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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日军又一次溃退了,在中国军队阵地前面,又摆下一百多具尸体。孙蔚如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吴大脑兮,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枪法!刘冷娃说:俺老大兄弟能打老鼠的脑袋哩。孙蔚如问:你是啥时候练的枪法?吴老大说: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后,我就觉得咱跟小日本有一场血战,就开始练枪法啦。

吴老大、刘冷娃守在孙蔚如身边,孙蔚如见吴老大、刘冷娃一枪放倒一个,枪枪都击中敌人要命的地方,高兴地对吴老大喊:好枪法,就这样给我打!

孙蔚如望着阵地背后的黄河,望着黄河对岸的陕西地界,没有说一句话,眼窝里涌满了泪水。

当日军拥到离阵地三四十公尺的时候,孙蔚如才下达开枪的命令:瞄准敌人,一枪一个不许放空枪!中国军队阵地上又爆起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吴老大趁机给孙蔚如说:小日本把桥炸断了,马车吆不过来,要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了,咱老是吃大亏。孙蔚如说:我也在琢磨这事情,咋能把敌人的炮阵地炸掉?

进攻的日军见国军的阵地上没有还击的声音,知道他们没有弹药了,也就不胆怯了,都直起身子,兴奋地嚎叫着,朝着阵地扑过来。当他们拥到离阵地五六十公尺的时候,对方还没有一点声音,还没有一颗还击的子弹,胆子更壮了,有个干脆站直身子,展展地伸着懒腰,等着上去接收对方的阵地。

刘顺义、吴老大,还有三十八军的军官们,都在琢磨炸掉日军炮阵地的办法。

吴老大和陕西河南车户高喊着:俺们来啦!扛着弹药箱,跳进战壕。

魏老二看到吴老大上来了,高兴地跑到他跟前,说:哥,你们的弹药送得真及时,要不,咱的阵地就守不住了!吴老大把他看了一遍,身上没有一点麻达,高兴地问:咋样?魏老二说:刚开始有点害怕,现在啥都不怕了!说完,又小声说:我打死了两个小日本,给俺娘和俺嫂子把仇报啦!吴老大说:多收拾些狗日的,他们杀了咱那么多人,咱要替中国人把仇都报啦!

孙蔚如看着司马副官跟焦满仓跨上他的战马,朝着风陵渡口奔去,直到看不到一点影子了,才转回身子,对兵士们大吼一声:准备战斗!

这时,孟虎带着刘七跑过来,吴老大还没来得及跟孟虎说话,孙蔚如就问他们:阵地怎么样?

司马副官犹豫着说:孙军长,你……他知道此时此刻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孙蔚如冷冷地说:执行命令!司马副官还是没有敬礼,没有接受命令。孙蔚如的脸色更加冰冷,说:执行命令,否则我就执行战场纪律!司马副官猛地吼了一声:孙军长!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对焦满仓说:走,咱们执行命令!

孟虎说:还在咱手里,就是子弹不多了,能不能给我们补充些子弹?孙蔚如说:我们刚才已经没有子弹啦,吴大脑兮他们用人把子弹扛上来的。敌人把咱们的运输线炸瘫了,马车吆不过来,靠人扛根本不解决问题。孟虎问:为啥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了,叫他们炸不成咱们?孙蔚如说:要炸掉日军的炮阵地,就要深入到敌人后边,敌人肯定在炮阵地周围加强了戒备,很难得手。孟虎说:我带人去把它炸掉!

孙蔚如对司马副官吼叫:司马副官!司马副官急忙跑到他跟前,敬礼报告:到!孙蔚如说:你带上焦满仓,骑上我的马迅速赶到风陵渡口,渡过黄河赶到西安,让留守人员向卫立煌司令长官报告这里的战况,督促一一五师、一一七师火速向我们靠拢。

刘七走到孟虎前头,对孙蔚如说:孟虎兄弟要指挥打仗,我带人去炸炮阵地。孟虎对刘七说:你谋略有余,胆气还不行,这事情我最合适。他给刘七说完,又对孙蔚如说:孙军长,下命令吧,我孟虎不把小日本的炮阵地炸掉,就不回来见你。你们给我说,小日本的炮阵地在啥地方?

