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西凤酒朝后院走去,大婆子站在屋门口,看着男人摇晃着比猴子高不了多少的身子,胸腔里就涌出心痛,觉得自家男人活得很艰难。
大婆子明白了,男人把管银钱的钥匙交给自己,这才是天大的舒坦。心里想明白了,说的话就甜了,对男人就有了关爱:你也早点回来睡觉,上了岁数的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挣日塌了咋办?掌柜说:我咋能早点回来睡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牲口,这么多货,哪一样出个麻达,把咱家赔光都赔不起。你说我图啥哩,不就是图把生意做大,过上好日子!
店掌柜走到厦子房门口,高声咳了一下,喊:吴大脑兮,我给咱送酒来咧。玉蓉正缠在吴骡子身上,两张嘴啃得啪嗤啪嗤响,比野猪啃苞谷的声都亮。她正啃在兴头上,被男人一打搅就啃不下去了,心里有了不高兴,说出的话就冲了:你送酒就进来,在外头张扬啥哩,想叫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呀?掌柜这才推门进去,人还没迈进门槛,赔不是的话就飘进来:打扰你们啦,我给吴大脑兮送瓶西凤酒。专门托人从你们陕西的宝鸡府买的,来来往往那么多大脑兮,我都舍不得朝出拿。吴大脑兮来了,我再不朝出拿,还留给谁哩?他走到热炕跟前,对玉蓉说:老三,再拿个酒杯,我敬吴大脑兮一杯,敬完就走,不耽误你们的事情。玉蓉见他把平日舍不得朝出拿的西凤酒拿来了,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急忙在柜子里拿出一个酒杯,用茶壶里的水洗了,摆在炕桌上。
店掌柜站在院子想了一会儿,朝大婆子的屋子走去,对大婆子说:把西凤酒给我拿一瓶。大婆娘问:这么贵重的酒,拿给谁喝,给他们喝瓶装酒就不错啦,又不是官家老爷来啦!掌柜说:你就知道挨舒坦。这酒是给大脑兮喝的,我看他好像不高兴。大婆娘说:咱都叫老三陪他睡觉了,这要顶多少西凤酒哩,他还有啥不高兴的?掌柜说:我叫你拿你就拿,小心我用巴掌扇你。他让车帮在咱店里住一夜,咱挣的银钱能买多少西凤酒。账要从大处算,不能算小账,越算小账越做不成生意。大婆子想了一下,觉得男人说得有道理,就揭开板柜取出一瓶西凤酒。把酒瓶子朝男人手里递的时候,不高兴地说:你还有脸说我懂得挨舒坦,就你那家伙,能叫我舒坦到啥地方?店掌柜不想和她啰嗦,又不愿意挨她的数落,就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还想咋着舒坦?我把管银钱的事交给你,咋不交给老二老三,你还有啥不高兴的?
吴骡子见他把这么好的酒都提来了,再给人家吊脸就说不过去了,就说:掌柜的,脱鞋上炕,咱们好好喝一阵子。店掌柜说:不用上炕啦,我给你敬杯酒就走。你们喝过酒还要忙哩,我就不打扰咧。玉蓉给杯子里把酒倒满,他端起酒杯,说:吴大脑兮,我这个人不行,可我敬重像汉子的男人。干,我先干为敬!店掌柜和吴骡子碰了一下,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吴骡子跟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玉蓉也跟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接着给两个男人倒酒。
店掌柜陪马车柱他们喝了几盅酒,就搁下酒盅,对他们说:各位敞开喝敞开吃,我还有点事情,不能奉陪各位了。马车柱说:掌柜要忙就忙,俺们自己在这吃喝就行啦!
