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婆娘正在给人家缝入秋穿的夹衣裳,缝上一阵,把针在头发上篦一下,针上有了油气,缝起来就利索。大女子用布条条做纽子,把布条条搓成很细的股股,用细针把股股缝上,先挽上一个圈圈,再挽成一个疙瘩。等娘把衣裳缝好了,再把纽子钉上去,这边衣襟上钉圈圈,那边衣襟上钉疙瘩。穿的时候,把这边衣襟上的疙瘩,朝那边衣襟上的圈圈里头一塞,衣襟就扯不开了。二女子还小,坐在炕上玩耍。侯三婆娘看了一眼屋子外头,日头不热了,也快到做后晌饭的时候,就是没菜,对大女子说:大曼,你在家缝纽子,我到地里摘把红苕叶子。大曼点了下头,没有吭声,侯三婆娘又对二女子说:二曼,跟娘一块到地里摘红苕叶子。二女子高兴地就要朝出跑,侯三婆娘挡住她,说:等我一会儿,就剩下几个针脚了,缝完再走。大女子看二曼急着朝外跑,给娘说:缝不完明儿个再缝,人家又没催着要,急啥哩。二曼在屋里憋了一天,再不出去会憋死的。侯三婆娘把针朝衣裳上一别,下了炕,两手在衣裳上拍了几下,把沾的线头头布渣渣拍掉,跟在二女子的身后朝外边走去。
在三家庄,房子最破门楼子最低的是侯三家。大门是在墙上开了个口子,连木门都安不起,用高粱秆编的门,连狗都挡不住,更甭说贼娃子。话说过来,这么穷的人家,请贼娃子都不来。院子的一边盖着厦子房,两间住人一间当厨房。侯三跟婆娘住一间,两个女子住一间。大女子刚满十六岁,过年等侯三回来就找婆家。二女子才三岁,离找婆家还早。侯三在外头吆车,银钱都逛了窑子,娘仨的日子就过得艰难。侯三婆娘有裁缝手艺,就在村子里接点衣裳做,人家给一口袋白面,或给一麻包苞谷一点银钱,她们就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侯三长得不咋样,婆娘长得也不咋样,可生的女子一个赛一个。村子的人都说,侯三凭啥要攒钱哩,到时候把俩女子朝大户人家一嫁,靠着俩女子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张富财每回见到侯三的大女子,心里就惊奇,跑遍西安城也挑不出几个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穷家出俊鸟。
她们走到村道上的时候,碰见吴老大走过来。他只穿着裹肚,一边走一边甩鞭子,看见侯三婆娘和二曼,就迎着她们跑过去,喊:侯三娘娘,二曼妹子!侯三婆娘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说:你大曼姐在屋里,找你大曼姐耍去。吴老大说:行,我这就找俺大曼姐。
张富财跑出吴骡子家的大门,朝街道两边看了,没有一个人影,就放慢脚步,又慢悠悠地晃荡起来。心里却有了后悔,把他家的,真是喝了拌汤犯迷糊,朝他家去干啥哩,自己给自己惹麻烦。他怕当大脑兮的吴骡子,也怕他婆娘翠花,这婆娘啥时候都是一脸正气,让人不敢正眼看她。
张富财转悠到侯三家门口,又想起这家有个漂亮女子。好多日子没见大女子了,不知道又出落成啥模样。推开高粱秆编的大门,朝厦子房走去。其实,他也不想在村子惹事,人老几辈子都住在一起,这辈子惹下的仇家,几辈子都忘不了,只是想看看这家大女子出落成啥模样。
翠花把儿子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在他脸上亲,一边亲一边说:我娃行,做男人的就不能让旁人骑在自己头上屎尿尿!
