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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车户们全站起来,都想看老娘给儿子喂奶的热闹,就对侯三喊:侯三,不要放哧溜子屁,牛牛娃说话算话。你要是不叫,就是小婆子生的。

侯三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只脚站在地上,手里端着酒碗,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婆娘,端着手抓羊肉走过来,借机在人家身上摸了一下。婆娘放下肉盆,扭着他的耳朵问:儿子,想吃娘的奶啦?要是想吃就喊娘,把我喊声娘,就叫你吃奶。侯三赖着脸皮说:我要是把你叫娘啦,你就叫我咂你的奶?婆娘说:当娘的不让旁人吃奶,还能不让儿子吃奶?你敢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叫娘,我就给你吃奶。侯三说:到时候不要后悔!婆娘说:娘的奶让儿子吃,有啥后悔的?

婆娘又朝侯三跟前逼了一步,声音老大地叫:儿子,喊呀,喊了老娘给你喂奶。侯三心里怯了,喊吧,实在喊不出口;不喊吧,那么多车户逼着自己喊,立在那里不知道喊还是不喊。

吆车汉子不正正经经坐着吃饭喝酒,都蹲在凳子上,等着厨房的女人像宫里的丫鬟样给他们端菜上饭。女人端菜上饭时,他们的手骚情,嘴也骚情,说:妹子,你当家的这几天闲下没——嘴上说着,手就跟上去,在人家身上抓一下捏一下,占小便宜。马车店的婆娘媳妇啥事情没经过,回过来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吆车汉子占不了多少便宜。但他们的疲惫,做饭婆娘的劳累,就在势均力敌的斗嘴中消失了。

厨房做饭的婆娘都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擀面杖,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架哩,都煽乎那个婆娘:狗娃他妈,你今儿个运气好,收了这么大的儿子。这阵给儿子喂奶,黑了还要搂儿子睡觉哩。那婆娘在她们的煽乎下,更来劲了:行,只要他叫,我黑了就搂他睡觉。车户们见婆娘们这么一说,又煽乎侯三:你叫一声娘,这阵把人家的奶吃了,黑了还能搂人家睡觉。这么好的事情旁人盼都盼不来哩,还不赶快叫!

吃饭的大屋子里,砌着很大的炉子,炉子里烧着块子煤,冒着呼呼的火焰。柱子上挂着五六盏马灯,灯焰都弄到最大,照得很亮。摆着六七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酱牛肉、手抓羊肉、萝卜炖粉条、葱花炒酸黄菜、白菜炖豆腐五六样子菜,还有烧酒。每个车户跟前都摆个半大子碗,喝酒用的。厨房里有五六个女人在忙活,把擀好的面条朝锅里下。

侯三还是不好意思叫,车户们就起哄:嗷——侯三下软蛋咯!侯三又被煽乎起来,说:谁说我下软蛋啦,不就是喊一声娘,我就不信喊一声娘能掉几斤肉。说完,迎着那婆娘走了一步,说:我真的叫了,到时候你甭后悔!那婆娘把手朝腰上一叉,更是硬气地说:老娘站起来顶天立地,睡下去端南正北,干事情就不后悔。侯三没有退路了,把心一横,牙一咬,喊了一句:娘——那婆娘见侯三真喊了,耍赖了:声音太小,没有听见,你问问他们听见没有?要喊得让大家都听见,一个听不见都不算数。车户们就跟着那婆娘喊叫:我们都没听见,要大声喊!做饭的婆娘们也跟着车户喊叫:儿子对娘亲得很哩,哪有你这样喊的,要喊得亲点。喊得亲了,娘才给你喂奶,才会搂你睡觉。

掌柜像个被鞭子抽的木猴,跑过来蹦过去,不停地对伙计们吼:你这没眼色的熊货,快接下客官手里的缰绳,让客官洗脸吃饭!一会儿又对另一个伙计吼:你是棉花籽眼窝,没看盆里的水脏了,换盆干净水端过来。没有车户答理他,进了马车店的车户就是皇上,店伙计是伺候皇上的太监,掌柜是太监头子,答理他们就掉了身份。

侯三觉得今天的坎子不好迈过去,一股胆气涌上来,拼力气吼了一句:娘——这一声喊,像秦腔里的叫板,从侯三的胸膛里迸出,直冲云天,在人们耳朵跟前炸响,在马车店里回荡。车户们见侯三真的喊了,都欢呼起来:嗷——侯三喊啦,娘该给儿子喂奶啦!侯三,快跟你娘要奶吃,你都把人家喊娘了,要是吃不上奶,这亏就吃大咧!做饭的婆娘们也想看车户汉子咋着收拾这个婆娘,就给那婆娘喊:狗娃他娘,人家都把你喊娘啦,你还舍不得那点奶水水,总不能把奶水水喂狗娃他大吧。

