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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吴骡子和马车柱并肩站在路边,一辆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一个车户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挨个给车户们交代,车户们拉着辕骡的缰绳,辕骡的脚步稳当了。

马车柱给吴骡子说:让车户们护着辕里的牲口。

马车柱给吴骡子说:你心里不畅快?吴骡子说:你看咱车上拉的啥,我心里咋能畅快?马车柱说:说一千道一万,只怪咱们车帮的势力太小,要把车帮整大哩。吴骡子说:咋着才能把车帮整大?侯三接着说:要把车帮整大,关键是要有把车帮整大的能耐,还要看老天爷抬举不抬举你。老天爷不抬举你,就是有能耐也不行。诸葛亮够厉害了,到底没有把阿斗扶起来。马车柱不说话了,侯三说得对着哩。周文王靠的姜子牙,刘邦靠的汉张良,刘备靠的诸葛亮,三家庄马车帮靠谁哩?

吴骡子给马车柱说:路上有雪,小心牲口滑倒!

半晌午,吴骡子看见对面有马车过来,就按道上的规矩,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喊:瓮车过来啦——车户们都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得震天动地:瓮车过来啦——

风,从尻子后头刮过来,不猛烈也不孱弱;飘着零星的雪花,似有似无,天地间多了朦胧,远的景物都看不清楚。有枯叶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了一阵,落在车厢上。路上有了冰雪,吴骡子停下脚步,朝后边眺望,担心车和牲口。马车柱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不放心地瞅后边的牲口和车户。

对方没有声息,显然是违了道上的规矩。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这边的车帮抽响鞭子,吼出声音,对方也要抽响鞭子,吼出声息,表示知道这边吆的是瓮车,也算是给这边的问候。

第二天早上,三家庄马车帮拉着老瓮,吆出了马车店的大门,碾着快进腊月门的冻雪,继续朝东挣扎。车上装着老瓮,老瓮像耻辱的旗帜,伴着马车帮一路东进。在车户们眼里,拉老瓮的马车帮是道上最没名堂的马车帮。

吴骡子的心又沉起来,在满是冰雪的道上让路,很危险。车上拉的老瓮,车身稍微一斜,瓮就朝一边滚,很容易把车弄翻。对方不抽鞭子不喊叫,就是不想照道上的规矩来。

吴骡子走出货栈大门,望着苍茫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吴骡子看了马车柱一眼,心里有了愤怒。马车柱琢磨了一会儿,才说:骡子兄弟,见机行事!

货有贵贱,脚钱有高低,两个马车帮遇到一块,就有了贵贱高低之分。谁贵谁贱,谁高谁低,就看谁的势力大谁的势力小。吴骡子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的势力没有人家一半大,凭啥跟人家论高低贵贱?齐掌柜见他脸色不好,就说:吴大脑兮,我还有一百多口老瓮,要拉到两河镇。瓮不值钱,又是短途,脚钱不多,好赖能顾住牲口和人的花费,总比放空车强。吴骡子能说啥哩,有东西拉总比没东西拉强吧,只好站起身子,抱拳给货栈掌柜说:多谢齐掌柜关照,我们就不多打扰啦,要赶快装货,明天还要赶路哩。齐掌柜陪刘大脑兮慢慢喝,我们失陪啦。

两队马车相遇,两个大脑兮的稍头牯对上了脑袋。吴骡子抱拳给人家行了礼节,问候:大脑兮,一向可好?对方把吴骡子看了,又把三家庄马车帮看了,见车上拉的是老瓮,只有四十几挂车,脸上就有了不屑的神气,抱起双拳,答:还行!

刘大脑兮问:吴大脑兮,你们也找货拉?吴骡子答:今天刚把货卸了,找货拉个顺脚。刘大脑兮说:咋这么巧,我们也是刚把货卸了,也想找货拉个顺脚,咱们两家碰到一块啦。

吴骡子用鞭子朝车上一指,说:拉的老瓮!道上几百年传下的规矩:空车让重车,油车让瓮车,所有的车都得给拉瓮的车让道。对方把路面看了,全是冰雪,要是让道,稍微靠边就可能掉道翻车,思谋了一会儿,说:我又不是瞎子!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八九十辆马车,凭啥给拉瓮的车让道。

几个人把招呼打毕,伙计把西湖龙井也泡好了。齐掌柜把茶盅捧到刘大脑兮手里,说:喝茶,这可是我平时舍不得喝的好茶!随之,又不失礼节地给吴骡子他们说:都喝,都喝!货栈掌柜还是那么热情,但吴骡子还是看出哪边眉高哪边眉低。同样一壶茶,给自己喝就是刚泡的,给人家喝就要倒掉泡新茶。这也难怪,刘大脑兮的马车帮有八十多挂车,比三家庄多一半,谁都知道猪肉比萝卜好吃。

吴骡子把对方的马车看了,头天在野牛镇货栈受的气一下子涌出来,把鞭子朝车辕上一插,顺手抽出垫杠。对方大脑兮看着吴骡子,冷笑了,说:你想打架,我们两个人收拾不过你们一个人?又走到吴骡子的车跟前,用鞭子敲着车上的老瓮,说:到时候垫杠抡起来,不知道这些老瓮经打不经打?

