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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吴骡子站在坟前没有说话,吴老大站在坟前也没有说话,只有翠花抽泣着哭。吴骡子和翠花是长辈人,不能给晚辈上香烧火纸。吴老大是秋菊的男人,也不能给女人下跪点香烧纸。秋菊没有给吴家生下一男半女,就没有晚辈给她烧香烧纸。吴骡子给儿子说:你跟你姐还没有拜堂成亲,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夫妻。人家比你大,你一直把人家叫姐,你就用兄弟的名分给你姐烧香烧纸吧。

北岸子的乱葬岗里,有几只野狗在游荡,看见人来就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瞅视。有个极小的黄土疙瘩,新土,土上还长草,没有墓碑,甚至连一个供人识别的木牌都没有。翠花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个新坟,对吴骡子说:这就是咱娃媳妇的坟。

吴老大蹲在地上点香烧纸,供香亮着豆大的亮点,被风吹得很亮,风很烈,把点燃的纸刮起,纸灰就飘出去好远。吴老大害怕风把火纸刮跑,不敢把火纸都点着,而是几张几张地放,放得很有耐心,还对着坟疙瘩说:姐,兄弟要是给你报不了这个仇,就对不起姐待兄弟这一场恩情。吴骡子看了吴老大,说:你刚才许的愿我都听见了,咱不只是把这仇记在心里,还要想办法把仇报了!

漆夜。硬风。冷雪。

吴骡子猛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嗖地拔出腰刀,急转身,面对逼过来的人。几乎同时,吴老大也从地上跳起来,也拔出攮子。马车柱赶忙在黑暗中搭上话:骡子兄弟,是我!他带着十几个车户汉子来到乱葬岗。吴骡子问:你们咋知道我们在这里?马车柱长叹口气,说:这一年里,又有车户的媳妇被老骚驴糟蹋啦!吴骡子说:车柱兄弟,你是咱的大脑兮,咱车户的婆娘女子这样叫人遭害,也不是个办法。咱们都是车轴样的汉子,顶着天立着地!马车柱长叹口气,说:我羞了先人啦,我愧对咱车户行道的弟兄们。按我的想法,早想一刀把他捅了,一命抵一命。咱要是给他下了黑手,人家那个团长兄弟就不会放过咱。咱杀他一口人,他们会杀咱们几百口人。要不是为这,谁怕他!

一家人都不再说啥了,又过了好大工夫,吴骡子才问:老大媳妇在哪达埋着?翠花说:在村子北头的乱葬岗里。吴骡子给儿子说:你们好赖也夫妻一场,最不行也是姐弟一场,咱也得去看看人家。咱要是不管人家,就太没有情义啦。吴老大说:我姐对我那么好,我咋能不去看我姐?翠花急忙收拾火纸、供香。吴老大对他娘说:娘,再带上一碗饺子,俺姐的肚子也饿了,咱不能让俺姐饿着肚子过年。

马车柱说的是实话,张富财的兄弟就在三原县驻扎,骑着快马一天工夫就能赶回来。人家在队伍里还有几十个拜把兄弟,都是大大小小的团长、师长,还有营长、连长,遍及西北五省,就连南京的蒋委员长身边都有人家的人。人家几封书信散出去,你休想在西北五省甚至大半个中国藏身。这些年里,人家那个团长兄弟给三家庄马车帮也带来不少好处,马车帮在道上遇到队伍拉差拉夫卸骡子吆车,只要说是三家庄的马车帮,就会平安无事。

翠花见男人和儿子在外边奔波了一天,还没有吃一口热饭,就心疼,说:娃他媳妇叫老骚驴糟蹋了,我能不心疼?我也想过咋着收拾那驴日的,可我跟你刚才说的一样,要想个计谋,咱把他收拾了,还叫他没办法还手。说完,又对儿子说:我娃,老骚驴把你媳妇糟蹋死了,你要记住这个仇,迟早把这口毒气出了!吴老大说:娘,你放心,等我当上西北五省的大脑兮了,头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老骚驴,给咱三家庄的车户出这口毒气!