车户们卸了车,就没有事情了。店伙计把洗脸盆端上来,盆里盛着热水,放着毛巾。四十几个车户,十来个铜盆,车户围着铜盆,洗手,再用毛巾把脸擦了,就拥到屋子里吃饭。

侯三到了这时候,胆量壮了许多,走到那婆娘跟前,说:娘,我要吃奶。谁知那婆娘更是个二货,忽地解开衣襟,端起两个奶子朝侯三逼过去:儿子,娘现在就让你吃奶。侯三没想到这婆娘竟敢这样,后退了几步,转身跑到另一个桌子后边。那婆娘得意地说:我儿子不饿,你们谁想吃奶,就把我喊声娘。老娘要是收个车户儿子,这日子也就过得窝掖啦!

店伙计牵着头牯,把马车引进店里。吴骡子先把稍头牯卸下来,把戴在头牯嘴里的嚼子解下,换了笼头。店伙计跑过去,接过吴骡子手里的缰绳,开始遛头牯,让头牯打滚,头牯打过滚就把一天的疲乏打完了。院子里有冻雪,还有人泼的水,水又被车轮轧人脚踩头牯蹄子踏,泥蹅蹅的。头牯不顾脚下的烂泥,舒坦地打滚。有的头牯会打滚,四个蹄子一蹬,身子就翻过去,四个蹄子再一蹬,身子又翻过来,能连着翻五六个来回,爬起来打几个响鼻,满身轻松地被牵进槽里。有的头牯身子笨,蹄子蹬一下再蹬一下,连着蹬五六下,身子翻不到一半就塌下来,但它们的疲乏同样在身子翻不过去的打滚中得到解脱。

没有一个车户敢搭声。

吴骡子没有答理他,这事情咋能咋呼哩!

婆娘把衣襟系好,满脸的自豪,像打了胜仗的花木兰,对车户们说:我还把你们当牛牛娃咧,连老娘的奶都不敢吃,还想日龙日虎日豹子。老娘这回把你们看扁啦,往后少在老娘跟前穷骚情,老娘的便宜也不是好占的!

掌柜赶忙对着玉蓉的脊背喊:老三,把后院的炕烧得热热的,再弄上几个下酒菜,让吴大脑兮喝好。随着,又对伙计们吼:吴大脑兮的车过来咧,还不快把头牯牵好,眼窝里塞驴毛啦?伙计们立即跑到吴骡子的头牯跟前,牵着头牯的笼头,向店里走去。掌柜一溜小跑地跟在吴骡子身后,很骚情地说:吴大脑兮,我叫厨房给你单炒几个菜,叫老三好好陪你喝一阵子。

侯三没想到自己被个做饭婆娘整倒了,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小河沟沟把船翻了。就躲在远离马灯的桌子跟前,不吭声地喝烧酒,吃牛肉。车户们也都不敢说啥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婆娘,竟敢把奶头子朝人面前端,跟端蒸馍样不在乎。今儿个不是侯三一个人败在这个女人下面,马车帮的人都败在这个女人下面了。于是,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地吃肉喝酒。

吴骡子把车吆到玉蓉家的店门口,玉蓉一蹦从车上跳下来,对候在门口的掌柜交代:我把人领回来了!又对吴骡子说:我先到后院把东西收拾好,你忙完了就过来。

那婆娘把锅盔端到侯三跟前,用膀子把侯三撞了一下,像根本没有发生啥事情地说:这位大哥,光吃面条不顶饥,再加块锅盔。侯三赶忙把手里的面条碗放下,拿起一块锅盔。婆娘又把酒坛子端起来,给侯三酒碗里哗啦啦倒满,把酒碗举起来,大声对侯三和车户们说:刚才小女子把各位大哥得罪咧,还望各位大哥包涵。小女子干了这碗酒,算是给大哥们赔罪咧!那婆娘的话刚说完,车户们都端起酒碗站起来,说:妹子,俺们这些人太野了,在妹子跟前失了规矩,请妹子包涵!

