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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张富财家有三十挂车,过年都吆回来了,近百个头牯要在村里住半个多月,得吃多少谷草?为这,张富财专门种了十几亩谷子,谷草堆在村门口的场面子上。

吴骡子、侯三不吭声了,琢磨马车柱的话,也琢磨翠花的话。过了好半晌,侯三还是不甘心地说:我就是杀不了他家的人,弄不了他家的女子,也得毁他家的东西,要不肚子里的毒气就出不来。我今黑把他家的谷草烧了,让他给头牯喂屁吃!

吴老大眼窝睁得圆圆地看着大人,琢磨大人的话,听侯三说要把张富财家的谷草烧了,就趁大人没留神,悄悄把桌子上的洋火塞到怀里,出溜下炕。吴骡子问:老大,干啥?吴老大把裤带提了一下,说:屎!

翠花挨个给他们倒过酒,接着马车柱的话说:你们男人家议事,不该我说长道短。车柱兄弟让我留在这,我就要把想法说出来。我赞成车柱兄弟的话,把牙咬碎了朝自己肚子咽,咱惹不起他的时候忍着,到能惹得起他的时候,再把肚子里的牙吐出来,砸死他狗日的!

翠花琢磨了一会儿,说:侯三兄弟,你说把他家的谷草烧了,也不是个好办法。烧他的谷草太容易了,去个人点把火就行了。把谷草烧了以后,张富财的年不好过,咱的日子比他更不好过,谷草没有了,咱拿啥喂头牯,张富财肯定要车户去买谷草,这个年就过不清闲了。头牯们缺吃的,身上的膘长不上来,过了年咋着上道?倒霉的还是咱车户。

侯三没话说了,还是气得呼哧呼哧,没有大脑兮发话,他就不能叫人到张富财家闹事。马车柱见侯三不说话了,就接着说:古人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不是啥大人物,可咱也不能图眼前一时痛快。吴骡子犹豫地说:车柱兄弟,你说得没错,可人家已经把屎到咱头上咧,咱总不能屁都不放一个!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咱三家庄马车帮还要脸不要脸?马车柱说:韩信不得志的时候受人胯下之辱,咱连这点忍性都没有?张富财的兄弟在队伍上当团长,管着一千多号人,长枪短枪山炮都有。咱能杀他家一个人,他就能杀咱们十个人。咱能先下手,人家能后下手,咱把人家的人杀绝,人家也能把咱的人杀绝,到时候咱三家庄死人成山,血流成河,这个村子就毕了。咱这些人都成了啥人,不是千古罪人是啥?

侯三不说话了,觉得翠花说得有道理。

翠花端起吴骡子面前的酒碗,也举到眉前,说:你们都是俺骡子的好兄弟,帮扶着骡子当大脑兮,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就把碗里的酒喝干了。马车柱也喝干碗里的酒,对翠花说:大妹子就不要走了,咱们一块商量这事情!说完又说:我琢磨咱找人家闹事没有道理。侯三急了,说:咋没道理,他把我家大女子糟蹋了,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一命顶一命,先人传下来的规矩!翠花接过侯三的话说:侯三哥,先不要急,听车柱兄弟咋说。又对马车柱说:车柱兄弟,你接着说。马车柱说:到时候人家问你要证据,你拿啥证据出来?没有证据的事情,就是把官司打到金銮殿上也赢不了。侯三还是不服气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大女子的事就毕了?吴骡子说:咋能毕了,咱们不是在想办法哩?

马车柱抱起酒坛子,给吴骡子和侯三的碗里倒满,对吴骡子说:你是咱的大脑兮,满朝的文武百官得听皇上的,要是不听,谁想咋弄就咋弄,天下不是乱套了?可皇上有错的时候,也有对的时候,掌柜有错的时候,也有对的时候。皇上对的时候多错的时候少就是好皇上,掌柜对的时候多错的时候少就是好掌柜。天下百姓指望有个好皇上,国泰民安过平稳日子。家里人指望有个好掌柜,平平安安过富足日子。大脑兮就是车户的皇上,身上的担子重着哩。旁人不知道皇上的可怜,只看见皇上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弄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有几个人知道皇上愁得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咱这些车户,就看见大脑兮喝瓶装酒弄马车店的女人,谁知道大脑兮身上的担子?

