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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侯三扛车辕的肩膀用上了力气,车辕摆得越来越厉害,车辕摆动带着辕骡和他,东倒一下西歪一下,两只脚咋着都迈不出直线,东边踏一下,西边踏一下,心里就有了吃力,要是把辕骡滑倒,就惹下了天大的罪过。于是,就用力扛车辕,想减轻车辕的摆动,但车辕的摆动没有一点缓解。终于,辕头牯又一个摆动,窝倒了。侯三一蹦跳到一边,两手把屁股拍着跳,拼命吼叫:来人呀,辕骡叫压到车辕下边啦!

马车柱见侯三护辕打瞌睡,就对着他吼骂起来:驾你先人的脚后跟,这路上你还敢吆辕骡使劲,你会不会吆车!侯三这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在这种路上吆车,要让稍头牯使劲,让辕牲口把力气用在平衡车辕上。辕牲口要是使劲拉了,就没有力气平衡车辕,车辕摆动得厉害了,会把辕牲口滑倒。

吴骡子听见侯三的喊叫,对着辕牲口吼了一声:吁——连刮木绳都没拉就朝后边跑。跑到摔倒的辕骡跟前,压在车辕下边的骡子快憋死了,眼睛都鼓出来,四条腿也被车辕压在下边不能动弹。吴骡子用刀子割断压在辕骡脖子上的车襻。车襻一断,辕骡就能呼吸了。辕骡的命保住了,吴骡子的心还在喉咙眼里悬着。驾辕的牲口要是被重车压了,一般都要压出麻达,不是压断腿就是摔脱胯骨。人养头牯是为了拉车,牲口把腿或胯骨压出麻达,拉不成车,跟死了没有啥两样。侯三还是一蹦老高地喊叫救命。吴骡子对着侯三骂:吼你先人的脚后跟,过来抬车!后边跑过来的车户拥上来,一齐抬起车辕。马车柱跑过来,把辕骡从辕里拉出来。吴骡子对马车柱喊:快把骡子遛遛,看胯骨压出毛病没有?马车柱黑着脸对侯三说:侯三,要是我的辕骡有个麻达,我把你套到辕里当牲口用!

吴骡子护着车辕朝前挣扎,猛然觉得车辕一歪,尽管他用力扛着车辕,车辕还是把他的身子狠狠推了一下。这是段很难走的路,坑洼太大了,弄不好真会出事情,就对侯三大声吼:给后边的人说,都把辕护好!侯三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打瞌睡。吴骡子见侯三没有应声,又吼一遍:侯三,听见没有?侯三还是没有回音。吴骡子叹了口气,用鞭子对着侯三的耳朵边抽了一下。侯三在迷糊中听见一声炸响,猛地睁开眼睛,知道自己护辕打瞌睡,犯了车户最不该犯的毛病,赶忙装出很卖力气的样子扛着车辕,对辕骡吼了一声:驾——

马车柱牵着骡子走了十几步,骡子右腿的歪趔轻了好多。一直到骡子的后腿不歪趔了,走相和平时一样了,心才彻底放下来。吴骡子走到骡子跟前,用力在骡子的腰上压了几下,骡子闪都没闪,又用拳头在胯骨上用力砸,骡子稳稳地站着。他又蹴下身子,把骡子的大腿、关节、小腿都看了,用手在上边捏了,骡子没有痛的样子,才对马车柱说:老天爷保佑咱哩,出了这么大的麻达,牲口没有一点毛病。又转脸给侯三说:你听着,从今以后,只准你一个月逛一回窑子,你敢多逛一回,我把你的家伙割了喂狗!

侯三说: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保证不会出麻达。猛然见车帮上拴着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有声音,欢喜就被葫芦里的酒挑逗上来,取下葫芦送到吴骡子跟前,说:车柱的葫芦里还有酒哩!吴骡子没有接,说:你呀,就是猫吃浆子净在嘴上挖抓。侯三见吴骡子不接酒葫芦,就揭开葫芦盖子,对着嘴灌了几下,说:车柱这人有心计,旁人的酒都喝完了,他还存这么多。吴骡子说:少喝点,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咋着护辕?侯三赶忙又给嘴里灌了几下,才用肩膀扛住车辕,身子随着车辕的摆动,东倒西歪地向前挣扎,肩膀是软的,腿是软的,腰也是软的,这三个地方一软,全身都软,用软身子护辕,就像用橡皮条做柱子。

侯三急忙说:一个月只逛一回,不把人憋死才怪。吴骡子说:我只知道人不吃饭活不下去,不知道人不逛窑子就活不下去。你要是再缠我,我叫管账的把你的工钱卡住,路上不给你一文钱,回到西安再给你,把钱节省下来,还能置点家当。侯三急眼了,说:你这就管得宽啦,我拿自己的钱逛窑子,没用车帮一分一文,凭啥卡我?马车柱看不过眼了,加上刚才就对侯三有气,蹦到他跟前,用鞭把子对着他的脑袋砸下去。侯三赶忙用手护脑袋,鞭把子砸到手背上,砸出一道血口子,血涌出来。冬天的血旺,流得满皮袄都是。马车柱还嫌不解恨,对着他骂开:你敢给大脑兮顶嘴,看我今儿个不废了你!