大曼正在缝纽子,觉得屋门口一暗,知道有人进来,抬头看,见是张富财,心里就有了吃惊,也有了胆怯。这几年,经常听娘说这个男人骚得跟叫驴样,见了有模样的女子,不管人家是婆娘媳妇还是没过门的大姑娘,就要糟蹋。
张富财狠狠看了吴老大,转身走出去。吴老大对着他的背影,又抽了一下鞭子,骂:驴日你先人,你要是再欺负我娘,我一把你日到辽东挖参去!
就在大曼抬头看他的瞬间,张富财看清了大曼的脸庞和五官,一下子惊呆了。才半年没见,这女子就长成人了。脸蛋跟没让人动过的苹果样,上边有层很薄很白的茸茸;眼睛里的水多清亮,这么清亮的水在西安城里头都没有;眉毛不粗不细,不稀不稠,说弯不弯说直不直,要多黑又多黑,看遍天下的女人都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眉毛;那鼻子嘴,小小的,巧巧的,要多灵气有多灵气。在那瞬间工夫,大曼吓得从炕面子上出溜下来,怯怯地站在屋脚地。他就能清楚地看她的身子,胸脯鼓得不高不低,端端的耸耸的,像鹁鸽样卧在单薄的白市布里,一眼就看出是对没有被男人揣过的灵物。他的眼窝又盯上大曼的腰,细得跟马蜂腰样。细到胯骨跟前,又朝两边扩充,尻蛋子就圆圆地鼓起来,还朝上翘翘的。他又看大曼的腿,不粗不细,端端的,直直的,并到一块拢拢的。人家这脸盘子、这皮肉、这身架,多稀罕。
翠花听见门口有响动,扭头一看是张富财进来了,心里就有了吃劲,满脸正气地问:娃他伯,你到俺屋里干啥?张富财说:不干啥,大白天能干啥?他没有答理翠花,朝着炕边走去,一尻子蹾在炕沿子上,干笑一声,说:俺骡子兄弟到西岸子都大半年了,我过来看看大妹子,大妹子想让我弄啥我就弄啥。翠花冷着脸说:你出去,俺男人不在家,就俺孤儿寡母,人家会说闲话的。张富财涎着脸说:这天气太热咧,把人都快热死了。你没到地里看看,庄稼多半年没有雨水滋润,苗苗都快旱死了。翠花拿起门后的扫把,指着大门吼:你给我出去,你把我当啥人啦!张富财还想说啥,猛地觉得尻子上一阵疼痛,转脸一看,吴老大用鞭子抽自己。他还蒙着的时候,尻子上又挨了一下,随着就听见吴老大的吼骂:俺娘不让你到我屋里,你还朝我屋里跑!
他就朝稀罕的身子挨近。大曼心里胆怯,身上哆嗦,一步一步地朝炕角退,再没有地方退了,带着哭腔给张富财说:富财伯,你要干啥哩?张富财激动得浑身打战,把啥都忘了,不知咋着就把大曼搂到怀里,说:我娃甭害怕,伯今儿个让你受活哩。你长成人了,到了该受活的时候咧!大曼全是胆怯,身上没了一点力气……
吴老大和娘谝了一会儿,就跑到院子甩鞭子去了。
张富财还在大曼身上喘气,吴老大跑进来,见张富财欺负大曼姐,就涌出保护大曼姐的雄心,举起鞭子对着白尻子抽下去。张富财惊叫一声,急忙从大曼身上爬起来,又是吴老大,把裤带一提,抡起巴掌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骂:你个碎驴日的,净坏我的事情!吴老大被张富财一巴掌扇到屋脚地,哇地哭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张富财跟前,对着大腿就咬,嘴像蚂蟥样粘到张富财的大腿上。趁这个工夫,大曼穿上裤子,又穿上褂子,捂着脸跑出去。
吴老大尿过尿,跑回屋子,偎在翠花怀里,问:娘,俺大这阵在啥地方?翠花说:我咋知道你大在啥地方,反正你大正月上路的时候说,他们这回是给西岸子拉的货。吴老大又问:西岸子是哪达?翠花说:西岸子就是甘肃、新疆那边。
张富财用力掰吴老大的脑袋,还骂:你是鳖,咬住人就不丢手咧!硬是把他的嘴从自己的大腿上弄开,朝屋门外头跑去。吴老大对着他的脊背,哭着喊:张富财,我跟你没完,等我长大了咱们再看,我一个黑狗钻裤裆,把你日到辽东挖参去!