马车柱看了翠花一眼,说:听说你把你家的松木给大曼做了棺材,还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了大曼!翠花把菜碗放到炕桌上,说:这算个啥,俺骡子一直给我交代,你们吆车上道以后,要我把车户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我要是不这么做,骡子回来会收拾我的。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侯三哥又跟着骡子在道上颠簸,咱咋能不管这事情?马车柱端起酒,举到眉前,对翠花说:大妹子,我们这些车户敬你一碗酒。骡子兄弟能有今天,功劳里也有你一半!侯三也赶忙端起酒碗,高高举到眉前。

吴骡子心里比鸡毛扑索都舒坦。

这时候,翠花端着一碗菜进来,接着侯三的话说:侯三兄弟,骡子是大脑兮不假,可他在谋略上就没有车柱兄弟能行。咱这回是在自己村里闹事,闹的还是张富财的事,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过。要是血了张富财的家,今后咋办?骡子当大脑兮就得操这个心,咱还是听车柱兄弟的,想出个把张富财收拾了,咱还不吃亏的办法。

马车柱放下酒碗,对吴骡子说:就拿侯三的事情来说,咱闹事要有大谋略,光靠一时之勇不行。西楚霸王、三国吕布,都是厉害得到了顶尖的人物,到头来啥事都弄不成,就是只有匹夫之勇没有大谋略。侯三兄弟,你是通古博今的人物,我说得对不对?

侯三说:只要你俩发个话,我头一个朝他家里冲!说着就把腰上的刀子拔出来,扎在桌子上。吴骡子看着马车柱说:车柱兄弟,你给咱出个主意,咱该咋办?马车柱还没说话,侯三就憋不住地说:你是大脑兮,咋能让车柱兄弟拿主意,干啥事情还不是你一句话!

侯三勉强点了下头。

马车柱也把酒碗朝桌子上一蹾,说:这事情甭说搁到侯三身上不好受,咱这些吆车的弟兄,没有一个心里不难受。咱要是把弟兄们召集起来,敢掂起家伙把张富财的家砸啦。

翠花又接着给自家男人说:骡子,你是大脑兮,但遇到事情谋略不足。在这一点上,你比不上车柱兄弟。可你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遇事能听旁人劝,把你谋略不足的毛病遮住了。

吴骡子也把碗朝桌子上一蹾,说:侯三兄弟,这事虽搁在你身上,可我心里头也窝囊。我这个大脑兮当个了啥,车户的女子叫人家糟蹋了,我能不出面闹火?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马车柱,指望他出个主意。

吴骡子一个劲地点头。

喝过三碗,侯三把酒碗朝桌子上一蹾,对吴骡子和马车柱说:我跟他张富财没完,非跟他拼个张飞战马超不可,大不了两个人一块死。我是穷熊一个,一条穷命换一条富命,也不吃亏。

马车柱又说:骡子兄弟,你说咱心里头有啥想头?就是想把咱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咱干啥事情都要朝这上头靠。能弄大马车帮的事情就干,弄不大马车帮的事情就不干。拿侯三这事情来说,咱要是闹起来,就算是把咱村灭不了,可把张家跟咱闹毛了,车帮的车人家占了八九成,咱的弟兄都是给人家吆车的,人家要是把车收回去,咱好多弟兄就没车吆了。人家要是把车并到旁的马车帮,咱三家庄马车帮就毕了,想弄大马车帮的事情就黄了。