侯三看着他们,嘿嘿笑了一下,说:凭你俩的能耐,能把这些车保住,就算烧了碌碡壮的香啦!吴老大和马车柱觉得侯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也就不再说啥了。吴骡子走到马车柱的车跟前,对侯三说:你护辕把力气用上,要是护出个麻达,咋着给车柱兄弟交代。他说这话还有个想法,饭是一口一口吃,钱是一点一点挣,家当是一件一件置。要把马车帮整大,就得一个牲口一个牲口、一辆车一辆车置办。要是还没有把牲口买回来,却把原有的牲口日塌了,马车帮不但整不大,还会越整越小。

吴骡子走过来,劝住马车柱,说:算啦,他也就那么大的能耐,在这路上护辕也难为他。这也是人的天性,老辈人都说劝赌不劝嫖,那上头的嗜好比啥都难改。

吴骡子说:车柱兄弟,你的能耐不在我下头,要是命好了大脑兮肯定是你的。马车柱说:小心我啥时候把你比下去。我就不信黄羊镇三姨太的热炕只有你能上,我马车柱就上不成。我要是当上了大脑兮,心比你大多咧,我要把咱马车帮整到八十辆!吴骡子说:你才那么点心劲。你知道我是咋想的,我想把咱马车帮整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要当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

侯三又嬉皮涎脸地讨好他:还是骡子兄弟好……

吴骡子见侯三这挂车的辕牲口有点软,真是软牲口遇到了软车户,就对侯三说:你去护我的车,我护你这车。马车柱挡住就要朝前跑的侯三,给吴骡子说:你把头车交给侯三,他能把路领好?吴骡子琢磨:不让侯三护自己的车,让他护谁的车?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把车交给侯三,等于把牲口和车的命交给侯三,就说:你说咋办哩?不让他护我的车,让他护谁的车?马车柱说:让他护我的车,我的辕牲口也不赖,不会出麻达。吴骡子说:你那辕骡腰有点软,把车交给他肯定出麻达。你吆你的车打头开道,让侯三护我的车,跟在你后边。马车柱说:自古以来,头车都是大脑兮的,我把车吆到前头算啥哩?我想当大脑兮不错,可要正正经经把你比下去。还是我替侯三护辕,侯三护我那挂车。

马车柱看着侯三,长叹口气,对吴骡子说: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你这人心太软,干不成大事!

三个人并成一排走在牲口旁边,侯三又觉得身子发软,想朝车辕上坐,手刚搭到车辕上,马车柱又对他吼:你又想坐车啦,我们把你叫醒干啥哩,你知道不知道?侯三迷迷糊糊问:你们把我叫起来干啥?马车柱说:你把驴眼睁大看看人家都在干啥!侯三把前后看了,说:人家都在护辕哩,我也护辕。就把肩膀扛在车辕上,遇到坑洼地方,车辕该咋摆还咋摆,他成了车辕的累赘。

吴骡子再没说啥,指挥着车户把破了的老瓮卸下来,把车上的老瓮重新绑了。又给侯三手背上抹了刀伤药,伤口不痛了,血也不流了。侯三又看见吴骡子车上的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也有烧酒的晃荡声,心里又有了欣喜,拔开葫芦口上的塞子,仰起脖子朝嘴里灌,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灌完。心想自己惹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落下一点麻达,老天爷在保佑自己,就得意地吼唱起来:

侯三看了吴骡子一眼,啥话都没说。吴骡子见他不说话,就不好再数落他。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谁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马车柱把鞭子攥了几下,就是没有抽到他身上,大声说:侯三,你要是把辕不护好,牲口有个闪失,我拿你的命顶牲口的命!吴骡子跟着对侯三说: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像你这样子,到死都把车帮整不大!侯三嘟囔:整大能咋,整不大又能咋?吴骡子又把不知劝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咱们三个是一起上道的,我跟车柱都把车置下了,你连个头牯尾巴都没有,把钱都弄了那事情,照这么下去咋能行哩?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去弄那事情,哪有钱置车买头牯,车帮一辈子都整不大!