她把猪安顿好了,又想起屋里睡觉的儿子,想起外头颠簸的男人。男人当着大脑兮,也算是个人物,给自己争脸壮光。自己要把家里的事情虑算好,不让男人为家里的事操心,一个心思操在车帮上,把车帮的事情弄好,自己才算尽到大脑兮婆娘的本分。回到屋子,儿子醒了,一只手攥着鞭子,一只手揉着眼窝,精尻郎当地站在炕上。她爬上炕,把儿子的牛牛摸了一下,就摸到了当婆娘的骄傲,摸到了自己老了以后的指靠,就摸着儿子的牛牛说:老大,快到院子里尿泡尿,尿把牛牛憋炸咧!
吴老大哭喊的声音,从张富财身后传过来,他在心里叽咕:这碎驴日的,真是个犟熊!吴老大哭着跑回家,进门就扑到母亲怀里诉说:娘,张富财扇我的耳刮子咧!翠花把儿子搂在怀里,捧起儿子的脸看,见儿子的半边脸都肿了,心疼把火气激起来,问:他为啥要扇你的耳刮子,你招惹他没有?
翠花把猪食倒进槽里,三头壳郎猪争先恐后地抢吃。她站在猪圈门口,看猪们抢食吃。这么热的天气,就害怕猪们热出麻达,村里年年夏天都要热死几头猪。只要猪抢食,就证明它们没有病,猪不会像人样装病。她还不放心,在水缸里舀了一桶水,倒在猪圈的水坑里。猪吃饱了就到水坑里卧,凉快了就不会生病。
吴老大说:我到俺大曼姐家里耍,看见张富财揍俺大曼姐哩。我就用鞭子抽他的尻子,他就扇我的耳刮子。翠花望着屋门外头,半晌没有吭声,把儿子搂得很紧。吴老大正在哭诉,猛然见母亲不说话了,就停住哭泣,仰着脸看母亲。停了好半晌,翠花才长叹口气,说:张富财,你候着,老天爷长眼着哩,到时候看咋着报应你!
吴骡子的婆娘翠花跟儿子吴老大吃过晌午饭,端着猪食盆子朝猪圈走去。圈里喂了三个大壳郎猪,都有一百多斤,喂到年根少说也能长到一百七八,杀上一头过年,再卖上两头。骡子吆车攒钱,自己喂猪攒钱,攒上十年八年就能再拴一挂车。有了这个打算,就把猪喂得很精心,把猪当娃养了。
骤然,外边传来侯三婆娘杀猪样的哭喊:大曼,我的娃呀,你咋忍心丢下娘就走哩——
张富财交代过,对管家摆了下手,说:你忙去吧,我在村里走走。就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转去了。他刚转过身子,看见地上有根鞭鞘子,还是根没有用过的鞭鞘子,就捡起来。一根鞭鞘子值不了多少钱,但朝家里进东西总比家里的东西朝出流强。于是,就对进了门楼子的管家喊:文斌叔!管家听见他的喊叫,跑出来站在他面前,问:老爷,还有事?张富财把鞭鞘子搁到他手里,说:把这根鞭鞘子拿回去,居家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再大的家当,手头一松,就会从指头缝子流完。败家容易置家难,天大的家当都招不住败。
这声音响彻在三家庄的上空,震得人心里头打战。翠花猛地一惊,给儿子说:咱快到你侯三娘娘家,你大曼姐出事啦!
