生,让他把头牯看了,认定头牯到底为啥死的。要是因为俺马车店喂了不该喂的东西,俺就是把这个店卖了,也要给你们赔头牯。咱们把话说清,要不是俺把你们的头牯喂死的,你们赔俺一个头牯,这个头牯值多少钱赔俺多少钱!武的就是你们要是胡来,我就把这个店烧了,我陪着你们连这些头牯一块到阎王爷那里要个说法。咱在阳世说不清,到阴世间总能说清!说着,就把火把朝地上的煤油伸去。
玉蓉从大婆子手里接过银元,送到死头牯的车户手里,说:这点钱你拿上,尽管顶不上头牯身上的一根毛,但也是俺掌柜的一点心意。你们这些年的生意不好做,马车店的生意也不好做,一年下来刚能顾住吃喝。要是生意好做了,还能多帮你一些!那个车户不好意思接银元,嗫嚅地说:俺咋能拿你们的银元,你们挣点钱也难场得啥样的!玉蓉把银元朝他手里一塞,说:俺们挣钱是不容易,可你现在到了难处,俺帮不了大忙帮小忙,帮不了多的帮少的,总不能看着不管。人活在世上还是要多行善,老天爷看着哩,好人有好报应,坏人有坏报应,我是为了图个好报应!这个车户再没有说啥,大脑兮说话了:三姨太太,你说得太对啦,好人有好报应。俺马车帮以后再住黄羊镇,肯定住你家的店。刚才的事情,是俺的不对!玉蓉说:咱一家人说啥对不对的话,我就把你这句话留在这,以后你的马车帮只要住俺的店,俺肯定给你减一成的店钱。
车户们看着她走进去走出来,不知道她要干啥。
魏掌柜跟二婆娘伺候着车户们吃过早饭,伙计们帮着车户把车套好,玉蓉站在马车店门口,把车户一个一个送出大门,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踪影了,才转过身子朝店里走去。魏掌柜领着伙计们收拾牲口圈的粪尿,二婆娘领着婆娘们收拾车户用过的碗筷,大婆娘把玉蓉的儿子放在炕上,从板柜里取出银元,一块一块地清点,不时地在银元上咬一下,再吹口气,放在耳边听一阵,嘟囔着说:咋就随便给人家退两成店钱,忙活了几天没赚几个钱!刚好男人进门,没好气地对男人说:老三也真是的,这事本来与咱们没关系,咱也把他们镇住了,凭啥要退给他们两成店钱。她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男人说:你就懂得你娘是女人,十个你绑到一块都不是老三的个。咱跟这家车帮闹成这样子,要不是老三的能耐,人家以后说啥也不会再住咱的店。人家老三用了几块银元,就哄得他们以后还住咱的店。只要他们肯住咱的店,咱还愁挣不来银元!大婆子这才不嘟囔了,男人趁机给她说:你以后跟老三学着,人家经过大世面。甭说你,就是我也顶不住人家的零头!
二婆娘给狗娃把衣裳穿好,领出马车店的大门,玉蓉才转身朝库房走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锁大门的锁和铁链子,走到大门跟前,把大门关上,用锁和铁链子把大门锁了,又朝盛煤油的屋子走去。
玉蓉进门了,见娃在炕上睡着,就走过去抱起。魏掌柜很巴结地说:老三,你今儿个给咱家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把咱的马车店卖了都赔不起人家的骡子!玉蓉说:本来就不该咱赔他的骡子,要是不给他们来点厉害,他们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她说这话时,眼睛瞥着大婆子。魏掌柜赶忙说:咱这个家有你撑着,我还怕啥哩!说完,对大婆子说:给老三拿两块银元,老三哪天跟马车帮到武威,想买啥就买啥!大婆子心里不愿意,见玉蓉在跟前,就装成很愿意的样子,揭开板柜,拿出两块银元。玉蓉接过银元,还是没有离开,对掌柜说:我娃都有了,以后再不能干那事情了,要不等娃长大了,我咋有脸在娃面前说话?
玉蓉看大婆子把娃抱出去了,又对魏掌柜说:你把伙计们都领出去,不要在院子里待!魏掌柜不明白她要干啥,滞愣着没有动。玉蓉又对他吼:你耳朵里塞驴毛啦,没听见我叫你出去!在这个家里,魏掌柜谁都不怯乎,就怕三姨太,见她发了脾气,急忙对伙计们喊:都听老三的,到马车店外边去!玉蓉又跑到二婆娘跟前,问:狗娃哩?二婆娘说:在屋里睡觉哩!玉蓉说:你快点进屋,给娃把衣裳穿好,领到院子外边,再不要进来!