三个大男人面前都放着酒碗,只有吴老大面前什么都没放,很眼馋地看大人们喝酒。吴骡子抱起酒坛子给每个碗里倒上酒,自己先把碗端起来,说:喝!马车柱跟侯三也把酒碗端起来,应了一声:喝!三个人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干了。放下酒碗后,吴骡子对儿子吼:给碗里倒酒!吴老大就抱起酒坛子,给大人们倒酒。

吴骡子琢磨马车柱的话,琢磨了一阵,端起酒碗说:车柱兄弟,你说的话我服。按你的能耐,应该当大脑兮。我还是那句话,我候着你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弄下来,到时候我肯定服气你。来,再干一碗!马车柱端起酒碗,跟吴骡子碰了一下,说:我也候着哩,当车户的谁不想当大脑兮,不想当是没那本事。

马车柱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老大娃子以后能干大事情。说完,又对吴老大说:你上来吧,从小就听听车户行道的事情,也有好处。吴老大高兴地爬上炕面子,两脚一蹬把鞋踢到一边。

吴骡子放下碗,对侯三说:我就不信他张家永辈子不倒。我要是替你报不了仇,就是没过门的女子养的。侯三说:咱几十年都在一块,谁不知道谁。不用你发这毒咒,我知道你的脾性,说啥也不会放过老骚驴。

吴老大没有动弹。吴骡子见儿子不听话,脸就黑丧下来,训开:叫你到那间屋子去,听见没有,还立在这干啥?吴老大说:你刚才说了,女人都到那间屋子里,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马车柱说:你只能叫牛牛娃,还不能叫男人,吆车上道了才算是男人。吴老大没话说了,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吆车上道,又琢磨出大人的话里有毛病,说:车柱伯,你说能吆车上道才算是男人,咱村那么多男人都没有吆车上道,他们咋就能算男人?马车柱愣了一下,对吴骡子说:这碎熊脑子还真灵醒,长大了肯定比咱有出息。吴骡子心里也有了高兴,但嘴上却说:男人要的是大灵醒,不能耍小聪明。有大灵醒的男人才能干大事情,耍小聪明的男人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我想把他教成咱车户行里的状元,就看他有没有那份能耐。

马车柱见大家的气顺了,又说:侯三兄弟,吼上一段,心里泼烦了就吼,吼过会好受一点。给,喝口茶润润嗓子。侯三接过马车柱递的大茶壶,喝了几口,又咳了几下,问:吼啥?吴骡子说:你想吼啥就吼啥,咱今黑都吼,你吼完了车柱吼,车柱吼完了我吼,把心里的泼烦都吼出来。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走出屋子,吴老大还站在炕脚地,盯着炕上的男人。马车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牛耳朵刀,说:老大娃子,这是我在新疆买的,老毛子的钢做的。伯没啥东西送我娃,这把刀子送给我娃。吴老大从马车柱手里接过刀子,打开,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指头在刀刃上试了,高兴地说:车柱伯,你给我刀子,我给你啥哩?马车柱被他的神气逗笑了,问:你有啥东西给我?吴老大就想自己有啥东西,想了好大工夫,也没有想出有啥东西。突然,脑子一灵醒,说:我以后当上大脑兮了,你想要啥我给你啥。马车柱和吴骡子都笑了,马车柱说:老大娃子想给我来个赵匡胤封华山哩。行,我娃有志气,伯就等着你当上大脑兮给我送啥哩。行咧,你到那间屋子跟你娘她们耍去,大人有事情要商量。

侯三说:我给咱吼段《斩李广》。说完,清了下嗓子,猛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对着窗户外头的黑天黑地吼起来:

吴骡子对翠花说:你给侯三哥弄点饭,他就在这间屋子吃。再弄点下酒的菜,我们喝酒。翠花说:我把嫂子搀过去了,就过来给你们弄菜。

老李广当殿怒火万丈,开言来骂声无道昏王。小昏王好比殷纣王,宠爱妲己乱朝纲。杜辉屈斩宫门上,梅伯炮烙一命亡。下大夫杨仁挖双眼,姜娘娘抱斗好惨伤。先朝里昏了殷纣王,今朝又昏你周厉王。实可恨这世世代代无道的昏君。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

