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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马车柱说:大师兄,你咋能不喝酒,干咱们吆车行道,白天苦累一天,就靠黑了喝酒解乏哩。同行们见面,朋友们相遇,头一件事就是喝酒,就要把刘顺义扣着的碗反过来。刘顺义用手压着碗,说:师傅派俺上道干的事情很紧要,要是天天黑了喝酒,就啥事情都干不成,回去咋着给师傅交代。再说,我吃过饭还要给大侄子教功夫,喝了酒咋办?马车柱见刘顺义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让他喝酒了,说:大师兄既然这么说了,咱们就不要硬强人家喝,咱们喝咱们的。大师兄,你不喝酒就吃饭,吃过饭就忙你的事情。

一个收拾得光门滑脸的婆娘跑过来,拔开酒坛上的塞子,挨着顺序给他们碗里倒酒。倒到刘顺义跟前时,他把碗反扣在桌上,给同桌的人说他不能喝酒。

于是,刘顺义跟吴老大吃饭,旁的车户喝酒。侯三把一碗酒灌下去,又想知道刘顺义的高低深浅,仗着酒桌上的胆子,问:大师兄,骡子兄弟说你的武功在西北五省都是前几名,俺这些人想见识见识,大师兄露一手给俺开开眼界。刘顺义说:骡子兄弟高抬我咧,我生性愚笨,虽说跟师傅多年,却没有练出啥能耐,不敢在兄弟们面前卖弄。

一阵拉扯之后,还是马车柱坐主位,刘顺义坐左边上首,吴骡子坐右边上首,侯三跟车户们就按着辈分的高低、上道时间的迟早,依次坐好,最下首是吴老大。

刘顺义吃过饭,见吴老大吃饱了在皮袄上擦手,问:吃饱了没有?吴老大说:吃饱啦。刘顺义说:吃饱了跟我出去走走,长长外边的见识,回来再练功夫。刘顺义又给吴骡子交代:一会儿吃过饭,给娃带点牛肉,练过功夫就很晚了,不能空着肚子睡觉。而后又给侯三说:你要是吃过饭了,就到杨陵找我们。侯三说:我这阵就跟你们一块去,省得一会儿去找你们,抓起一块牛肉,跟着他们出了店门。

傍晚,马车帮吆进杨陵镇。和往常一样,车户们在店伙计的招呼下,把牲口牵进槽里,走进吃饭的大屋子。屋里的吃饭桌上,整盆子的牛肉、羊肉,整块子的锅盔,整坛子的烧酒,都摆得停停当当,就等着车户们来享受。刘顺义随着马车柱、吴骡子、侯三来到屋门口,吴骡子他们停下脚步,让刘顺义先进。刘顺义死活不肯先进,说:我知道道上的规矩,上道早为大,上道晚为小,我是才上道的新手,咋能让我先进?吴骡子说:你是俺给娃请的师傅,俺们按待师傅的礼节待你,这规矩是不能错的。马车柱也说:你要是不先进,人家会笑话俺这些吆车的粗人不懂礼节。在道上混事,懂规矩知礼节的事情要是差一点,人家就不会跟咱打交道,咱凭啥揽生意?最后,还是刘顺义拉着马车柱、吴骡子一块进了屋子。

刘顺义、侯三、吴老大走到杨陵山下。杨陵说是为山,其实是一个小土坡子,没有险峻也没气势,平缓低矮,无木无石,这样的小土坡,人竟称它为山。

夕阳西下,一群老鸦乘着落日的余晖,聒噪着从空中飞过;一个人赶着老牛向家中归去,老牛的前头走着老狗,老牛的后头跟着老人,老牛、老狗、老人都走得十分艰难;在老人走的小路前边,有一间破陋的老屋,门口靠着一个老妇,盼望着老人的归来;在老妇的脚前,卧着一头老母猪,母猪周围欢着几头油光油亮的猪娃子;在猪娃子跟前,忙碌着几只老母鸡,用爪子在地里刨着吃食。古道的前边,朦胧着越来越近的杨陵镇,那是一个有古老传说的地方,马车帮今黑就要在杨陵歇脚。吴骡子苍凉、无奈的吼唱,在天地里回荡,听得车户们都想扯开喉咙吼上一阵。

