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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霍登山停下拳脚,朝他走过来,站到他面前,抱拳晃了,说:我霍登山敢把这话亮出来,就不怕招祸,我等着能让我招祸的人哩。师傅您敢说这话,肯定是个高手,到场子中间亮一手!侯三就看刘顺义,刘顺义的脸拧到一边,不看他。侯三急了,他知道场面上的规矩,砸了人家的场子,就得给人家有个交代,交代不了人家就跟你过不去。轻则请人家到馆子吃一顿,算是给人家赔情道歉。重的叫人家卸条腿或胳膊,叫你一辈子啥都弄不成。

侯三从正月十六离开三家庄,就想知道刘顺义到底有多大能耐,想了很多招数想让刘顺义露一手,刘顺义就是不露。这阵又动开脑子,要是让刘顺义跟霍登山比一下,就知道他的根底了。他要是没有大本事,以后就不把他当爷敬咧。想到这里,故意看着空中的旗,说:有多大的牛皮,敢把这两句话亮出来,不怕招祸?

霍登山又朝侯三跟前逼近一步,他的二十几个徒弟也跟着逼过来。马车柱赶忙挤过去,把侯三挡到身后,给人家作揖说好话:霍师傅,俺这个兄弟脑子有毛病。你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较劲。吴骡子也跟着说:霍师傅,你是脚踢陕甘两省的大英雄,咋会跟一个连踢腿冲拳都不会的人较量哩。你跟他计较,就像大人跟娃娃计较一样,旁人不说他的啥,反而会说你的不是。霍登山不依地说:他差成色,你们几位可不差成色。你们敢把他带到场上来,就得把他管教好,你们说这事咋办?侯三听出人家话里头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请人家吃一顿。这是江湖上最轻的处罚了,没有卸他的胳膊腿就算他烧了高香。可这么多人到酒楼上吃一顿,没有七八块银元就打发不下来,自己一年的工钱就没了。婆娘还是个病身子,看病都没钱,吃喝都得靠吴骡子帮衬才能过去,真是绳子专从细处断。他就顾不上面子,拉着刘顺义的胳膊说:大师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呀,就是把我卖了,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请人家呀。

侯三站在刘顺义身边,看了飘扬的旗帜,不认得上边写的啥字,就问刘顺义:大师兄,旗子上边写的啥字?刘顺义没有说话,旁边人替他说:上边写的是脚踢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侯三朝刘顺义跟前挨近了,小声问:你看这人拳打得咋样,有没有功夫?刘顺义还是没有说话,心里琢磨,天水这地方能做马车皮货生意,要是在这里开个店,就得有当地人照应。霍登山是当地一霸,不知人品咋样,要是人品好,还能在生意上照应。就是人品不好,也不能招惹他,和气生财,不管啥人弄成自己的仇家都不是好事情。

霍登山听侯三把刘顺义叫大师兄,知道他是功夫道上的人,就放开侯三,抱拳对刘顺义晃了,说:听这位兄弟说的话,你是这个行道上的人啦?刘顺义抱拳给霍登山晃了,说:不瞒老兄说,在下虽说拜师练了几年拳脚,就是没有练成功夫,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今儿个我这位兄弟损了你的面子,请你看在他不是道上的人,不懂道上的规矩,放他一马。实在有啥过不去的地方,你放他过去,我给你赔情道歉干啥都行。霍登山说:兄弟是痛快人,我放过你这位兄弟,啥事情由你担着,你说这事情咋办?刘顺义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不说半个不字。霍登山说:我也不为难兄弟,兄弟在虎山楼摆上几桌,把俺的面子搁住就行了。以后兄弟吆车到天水,我在虎山楼给兄弟接风。刘顺义说:行,兄弟说啥就是啥,虎山楼在啥地方,兄弟在前边领路,我们跟着你去就行啦。

