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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夕阳西下,暮霭逼来,古道在黑色的暮霭中呈现出灰色的带子,向着黄羊镇延伸。行走了一天的牲口、人、狗,更多了饥饿和疲倦,牲口蹄子磕击古道的声音疲沓了。车户们坐在车辕上,没有人吼,没有人唱,只有抽旱烟发出吧嗒嘴唇的声音,还有饥屁一声连着一声地朝出崩。跟车的狗也不嬉戏追逐了,默默地挣扎着。车帮里只有两个人精神振奋,一个是吴骡子,一个是马车柱。丢掉大脑兮位子的吴骡子十分沮丧,觉得很丢面子,但想到马上就要和马车店的三姨太见面了,就要享受和这个女人的快活,身上就充满激情和雄力,这种振奋抵消了丢掉大脑兮的沮丧。马车柱的兴奋是他在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中击败了吴骡子,得到了觊觎已久的大脑兮。要是在平常,自己不一定是吴骡子的对手,吴骡子败在太贪色上了,太急于和黄羊镇的那个女人见面了,才做出错误的判断。他垂涎黄羊镇马车店的三姨太,但他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女人是轮不上车户享用的,她们是大脑兮的专用品。自己当上了大脑兮,也就得到了享受这个女人的权利。吴骡子把大脑兮的位子给了自己,也把这个女人给了自己。吴骡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大脑兮的位子和三姨太的身子是两回事情。这些年玉蓉和自己缠绵,不是因为自己是大脑兮才看中自己,是看中了自己对她的情意。就是马车柱当上了大脑兮,也得不到玉蓉的心。

马车柱见前边的路面很平展,就让头牯拉着车,停下脚步等吴骡子,对他说:你这阵在想老大娃子?吴骡子说:对着哩,我就是想老大娃子。马车柱说:你指望你儿子长大了,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弄下来,替你出这口恶气。吴骡子说:我儿子要是扳不倒你,还有我孙子、重孙子,非要把你扳下来不可。马车柱说:骡子兄弟,你为啥这么看重大脑兮的位子,不比伙计们多拿一块银元,比伙计们多操多少心。吴骡子说:你为啥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扳下来?马车柱说:我不愿意看着你霸占我喜欢的女人,我要把我喜欢的女人夺过来。吴骡子说: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马车柱的声音一下子高出许多:她喜欢我。吴骡子说:她给我说,她心里只有我一个。马车柱说:咱们这次到了黄羊镇,当着她的面,问她到底喜欢谁。吴骡子说:她要是当着你的面说不喜欢我,我就把她让给你。

暮霭渐退,夜色初现,车户们看见前方有个黑色的人影。吴骡子感觉那个人影就是玉蓉,马车柱也感觉那个人影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再近了一点,看出是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又近一点,看清是马车店的三姨太。玉蓉挺着隆起的肚子,站在寒冷的初夜里,朝着车帮的方向瞅望。

三家庄马车帮在新大脑兮马车柱的带领下,在早春寒峭的夕阳中,又缓缓地向西进发了。

马车柱吆住车,吴骡子也吆住车,后边的车户都吆住车。车户们都止住脚步,朝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张望。

吴骡子看着马车柱的车轱辘转开了,才松开自己车上的刮木绳,跟在马车柱的后边。就这样,他丢掉了大脑兮的位子。

玉蓉看见头辆车上走下的是马车柱,脸色大变,惊诧地望了一眼跟着走来的吴骡子,问的却是马车柱:车柱哥当大脑兮啦?马车柱大咧咧地说:骡子兄弟当烦了,让俺过下当大脑兮的瘾。玉蓉说:妹子恭喜柱子哥啦,今晚到店里,妹子给柱子哥敬上几盅。马车柱更是得意地说:多谢妹子的好意,不好意思打扰妹子。玉蓉殷勤地说:不打扰,这是应该的。马车柱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但没有松刮木绳,等着玉蓉。