刘顺义站住脚步,他们眼前全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墓冢。他抬着头,眺望着墓冢的尽头。方圆几百里埋着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谁也说不清具体数字,他们知道的就有隋炀帝墓、唐太宗墓、霍去病墓、杨贵妃墓……

梦儿里正数我杨家众将,却怎么少半活来多半亡。猛然抬头仔细望,原来面前是宋王。大佛殿前我怨圣上,听为臣把话讲端详。出京来臣有八子摆两行,到今日却把大半伤……

刘顺义看着前面的马嵬坡,那是绝世美人杨玉环吊死的地方。又转过身子,看暮色遮掩的是西岐,明天或许后天就要从那里经过。西岐跟前有五丈原,五丈原是诸葛亮病逝的地方。一代一代的英雄豪杰,把没有名气的地方,弄得有了名气。他看了好大工夫,一直到夜色降临,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少,连跟前的冢疙瘩都模糊了,才把心里的感慨说出来:这里埋的都是人里头的山,天下的山,有高的,有低的,有莽的,有险的,有峻的,有秀的。人也一样,有忠的,有奸的,有孝的,有逆的,有贤的,有恶的,这忠的奸的孝的逆的贤的恶的,把事情做到顶上都能出名。有的世世代代叫人骂,有的世世代代叫人颂,全靠个人做的事情。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和车户们,又想起这些年的世道,贪官污吏、兵荒马乱、土匪刀客、旱灾虫祸、同行火拼,马车帮难以支撑,真是老太婆照镜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们想着想着就想出很多感慨,想出很多无奈,想出很多沉重,想出很多凄楚,在无奈沉重凄楚的感慨中,腾涌了想吼想唱的欲望,就吼唱起来:

侯三说:咱这些小百姓没人骂也没人颂,干着咱的苦累过着咱的日子,活着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知道。大人物死了一个冢疙瘩,老百姓死了一个墓疙瘩,过不了五代就叫人平了,啥都没有留下,也算到人世上来了一趟。

马车柱接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我懂,就是侯三不该当着娃的面说这话。咱三家庄几十家车户,合着力气栽培娃图啥哩,就图他以后把车帮弄大。咱在娃身上下这么大的心劲,侯三在娃面前说丧气话,万一娃听了他的话,咱的心劲不是白搭啦?

刘顺义说:那些将相也不是从娘肚子出来就是人物,是靠能耐打出来的。几千年的人都拼着命打功名,图的啥哩,就图死了以后,埋他的冢疙瘩比旁人的大,给后人留下值得说道的东西。

刘顺义说话了:侯三兄弟说得也没错,人的天命没到,再折腾也不管用。老先人都说了,人要占住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把事情做成,还把天时搁到最前头。可侯三兄弟只说对了一半,人光等着天时,不磨炼自己的能耐,就是天时来了,自己也做不成事情。我觉得光有天时没有能耐不成,光有能耐没有天时也不成。干世事的人,要把磨炼能耐搁到最前头,把自己的能耐磨炼出来,啥时候运气来了就能逮住。你要是没有能耐,运气来了也逮不住。

侯三说:你说咱活在世上,啥是咱自己的,咱掏钱娶下的婆娘,咱活着的时候归咱,咱死了就成了人家的。按理说娃是自己的,咱把他养活大,咱活着的时候他把咱叫大,咱死了他就把人家叫大。咱一辈子省吃省喝,把一个麻钱看得比磨盘都大,苦一辈子置下一挂车,咱死了也不知道叫谁吆上了。只有自己受活了才算自己的,衣裳穿到身上自己暖和,饭食吃到肚子自己不饥,弄了女人受活的是自己。我就是挣一个花一个,先让自己受活了再说。

马车柱还想再说点啥话,可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说啥好。要论起嘴皮上的功夫,马车帮的车户绑到一块,都不是侯三的对手。

刘顺义说:要是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这杨陵永辈子都堆不出来这么多的冢疙瘩。要是人都想着自己受活,世事咋能朝前走?

