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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张富财故作迷惑地问王副团长:王副团长,咋把俺村乡党的车扣了。我昨儿个夜里听说了,睡都不敢睡就赶到这里,看能不能给乡党帮个忙?王副团长也装作迷惑地说:张大哥,我也犯迷糊哩。我是头天晌午接到上峰的命令,说是有人朝延安府偷运私盐,让我们沿途缉拿。不是你连夜赶来,我也不知道扣的是俺团长村子的乡党。张富财说:肯定有人陷害俺这些乡党。我村的乡党都是忠良百姓,一辈子没有干过犯法的事情。王副团长为难地说:兄弟是奉上峰的命令缉拿私盐贩子,他们到底是不是私盐贩子,我说了不算,得有关部门审了才算。队伍上的规矩大,违抗军令要砍头的。张富财又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咋着处置他们呢?王副团长说:按规定,捉住私盐贩子就地处决,牲口和车充公。张富财说:他们都是俺村的乡党,有的还把你们团长叫叔叫伯哩。你放他们一马,你们团长那里由我给他说,声音大得故意让车户们听见。王副团长说:兄弟是有军职的人,不敢违抗军令,有军法管着哩。张富财说:咱大不了不当这个副团长啦,大哥给你十挂马车几十个头牯,再在西安城里给你置个铺面,也能受活一辈子。我不能看着俺村的人遭难不管呀,我不管这事咋着叫我在村里做人?王副团长不说话了,苦思冥想又左右为难,过了好半晌才说:看在俺团长的面子上,我也豁出来让上峰判个违抗军令,杀头砍脑袋我认了。我把他们的人放走,可这些牲口、车、盐得留下,我得给上头交差呀。

八抬大轿抬到马车跟前停下来,一个兵跑过去揭开轿帘子。车户们看见从轿里走出一个人,果然是张富财。一个兵搬来椅子,扶着张富财坐在上边。兵们又搬来一个椅子,和张富财的椅子摆在一起,让他们的副团长坐在上边。在他俩身后,站着十六个挎盒子炮的护兵,都提着德国盒子炮,摆出枪毙人的架势。在车户的四周,一百多个马兵的枪口对着他们。

马车柱赶忙给人家说:长官,俺拉的盐是陕西省府盐务局的,有通行文书哩。立即,一个参谋长模样的官走过来,对着他扇了一巴掌,冲着他吼:照你说的,好像我们冤枉你了。王副团长对参谋长训斥:退下,这是团长村里的乡党,哪有你说话的份?罢了,我豁出来不当这个副团长啦,把他们全放啦,也算是对得起张团长栽培俺一场。

第二天,快到正午,从道上过来一顶八抬大轿,一百多个马兵保护着,威风八面地朝这边走过来。车户们赶忙离开火堆,把火熄灭,把车套好,站在车辕跟前,他们知道收拾他们的主来了。

马车柱抱拳给王副团长作了一个揖,说:王团长,俺这些车户忘不了你的好处。而后,转过身子对车户们吼:上路!参谋长吼住他们:慢着,你们就这么走啦?兵们也把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马车柱和车户们又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参谋长凶狠地说:俺们王副团长和张团长他哥,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恩情,你们总得行个礼吧!车户们瓷瓷地竖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张富财看着这些车户,也没有说话。

牲口有了草料,人有了牛肉锅盔包谷烧酒,再加上柴火的烘烤,这一夜过得就不十分艰难了。

参谋长下了命令:不行礼也行,把牲口和车留在这里,放你们走人。车户们还瓷瓷地竖在那里,还是没有人说话。但心里有了紧张,牲口和车是他们几辈子攒下的家当,靠它们养活一家人哩,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它们。可又不愿意给张富财行礼,给他行礼等于给人家认输。参谋长一挥手,给兵们下了命令:把他们赶走,我不信他们有多硬扎,给脸不要脸。一百多个马兵端着枪围上来。张富财和王副团长坐在椅子上,看着车户,脸上有了愤怒之色,也就不阻止参谋长的命令。

马车柱跟吴骡子掂着银元袋子朝兵们走过去,一包飞马烟散过,一圈银元散过,兵们的态度果然和善了。他们就跟兵们套上话,套来套去,有的车户竟和兵们套上了亲戚,是亲戚就有了亲戚的情义。车户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马车柱当下就派人到附近村子买头牯草料,到饭馆里订饭,也在低洼的地方生了堆火,车户们把头牯从套里卸下来,人围在火堆里圈,头牯围在火堆外圈,就没有刚才那样冻得难受了。

