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财走到吴骡子跟前,抱拳说:对不住乡党了,让大家久等了。吴骡子、马车柱朝他迎了几步,也抱拳说:没啥,不在乎这一点工夫。
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和车户们,在朦胧的晨色中,看到从村子里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张富财。张富财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手里掂着家伙。再后边的伙计抬着八仙桌,后边跟着几个抱酒坛子的人。
伙计们把八仙桌子摆好,把酒坛和老碗摆在桌上,就退到一边。张文斌走过去,把酒坛的盖盖打开,给每个老碗里把酒倒满,也退到一边等张富财给伙计们敬酒。
侯三婆娘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了,三四岁的二曼拉着她的胳膊,娘俩都看着侯三。翠花站在侯三婆娘跟前,攥着吴老大的手腕,怕他跑到啥地方惹事。他把张富财家的谷草点了,他大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屁股都打得肿了几天。他站在娘跟前,想跑到他大跟前,就一下一下地挣扎,终于,趁他娘和侯三婆娘说话的工夫,挣脱他娘的控制,跑到他大跟前。
张富财捧着一碗酒,走到吴骡子跟前,说:大脑兮,你带领咱三家庄的马车帮上道,我祝你跟咱的车户一路平安,天天发财,年底平安归来,我给你们敬接风酒。吴骡子接过酒碗,说:谢东家的酒,我也祝东家平安,不要出不该出的事情。张富财给吴骡子敬过酒,又接着给马车柱敬酒,马车柱接过酒碗,说:我也不劳东家说啥吉利话了,自古以来,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说完,脖子一仰把酒喝干。张富财给侯三敬酒的时候,啥话都没说。侯三接过酒碗,说:我记得先人有句老话,人红不过十年,家旺不过三代。我侯三不一定窝囊一辈子,你也不一定红火一辈子。这碗酒我喝了,我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张富财听着这话,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又只能忍着。
正月的赶早很冷,车户们把皮袄紧紧地裹着。车户的婆娘媳妇,有娃的抱着娃,没娃的抱着自己的胳膊,聚成一堆,看着自家男人,心里就有了难受,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天色大亮了,南岸子的秦岭、东岸子的临潼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富财见吴骡子还不让车户们吆车上路,不明白他还等着干啥,就问:大脑兮,要是没有啥事情,就吆车上路吧。就是到了正月,白天也不长,弄不好要赶黑哩。吴骡子说:赶路的事不用你说,俺这些人成年在路上跑,咋能不知道赶路的道理。就是俺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办完了就上路。张富财说:有啥要办的事情耽搁乡党上路,你要是放心我,我替你办,保证办得好好的。吴骡子没有说话,马车柱接着说:甭看你有那么大的势,就是这事你办不了。还是等我们办了以后再上路,耽搁不了多大工夫。
三家庄村门外头的场面上,几十挂车一排溜地停在道上,它们就要从这里上道,朝着新疆挣扎。车户们抱着鞭子,缩着脖子站在场面上,等着张富财的送行酒。车户吆车上道,东家送行,是先人传下的规矩。送行鼓敲起来了,三尺大鼓在炕面子上烤了一夜,把牛皮蒙子烤得紧绷绷的,鼓槌子敲下去嘣嘣震响。还有锣子、镲子这些家伙的齐敲,在黎明前的沉寂中分外雄壮恢宏。
场面子上,拴着一头公猪,一个车户牵着一头母猪走过来。公猪看见母猪,两眼一亮,就朝母猪冲去,腾身一跃爬上母猪的脊背。侯三嗖地拔出腰刀,对着公猪捅进去,嘴里还骂:就你骚,见了母猪就犯毛病,老子今儿个把你捅了,看你到阎王殿里再骚!
正月十六,天还没亮,只是东岸子的天边有一点鱼肚样的亮色,还不太明显,三家庄的公鸡们就吼叫起来,一声连一声,声声嘹亮。三家庄的公鸡吼叫,带动了西安北乡的鸡叫,村村堡堡的鸡叫就喧成一片,八百里秦川被公鸡们折腾得热闹起来。公鸡的叫又引逗了狗的叫,黄狗黑狗花花狗都勤快地吼叫起来。三家庄的狗叫引逗起旁的村子的狗叫,西安北乡的狗叫连成一片,整个秦川道上都盈满狗的吼叫。在鸡叫狗吠的喧闹中,还有即将远行的车户们的鞭子声。鞭子是他们的嘴,他们把不能说的话聚到胳膊上,一下一下地抽鞭子,一声一声炸响。
公猪在场面子上跑了几十步,倒了下去。
秦川道上讲究过了十五就算把年过完了。
张富财双腿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