魏掌柜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也知道干那事情丢人,可咱家要不是你能笼络住这些大脑兮,日子就过不下去!玉蓉说:人活脸树活皮,我好赖也是个人,总不能不要脸地活在人世。我还有别的办法笼络那些车户,我小时候进过戏乐班,拜师学过唱戏,以后就在店里给车户们唱戏。
满院子的男人女人听见这话,都吃惊地看她,日子过得好好的,身子也没啥麻达,咋交代后事哩?大婆子抱着娃,不知道是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玉蓉就对她吼:快把娃抱出去,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不,咱从哪弄几百块银元赔他们!大婆子听说要赔几百块银元,吓得抱着娃就跑出马车店。
魏掌柜还是不想答应,唱戏哪能笼络住车户,哪个大脑兮到了马车店不想找女人?魏掌柜还没有说话,大婆子就说话了:老三,你可是掌柜花了一百块银元从武威买回来的,要是不干那事情,咱家就白花银元了。要不是咱家把你买出来,你这阵还在那里面出不来!玉蓉笑了一下,笑得很惨淡,叹了口气说:我肯定要报答咱家为我花费的银元,我给车户们唱戏,生意绝对不会比过去少。有人爱吃辣的,有人爱吃酸的,豇豆茄子各有所爱。她给大婆子说过,又给魏掌柜说:你刚才说了,咱家的事我说了算,我也不想啥事都说了算,就要这次说了算!
天快亮时,玉蓉才从后院的厦子房走出来。她先到茅房把聚了一夜的稀稠控干挤净,觉得浑身清爽了,才朝牲口圈走去。没有人注意她,人们的目光都聚在死头牯身上。玉蓉没有说啥,围着死辕骡转了一圈,又走到槽跟前,抓起槽里的草料,看了,问还在发抖的伙计:你昨黑一直喂的这草料?伙计说:就是这草料,咱店的草料都挑选了好几遍,干净得没有一个霉点点。说完,在盛谷草的麻包里抓起一把谷草,说:你闻闻咱这谷草,要多新鲜有多新鲜!玉蓉看了对方的大脑兮和车户,再没有说啥就朝后院的厦子房走去。一小会儿工夫,抱着刚满一岁的魏老二走过来,把娃朝大婆子怀里一塞,声音老大地说:大姐,你把娃抱出去,离开马车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把娃养活大!
从这以后,车户们卸过牲口,拥到大房子吃饭时,玉蓉就站在屋里,板凳上坐着一个拉板胡的瞎子,她就在板胡的伴奏下,给车户们唱秦腔。房子里十分安静,除了车户们的喝酒声、放屁声,再没有一点声音。板胡的声音犀利、嘹亮、充满阳刚、穿透力极强地穿过门窗,在马车店的院子,在黄羊镇的上空,在河西走廊的上空,穿行。玉蓉唱得更多的是《春秋配》里江秋莲唱的那段:
魏掌柜开了几十年马车店,头牯死在圈里的事也经过几起,一般都是头牯得了急症,来不及抢救就死了,车户肯定要闹一场,多少要店家赔点银元。尽管店家知道头牯死与自己没有关系,但考虑以后还要跟车帮打交道,也多少给人家赔一点。这些年世道太乱,马车店生意惨淡,除了顾住吃喝,落不下几块银元,实在给人家赔不起。于是,魏掌柜就拿着旱烟袋,把烟末子摁得实实的,一个劲地朝车户们手里递,给人家骚情。没有车户接他的烟袋,谁都知道一锅子旱烟和一个辕骡的差别。魏掌柜的大婆子二婆子也跑来了,大婆子是门背后的霸王,管男人的钱行,上了这场面就不知道天在头上地在脚下,只是嘟嘟囔囔说:我们给头牯喂的都是好草好料,头牯咋说死就死咧?没有人答理她,车户们都围着魏掌柜,高喉咙大嗓子地要他赔头牯。二婆子手里还掂着菜刀,她领着一帮婆娘在灶房忙活早饭,听说死了头牯,忘记放下菜刀就跑来了。她围着头牯转了一圈,又把头牯的眼睛看了,对车户们说:这头牯是得急症死的,与俺开店的没关系,你们就是闹到天边也没有道理!没有一个车户答理她,她是掌柜的二婆娘,说难听点跟伙计差不多,说的话跟放的屁没有啥两样,跟她磨牙只能多费吐沫。
可叹我生身母早年命丧,丢下了薄命女常受凄惶。我也知孝双亲承欢奉养,谁料想那继母实在不良。做人母她就该慈爱为上,对女儿使奸险太不应当。立不宁坐不安无法可想,候乳娘她到来再做商量。
牲口的主人把头牯看了,死得无法救了,就对魏掌柜吼:你们是咋着喂头牯的,我牵进圈里的是活蹦乱跳的头牯,你们喂了一夜就死了!这个车户一吼,别的车户就跟着喊:叫狗日的赔,一个头牯五六百块银元哩。他们把咱的头牯喂死了,他们不赔谁赔?