马车柱小声对吴骡子说:行礼吧。在人家枪底下,不能不低头呀!说着就跪下去。车户们也跟着跪下去。刘顺义没有跪,大声喊叫:我不是三家庄的车户,车上拉的不是盐。

吴骡子看着围着火堆取暖的兵们,对马车柱说:管咱们的兵只剩下十几个了,给他们一人一块银元,向他们打听一下,为啥扣咱的车。再求他们让咱们生火烤烤,到村里买点草料和吃食……

王副团长看了一眼张富财,没有说话。张富财看着刘顺义,问:你是啥地方的车户,姓啥叫啥,我自有公断。刘顺义说:我是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大掌柜刘顺义。王副团长惊诧地问:你就是冯庚庚的大徒弟刘师傅?刘顺义答:是的!王副团长急忙说: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们张团长多次拜访过你师傅,想请你们出来做我们团的武术教官,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刘师傅啦。刘师傅也不要怪罪我们,我们是执行命令,等把这案子办完了,我请刘师傅喝酒。

吴老大看着烤火的兵们,小声给刘顺义说:咱们这些人,趁他们烤火的工夫,猛地冲过去了,让他们来不及动枪就收拾了。刘顺义看了一眼烤火的兵们,说:要收拾这几个兵太容易了,紧要的是把这几个兵收拾了以后,下一步咋办?人家肯定也要收拾咱们,你想过这些没有?吴老大说:我没有想这些。刘顺义说:到时候人家要是收拾咱们,咱们就没一点办法了。干世事跟下棋一样,高手下一步看十步,不行的人下一步看一步,甚至连一步都看不准。

刘顺义没有跪,吴骡子和儿子吴老大也没有跪。终于,吴骡子长叹口气,双膝一软跪下去。旷野里,只剩下吴老大没有跪,仍然直直地竖在那里。

看管他们的兵大部分撤走了,只留下十几个兵看他们。这些兵也受不了野外冬夜的寒冷,找个避风的洼地生了堆火,围着火堆取暖。

参谋长提着马鞭逼过来,恶狠狠地问:你跪不跪?吴老大还是直直地竖在那里。参谋长抡起马鞭给了他一下,骂:你敢不跪!吴老大一蹦老高地骂开:你打我,我日你先人!参谋长又抡起鞭子抽了他一下:年龄碎碎的就骂人,长大肯定不是好东西。我让你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吴老大还是一蹦老高地吼骂。参谋长满脸羞赧,拔出手枪,看着王副团长说:老子今天崩了他。王副团长黑着脸没有说话。两个兵从车户手里抢过鞭子,狠着力气抽打吴老大,吴老大还是一蹦老高地骂。刘顺义朝王副团长跟前走了一步,说:长官,这个娃娃是我的徒弟,咱们都是大人啦,几十岁的人跟娃娃斗,算是啥事情哩?王副团长身后的护兵都抬起枪口,他们知道这人的功夫厉害。刘顺义对兵们说:我不给你们下手,要是想给你们下手,你们谁都逃不过去。我收拾不了你们,我的师兄师弟还收拾不了你们?

马车柱说:咱们得想个办法,要不,这一夜会把牲口冻日塌的。

张富财没有说话,他知道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势力,在西北五省甚至半个中国,他们要是振臂一呼,练功夫的人没有几个不响应。王副团长也知道刘顺义跟他师傅的功夫,也知道他们的势力遍布西北五省,就是在自己团里都有不少他们的徒弟。

车户们这才明白过来,禁不住就骂起来,又怕被兵们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张富财的脸还是铁青,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被九岁的娃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蹦老高地骂,脸上怎么也挂不住,又想起吴老大用鞭子抽他尻子的事情,心里又有了愤怒。但要真的把他打死了,他的师傅就站在这里,怎么好给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交代。再说,这事情肯定会被四乡八村的乡党知道,都会说自己不对。官不是祖祖辈辈都能当的,可乡党再过一万年还是乡党。霍然,张富财有了主意,对还在抽吴老大的护兵摆了下手,说:不要打他啦,他还是个娃娃。刘师傅说得对,咱几十岁的人咋能跟娃娃一般见识。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他们商量时,吴老大老鼠样地溜过去,站在旁边听,心里头突然一亮,对他大和马车柱说:我知道他们为啥要折腾咱们。吴骡子问:为啥?吴老大说:你们刚才说了,咱们在道上从来没有和谁家结过仇气,能搬来这么多的兵可不是一般的仇家。咱们这回把老骚驴得罪了,老骚驴的兄弟在队伍里当团长……