刘顺义也挤在圈子里头看霍登山打拳,霍登山刚一扎势,他就看出这拳打得厉害,但没有练到火候,这种功夫跟闲人打架管用,遇到行家就会吃亏。这个旗杆要是真像霍登山说的竖了一百一十五年,没有人把它打倒,就是高手途经此地,犯不着跟不入流的拳混子较劲。霍登山在这里摆场子,就是为了耍耍威风,让天水城里的人知道他厉害,更多的人拜他为师,他靠招收徒弟为生。刘顺义像看热闹的人一样,双手插到袖筒,缩着脖子做出怕冷的样子。

霍登山的徒弟们急忙收拾了摆场子的家伙,有几个跑去给虎山楼报信,让他们准备酒菜。霍登山突然想起啥事情,抱拳问刘顺义:咱们说了半晌话,还不知道兄弟的尊姓大名?刘顺义也抱拳说:在下西安人,姓刘,名顺义。霍登山一愣,问:你可是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冯庚庚师傅的大徒弟?刘顺义说:在下正是,初来贵地,就冒犯了兄弟的虎威,实在该死!

他的身后站着二十多个勒板带的年轻人,都扎着一副功夫盖世的架势。霍登山转了六七个圈子之后,冲了几下拳踢了几下脚,又拔了几下筋,起来后抱拳对围看的人们又说:鄙人献丑了,我先给乡党们耍一套老洪拳,下来是我的徒弟耍给乡党们看。说完,突然一个扎势,伸手亮掌,嗖嗖地打起来。拳打得如行云流水,熟练得没有一点磕绊,该跺脚时把地跺得嗵嗵响,灰土都荡起几尺高;该拍地时拍得叭叭响,同样把灰土拍起几尺高;该起跳时,身子轻轻一纵就离地三四尺;该摔时,身子像面口袋样摔在地上,把地砸得嘣嘣的。看热闹的人拼命吼好鼓掌,霍登山打得越卖力气,更赢来鼓掌叫好。

霍登山赶忙给刘顺义作了一个揖,说:哎呀呀,你咋不早说哩。我在你面前说了那么多冒犯的话,叫我往后咋着在江湖上做人哩?又对徒弟们吼:快过来给刘师傅赔罪!徒弟们赶忙跑过来,给刘顺义作揖。

空地中间,围了一个圆圈,圆圈里面竖着一根旗杆,旗子上写着:脚踢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旗子下面,有一个身高六尺的汉子,勒着铜打的板带,光着上身的胸脯上,长着比猪鬃还粗的黑毛,露着一疙瘩一疙瘩的块子肉,下面穿着黑缎子灯笼裤,腿腕用黑布带扎得紧紧的,脚上穿着一双踢塌山千层鞋。他双手抱拳在场子中间走来走去,说:鄙人霍登山,祖宗五代习武,在天水这块风水宝地一住就是一百一十五年,这个旗杆也竖了一百一十五年。鄙人开场子,一不卖狗皮膏药,二不卖金枪不倒丸,三不收乡党的零碎钱,只为以武会友,结交天下好汉,壮我霍家门面。今儿个我带徒弟在这里练功夫,有各路高手进来指点一二,我霍登山送他回家的盘缠……

霍登山说:今天这酒我请了,算是我给大师兄赔的礼。刘顺义说:这咋能行哩,咱们刚才说好了,这顿酒由俺们请你。霍登山说:你要是不喝兄弟请你的这顿酒,就是还记恨兄弟。再说,大师兄到了天水,天经地义该我给大师兄接风,要是大师兄反过来请我,把这规矩颠倒过来,我就得拔根毛吊死啦。刘顺义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争着做东了,说:俺师傅是想在天水开个店,往后还要麻烦兄弟关照。霍登山说:冯师傅和你看得起我,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西北五省能跟冯师傅和你攀上交情的没几个。这事情你放一百个心,要我办事打个招呼就行。在天水地界上,咱也是个放屁砸坑的人物,没有人敢不买咱的账。刘顺义说:有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回去跟师傅说一下,过不了多长日子就过来开店。