马车柱说完这些话,先是吴骡子长叹口气。跟着,十几个车户都长叹口气。只有吴老大没有叹气,在一边思谋。其实从家里出门以前,他就开始琢磨咋着收拾张富财。烧纸的时候,还在思谋收拾张富财的办法,等到马车柱他们过来,已经思谋得八九不离十了,就给马车柱说:车柱伯,我有个办法出这口恶气。侯三说:豆大个娃娃能有啥办法,好好听着大人咋着琢磨办法。马车柱说:行不行让娃说出来,让娃在这事情上也磨炼磨炼。马车柱想,不管他琢磨的办法能用不能用,但必须要他琢磨,让他琢磨事情也是对他的栽培。吴老大说:老骚驴家里的头牯多车多,可他家没人吆,他得雇人吆。咱的人都不给老骚驴当伙计,再联络别的车户都不给他吆车,他的几十挂车就没人吆。一百多头牲口窝在圈里,光吃不干活,一天得多少料钱?吴老大还真说出了办法,马车柱觉得吴老大的办法不错,说:老大娃子说的也是个办法。

吴骡子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生气,就吃不下饭,饺子放凉了还没人动筷子。

翠花琢磨了一会儿,对儿子说:我觉得你这么做有不对的地方。你车柱伯给你教的是咱做啥事情,都要为把马车帮弄大。咱三家庄马车帮本来就不大,要是照你这么一弄更小了。马车柱心里一震,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竟把世事看得这么远大,恭敬地问:你说这事情咋办?翠花说:我也不知道这事情咋办好,你们男人家经见的事情多,你们说咋办就咋办!马车柱想了一下,说:大妹子说得有道理,但我忍不下这口气,这回咱就听老大侄子的!侯三恨不得这阵就冲进张富财家的高门楼子,把他家的婆娘媳妇没出门的姑娘挨着个地弄,也把她们弄得跳井上吊,就说:这有啥商量的,就按刚才说的整,整到啥地方算啥地方。反正咱们穷得干打得胯骨响,有啥值得害怕的。实在不行就上山当土匪,当了土匪也要把老骚驴收拾啦。

吴骡子又说:你大过去就吃了没有谋略的亏,你要记住,要干成大事情,光有勇不行,还得有谋,有勇无谋只是莽夫一个,成不了大事。西楚霸王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无谋,才被刘邦逼死在乌江河滩。要学韩信,惹不起人家就忍。你这时候要是不忍,去跟人家拼命,没把人家咋样,却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说划算不划算?你的前途是啥,你要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你去跟人家拼命,把小命丢了,就把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丢啦。你好好思谋,思谋通了,就有了一点活世的经验。

马车柱给翠花说:你说得没错,可我没这肚量。我这回要是不把老骚驴弄上一回,多少车户会在背后骂我,咱这些车户的心就散了。我跟骡子这辈子毕了,就指望你娃长大了,把咱三家庄马车帮弄大!

吴老大从怀里抽出攮子,说:我去捅了老骚驴!就要朝外冲。吴骡子吼:站住!已经跳下炕的吴老大还是攥着攮子,满脸愤愤之色。吴骡子说:你能拼过张富财?再有十个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这样冲到人家家里,不是送死是啥?我是咋着教你的,遇事不能拼命,要想谋略,用谋略把对方弄倒,这才是真本事。吴老大还是攥着攮子,瞅着屋门外头,反问他大:这仇咱就不报啦?吴骡子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这阵还不是咱们出手的时候。咱要想个谋略,只要一出手,就要把老骚驴弄死,叫他永辈子都报复不了咱。你还记得侯三伯讲的韩信不得志时,钻人裤裆的事情不?吴老大说:记得。吴骡子又问:你还记得你侯三伯讲的西楚霸王在乌江自杀的事情不?吴老大说:记得。吴骡子说:你这阵把攮子收起来,把牙咬碎了吞进肚子里,用舌头把自己心里头的血舔干净,思谋咋着把仇人朝死里整的谋略。吴老大收了腰刀,又爬到炕上,思谋着他大说的话。