四十几挂车在河对岸等齐,吴骡子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按咱车帮的规矩,大脑兮该你当了!马车柱反而不好意思了,说:随便说的事情,你还当真了,我这人的能耐你不是不知道,还是你当吧。吴骡子坚决地说:该谁当就是谁当,这是规矩,我不能坏了规矩。我坏了规矩,弟兄们也不会服我。吴骡子把自己的车吆到路边,把马车柱的车吆到自己的车前头。马车柱又推辞了几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吴骡子看着玉蓉微微隆起的肚子,满是狐疑地问:妹子,你这是……玉蓉娇嗔地说:你不会算算日子!吴骡子明白了,玉蓉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这对车户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常年在外奔波,常年在外抛洒种子,不知种大了多少女人肚子。他们不需要对这种行为负责,车户们有句老话:骡驹子下到了人家槽里,就是人家的啦。

马车柱看出,河水不深,指挥着车户们用石头、锤子把河面上的冰砸破,开出一条通道,后边的车就从水里吆过来。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四十几辆车才全部吆过河,掉在水里的车户也烤干了身子。

玉蓉看着吴骡子,抱怨地说:哥,你不该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旁人。吴骡子说:那不是先人置下的,让出去心里清净些。玉蓉苦笑了一下,说:哥,你是真瓜(傻)还是假瓜,你这是把妹子让给了人家!

吴骡子脸上忽地燥热起来,情急中不知该咋办好。马车柱却出奇的冷静,指挥车户:快生上一堆火,让河里的车户上来烤,把皮袄给他裹上,灌几口烧酒,不要落下病根。再把牲口身上的水擦干,要不会把牲口冻日塌。

吴骡子还没有灵醒过来,马车柱提着鞭子走过来,大劈双腿站在他对面,挡在他和玉蓉中间,威严地说:骡子兄弟,该走啦。吴骡子没有动,玉蓉走到马车柱和吴骡子中间,给马车柱说:车柱哥,我坐你的车回镇子。玉蓉嘴上这么说,身子却没有动,对吴骡子说:骡子哥,我等了你几个月,你就让我等了个这!说完,才慢慢转过身子,向马车柱的车走去。

第四辆车吆到河中间,河面上的冰咔嚓一声,崩塌了。三个牲口全掉进河里,车户扛着车辕站在冰河里,不知该咋办好。

吴骡子看到她的眼泪,在初夜朦胧中显出点点的亮。

马车柱还是挡在稍头牯前边,说:骡子兄弟,过不成呀。吴老大说:你是大脑兮还是我是大脑兮!马车柱说:冰可不管谁是大脑兮,它该塌的时候就要塌。吴骡子硬硬地说:过,我就不信这么厚的冰过不了车。这冰要是塌了,我就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你。吴骡子把马车柱朝路边一拨拉,大吼一声:驾——打头从河面上吆过去。

三家庄马车帮又一次住进玉蓉家的马车店。后院厦子房的热炕上,支着一张朱红色的炕桌,桌上放着四样菜,还有两双筷子两个酒盅。房子里却有三个人,玉蓉,吴骡子,马车柱。显然,这两双筷子中的一双是玉蓉的,另一双筷子该是谁的?

他们继续迎着西边的日头向前挣扎,赶到一条不宽的小河前。小河不宽,水却不浅。过了这条小河,再走几里路就到了黄羊镇。吴骡子又想起马车店的玉蓉,心里火急火燎,鞭子就殷勤地落在牲口身上。他在河边吆住牲口,查看了河面上的冻冰,对车户吼:过,没麻达。马车柱也查看了河面上的冻冰,说:这冰颜色不对,过不了几辆就会压塌。吴骡子又把冰看了,还是觉得没麻达,说:我咋没看出冰的颜色有啥不对,这阵比冬里都冷,有啥不能过的?马车柱站到吴骡子的稍头牯前边,挡住吴骡子的路,说:这阵是阴历二月底,到了这个季节,不管天气多冷,地里头的阳气回升,冰冻得再结实也靠不住。吴骡子又跑到冰面上看了,还是觉得冰冻得很实在,大声说:过,塌不了。要是不从这里过,就要到下游十多里的地方用船过河。花船费不说,一来一回就是二十里,赶到黄羊镇天都黑严了。