张富财在门楼子前看了一阵,看到一段墙缝子不实在了,对跟在后边的管家张文斌说:熬一碗糯米汁,再打上鸡蛋清,用石灰和了,把这截墙缝子勾一遍。你再顺着咱家的院墙走一遍,看啥地方的墙缝子不行了,都给勾上。我把这么大的家交给你,你要是不精心,家败了都不知道咋着败的。张文斌恭顺地说:我这就去熬糯米汁,后晌把所有的墙缝子勾了。咱家的事你放一百个心,我在咱家也不是一年两年咧,从大老爷到您,我跟了老爷家两代人。咱能耐不大,就是做事精心,对主家忠心耿耿。
翠花拉着儿子跑到侯三家,大曼已经从井台上弄回家,摆在炕面子上,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身上还水淋淋的。屋子里,已经来了几个本家人。翠花走到侯三婆娘跟前,陪着她流了一阵眼泪,说:娃已经成这样子了,咱不能光哭,要想办法安顿后事!侯三婆娘还在哭,哭了好长时间才说:我是糊涂人,遇事啥主意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该咋着安排这事情!翠花看着屋里的男人们,说:德才叔、光存伯,我家房檐下有两根松木,你们找木匠解成板子,给娃做口棺材,不管咋说,娃也算到世上来了一趟。两个男人没有动,德才小声说:骡子屋里,这可不是小事情,你没跟骡子商量就这么做?翠花说:骡子这人的脾性,你们不是不知道,他这阵要是在跟前,也会这么做的。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回来会骂我的!
张富财在上房睡了午觉,起来后坐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琢磨再置几挂车,家业要折腾大,越大越好,谁跟银子有仇哩?喝了一杯丫鬟送来的龙井茶,才走出自家的高门楼子。三家庄就他家的门楼子高,没有谁家的门楼子敢高过他家,大门是三寸厚的梨木,门上镶着铜条,铜条上钉着铜钉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门楼子跟院墙是石头砌的,有一尺半宽,石头缝子用鸡蛋清糯米汁勾的,结实得很,来上二三十个土匪,没有大炮休想进院子。
他们再没说啥,按她的安排忙活去了,她又给屋里的婆娘媳妇说:去一个人到我屋里,我炕头箱子里有一身新衣裳,拿过来给娃穿上,咱不能让娃穿得太寒酸上路!侯三婆娘这才灵醒过来,给翠花说:妹子,俺家的事情,让你花费这么大!翠花说:侯三跟着俺骡子吆了十多年车,俺说啥也不能不管这事情!把娃送上路了,你跟二曼就住在我家,我伺候你调理一下,看你的身子都成啥啦,身子不行啥都弄不成!
在这个季节里,村子里除了几个胳膊腿有毛病的男人,剩下的全是女人。唯一没有毛病的男人,就是三家庄最有钱的财主张富财。吴骡子率领的四十多挂车,有三十多挂是张富财的,见个日头都有银钱朝人家的院子里滚。他有个兄弟在队伍上当团长,掌管着一千多兵马。在三家庄,狗都不敢朝张富财叫,更甭说人。
翠花撩揽着把大曼下葬了,就把侯三婆娘和二曼领到自己家里,吃住都在一块,一直到快进腊月门的时候,才让她们回到自己家。
三家庄的地都是好地,只要打上一口井,就可以用手掰辘轳种几亩水地,不愁养活一家人。要是再种上瓜菜挑到城里卖,就能攒上几块银元,日子还能过得富裕点。但是,三家庄的人都认为务弄庄稼是没本事的男人,有出息的男人不屑于摆弄庄稼。成天被太阳晒着脊背,四个蹄蹄扒地,一辈子囚在一亩三分地上有屁能耐,只有歪歪胳膊拐拐腿不能到外边干世事的人,才会囚在地里种庄稼。有本事的男人就要上道吆车,走南闯北吃四方,英英武武活一辈子。于是,在马车帮里,一个年迈衰老的车户离开古道,又有一个年轻力壮的车户后代接过鞭子;一个骡马衰老在古道上,又有一匹年轻骡马被塞进车套里;一个车轮被古道的沙砾磨坏,换上新的车轮又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