翠花把那间屋子的炕烧热了,把炕桌搬过去,把吃的东西都摆到桌子上,就过来叫侯三婆娘过去吃饭。

侯三想着张富财的霸道,想着大女子的跳井,想着自己势力单薄的无奈,唱着汉李广临上杀场的悲愤。自己的心境对了李广的心境,就唱得愤到极点,悲到极点,冤到极点,无奈到极点。唱词还没有吼完,满胸满腔的愤怒、冤屈、仇恨、无奈就化成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愤怒、冤屈、仇恨、无奈迸发的吼声,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朝着院子里涌去,朝着村子里涌去,朝着西安北乡涌去,朝着八百里秦川涌去。

入夜好大工夫了,八百里秦川显得很静。鸡上架了,羊入圈了,猪卧下了。车户们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媳妇婆娘陪着,吃着羊肉喝着烧酒,享受着难得的受活。翠花把侯三婆娘搀进家门,吴骡子赶忙下炕,朝门口走了两步,说:嫂子,炕上坐。侯三挡住吴骡子,说:女人家哪有朝炕上坐的道理。咱们要商量事情哩。侯三婆娘也说:你们要商量事情,俺坐在地上就行啦。吴骡子想了想,炕上坐不下这么多人,又怕女人的嘴不牢靠,把他们商量的事情唠叨出去,就对翠花说:你去把那间屋子的炕烧热,你们就在那个屋子吃喝。

吴骡子跟马车柱听着汉李广的愤怒、冤屈、仇恨、无奈,想着自己的艰难、自己的无奈、自己的冤屈,想得心里头凄凄惶惶地难受,眼窝里也涌出大滴的泪珠。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向着自家走去。吴老大牵着三个头牯,跟在她们后边。

隔壁屋里的女人听见侯三的吼唱,想起自己给车户当婆娘的艰辛、苦楚、可怜、无奈,也想得心里头凄惶,眼窝里的泪水涌出来。侯三婆娘又想起大女子,边哭边诉说:我可怜的女子呀,你的命咋那么苦呀!二曼听娘哭,也跟着哭。

侯三婆娘过意不去,给翠花说:俺家喂的是张富财的头牯,把头牯牵到你家,不是便宜了他家!翠花说:便宜不了他,头牯牵到我家喂,你照样到他谷草堆上抱谷草,照样到他家里领料,不能让他占了咱的便宜。侯三婆娘不再说话了,她家确实没有喂头牯的人。自己是个病身子,啥活不干都受不了,咋能喂头牯?喂头牯是下苦的事情,头牯是黑夜吃草料的生灵,一边吃一边屎尿尿,喂头牯的人一夜不能睡。自己喂不成头牯,总不能让当家的喂,他在外头吆了一年车,就靠这半个多月歇息身子,要是让他再喂头牯,过了十五咋能再吆车?她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再好的办法,也就不再坚持了,只是觉得对不住人家。说是喂六个头牯跟喂三个头牯差不多,咋能差不多哩?加草、加料、饮水、遛头牯,还有铡草、运料,都得多花一倍工夫。尤其是出头牯圈里的粪,要一担一担地朝出担,多一倍头牯就多一倍粪,就得多花一倍的力气。想到这,她就对翠花说:你以后有动针头线脑的事,就来找咱。咱旁的本事没有,这点小能耐还行。翠花说:遇上这事不找嫂子找谁,谁都知道嫂子的针线手艺,在方圆几十里挑不出第二个。我这就把你靠下咧,以后家里的针线活路,都由嫂子包了。