吴骡子心里又沉了一下,赶忙给武功的刘大脑兮打招呼:刘大脑兮,一向可好?人家不热不凉地回答:马马虎虎,凑合着过。

吴骡子狠着劲说:老子今儿个豁出来了,不就是几十条人命一百多口老瓮!扭头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三家庄的车户都掂起垫杠。对方大脑兮把鞭子插到车辕上,也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也把垫杠攥在手里,对方的车户也都掂起垫杠。

齐掌柜忽地站起,一边朝门口跑,一边大声招呼:刘大脑兮,啥风把你吹来啦,快进屋里坐!跑到刘大脑兮跟前,拉着人家的手朝屋里拽,骚情得跟狗一样,又喊叫:驴娃子,把这壶茶倒了,重新泡,把那盒西湖龙井泡上!又搬来凳子,摆到人家尻子后头,人家一来就坐到吴骡子的上首。

吴骡子看着对方,没有一点怯乎。对方看着吴骡子,同样没有一点怯乎。双方的车户全拥上来,摆开打架的阵势。

他们正说着,前边柜台上的伙计又喊叫起来:陕西武功的刘大脑兮来啦!吴骡子心里一沉,有了不祥的征兆。

对方大脑兮给手下人发话:一会儿打起来,把老瓮全砸了,一个都甭剩!

吴骡子说:我们这阵没心思喝茶,车都等着装货哩!齐掌柜说:货是有些,能装二十几车贵重药材、兽皮,再配些羊羔皮,拉到西安,脚钱也没啥说的。可惜你们只有四十几挂车,怕守不住这些货!吴骡子赶忙说:我敢应承拉你的货,就不怕土匪劫,货出了麻达,值多少我们赔多少!齐掌柜摇头,说:土匪真的把货抢了,我总不能卸你们的骡子卖你们的车!

马车柱看着车上的老瓮,心里有了思谋,走到吴骡子跟前,说:这些都是口外的生生货,犯不着跟他们较量。吴骡子也是一口气憋着才做出拼命的架势,经马车柱一点拨,再权衡一下打起来的利弊,吃亏的显然是自己。但势扎出来了,收势就难了,哪个人没有一张脸?

吴骡子的心思不在喝茶上,要是能揽到朝西安拉的贵重货,车帮就会有笔好点的收入。要是揽不到拉到西安的货,或者揽的是便宜货,就挣不了多少钱,白出力气混个肚子不饥。

马车柱走到对方大脑兮跟前,说:兄弟,要是拼起命来,我们四十几号人,收拾你们四十几个人总能做到吧?我们打不过你们,你们也占不了啥便宜,就是谁家吃亏大谁家吃亏小的事!对方大脑兮不说话了,心里明白得很,真正打起来,他未必占多大的便宜,还在江湖上落下不讲规矩的名声,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们车上装的全是盐包,实在不好倒车。你们把道让出来,我给兄弟们赔个不是!说完,对身后的车户吼:给兄弟们抱过来三坛烧酒!

齐掌柜正在火炉前品茶,看见他们进来,赶忙站起,抱拳朝门口迎来,高声说:吴大脑兮,快进来暖和暖和,喝茶!吴骡子他们围着火炉坐下,齐掌柜吆喝伙计:驴娃子,快给吴大脑兮拿茶盅!伙计高声答应,一溜小跑进来,手里拿着几个茶盅。齐掌柜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盅,给吴骡子他们把茶倒上,说:刚泡的铁观音,还没喝哩!

吴骡子的脸搁住了,就顺坡推碌碡地对手下的车户吼:倒车!

天还不黑,三家庄马车帮就到了野牛镇,把从酒泉拉的牛皮卸了,吴骡子带着马车柱和侯三,顾不上吃饭,就去找货栈的掌柜,看有啥货朝东边拉。

三家庄的车户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把车倒到宽点的路面上,把路让开,看着人家牛皮轰轰地把车从他们身边吆过。吴骡子望着人家最后一辆车吆过,自言自语说:咱羞了先人啦!马车柱望着人家走去的背影,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侯三叹着气说:山高皇帝远,这地方有啥规矩可讲!

民国八年阴历十一月,三家庄马车帮还在甘肃地界挣扎。一行疲了的牲口,一溜疲了的车户,一串疲了的狗,在古道上喧着疲沓的蹄声和脚步声,还有车轴的吱咛。最前头的吴骡子缩着脖子,狗皮帽子上挂满冰凌碴子。他朝前边看了一眼,前方是银色世界,又朝两边看了,右边是蜿蜒雄伟的祁连山,被雪覆盖得严实。不远不近的地方现出一个村堡,有片土坯房,房顶上冒着烧炕的青烟,勾起车户对家的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