吴骡子吆着马车进了镇子,把势扎得很大,大得皇上都比不过。车辕上坐着的玉蓉,比正宫娘娘都神气。镇上的马车店,派出去那么多女人,唯有玉蓉把车帮领进她家的店里。她心里就记着吴骡子的好处,这个男人对自己实在,跟自己好了这么多年了,旁的女人都勾引不去。这些年,镇上的马车店换了好多年轻漂亮女人,有的店下了血本,到武威城选最漂亮的女子来做这事情。别的大脑兮这次和你睡了,下次和更年轻的睡,只有吴骡子一直守着她。

侯三赶忙找了个碗,抱起酒坛子给碗里倒满,高高举起,说:妹子,你真是女中豪杰,哥服气你啦!那婆娘说:咱们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就啥话都甭说咧,把这碗酒干了。自古以来,吆车的开店的都是一家人,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一家人不说两家人的话。我是这家掌柜的二婆娘,各位觉得有啥不周全的地方,就给我说。一仰脖子把一碗烧酒灌进肚子。车户们都把酒碗高高举起,学着她的样子把烧酒灌进肚子。

马车柱走过来,看玉蓉的漂亮身子,心里涌出对她的艳羡,说:你狗日的好过了俺骡子兄弟!玉蓉没有说话。马车柱又说:我也想你哩!玉蓉笑了,说:好多男人都给我说过这话。你凭啥想我,凭啥让我想你,我这一大家人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就靠马车住店哩,你能让车帮住到我家的店里?马车柱没话说了,让马车帮住谁家的店,只有大脑兮说了算,就看了吴骡子一眼,说:骡子兄弟享了皇上的福啦!吴骡子说:玉蓉对我是真心实意,不是看我是大脑兮才对我好。就是我不当大脑兮,照样会对我好!马车柱嘿嘿一笑,说:兄弟你迷了心窍,世上除了咱这些天天在一块的车户,谁会对你有真情真意?

侯三见那婆娘把自己的脸面挽回来了,嘴又活络了:大妹子,俺们从进店到这阵,你们支应得要多周全有多周全,俺们没啥可弹嫌的。那婆娘搁下酒碗,说:各位大哥吃好喝好,早早睡觉,明儿个还要赶路哩。妹子盼着过了年,大哥的车再到黄羊镇,还在俺店里歇脚。妹子也能再伺候各位大哥,也算是妹子跟各位大哥的情分。那婆娘的话比蜂蜜都甜,一疙瘩一疙瘩地朝车户耳朵里头灌。侯三说:这有啥说的,只要俺到了黄羊镇,就给大脑兮说,在你家店里歇脚。

吴骡子从车辕上蹦下来,朝玉蓉跟前走近,使劲吸了几口气,吸进胸脯的全是女人身上的香气气。香气气钻进胸脯,腾升到天庭,蔓延到五脏六腑,渗到肉块子和骨头缝里,全身的肉块和骨头都酥了,只有那个地方硬了,就有了和这个女人亲近的欲望,话语也有了亲近:我早给你说过,只要我的车帮住黄羊镇,肯定住你家的店。这么冷的天,你到这荒天野地干啥哩?玉蓉听了这话,心里像被熨了,更有了对吴骡子的情意,看吴骡子的眼窝里像伸了钩子,把吴骡子朝怀里拉。吴骡子哪经得起钩子拽,心里又多了对她的关切,说:快坐到车上,你也累了。玉蓉走到车辕跟前,吴骡子双手扶着她的腰朝上一送,她的尻子就落在车上。

婆娘走开后,有个车户说:这家掌柜有办法,甭看是个病病身子,可人家会娶婆娘,娶的婆娘一个比一个能行。老二是这样子,老三是那样子,把开店的啥都占上咧,这店不兴旺才怪。侯三说:这你就不懂了,自古以来打下江山的哪一个是能人?刘邦是个亭长,亭长是多大的官知道不知道,比我们的族长都小。他还没有一点本事,上阵不能杀敌,坐帐没有谋略。可人家就会用人,文有张良萧何,武有彭越英布,加上韩信文武双全,竟把霸王打败了。霸王力举千斤,不可一世,就是不会用人,到头来被刘邦用九人九马九杆枪逼死在乌江。还有三国的刘备,是个编草鞋的——你甭小看这病秧子掌柜,人家这才叫本事。自己没能耐,娶了一群有能耐的婆娘,还省心。这是大能耐,是常人没有的能耐。

黄昏,日头坠得快要看不见了,没有雪,没有风,这是甘肃地界难得的好天气。三家庄马车帮背对着夕阳残存的余辉,朝黄羊镇赶去。离黄羊镇还有少半里路,吴骡子就看见黄昏的辉光中,幻立着一个红衣女人。再近一点,看清是个二十五六的小媳妇,高个子、细蜂腰、大尻子、奶子把衣襟挑得老高。再近一点,又看清黛眉、凤眼、小鼻子、小嘴、红脸蛋,眉用黑墨描过,脸蛋搽了胭脂,嘴唇用红纸舔过,身上还飘逸着洋胰子的香味。她看见吴骡子,笑着走过去,细蜂腰扭得忽忽闪闪,大尻子摆得晃里晃荡,亲亲地打招呼:哥,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