护兵们收住鞭子,退到一边,参谋长就势把枪装进枪套。其实,他刚才听刘顺义说这个娃娃是他的徒弟,心里就有了胆怯。

吴骡子走到马车柱跟前,问:他们为啥整咱们?马车柱说:我也觉得纳闷,他们不像拉差,也不像弄银元,像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折腾咱们。吴老大站在刘顺义跟前,也思谋不透兵们为啥整治他们,就对师傅说:师傅,等我把功夫练成了,就不怕这些兵啦,把他们都杀了。刘顺义小声说:功夫是功夫,钢枪是钢枪,再厉害的功夫都挡不住钢枪。就是把功夫练成了,也不能处处逞能,遇到惹不起的事情还得忍着。大丈夫能伸能屈,光能伸不能屈不是大丈夫。吴老大就乖乖地说:师傅,我记下你的话啦。

张富财朝前走了两步,看着吴骡子和马车柱说:老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娃娃不成材料,是大人管教得不好。骡子,你娃的毛病是不是你管教不严所致?吴骡子见儿子挨打,心里难受又不敢出面说话,担心把老骚驴惹毛了,把这十几挂车全吆走,就忍着气说:求您看在一村乡党的面子上,放了他,我一定严加管教。等这次回村时,带着他给你登门道歉。张富财说:娃不懂事,你懂事,今儿个我就打你的子不教父之过,啥时候你娃不骂我啦,我就不打了。你娃只管骂,我只管打。而后,又给马车柱说:你是大脑兮,这娃从八岁起就在马车帮里混,也算是你马车帮的人啦。你也有管教不严的罪过,我要连你一块打。说完,对护兵说:把他俩的裤子扒了,对着尻子给我抽。七八个护兵扑上来,扒去吴骡子和马车柱的老羊皮袄,掀翻在地,扒去裤子,露出白生生肥墩墩的屁股。

兵们给战马套上草料袋,像是等待什么人物的到来。

随着张富财的命令,护兵手里的马鞭狠抽下去,吴老大的吼骂霍然止住了。张富财走到吴老大跟前,得意地说:你咋不骂咧,我还以为找不到治你的办法呢!而后,对护兵说:他不骂了,我也不打他俩啦。看来这娃还没有坏透,懂得孝道。而后又对马车柱、吴骡子说:我把这娃交给你俩啦,以后严加管教。要是再长几岁还是这样子,我就不会像今儿个这么便宜他啦。我兄弟的队伍扣了你们的车,你们也甭怪他们,他们是奉令行事。他们放了你们,好多事情都替你们担着……

夜色降临了,黑暗从临潼山那边朝这边逼过来,先是远处的山被越来越浓的暮色遮蔽了,最后连不远处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了。随着夜幕的降临,西北风也厉害了。正月的塬上十分寒冽,更不要说这里是毫无遮掩的旷野。因为晚上要住马车店,人没带饭马没带料。劳累了一天的人饿着肚子,劳累了一天的头牯也饿着肚子,跑了一天的狗们也饿着肚子,饿着肚子的身子,更觉峭寒。往常到了这时候,车早就吆进了马车店,人吃上了热饭,牲口吃上了草料,狗们啃上了骨头,享受着劳累了一天的受活。可这阵还在荒天野地里冻着,人会忍着受着,懂得人性的狗们也忍着受着,只有牲口不耐烦地刨着前蹄,发出一声一声的嘶叫。

马车柱只好给他说软话:你不说俺也明白,我们会报答你的。张富财说:我就不把话说白啦,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朝轿子里钻去。