天水城中间有个空场子,是过年演戏的地方,平常日子就成了打拳卖膏药、耍把戏卖金枪不倒丸、拉二胡卖唱、耍猴收钱、算卦看面相、吹糖人卖洋片这些不入三百六十行的行道做生意的地方,成了天水城最热闹的地方。那些没事干的闲人,在家守不住寂寞的媳妇婆娘、没有上学堂的娃娃、干不动活路的老汉,都喜欢到这地方凑热闹。人多了,做小本生意的人也来了,提着篮篮卖麻花的、担着担子卖豆腐脑的、摆张桌子卖油茶的,还有卖糊辣汤的、卖油条的、卖凉粉的、卖荞麦面饸饹的,一个比一个吆喝的声音大,和人们脚下荡起的尘土混缠在一起,飞飞扬扬,增添了热闹气氛。

侯三见自己的麻烦过去了,尽管没有看到刘顺义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却蹭了一顿好酒肉吃,心里就有了高兴,禁不住吼唱起来:

马车柱率领三家庄马车帮进了马车店,把牲口卸了套,见天色还早,就给店家打了招呼,说等天黑再回来吃饭,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到街上逛开。马车柱、刘顺义、侯三、吴骡子领着吴老大,一块朝街上走去。

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在汴梁你称王俺不进犯,河东地俺称霸与尔何干。却怎么要我邦年年贡献,难道说天生人我愚你贤。今日里领大兵前来讨战,是懦夫你快把免战牌悬。

后半晌,车帮吆进甘肃挨近陕西的第一个大地方天水。甘肃的天水跟陕西的宝鸡是省界相邻的大地方,但生意、铺面、民俗、风情、言谈、举止、穿衣、打扮、吃食、礼节,都大不一样。宝鸡城里有回民、藏民、维民,有回民的白帽子,有藏民的袍子,有回民的羊肉泡馍,有藏民的手抓羊肉,有甘肃的烩面;也有西岸子过来的马帮、驴帮、驼帮。以汉人为主,满眼都是汉人来来往往,满耳都是汉话。就是西岸子过来的藏民、维民、回民,说的都是汉语,通用汉人的礼节,讲究汉人的道德。进了天水城,眼界就不一样了。天水是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进入陕西的最后一个门户,是西北五省所有民族的云集之地,他们到了天水,都吃住在自己民族的店里,满街都是各民族吃住的店面,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专门供生意人受活的地方,有妓院、烟馆、戏院、赌场、茶馆、酒馆。做生意的人,互相请吃饭、请喝酒、请看戏、请喝茶,还有请逛妓院。在这里天爷为大,他们为二,只要不犯王法不犯道上的规矩,咋着折腾都没人管。他们都说自己民族的话,满城都是南腔北调,做生意用的还是汉话。汉子一个比一个血性,一句话说不对就动拳脚。谁要是敢做昧心事,轻的砍掉你一只胳膊一条腿,重的白刀子进你立着的身子,红刀子出的时候就让你倒在地上。在这里混事,全凭一腔仁义,凭江湖上的规矩,凭说话落声放屁砸坑的信誉,弄不好你死了都不知道是咋着死的。

霍登山这才注意到侯三的存在,对侯三说:今儿个这位师兄立了大功劳,要不是这位师兄说话,俺们咋能结交上刘大师兄,一会儿我要好好敬你几杯。侯三得意地说:我看你的旗子上写的字太歪(厉害)了,想知道兄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才多了嘴。霍登山说:兄弟笑话了,还请各位师兄海涵。我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我心里清楚得很哩。把那旗子挂出去,只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有能耐的人看了,嘿嘿一笑不跟咱计较,没能耐的人,咱又不怕他,旗子就这样一直挂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