翠花回到这间房子,看着侯三婆娘哭,也禁不住哭,一边哭一边劝侯三婆娘:曼她娘,身子要紧,哭坏了身子还得受罪,大曼在地下面也放心不下。

吴老大牵着头牯走进圈里,头牯圈里的马灯没有点,槽里脏兮兮没有清扫,谷草没有,饲料没有,啥都没有,就对外头喊:侯三娘,你家圈里啥都没有,咋着喂头牯?侯三婆娘说:人都成了这样子,哪有心思喂头牯。反正头牯是他家的,饿死了活该,我才不愿伺候它们哩!翠花说:嫂子,咱跟他有仇,跟头牯没仇。头牯也是苦命的生灵,给人拉了一辈子车,到头来还要叫人把皮扒了煮肉吃,骨头都叫人熬了胶。人是世上最狠毒最没情义的东西,要是旁的生灵都跟人一样,哪有人的活头?翠花说完,又给儿子交代:把头牯牵到咱家的槽里喂着,喂三个头牯是喂,喂六个头牯也是喂,花的工夫都一样。

突然,院子里喧起一阵狗的吠叫,亮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脑兮在屋没?吴骡子走出屋门,见大门口竖着一个人影,大声问:谁?来人回答:我,张文斌。吴骡子赶忙说:文斌叔,快进来,到炕上暖和暖和。说完又对狗吼起来:你驴日的乱叫啥哩,文斌叔来了,你都不认识。赶忙跑到大门口迎接张文斌,还把狗踢了一脚,看见张文斌跟前放着麻包,知道他是干啥来的,说:快到屋里坐,这么冷的天,还扛这么多的东西,说着就要扛地上的麻包。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拉着二曼,朝着自家走去。吴老大跟在她们身后,就要走出院子时,猛然想起头牯在车上没有卸,卸了套又没人喂,就对他娘喊:娘,他家的头牯还在车里套着哩!翠花停下脚步,对侯三婆娘说:嫂子,咱先把头牯卸下来再过去,头牯也挣了一天,总不能让它们饿着。吴老大跑到稍头牯跟前,把稍头牯拉出套绳,让二曼牵着打滚,又把另一个稍头牯卸下来,牵着它打滚。翠花和侯三婆娘一块把辕里的头牯卸下来,侯三婆娘遛辕骡打滚的时候,翠花把头牯的围脖子、套绳、襻带,都收到车辕上,把雨布搭在上边。

张文斌挡住他,说:这是东家让我送来的,也是老规矩了。大脑兮为俺东家忙活了一年,俺东家也表示一点心意。我来扛,你是大脑兮,咋能让你干这活。吴骡子硬把麻包扛到肩上,说:啥大脑兮不大脑兮的,你扛了这么远的路,说啥也得我来扛。

翠花走到侯三跟前,说:娃他大伯,男人出门吆车不容易,女人看门守家也不容易。你一年拿回几个银钱,曼她妈拖着病病身子养活两个娃娃,她的难场谁知道?事情出来了,谁都不好受,你看曼他妈都病成啥啦。不管咋说,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总不能天天在泪里头泡。快去吧,俺家掌柜跟车柱兄弟都在等你,要跟你商量事情哩。侯三赶忙爬起来,对她们说:你们在后边慢慢走,我先过去了。

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到了过年,东家要给大脑兮送些年货表示感谢。麻包里无非是猪肉、羊肉、鸡肉、牛肉、粉条、腐竹、木耳、黄花这些东西。

侯三婆娘拉着翠花的手说:这咋能行哩,谁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说完,又说:大女子的事情,我就担心掌柜的回来咋着交代。他最待见的就是大女子,大女子这一不在,他受不了。说着又哭起来。

张文斌走进屋子,看马车柱、侯三也在炕上坐着,惊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抱拳对他们晃了,说:过年了,我先给各位拜个早年!马车柱、侯三也挪了身子,给张文斌腾开坐的地方,说:给张管家拜年。吴骡子把张文斌拉到炕跟前,说:张管家,炕上坐,喝酒。又对着屋门外头喊:老大他娘,再拿双筷子。

吴老大蹲到二曼跟前,用脏兮兮的手替二曼擦了眼泪,学着他娘的口气说:俺大刚才说了,让你跟你大你娘都到俺家吃饭。俺家煮的有羊头、牛肉、羊肚子、搅团、酿皮子,你想吃啥都有。要是没有,我就让俺娘给你弄。

