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牵着头牯打过滚,把头牯牵进槽里,就到厨房里打来温水饮头牯。连着端了三盆子水才把头牯饮过,又给槽里倒谷草。她早就把谷草筛得干干净净装在麻袋里,晾得干干的,倒出来有股新鲜的干谷草味,牲口跟人一样,讲究吃新鲜东西。头牯也在外头苦挣苦累了一年,就靠这半个多月歇息身子。要是吃不好,身子歇息不过来,过年再上道就没有力气,支撑不了一年的苦累,倒霉的就还是吆车的男人,牲口拉不动人就得帮着拉,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人就得照应,她就把对男人的心用到牲口身上。头牯是一家人的命根,一家人的吃喝花销全靠头牯,不精心咋行?车户家里有个规矩,男人把车吆进家门,照料头牯就是婆娘的事情。在外头受了一年的男人,就成了家里的皇上。婆娘把他们支应得到到的,稍微支应不到,轻的摔凳子掸碗,重的压倒就扁,婆娘屁都不敢放一声。
吴老大让他大把他从车辕上抱下来,跑到稍头牯跟前,松开枷棒把头牯从套里拉出来,又卸下围脖子,牵着头牯打滚。翠花卸下另一个稍头牯,也牵着头牯打滚。卸辕骡是吴骡子的事情,他用垫杠把车辕支好,解开辕骡的襻带、肚带,把辕骡从车辕里牵出来,也卸下辕骡的围脖子。这时,吴老大已经让稍头牯打过滚,牵进槽里出来了,接过父亲手里的辕骡子的缰绳,拉着在院子里蹓跶,引逗它打滚。吴骡子趁这个工夫,把稍头牯的套绳、围脖子搭到车辕上,用雨布盖好。
吴骡子把车上的东西收拾完,到头牯圈看婆娘喂头牯。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马灯,马灯下边有个装谷草的麻袋,就走过去把麻袋挪开,对翠花说:你把干谷草搁到马灯下边,要是马灯掉下来失火,咱这几头牲口都毕了。翠花一句话都没说,觉得自己搁麻袋的时候,没想到上边有马灯。吴老大就替娘辩护:马灯在上边挂得牢牢的,咋能掉下来?吴骡子觉得要让儿子以后当大脑兮,从小就要一点一滴地教导,就说:万一掉下来咋办,你说马灯挂在上边永辈子掉不下来?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不再说啥了。翠花对吴骡子说:他大,我把搅团都凉好了,臊子也在后锅里热着哩。吴骡子拉着儿子的手,说:回屋,吃搅团。
吴骡子把车吆进院子,把车摆正,拉紧了刮木绳,把刮木绳在樯头橛子上勒好,一年的艰辛苦累就打住了。站在院子中间,展展伸着胳膊,长长舒了口气,拼尽全力吼了一声:嗷——悬了一年的心随着这声吼喊,全释放出去,浑身都觉得轻松和展脱。
炕面子烧得烫尻子,炕桌上堆满好吃的东西,四五个炖得烂烂的羊头盛了满满一盆子、一盘子煮得烂烂的牛肉、一盘子拌得好好的酿皮子、满满一老碗凉拌羊肚子,还有一壶烧酒。吴骡子把鞋一脱就坐到炕上边,对儿子说:我娃也坐上来。吴老大也脱了鞋,爬到炕上,学着他大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吴骡子抓起一个羊头,递给儿子,说:狗日的吃,给我朝死里吃。吴老大也抓起一个羊头递给他大,说:狗日的大,你也朝死里吃。他大跟他娃一人抱着一个羊头啃起来,啃得满嘴流油。翠花没有上炕,不停地给他们端东西,不停地给男人碗里倒酒,忙活得心里舒坦。
翠花见吴骡子吆车过来了,男人还是那么高大那么威风,想迎上去接,又怕别的媳妇婆娘笑话。男人快到家门口时,她才跑过去,看了男人一眼,说了声:回来啦?牵着稍头牯的笼头,朝自家大门里拉去。
吴骡子把酒碗端到鼻子跟前闻了,是窝了一年的烧酒,端到嘴边抿了一下,劲道很足,就美美地喝了一口,对儿子说:你这阵还不能喝酒,等你长成大人了才能喝酒。儿子问:我啥时候才算长成大人?吴骡子说:等你当上了车户,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我就让你喝。儿子又问:那要等到啥时候?吴骡子说:你好好学本事,把本事学到了,就能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