他们几个忙活得年都没过好,一家一家地串联,游说车户们不给张富财吆车,可百人百性,咋着都说不到一块。那些受过张富财遭害的车户,都拥护整治张富财的办法。没有受张富财遭害的,就支支吾吾不肯说话,不愿丢掉一年二十几块银元的收入。他们忙活了一个年关,只有十来个车户同意不吆张富财的车,剩下的二十多个,还坚持要给张富财当伙计。

吴骡子狠狠骂了一句:这个骚驴!把酒盅朝炕桌上狠劲一蹾,盅里的酒全迸出来。真想冲到张富财家把他宰了,可世上哪有公公替儿媳妇出气的,出气的事情只能由儿子出面,旁人谁都不能出面,可儿子只有九岁,九岁的娃娃能干啥?猛然,他想起对儿子的磨炼,儿子以后要干世事,光武功高强鞭子厉害不行,还要有胆略,该忍时能忍,忍得把仇人叫爷都行。该出手时还要能下手,不能有慈悲心肠。这事情刚好用来磨炼他,磨炼他的胆略,磨炼他的忍性。

张富财很快从别的村子雇了十几个伙计。尽管马车柱、吴骡子专门给车户行道上的人打了招呼,不让他们蹚三家庄的混水,可谁跟银元有仇哩?这么一来,马车柱这些人还得养活那十来个不给张富财吆车的人家,身上的包袱更重了。

当天夜里,秋菊挣扎起来,对着婆婆的房门磕了三个头,又跑到古道上,对着西岸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还念叨:大呀,媳妇不能孝敬您老人家哩。又给吴老大磕了三个头,也念叨:弟呀,姐不能再给你暖被窝生娃子啦,姐没有守住给你的身子,姐对不住你呀。然后,从怀里掏出白布,挂到村门口的老槐树上,挽了一个环,搬来石头站在上边,把脖子朝环里一钻,脚把石头一蹬,人就悬到半空。

正月十五夜里,吴老大从师傅刘顺义家回来。吴骡子家炕桌上蹾着一壶酽茶,放着四五个粗瓷茶碗,四五个车户汉子盘着腿坐在炕上,吧嗒着旱烟锅子,吸溜着酽茶,黑丧着脸不说话。尽管这事情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还是十分生气。他们不是生张富财的气,是生这些车户兄弟的气。自己兄弟的心不齐,说啥也斗不过人家。

翠花喝过水回来,在谷草地里发现奄奄一息的秋菊,谷草都被打斗得伏了一片。

屋子里满是旱烟叶子燃烧后的苦辣味,呛得车户们一声连着一声咳嗽,都没有可说的话,就不停地吧嗒旱烟。旱烟抽得多了,喉咙里就火辣辣干渴,又朝肚子里灌酽茶,不过半个时辰就把肚子灌大了,又一遍一遍地朝茅房跑,茅房里不断喧起激流奔涌的细响。

秋菊是走上十里八里挑不出的俏女子,人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胸脯胀胀的,尻蛋圆圆的,腰杆细细的。张富财只要想起秋菊,心里就起窍,又不敢招惹她。这女娃是吴骡子的儿媳妇,吴骡子当过大脑兮,和马车柱是铁杆兄弟,可又禁不住秋菊的吸引。秋菊看出了张富财的心思,百倍提防,只要看见老骚驴,就赶忙朝婆婆房里钻,不让他有得手的机会。秋里时,秋菊和婆婆在谷草地里拔草,婆婆渴了,就回家喝水。张富财悄悄从旁边的苞谷地里钻出来,秋菊只顾低头拔草,尻子对着张富财,看不见有人走过来,听见后边有响动,急忙扭过头,张富财已经离她几步远了。她刚要叫,张富财一个恶狼扑食把她扑倒在地……