侯三吆车不行,嗓子行。他只要扯开嗓子吼起来,方圆半里地的人都能听见。关中道上的秦腔,雄浑、遒劲、直冲云天,竟把几只归巢的鸟儿惊得拐到一边。

侯三骂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站在跟前的是吴骡子和马车柱,赶忙跳下来,没踏稳差点滑倒。要是滑倒了,车轮刚好从身上碾过。古道上,多少车户在车辕上睡觉,下车时滑倒在车轮下,葬送了吃饭的前程。吴骡子赶忙拽住他,吼:你看看这是啥路!侯三嘟囔:夜黑折腾得太厉害了,这阵骨头都是软的。

吴骡子又对侯三有了感慨:这人正经事干不成,弄这事倒有一手。马车柱也说:侯三当初不该选车户行道,要是进了戏园子,凭他那好嗓子,说不定会唱红西北五省。可惜了,咱车户行道多了一个懒熊吆车的,唱戏行道失了一个名角。要不,侯三这阵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娶大的养小的,哪会逛古道两边的土窑子?吴骡子说:这就是命,人常说,女人怕嫁错郎,男人怕入错行,可惜侯三的好嗓子啦。马车柱说:让侯三再吼一段,人跟头牯都没力气了,就当他给人和头牯打气哩。吴骡子说:就让他给咱吼,咱走得就不寂慌咧。说完就对侯三喊:侯三!侯三一溜小跑过来,问:叫我干啥哩?马车柱说:我的葫芦里有酒哩,你喝上几口,给咱们吼上一阵子。

吴骡子看着侯三,再没说啥。马车柱用鞭子对着他的脸戳了一下,有血流出来。

侯三说:我把酒喝过了,你说我给咱吼啥?他以为自己又犯了啥规矩,见马车柱让他吼秦腔,提起来的心落下去,腰板子梆硬起来,刚才操心的事又翻上来,对吴骡子说:我给咱吼了,你就让我逛窑子。只要不禁止我逛窑子,啥时候要我吼,我就啥时候吼,要是偷懒不好好吼,叫驴把我先人日死!吴骡子苦笑了,无奈地说:我拿你真没招了,你先人咋要下你这个不孝顺的子孙。我答应你,你好好给咱吼,我不管你逛窑子啦。可是有一条,第二天的路不好就不能去逛,要养足力气吆车。侯三赶忙说:我给咱唱段《三上轿》。说完,连着咳了几下,把嗓子里的痰清了,就放声念开道白:

吴骡子走到侯三跟前,吼:侯三!侯三没有听见,他睡得太死了。马车柱走过来,用鞭把对着侯三的头敲了一下,也吼:侯三!侯三嘟囔了一句:骚情啥哩,人刚睡着。又窝成一团睡着了。

天哪!哎呀苍天哪苍天!这狗官不但不接我的状子,反而将我推下堂来。这时节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我这杀子之仇就这样白白罢了不成?只说这——有了,有了,我就站在这大堂门口,将这狗官大骂一场,方泄我心头之恨也!

侯三的车过来了,他头天黑了在窑子过了一夜,这阵还窝在车辕上睡觉。吴骡子看着侯三,脸一下子黑丧下来,大步走过去。马车柱也加快脚步,和吴骡子只差半步,两个人都摆出恶狠狠的架势。他们最见不得吆车不出力气的懒熊,何况又在火头上。

他念完道白,猛地仰起脸,对着阴沉沉的雪天,可着嗓子吼唱起来:

车户们更精心地护着车辕。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护徇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恸哭声。你枉吃国家俸禄无人性……

道上的坑洼冰雪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难走。吴骡子又操心起车和头牯的安危,对着后边的车户喊:都把辕护好,小心把辕骡滑倒!

侯三拼尽全身力气,觉得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不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是从广袤的大地里爆发出来的,是天地交合撞击出的犷悍巨响。吼着秦腔,被马车柱训斥的烦恼,护辕惹下的麻达,人间的不平,吆车的艰辛,日子的贫寒,没钱逛窑子的压抑,全被宣泄出去。随之就是一阵清爽,脑子里的混沌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满腔豪气,甚至身上的疲软都消失了,代之的是勃勃生机。吼完,就自言自语说:把他家的,吼过了这一阵子,才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连着几件事情的折腾,吴骡子心里像坠了石头,沉得难受,琢磨把马车帮整大的办法,琢磨了一天,胸中还是一团乱麻。

侯三的吼又涌进车户们的耳朵,在他们的大脑里、胸腔里、肌肉块块里、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涤荡了挣扎了一天路程的艰辛和疲倦,催生了满胸满腔的生机和力量;侯三的吼,也涌进头牯的耳朵里,在它们硕大的脑袋里,在两腿间的胸膛里,在坚瓷的肌肉里,在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这些头牯从古道上挣扎的第一天起,就是听着车户们的吼唱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八百里秦川,走过高峻秦岭,走过干旱河西,走过茫茫戈壁。它们知道,只要主人吼唱起来,就会加快挣扎的步子,就会增加吆喝它们的频率。于是,不等主人吆喝,就加快了脚步,蹄子踏在冻土上的声音有力了许多;侯三的吼同样涌进狗的耳朵,狗是通人性的生灵,同样催生了它们的生机和力量,又欢实起来。在一派喧闹中,马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