店掌柜端起第二杯酒,对吴骡子说:第二杯酒还是敬你,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不像个男人,让婆娘陪大脑兮睡觉做生意。可我有啥办法,祖宗给我传下这个店,我就要给后辈传下去。这年头兵荒马乱,马车帮不是被土匪劫就是被兵家抢。马车帮少了,生意就不好做,我总不能让祖上传下来的马车店在我手里毁了。为了祖宗的家业,为了后辈人的活路,我不背黑锅谁背?你要是明白我的苦心,也干了这杯酒!他想起自己生活的艰难,想起人们对自己的白眼,想起自己在人前的猥琐,想起世事的艰辛,想起马车店的前景,心里就凄惶,眼泪就汪了,就差没有滚出来。
吴骡子走到后院,把房门轻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玉蓉给自己留着门哩。房里很暖和,热乎扑面而来。玉蓉叫了一声哥,就急不可待地扑上来,长虫样把吴骡子缠住,踮着脚尖够吴骡子的嘴亲。
吴骡子一下子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苦衷,他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活得这么艰难,活得这么可怜,背负的担子这么沉重,忍受着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屈辱和痛苦。觉得自己太不了解这个男人了,不该给他那么多鄙视,就有了自责,举起酒杯说:我今儿个才知道你的苦处,我以前对你多有得罪之处,这杯酒算是给你赔个不是。从这以后,我觉得你是条汉子。来,我们干了这杯酒!说完,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
玉蓉回到后院的厦子房里,看还有啥没有支应到的地方。火炉里的木炭燃得正旺,木炭是青冈木,耐烧,冒着香气,好闻。屋子里很暖和,玉蓉脱去棉袄棉裤,上下都是夹衣,夹衣箍在身上,胸脯、尻子鼓出来,腰凹进去,该鼓的鼓,该凹的凹,鼓凹连接得很顺畅,肥尻子细蜂腰,要多骚有多骚。吴骡子还没来,她急得在屋子里转圈。炕桌支好了,菜摆上了,酒盅摆好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吴骡子的,小的是自己的,自己要陪他喝,再陪他睡。她把手伸进被子里头,炕面子热乎了,把酒喝过钻进被窝里,咋着扇乎都不会冷。她又想起吴骡子的英武,想起自己在英武下的受活,想着想着就入了痴迷,心就荡起来,觉得骨头酥了,身子软了,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就瘫瘫地坐在炕沿上,又拿起镜子,把自己看了一眼,自己给自己说:看把你骚的,人家还没来,你就……猛然,听到一阵脚步响,像打胡基的锤子在地上砸,很有力气。
玉蓉也被自家男人的话感动了,也想起他的难场,想得眼泪汪汪,就忍住悲伤,给这两个男人酒杯里倒酒。吴骡子端起酒杯,说:这第三杯酒,是我敬你的。从今往后,只要我吴骡子还当这个车帮的大脑兮,就不会在黄羊镇的第二家马车店里住,在你店里住定啦。
马车柱见吴骡子不说话,到了场面上又不能不说,总不能让人家觉得三家庄马车帮不懂礼数,就瞟吴骡子。吴骡子明白他的意思,给他说:你代表咱车帮说几句,我今儿个受了点凉,身子不舒服。马车柱知道他心里想着后院的三姨太,没心思在这喝酒,就端起酒盅对店掌柜说:俺大脑兮身子不舒服,我就替他说两句。其实也没啥说的,感谢掌柜对俺车帮这些年的招呼。俺也没少打搅贵店,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掌柜包涵。来,咱一齐干了这盅酒!马车柱和车帮的人就举起酒盅,店掌柜举起酒盅,陪着车户们又干了一盅,又给吴骡子说: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在这里劳累了,老三还在后院等着哩。吴骡子就顺坡推碌碡地站起身子,给马车柱说:你在这陪掌柜好好喝,喝完了早点睡觉,明儿个还要上路哩。
店掌柜喝完三杯酒,搁下酒杯对玉蓉说:老三,好好招呼大脑兮,我走了。吴骡子说:掌柜的,再喝两杯。店掌柜一边朝出走一边说:你们喝完还要忙活哩,我不耽误你们的工夫啦。甭看冬里夜长,其实天说亮就亮了,说完拉开房门走出去。
店掌柜给吴骡子把酒倒满,骚情地说:你把这杯酒喝了就不要喝了,老三还在后院候着你哩,你到了后院敞开喝。吴骡子没有说话,心里窝囊,这事是明事暗做,尽管大家都知道,说到桌面上就不好听了。心里不舒服,又急着到后院和玉蓉亲热,就不想说话。店掌柜给几个人把酒倒上了,车户就端起酒盅等掌柜说点啥。店掌柜见吴骡子端起了酒盅,赶忙把酒盅端起来,说:咱们都是老弟兄了,啥话都不用说,都把酒喝到把饭吃好,我把老弟兄招呼得到到的,让老弟兄舒服了,我也就知足啦,我先干为敬!