车户们被马兵强压着,把车吆到一片荒地里,还把他们团团围住,一百多个枪口对着他们。

一百多个马兵簇拥着八抬大轿离去了。

按马车帮的规矩,这个时候该大脑兮出面了。马车柱脑子转了几下,就思谋得八九不离十了,跑到一个当官的马前,脸上奉献出无限的甜蜜,很巴结地给人家说:老总,小人们是西安北乡三家庄的马车帮,给陕西省府盐务局往延安送盐,抽烟。往常遇到兵家的麻烦,只要亮出张富财的牌子,兵们都会网开一面。可这阵吆的车不是张富财的,就不能亮人家的牌子。长官用马鞭把帽子朝上顶了一下,居高临下地望着马车柱,吼:老子查的就是三家庄马车帮!马车柱赶忙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伸长胳膊举上去,说:老总,小意思,买包烟抽。长官根本不看银元,不客气地对车户们说:少来这一套,兄弟是奉上司的命令,前来缉拿贩运私盐的罪犯,带走!指挥着一百多个马兵,押着车户把马车朝另一条道上吆去。

侯三望着张富财和兵们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胆气才壮起来,把屁股一拍,一蹦离地两尺多高,底气十足地吼骂起来:张富财,我日你先人!马车柱看不过眼了,揶揄着说:侯三兄弟,你这是弄啥哩?侯三说:咒死他张富财!马车柱说:你刚才干啥去啦,张富财在的时候,你咋不这么厉害?

霍然,残雪覆盖的荒野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细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车户们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看见一百多匹战马向他们冲锋过来。车户们觉得奇怪,青天白日,兵们不去跟兵们打仗,对着老百姓冲锋是啥意思。一会儿工夫,兵们就围住车帮,枪口对着车户。

车户们转过身子,准备吆车上路时,看见张富财的三十几辆马车,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马车柱无奈地给车户们说:让他们跟上走吧。

后半晌,三家庄的车帮过了咸阳,到了永乐镇。马车帮的车少了,头牯少了,车户少了,跟车的狗少了,都没了心劲,人觉得乏了,马也觉得疲了,狗们都不愿意叫唤了,人和牲口就一步一步地向前挣扎,连牲口蹄子敲打古道的声音也变得绵软无力。偶尔有个车户吼上两句秦腔,也显得底气不足,就没趣地停住吼唱,继续朝前挣扎。

马车帮又缓缓地朝着北边挣扎,坡又陡了一些,头牯走得更费力气,鼻孔里的白气喷得更急了。马车柱、吴骡子、刘顺义、侯三又走到一块。吴老大坐在车辕上,他被兵们抽了一顿鞭子,身上被抽出几道伤口,吴骡子给他抹了刀伤药,不痛了,但走路还是不太利索。

马车帮又沿着千年古道向北进发,这次是给延安府运盐。盐是官家的专卖品,除了官家任何人贩运私盐都要杀头,西安城北的杀场上,年年都要砍掉几个私盐贩子的脑袋。雇他们车给延安府运盐的是陕西省盐务局,还给他们发了通行文书,让沿途的军警稽查一律放行。

侯三沮丧地说:咱又没斗过人家。吴骡子说:前一回,咱们是被自己人斗输了,这回是被张富财斗输啦。马车柱说:我觉得咱不是被人家斗垮了,咱是被自己斗垮啦。我昨天还听大师兄给老大娃子讲,世上四样东西最毒,就是酒、色、财、气,咱犯到了气上头。到了气头上就不知道把握自己,做的事情咋能有谋略?吴骡子趁机对儿子说:我娃,你车柱伯的话听见没有?吴老大说:听见啦。吴骡子说:你把这话好好琢磨,这可是干世事的真经。你多学点这种真经,以后就能干大事情。

正月十六,天还不大亮,马车柱率领的三家庄马车帮又上路了。清除了张富财的车,马车帮就剩下十多挂车,势力更小了,也就没有往年出车的排场。张富财也不来给车户们敬上道酒了,也就没有往年敬酒的热闹。十几个车户听见马车柱的鞭子响,从热炕上爬起来就牵牲口套车。马车柱的鞭子响了一声就不响了,有啥响头哩,就剩下十几个车户了,就是都抽鞭子又能抽出啥气势?马车柱的鞭子不响,车户的鞭子更不愿响,这个正月十六的黎明时分,就有了十多年没有过的寂静。十几挂马车停在村门口,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婆娘女子站在古道两旁送行,同样显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