吴老大坐在父亲旁边,看着不说话的车户们,也板着脸不说话。吴骡子在炕桌上磕去烟锅子里的烟灰,把烟锅子塞进烟袋子里,挖里面的旱烟末子,狠狠地说:我就不信咱一辈子都斗不过老骚驴!马车柱的情绪也很低落,捧着大茶壶喝了一阵子,又把脸转向吴老大,问:你说咱这回输在啥地方啦?吴老大说:咱们输给自己啦。在世上干事情,心不齐就啥事情都干不成。吴骡子这才醒悟到,这是马车柱在栽培自己儿子哩,就盯着吴老大,看他咋着动这个脑子。

翠花把饺子煮好了,端到炕桌上,又把吴老大摇醒。吴老大揉着眼睛问:娘,俺姐哩?翠花啥话都没说,眼泪却流出来了。吴老大又问了一遍,翠花还是啥话都没说,还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吴骡子把筷子朝炕桌上一拍,冲着翠花吼:你说呀,咱娃的媳妇干啥去啦?翠花这才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吼叫:我苦命的女子呀!吴骡子见婆娘提起儿媳妇就哭,越发着急地问:咱娃他媳妇到底咋啦?翠花这才停住嚎哭,用手帕擦了眼泪,把儿媳妇的事情给男人和儿子说了。

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我想出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吴骡子说:快说出来,说出来大伙再商量行不行。吴老大说:咱没有办法挡住人家张富财招伙计,可大脑兮是咱的人,咱可以不让老骚驴家的车跟着咱跑生意。给老骚驴吆车的人都是新手,咱们车帮不要他们,他们在道上就揽不来生意。吴骡子眼睛立即放出亮光,心里头称赞,这娃真是人碎鬼大,这么多大人都没有想到这么好的招,他就想出来了。但他毕竟是做长辈的,不能在儿子面前表露出对他的欣赏。马车柱说:这办法不错,咱们不让他们进车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咱们管不上他们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上咱们的事情。

翠花把儿子抱到热炕上,又跑出来帮男人卸牲口,牵着头牯打滚,拉进槽里头,给它们饮过温水,把草料在槽里拌好,才跑到厨房给男人和儿子下饺子。吴骡子没见儿媳妇秋菊出来帮忙,心里有了狐疑。

翠花却说出不同的意见:咱三家庄马车帮总共只有四十几挂车,在西北五省只能算中等偏下,要是把张家的车清出去,就只剩下十几挂车了,吆着十几挂车上道能成啥世事?马车柱又把吴老大推到前边,说:老大侄子,你娘不赞同你的话,你说这事情咋办?吴老大琢磨了一阵,说:俺娘说得没错,可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就看哪头大哪头小了,顾住了这头就顾不住那头。马车柱长叹口气,对翠花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也知道这事情哪头大哪头小,可人有时候就顾不上大小轻重了。翠花见马车柱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腊月二十八祭灶时,马车帮还是回到了村里。在外奔波了一年的吴老大,又长了一岁。他大把车吆进门时,吴老大坐在车辕外首,腿脚都冻僵了,无法跳下车,就娘呀娘呀地喊叫。翠花从房里跑出来,又亲又急地喊:我的娃呀,想死娘啦!就朝马车跟前扑去,一把抱住吴老大,紧紧搂在怀里,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一边哭一边念叨:我的娃呀,我苦命的娃呀……

当夜,他们就做出决定:把张富财的车从三家庄马车帮里清除出去。

这年腊月的雪很大,老辈人说西安几十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荒野的雪有半尺厚。雪下得这么大,高兴了种庄稼的主,麦子盖层被枕着蒸馍睡。苦了要饭吃的叫花子,大雪天谁家的门都不开,叫花子在门口咋着哀求,里面的人都听不见。还苦了在道上挣扎的头牯车户,古道上积了那么厚的雪,车轮子很难滚动,不滚动又不行,车户们说啥也得在年前赶回家,就殷勤地用鞭子抽打头牯。车户的婆娘娃子,看着屋子外头的雪,想着男人在外头的艰难,担心能不能在年前赶回家。要是年前赶不回,这年有啥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