孙蔚如看着战壕两边的兵士,猛然想起什么,对站在身边的焦满仓说:你过来!焦满仓跑到他跟前,学着老兵的样子敬礼报告。

孙蔚如对参谋长说:你把日军炮阵地的方位给孟团长讲一下。参谋长走到孟虎跟前,说:在咱们正前方二三里的地方,有二十多门日军的山炮,具体位置还要你们自己寻找,我们只能根据炮弹飞行的方向,推算炮阵地的大概位置。孟虎说:这就行了,俺们就一直朝东边找,肯定能找到他们。

孙蔚如也攥着一把大刀,跟士兵一样摆出肉搏的架势,从枪套里抽出那只手枪,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颗子弹,塞进枪膛,又放进枪套。刘顺义看到他的动作,走到他跟前,啥话都没说。这时候说啥话都是多余,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敌人靠近孙蔚如。

参谋长说:日军的炮阵地肯定是一片开阔地,便于射击。你们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找到正东方向二三里距离的开阔地,就找到日军的炮阵地了。孟虎说:你这一说我更明白了。又转身对孙蔚如说:孙军长,下命令吧!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一片沉寂,子弹打光了。不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攥着大刀片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盯着越来越近的日本兵,把一只脚踏在战壕边上,把身子一纵就能跃出战壕,跟敌人肉搏。

孙蔚如走到孟虎跟前,说:你抽一百名弟兄组织敢死队,今晚就摸到敌后把日军的炮阵地搞掉,你有啥要交代的?孟虎说:没有啥要交代的,俺一个土匪能为打日本做点事情,还有啥要交代的。

日本军队嚎叫着,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又一次涌潮样地朝中国军队的阵地漫卷过来。

吴老大走到孟虎跟前,拉着他的手,啥话都没说。孟虎说:老大兄弟,我这辈子能认识你是老天爷给我的福分。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咱还是好兄弟。我要是回不来,也没有给你丢脸,没有辜负你给孙军长推荐我孟虎一场。

国军阵地上的弹药越来越少了。日军又开始对中国军队阵地进攻,密集的炮火、子弹,刮风下雨样覆盖了中国军队的阵地。中国军队阵地上,还击的枪声越来越稀疏,刘顺义和特务营的兵士们干脆不再射击了,都攥着大刀片子,等着敌人冲到跟前跟他们拼刀子。

孙蔚如走到孟虎跟前,大声下达命令:我任命你为敢死队队长,在独立团挑选一百名队员,六点出发,半夜十二点前炸掉日本炮阵地。孟虎立正回答:我孟虎炸不掉小日本的炮阵地,就不活着回来!

吴老大和河南汉子带着陕西和河南的车户,骑着头牯,头牯上驮着弹药,向着国军的阵地奔去。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残阳如血,晚霞的光辉涂满秦豫晋交界的千山万壑,满目赤红色的焦土。焦土上躺着、趴着、歪着、倒着、仰着、俯着中国军人的死尸。在中国军队阵地前边,更多的日军死尸层层叠叠,遍布山岭,太阳旗被焦土遮掩得失去了血样鲜红。日军的炮击暂时停止,战场上的硝烟消散殆尽,视线出奇的好,能看见中国军队阵地后边的黄河,蜿蜿蜒蜒地从山与天的结合处泻下,黄土块似的浪涌变成赤金的颜色,像掺进了无数的鲜红,在山的尽头流入河南境内。侯三又吼起了秦腔:

河南汉子说:我们骑马朝上边送弹药,马总比人跑得快。吴老大对手下的车户吼:都把头牯卸下来,用头牯朝上送弹药。

两郎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汉子一蹦跳下马,抱着双手给吴老大说:吴大脑兮,我们给你帮忙来啦!吴老大说:兄弟,现在情况很紧急,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打完仗请你喝酒。阵地上已经很缺弹药了,我们的马车多半被炸了,剩下的又上不去,只能靠人朝上边扛。

一轮残月悬在半空,给中条山洒下清冷的光,山影显得格外黑漆漆。雄莽的秦腔在激战过后的初夜里,激荡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空。偶尔爆起一声枪响,过后又一片沉寂。有老鸦从空中飞过,带来一片聒噪,又带走一片聒噪。此时此刻,侯三吼的秦腔显得分外悲壮,分外惨烈。

一个河南汉子骑在马上大声喊叫:吴大脑兮,是我!吴老大这才看清,最前头的那个汉子就是在骡马市骗大明宫乡党的那个人。

孟虎和敢死队员排成三列横队,站在孙蔚如前边,听着悲壮、惨烈的秦腔,胸腔里激荡着豪气,脊梁杆子绷得笔直,两眼直直地看着孙蔚如。

通往阵地的道路被日军的炮火彻底炸断了,靠仅剩下的几十个车户朝阵地上扛弹药,根本就没办法打仗。突然,从河南方向传来一阵马蹄的疾响,吴老大嗖地拔出盒子炮,对刘冷娃说:又有人来啦,听声音有好几十匹马哩!刘冷娃和中国士兵面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做好了战斗准备。

孟虎腰插两把德国二十响,背着大砍刀,腰里缠了七八个手榴弹,站在敢死队前边。队员们都背着大刀片,刀柄环上的绸子已经失去血红的色彩,变得晦暗灰淡,越发显出主人的勇猛强悍。他们腰上都缠满了手榴弹,裤带上插着德国二十响。