马车柱看前边的路平坦,就让头牯拉着车走,他退后和这几个人说话,听刘顺义和侯三这么说了,也接着给侯三说:你往后好好给娃教学问,道上的事情俺们替你干。侯三就趁机卖弄起来:其实,人有能耐还不能算,还要占住天时。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要是占不住天时,事都干不成。诸葛亮有能耐吧,可他七出祁山都出不去,连一个阿斗都扶不起来。为啥哩?就是他没占住天时,天不灭曹,天不灭司马懿,他那么大的能耐,最后还不是死在五丈原了?马车柱就听不得这话,不愿意他在吴老大面前说丧气话,就冲着他说:你只要一张嘴就没有好话,照你这么说,咱就天天睡在热炕上等老鸦朝嘴里屎吃,出来受苦受难图啥哩?你是懒熊说的懒道理,人要是都等着天命,谁来干世事?侯三说:天命就像在河里撑船,你顶着水撑,挣死也撑不快撑不远,顺着水撑不花力气还撑得快撑得远。老先人都说了,命里八斗不得一石,人从娘肚子里出来,老天爷都把他的命摆好了,自己再折腾也没有用处。

侯三说:那是有能耐的人想的事情,咱想把世事朝前推着走,咱没有那能耐,想了也是白想。我早就把自己看透了,我不是好人,要是搁到古时候,我不是忠臣,不会为皇上卖命,可我也不坑害旁人,不是奸臣,一辈子活得坦然。那些冢疙瘩里埋的人尖子,哪一个不是靠坑害旁人才挣下功名,我觉得他们都比不过我。自古以来都是混账世道,讲仁义道德的人,有几个能干出大世事?干出大世事的有几个讲仁义道德?仁义道德都是讲给老百姓听的。

刘顺义看了吴老大,又看了侯三,猛地有了想法,对侯三说:你以后要是闲下了,把你肚里的典故谝给老大侄子听,让他长点学问。侯三说:你这是耍笑我哩,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听上辈人说的,又不是书上写的,咋能算是学问?刘顺义说:书都是识字人写的,你要是识字,把肚子里的东西写出来,就是大学问。旁的咱都不说,就拿咱走的古道说,哪一个地方都有一段典故。从西安朝西边走,有马嵬坡、杨陵、岐山、五丈原、宝鸡;从西安朝北边走,有乾陵、黄陵;从西安朝东边走,有临潼山、华清池、秦始皇墓、华山,咱陕西的一疙瘩土,抓起来就是一个典故。你好好给老大侄子谝谝,让娃知道咱陕西究竟是咋回事情。咱陕西自古以来都是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咱当不了英雄豪杰就对不起咱的先人。侯三高兴了,说:只要老大侄子愿意听,我正想找个说话的伴哩。

刘顺义再没有说话,停了好半晌才说:咱回,老大侄子还要练功夫哩。三个人朝回走去,快到马车店的时候,刘顺义停下脚步,问吴老大:咱们刚才在杨陵说的话,你听懂没有?吴老大说:有的听懂了,有的听不懂。刘顺义问:你都听懂了些啥?吴老大答:我听懂了有能耐的人死了,能埋个大冢疙瘩,几千年几万年的人,都能记住他们。没能耐的人活的时候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知道,啥用处都没有。刘顺义又问:你想当啥样的人?吴老大答:我要当有能耐的人,活着的时候叫人给我磕头,死了也叫人给我磕头。

黄昏时分,风停了,雪也停了,风停了雪停了天气就不那么冷了。车帮还在蠕蠕地向前移动,头牯跟人歇息了近二十天时间,头几天上道就不觉得多么疲倦,虽然没有早上那么精神,但也不像腊月快到店时的疲相。西坠的日头很圆,很大,很红,照着拉车的头牯吆车的人,头牯跟人迎着火红的太阳走去。吴老大又学了一阵《三字经》,写了二十个字,就没有事情干了,又不想下来走,就坐在车辕上用鞭子抽打辕骡的尻子,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吼:驾——辕骡在他的抽打下加快了速度。他看着辕骡不停颠动的屁股,起来了,下去了,又起来了,又下去了,很有规律地起伏着,心里就有了高兴,咯咯地笑起来。