车户们听了这段戏文,就猜测玉蓉的身世。其实哪用得着猜测,能进妓院窑子的女人,有几个是好命的,哪一个不是穷困潦倒,哪一个不是被逼无奈,哪一个身上不是斑斑血痕,也就对玉蓉有了同情和怜悯。
伙计跑去叫头牯先生了,魏掌柜跑到车户们睡的屋里,把吆牲口的车户推醒。车户们听说牲口有了麻达,都从炕上爬起来,披上衣裳就朝头牯圈里跑。不大工夫,五六十个车户都跑来了,马车店的伙计也都跑来了,牲口圈里外聚了六七十个人。
一个多月后,三家庄马车帮又住进玉蓉家的马车店,车户们卸过牲口洗过脸,就拥到大房子吃饭,见玉蓉在唱秦腔,就有了吃惊。吴骡子走过去问:你这是弄啥哩?玉蓉看了吴骡子一眼,见跟前的人多,就话里有话地说:我有娃了,我要让娃以后在人前挺着胸脯做人,就不能再弄那事情啦,我要对得起我娃跟他大!吴骡子明白了,心里一阵感动,端起一碗老酒,高高举到眉前,说:妹子,你这人有情义,还有一副侠肠,我吴骡子敬你一杯!玉蓉听吴骡子这么一说,眼窝潮湿了,鼻子酸酸了,说:我要给娃喂奶哩,不能喝酒,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一杯!说完,端起大茶碗,跟吴骡子碰了一下。马车柱听见玉蓉的话,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端着酒碗走过来,说:三姨太太,你真是女中豪杰,我马车柱也敬你一杯!跟玉蓉碰过以后,说:今黑就不劳你辛苦了,我们这些车户轮着唱,你听就行,骡子给咱先唱!
魏掌柜跑到牲口圈,那匹辕骡已经死停当了,眼睛鼓得滚圆地看他们,他赶忙对伙计说:快去叫头牯先生!伙计犹豫着说:都死停当了,叫先生管啥用?魏掌柜说:你懂个,人家的头牯在咱槽里死的,咱要给人家说出个死的道道,要是说不出来,人家叫咱赔牲口咋办?
吴骡子走到拉板胡的瞎子跟前,说:我给咱唱段《放饭》里朱春登唱的那一段。瞎子老汉立即拉过门,吴骡子唱过。马车柱又对瞎子老汉说:骡子兄弟唱过了,我也给咱唱一段,也算是俺这些车户对三姨太太的敬意!说完,唱了《五典坡》里薛平贵寒窑会宝钏那一段。马车柱唱过,侯三唱,侯三唱过,别的车户接着唱。二婆娘指挥着女人们撤下酒碗饭碗,端上茶壶茶碗,车户们就蹲在凳子上,喝着茶水,听着秦腔。玉蓉趁车户和伙计听秦腔,把娃抱到吴骡子跟前,让娃的亲大看他下的种长得咋样。吴骡子趁机给娃的衣裳里塞了几块银元。
黄羊镇马车店里,到了半夜时分,一个辕骡突然栽倒在槽里,胡乱蹬了几下蹄子,就僵硬了。伙计急忙跑到魏掌柜房门口,对着屋里喊:掌柜的,一个辕骡栽倒了,一下工夫就死硬了。魏掌柜本来就没有睡觉,坐在大婆子炕上,抽着旱烟歇息身子,听了这话,急忙在炕沿子上磕去烟灰,一骨碌下炕,穿上鞋就朝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