屋门被突然推开,随着一股冷风涌进来,闪进一个碎碎的身影。炕上的人都朝屋门看去,是吴老大,头上沾着几根细小的谷草叶子。吴骡子问:你一泡屎了这么大工夫,你是屎还是井绳哩?吴老大猛地冲进屋子,刚想给大人们报告他做的好事,猛然看见张文斌,立即改了口气,说:我早就完了,在那间屋子跟二曼耍呢。

翠花跟儿子跑来时,侯三一家还在院子里哭。翠花蹲在侯三婆娘跟前,用布帕帕替她擦了眼泪,说:嫂子,俺掌柜说了,让你一家过去吃饭哩。俺掌柜还说了,过年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做饭了,都到俺家吃,人多了热闹。

骤然,村外头的场面上传来人们惊慌失措的吼喊:失火啦,谷草堆失火啦!瞬间工夫,满村都喧起人吼狗叫,还有人猴急的跑步声,水桶跟水桶的碰撞声,把寂静的冬夜搅得翻天覆地。

婆娘挣扎着从屋里跑出来,抱住他的大腿,跪在地上求他:你不能干傻事呀,咱要是能跟他拼命,我早就跟他拼命了,用不着你跟他拼命,还指望你养活二曼哩!他满胸满腔杀人的豪气,在婆娘哭哭啼啼的哀求中消失了,丢了垫杠,瘫软在地上,搂着婆娘女子恸哭起来。

张文斌给屋里的人抱了一下拳,说了声失陪啦,就朝外边跑去。

侯三愣了,不相信大女子就这样没了。但他很快就明白,婆娘说的是真话,大女子真的跳井了,对着院子就吼骂起来:张富财,我跟你拼啦!他最心疼的就是大女子,大女子长得俊,知道心疼他,他只要把车吆进家门,大女子就立即把泡好的酽茶端过来,还用抹布子把壶嘴擦得干干净净。他喝茶的时候,她就守在他跟前。他把茶刚喝过,她就把旱烟袋递过来,侯三觉得女子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后来见大女子越长越漂亮,心里就有了谋算,等过了年给她寻个大户人家,自己老了也有指望。张富财毁了大女子,也毁了自己的指望,满胸满腔聚满了愤怒、绝望,憋得他在屋子里乱蹦,想找个东西发泄出去,可屋里除了病婆娘和二女子,再没有啥东西可以发泄。他像气疯的土豹子,吼叫着冲出屋子,从车上抽出支车用的垫杠,提着就朝外跑,要找张富财报仇。

吴骡子说:咱们一块去。就跟在张文斌的后边,朝场面子跑去,一边跑一边骂:哪个王八蛋干的事情,我要是查出来了,不把他抽个半死才怪!

侯三把车吆进院子,没顾上卸头牯就跑进屋子,对着炕上的婆娘吼:咱大女子咋啦?侯三婆娘从炕上挣扎起来,把身子歪在炕边的墙上,病恹恹地说:咱大女子……跳井咧……侯三猴急地问:好好的跳啥井哩?侯三婆娘说:听说是张富财那老骚驴……

侯三高兴地说:我就想点他的谷草垛子,没等我下手就有人点了,我不收拾他有人收拾他。

侯三把车吆到家门口,见只有二女子在门口候着,心里就琢磨,往年回来的时候,都是婆娘领着两个女子站在门口迎接,今年咋就只二女子一个?二曼见她大吆车回来了,就跑过去,亲亲叫了一声大,硬是忍着没哭,这是她娘交代的。侯三见二女子的神气不对,心里有了狐疑,问:你娘跟你姐哩?二曼说:俺娘身子不舒服,在炕上睡着哩。侯三又问:你姐哩?二曼一下哭出来,说:俺姐,俺姐……侯三急着问:你姐咋啦?二曼说:俺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