吴骡子望着房门,长叹口气,对玉蓉说:你男人活得也不容易!玉蓉关了房门,转过身子说:他是个好人,一个家就靠他撑着,活得很艰难。吴骡子说:你以后要善待他,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
掌柜又对着婆娘们吼:上菜!还对二婆娘说:老二,去老大房里把瓶装酒拿来,我陪乡党喝几杯。老二婆娘急慌慌跑出去,拿来一瓶瓶装酒。店掌柜拔开酒瓶的塞子,挨个给他们酒盅里倒。婆娘们都灵醒,知道头面人物喝的是瓶装酒,就把酒碗换成酒盅。
这夜,吴骡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吃豌豆的叫驴,在玉蓉这个青草驴上腾上爬下,一会儿跃上云端,一会儿跌下深谷。房子里喧着玉蓉受活的呻吟和吼喊,喧着吴骡子禁抑不住的叫唤,还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快到套车的时候,他们才歇下身子,玉蓉心痛地说:哥,把你挣日塌啦!吴骡子说:值,能和你弄上一夜,死了也值!他已经成了旱滩鲤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觉得骨头都被泡软了。玉蓉急忙对着地吐吐沫:呸,呸,打你的嘴,不要胡说八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妹子这辈子有啥盼头哩?说着又把身子贴上去。
吃饭的大屋子里,车户们已经回屋子睡觉了,炉子还冒着火焰。店掌柜走进屋子,很有气势地吼:快,上茶!立即,一个婆娘捧着大茶壶走过来,又一个婆娘捧着老碗走过来,把老碗在他们面前摆好,给里面倒茶。茶熬得很酽,飘逸着苦涩的气味,冒着腾腾热气。冬天吆车上道,冰天雪地哪来的热茶?他们早就渴得难受,端起大老碗,把茶水吹几下就喝。一大老碗酽茶喝下去,热乎顺着喉咙到肚子,又进了三丈六尺长的肠子,涤荡了里面的污秽,就有一串响屁崩出。吆马车的人生来就不知道在人前夹屁,不管人多人少,有多少放多少,能崩多响崩多响。于是,这个放了那个放,惹得婆娘们想笑不敢笑。
吴骡子说:这露水夫妻有啥盼头,我们干车户行道,明天一上路,哪年哪月再能见上一面?他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光身子上摸。手上全是老茧,摸在玉蓉身上,玉蓉觉得满掌的茧子在身上刮,有点痛,但痛得受活,又说:哥,真舍不得你走!吴骡子说:我不走咋办?玉蓉说:留在这个店里干,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吴骡子苦笑着说:你留我图啥哩,就图和你这样,你掌柜能答应?这阵你掌柜让我睡你的炕,看我是大脑兮。我要是不当大脑兮了,在你家当伙计,你掌柜说啥也不会让我睡你的炕。天底下哪有伙计睡东家婆娘的事情,身份都有天地差别哩!她不再言语了,想着天亮又要分手,就流开眼泪,说:我跟你走,只要天天能和你在一块,吃糠咽菜我都愿意。吴骡子说:你跟我到哪达去?玉蓉说:跟你到陕西当婆娘!吴骡子说:我有婆娘啦!玉蓉说:给你当小婆子,我不图名分,只图天天和你在一块!吴骡子说:给我们车户当婆娘,才不能在一块哩。俺们一上路,少则七八个月,多则一年两年不回家,婆娘都是活寡妇,你还不如守着那个棺材瓤子,跟前好赖有个出气的。
管账的车户跟店掌柜的大婆娘把账结清了,店掌柜对他们说:吃饭去,你们在道上颠了一天,肚子早就饿了。
玉蓉就想吴骡子的话,越想越悲怆,越想越绝望,就说出了没有指望只有绝望的话:哥,妹子是明事理的人,妹子只求你不要忘了妹子,迟早到了黄羊镇,到妹子房子过夜,不要让旁的女人拉走。吴骡子说:哥今辈子都忘不了妹子,迟早到了黄羊镇,要是不在妹子屋里过夜,出门就叫雷劈死!
店掌柜一直跟在吴骡子身后说好话:咱开了几十年的店,开店的规矩咱都懂。就是给咱一千个胆,都不敢在头牯的草料上耍麻达。吴骡子看着槽里的草料,想着后院厦子房里的玉蓉,看得就不认真了。马车柱看了他一眼,仍然认真地查看头牯、草料。
外面人声沸腾了,狗吠叫了,马嘶鸣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厮缠在一起的身子。
这时候,吴骡子、马车柱、管账的车户,还没有吃饭。管账的要把住店的花销结清,明天一早套车就上路,没有工夫结账。吴骡子和马车柱要到头牯圈里,查看头牯有没有生病,再看店家给牲口喂的啥料啥草。头牯槽里全是半寸长的谷草,拌的料是磨碎的豌豆和包谷,还不少。吆车上路,头牯比人紧要,人要是有个头痛脑热啥毛病,睡在车上让头牯拉着走。头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能躺在车上让人拉着走。他们知道古道两边的马车店,没有谁敢在头牯的草料上克扣。哪个店要是克扣了头牯的草料,车户们敢把他的店砸了。传出去没有一个车帮再住他的店,等于断了自己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