离腊月二十八还有好几天,翠花就忙起来,把男人爱吃的东西都置办下了。男人最爱吃苞谷面搅团,羊肉丁丁熬的臊子。出门在外,吃住都在马车店,谁给他打搅团吃?她早早就把苞谷拣得干干净净,磨面时,专门借了一张最细的罗。刚吃过晌午饭,就把吃搅团用的臊子熬上了,里面的东西放得很齐全,白萝卜丁丁、红萝卜丁丁、洋芋丁丁、油炸豆腐丁丁、羊肉丁丁、煮得胀胀的花生、泡得软软的黄豆,还有黄花菜、木耳、腐竹,熬了满满一大锅。吃搅团讲究吃臊子,臊子不好搅团就不好吃。把臊子熬好以后,端到后锅里热着,把前锅腾出来打搅团。水烧开以后,她就换了麦秸火,麦秸火不软不硬,把锅巴烧不糊,搅团捞出来后,脆脆的锅巴也好吃。打搅团讲究煮的工夫要大,煮的工夫越大搅团越香。煮搅团的时候要精心,右手攥着擀面杖,左手朝锅里撒苞谷面,要慢慢地朝锅里撒,撒急了就成疙瘩。觉得锅里的搅团不稀不稠了,就用擀面杖搅,搅得很快,搅团不容易坐底,也能熟透。陕西人把这种吃食叫搅团,就是用擀面杖搅出来的。她就这样不停地搅,觉得锅里的搅团熟了,才停下搅动,把锅盖盖到上面,让搅团焖上一会儿。趁这个工夫,她把早就洗干净的案板用抹布子抹了,把锅里的搅团朝案板上捞,在案板上凉了厚厚一层,等男人回来吃。她想着男人吃搅团时的馋样子,想得心里头也急了,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热热地等候男人归来。还操心侯三回,听说了大曼的事情,咋能招架得住这个打击。
吴骡子啃过羊头,喝过烧酒,翠花又把搅团端上来。他大跟他娃一人捧着一个大老碗吃开,吃得脑瓜盖子冒汗。这时,翠花不忙活了,把屁股搭在炕沿上,也捧着大老碗吃搅团。吴骡子吃完搅团,把大老碗朝炕桌上一搁,巴掌把嘴一抹,从腰带上取下旱烟袋,在烟包里挖了一锅子烟,对着炕桌上的罩子灯点着,吧嗒吧嗒抽开。
吴老大又用鞭子把辕骡的尻子抽了一下,说:我要跟你一样当大脑兮,吃牛肉吃锅盔喝烧酒,弄马车店里的女人,多威风!吴骡子说:当大脑兮不光吃牛肉喝烧酒弄马车店的女人,要把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才行。要不,有更能耐的人把你顶下来!吴老大说:我当大脑兮肯定能把咱三家庄的马车帮弄得最大,咱的车吆出去,西北五省的车都给咱让路!吴骡子说:到底是你大的种,再过两年,我就带你上道,学当大脑兮的本事!
翠花见男人吃过饭了,就把思谋了多日子的话说出来:我想过年以后,托人给咱老大说个媳妇。吴骡子一怔,说:他才多大就说媳妇,咱又不是高门楼子,给娃这么早说媳妇,人家会说咱是屎牛立粪堆,愣充人物。翠花说:我也知道咱早早给老大说媳妇,人家会说三道四。你常年在外头,就我一个女人守着老大,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侯三家的大女子,立秋的时候跳井死了,听说是张富财……
车户们都拥到头挂车跟前,看着朝他们跑过来的娃们。娃们都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都吼着叫着,老远看都是一个模样,密密匝匝一大片。吴骡子知道儿子肯定在这群娃娃里头,但不知道哪个娃娃是自己儿子。娃们跑到马车跟前,开始寻找他们的大了。吴骡子还在迷糊,听见一个碎碎的声音在叫:大,我是老大!他低下头,儿子吴老大提着鞭子,用袖子擦着鼻涕,仰着脸看他。他一眼就认出儿子手上的鞭子,是他去年过年时编的。他把鞭子朝车辕的鞭套上一插,弯腰抱起吴老大,举到空中,兴奋地直叫:狗日的一年没见,都长这么高咧!他吼叫了一阵,把儿子朝车辕上一搁,问:想不想你大?吴老大说:想,就顾不上跟他大说话了,用鞭子在辕骡的尻子上抽了一下,辕骡走快了。他高兴地对吴骡子说:大,我要吆车!吴骡子走在儿子跟前,护着他不要从车辕上掉下来,说:你吆,你想咋吆就咋吆。
吴骡子一惊,从嘴里拔出旱烟袋,问:侯三家的大女子咋啦?翠花答:跳井死了!吴骡子哧溜下炕,两只脚伸到鞋窠篓里,不高兴地说:这么大的事情咋不早点给我说?翠花说:我想等你吃过饭再说,天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吃饭吧?吴骡子穿上鞋,从炕上拿起皮袄就朝出走,边走边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侯三在外头受了一年,回到家就是女子跳井的事情,咋能受得了?