他们回到马车店,刘顺义就从少林拳最基本的功夫开始,教吴老大踢腿拔筋,下蹲冲拳。一直练到快交二更,才让吴老大收了架势。吴骡子拿来吃饭时留的酱牛肉给他,吴老大出了这么长时间的力气,肚子早就饿了,接过牛肉就吃,刚咬了一口,吴骡子一巴掌扇过去,把他扇倒在地上。

侯三又想考问他的学问,就问:大师兄,你可知道在咱的脚底下,当年出过多大的事情?刘顺义反问侯三:你对那些事情还有兴头?侯三不再说话了。

刘顺义急忙拉起吴老大,说:你这是咋啦,平白无故扇娃干啥?吴骡子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师傅给他教了一黑功夫,他就不知道先孝敬师傅。一日之师,终身为父,他要是不懂忠孝道德,就是练下日天的本事,长大了也只能祸害人。刘顺义说:娃还小,道理要慢慢地教,不能动不动就打。吴骡子说:我打他一回,要他记一辈子。咱下这么大的力气栽培他,就不能让他养成啥毛病。

古道从马嵬坡下边通过,刘顺义眺望着坡上的景色。雪还没消完,一片银白。有几个人影从坡上走下来,又有几个人影从坡下走上去,都忙着各自的生计。除了这几个来去匆匆的人影,再就是他们这队头牯拉的车,还有吆车的人、跟车的狗,显得寂寞、荒凉。他望了一阵,想起当年的李隆基和宠妃杨玉环,逃难到这块地方,在生命危急关头,梨花树上吊死的是美人杨玉环,逃到蜀中的是皇上李隆基,禁不住长叹口气,满胸满腔都是凄凄惶惶的沉重。

吴老大顾不上擦眼泪,双手捧着牛肉送到刘顺义面前,说:师傅,你吃。刘顺义抚摸着吴老大的脑袋,说:你吃吧,师傅不饿。吴老大捧着牛肉,不知道该咋办好。吴骡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牛肉给刘顺义,说:我给你留着哩,我刚才故意先给崽娃子,试验他有没有孝心。

后半晌,马车帮走到马嵬坡下边,车户们都知道当年有个绝世美人在这里香消玉殒,但从来不会产生丝毫的感慨和怜悯。他们忙着生计,匆匆从这里走过来,又匆匆从这里走过去,根本顾不上多看这地方一眼。话说回来,他们走过的关中道上,哪一步落下去不踏在皇上和娘娘的肚子上,不踏在帝王将相的脑袋上?太多就如了粪土,谁会对满目的粪土产生感慨?再说,一千多年前的女人与他们有啥关系,甭说已经死了,就是活着,除了皇帝能弄她,就是皇上不弄她闲着,也轮不上他们这些吆马车的,他们凭啥要对一个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死女人产生感慨?

这时候,侯三睡过了一觉起来尿尿,凑过来说:我记得车柱兄弟说了,娃在道上的花费全由车帮管。你们就扯开吃,这么好的事情咋能不吃哩?吴骡子说:车柱兄弟是说了这话,咱总不能照着去办。这些牛肉得掏多少钱,这些钱都是兄弟们一步一步挣扎出来的,我凭啥要占大家的便宜?侯三把皮袄裹紧了,吸了下鼻子,说:你们要是搁到骑马打江山的朝代,肯定是一代忠良,死了也能挣个大冢疙瘩,跟杨陵下面埋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可惜是个吆车的,干的是用鞭子打头牯后半截的事情,空有一腔忠义。这事情要是搁到我头上,先吃了喝了再说,反正不是我赖人家的。吴骡子说:咱这辈子当不了将军宰相,也不想死了挣个大冢疙瘩。咱只想对得起一块吆车的兄弟,不让人指脊梁骨骂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