玉蓉坐在炕沿上,吴骡子和马车柱站在炕沿下。玉蓉看着他俩,他俩看着玉蓉,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很沉寂,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吸气出气。停了一会儿,马车柱对吴骡子说:我马车柱做得够意思吧?吴骡子说:我没说你做得不够意思,你给玉蓉妹子说!马车柱说:行,我说。说完,向炕沿跟前走了一步,给玉蓉说:我这些年一直喜欢妹子,就是没当上大脑兮,喜欢也是白喜欢。这阵我当上大脑兮了,就敢当着人的面说我喜欢你了。骡子兄弟不服气,俺俩商量好了,你当着俺俩的面说你喜欢哪一个。你不喜欢谁,谁就从这间房子退出去,永辈子不来打扰你。玉蓉板着脸,看着马车柱,冷冷地问:就这?马车柱充满信心地答:就这。玉蓉又把脸转向吴骡子,问:就这?吴骡子充满信心地答:就这。

吴骡子说:我知道你是血性人,可咱还是不要惹人家。咱村那么多车户吆的都是人家的车,要是人家把车收回去,咱那些吆车的兄弟咋着养家糊口?话里全是硬忍下去的愤怒。马车柱说:咱也是把打硬了当鼓槌用的男人,就这样看着他糟害咱的婆娘女子,把咱的脸藏到裤裆里算啦!

玉蓉一蹦从炕上跳下来,对着他们骂了一声:你们两个骚驴!抢过马车柱手里的鞭子,对着马车柱抽起来,抽了好大工夫,又对着吴骡子抽起来。

吴骡子觉得马车柱为了让自己高兴才这么说,脸上有了不相信的神气。马车柱说:我说的是实情话,你家老大娃子真的是个材料。材料再好驯不出来就糟蹋了,我怕你把老大娃子糟蹋了,才给你说这些话的。吴骡子问:你咋看出他是个材料?马车柱说:他点张富财家谷草垛子那黑,惹下那么大的乱子,回来时看见张文斌在屋里,镇静得跟没事人一样。七岁的娃娃,弄这么大的事情,又能沉得住气,他以后不成大事谁成大事?我觉得咱这些大人没有一个七岁的娃娃硬气,咱在娃娃跟前把人丢咧!要是按我的本意,把咱这几十个车户召集起来,冲到老骚驴家里,把老骚驴捅了。

马车柱直直地站着,玉蓉的鞭子落到他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脯上,他都扛着,纹丝不动。吴骡子也直直地站着,玉蓉的鞭子也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脯上,他也硬扛着,纹丝不动。玉蓉觉得冤屈到了极点,耻辱到了极点,窝囊到了极点,就把冤屈、耻辱、窝囊引起的愤怒,聚到鞭子上,拼尽全身力气抽打他们。终于,她没有力气了,抽到他们身上的鞭子也没有劲了,就扔下鞭子,一屁股蹾在炕沿上,放声大哭起来,还不停地骂:你们这些野驴……

马车柱又想起吴老大点张富财谷草的事,加快脚步追上吴骡子,说:你家老大娃子以后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吴骡子从玉蓉身上收回心思,也想儿子点谷草垛子的事,心里有了美滋滋的舒坦,又不愿在脸上露出来,说:我那黑把驴日的尻子都打肿了,他好几天都趴着睡觉。我要给他个教训,往后干啥事情都要思谋周全,思谋不周全就会吃大亏。他把人家的谷草点了,弄得一个村的车户都没过上安生年。马车柱说:这算个屁事情,咱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啦,过年跟不过年有啥两样。我说你家老大娃不得了,有勇有谋,长大了绝对是个人物,能耐不在你我之下。