吴老大提着鞭子,混在村门口的娃娃群里,候着他大把车吆回来。他一年没见大了,记不得大的样子。但知道大是大脑兮,大脑兮的车吆在最前边,头一挂车就是他大的。终于,他听见娃们吼叫起来:咱村的车回来咧!就踮起脚尖,朝路的尽头眺望,真的看到一溜马车朝这边吆过来,大哎——他吼叫一声,跟着娃们一齐朝马车跑去。
他刚要开门,门就被推开,随着一股冷风闯进一个人。他看是马车柱,说:我正要去找你哩,你就来咧。马车柱问:你是为侯三大女子的事情找我?吴骡子说:咱们总不能让老骚驴白白糟蹋咱车户的女子,家里有婆娘女子的车户,谁还敢吆车出去?马车柱说:我也是为这事找你来的,可这事又说不清楚。咱说他把咱的女子糟蹋了,他说没有,谁出来作证?吴老大忽地在炕上站起来,说:我来作证,我看见他揍俺大曼姐啦。马车柱说:你屁大个娃娃,知道个啥。吴骡子又对马车柱说:不知道侯三这阵是啥样子哩?马车柱说:我刚才就想到侯三家看看,可还是先到你这里来啦。不管弄啥事情都得你拿个主意,龙头不动光龙尾闹腾也不管用。吴骡子说:谁说我不闹腾,我就是没闹腾的主意才去找你商量,没想到你先到我这来咧。
车户们越走近村子,越觉得威风,都把脊梁杆挺得梆硬,胸脯鼓得老高,胸腔里盛的全是牛气,对着路上的冻土冻雪用力抽鞭子。一年里,在外头把啥苦啥罪都吃了受了,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天黑严了还在路上挣扎,天上下刀子都得挨着。还有说不出口的受罪,人家娶个婆娘,黑了搂着婆娘睡,自己的婆娘连纸上的画都不如,连面都见不上。受了这么多罪图啥哩,就是图把自家的婆娘娃娃养好。
翠花说:我到侯三家去一下,让侯三到咱家来。我回来把饭菜热热,估摸侯三还没吃哩,让他到咱家来吃。今年过年,就不让侯三屋里做饭了,都在咱家吃,两家在一块过年也热闹。吴骡子说:行,你这就去。吴老大从炕上跳下来,给他娘说:我跟你一块去。
腊月二十八,刚刚吃过晌午饭,猴急的娃们就耐不住了,跑到村子门口,等候他大吆车回来,村门口就喧起娃们的闹火。小媳妇老婆娘们心里也期盼得急慌,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还得装成平常的模样。快到吃后晌饭的时候,女人们把灶神爷祭过了,马车帮还没有出现,她们就耐不住地嘟囔,往年这个时辰都该到家了,今年咋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不会出啥事情吧?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吉利,对着脚下的地呸呸地吐几口,算是把晦气吐掉了。猛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鞭子的脆响,随之,鞭子的碎响喧成一片。过了不大工夫,鞭子的碎响变成炸响。她们又听到狗的吠叫,留守在村子里的狗听见同类的声音,也发出兴奋的呼唤。在狗们喧成一片的闹火里,娃们也闹火起来,吼的吼,叫的叫,狗叫人吼要把城门楼子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