终于,玉蓉不哭了,也不骂了,用手帕擦了眼泪,狠狠地对马车柱说:你愿留下就留下,我去送送俺骡子哥。

到了后半晌,天晴了,风不刮了,雪不下了,人就不那么难受了。但车帮前进的速度没有提高,人,头牯,狗,都没体力了。日头出来了,悬在车帮前边,红得像刚从血盆子里捞出来。日头的光,照着这串人、马、狗混成的队伍,照着队伍左边的祁连山,祁连山被银色的冰雪包严了;照着队伍前边的路,路上有薄薄的冻雪,冻雪上有两道车辙,车辙中间有头牯蹄子踏的印子。吴骡子走在车队最前边,想着黄羊镇马车店的玉蓉。年前十一月,在她屋里睡了一夜,都隔了三个多月,就有了急切和她见面的欲望,脚步就走得比旁人快。头牯见主人走得快,撑着疲了的身子,把蹄子迈得勤快。头车走得快,后边的车也跟得快,车队的速度快多了。

吴骡子根本没有想到,玉蓉会把自己赶出去。他看了一眼玉蓉,看了一眼炕桌上的两双筷子,知道那里没有自己的位子了。自己在这间屋子里的位子和大脑兮的位子,一块被马车柱夺去了,就木木地转过身子,向房外走去。刚走出厦子房,玉蓉就从屋里追出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哭起来,哭够了才说:骡子哥,不要怪妹子没情义。这么大的店,这么一大家人,这么多伙计,都要吃要喝要工钱,妹子为了日子就顾不上情义啦。

三家庄马车帮朝着西边挣扎,古道上有了马蹄叩击冻土的响,响得很踏实;有了头牯脖子上铜铃的叮当,很嘹亮;有了车户们的脚步声,一声连着一声。一条由马车组成的长龙,背对着日头缓缓移动。日头刚刚冒出来,金子样的光灿照着车户的脊背,照着头牯的尻子。这车户、头牯、跟车狗,在金子般的光灿中挪动。下一站就要到黄羊镇了。他们已经离开三家庄五六十天了,牲口有了疲相,人也有了疲相。越朝西边走天气越冷,按理说到了阴历二月,这个季节陕西地面上的冰都化完了,桃花都开艳了。这里还是雪天冰地的世界,天上飘着银色的雪,地上铺着银色的冰,人离开老羊皮袄就打战。风从西边刮过来,风裹着雪糁子朝车户的脸上打,他们觉得脸上有了麻瘆瘆的痛,就用帽耳子护着脸,把脖子缩进肩膀,一步一步地挣扎。

吴骡子轻轻推开玉蓉,木木地向前院车户们住的大通炕走去。玉蓉在他身后叫了声:骡子哥,停一下,妹子有话给你说。他停下脚步,玉蓉走过来给他说:骡子哥,给咱娃起个名字。吴骡子嘿嘿冷笑,说:骡驹子下到谁家槽里,就是谁家的头牯,这娃咋能是咱的?咱是谁,咱是白出力气给人家开荒种地的。庄稼种下了,粮食收到囤子里了,种庄稼的就该开销啦,道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懂。我就是给娃起了名字,也是白起,娃有他大哩,旁人起的名字他大愿意?玉蓉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管咋说,这娃是你的种,我一定把娃养大成人,也算我对你的一腔情义!俺掌柜的姓魏,你家娃子叫老大,我就让他兄弟叫老二。你记住:黄羊镇马车店的魏老二是你的儿子!

古道充满凶险、天灾、匪事、兵祸,车户们不敢单个上路,就是十辆八辆也不敢轻易上路。一上路就是几十辆上百辆,声势浩荡、互相照顾,就形成了一个一个车帮。车帮大了就有势力,在路上和其他的车帮、驴帮、马帮、驼帮相遇,对方就不敢欺负。车帮小了就没有势力,在路上就受欺负。官道上又不能由着性子以强欺弱,以大欺小,这样下去世道会乱。于是,千里古道就有了规矩。车帮为了不让旁人欺负,都想朝大里折腾,车帮里也形成了众多规矩,或打或罚、或杀或剐,全由大脑兮一句话。于是,围绕大脑兮的位子,车户们又展开了明争暗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