吴老大喊叫一声:曹副官——就跑过去,面对着刚刚炸开的炮弹坑,跪在地上。

孙蔚如的那口黑漆棺材就摆在敢死队旁边,炮弹炸起的焦土将棺材埋掩了一小半,无数的弹片嵌镶在棺板上,露出斑斑点点的白茬。孙蔚如走到队列前边,挨个把敢死队员的装备、着装、武器检查了,沉重地喊了一声:弟兄们!敢死队员们身子猛然一挺,一阵短齐有力的声响,一百多双脚后跟紧靠在一起,目光齐聚在孙蔚如身上。

曹剑指挥车户们把马车朝回掉头,有的头牯被炸死了还在车上套着,马车就没有办法动弹。曹剑喊叫着兵们,一块帮着车户把死了的头牯抬开,让马车吆走。突然,一颗炮弹落下来,刚好炸在他的脚下,爆炸声落下后,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子了。

孙蔚如拔出左轮手枪,退出里面的那颗子弹,又重新装上,说:我孙蔚如从朝邑誓师那天起,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要是守不住阵地,我们就要做亡国奴,要是叫日本鬼子遭害死,还不如拼个痛快,就是死了也埋在咱的黄土地里,做鬼也无愧咱父老乡亲。你们先去吧,要是在十二点半前炸不掉炮阵地,我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现在我代表陕西两千万父老兄妹、代表战区司令长官,给你们敬礼!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举到帽檐跟前,久久没有放下。

日军的大炮似乎发现马车帮全聚在这里,所有的炮弹对着这个地方砸下来。顷刻工夫,无数的爆炸在这片地方喧起,人和头牯被炸得乱翻乱滚,血肉模糊。有几颗炮弹落在河里,炸倒了扛着炮弹过河的车户,弹药箱就沉到河底,河面上泛出几股血水。没有战斗经验的车户们,不知道该咋着应付炮弹,就抱着脑袋趴在地上,等着炮弹来炸。曹剑观看了周围的地形,对吴老大说:快让马车离开这个地方,人跟车散开了,炮弹就没办法啦。吴老大这才灵醒过来,对着车户们喊:把车吆散开,把车吆散开!他跑到堵在路口的马车跟前,拉着稍头牯的扯绳,让马车掉过头朝回吆去。

刘顺义和所有的中国军人,吴老大和所有的车户们,眼里都含满泪水。

吴老大带着马车帮挣扎到一座桥跟前,就没法前进了。桥被炸断了,六七十挂马车聚在桥这边。吴老大跑到河边,试着朝河那边探路,河水埋过了人的胸脯,马车吆不过去。他又返回岸边,琢磨了一会儿,给曹剑说:车吆不过去,咱们用人把弹药扛到阵地上。曹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阵地已经很缺弹药了,送上去多少是多少。车户们跑到马车跟前,从车上卸下弹药箱,扛到肩上朝河里跑去。

孟虎和孙蔚如的四只手紧紧握在一块,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流出来,淌过脸颊滴落在焦黄的土地上。

马车帮只剩下六七十挂马车了,也只剩下六七十个没死没伤的车户了。吴老大望着空中划着火光的炮弹,狠狠地骂:咋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掉哩?

孙蔚如又问:孟团长,你还有啥要交代的?孟虎说:我要是不能回来,你就给人说我孟虎是打小日本死的,这就行啦!孙蔚如说:兄弟,你要是牺牲了,我给司令长官报告,请求委员长封你为抗战英雄!

日军把所有的炮火都集中到风陵渡和通往阵地的道路上,炮弹一颗一颗地落在三家庄马车帮的周围,炸死一匹头牯又炸死一匹头牯,炸坏一挂马车又炸坏了一挂马车,道路上炸出一个大坑又炸出一个大坑。车户们还是赤裸着脊梁,拼命地护着车辕,马车载着弹药艰难地向阵地挣扎。炮弹越来越密集,吴老大看着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个骡子的大腿炸起一丈多高;又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个车户的胳膊挂到半截树上;又有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挂马车的轮子炸飞到沟里。车户们除了吆车,还要救护被炸伤的乡党;还要把被炸死的乡党送到风陵渡口,让摆渡的木船送过黄河运到家乡;还要把炸死炸伤的头牯卸下来,把几挂车并成一挂车,继续朝阵地上运送炮弹。

孟虎走到吴老大跟前,说:老大兄弟,我给咱报仇去啦!说完就拔出德国二十响,指着日军炮阵地的方向,对敢死队发出命令:出发!第一个跃入已经来临的暮色里。

吴老大带领的三家庄马车帮往返在风陵渡和阵地之间,黄河上的渡船、木筏从对岸把弹药摆渡过来,曹剑跟特务营的十几个兵,组织民工朝马车上装,车户们按照部队的需要朝阵地上送。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知道中国军队的弹药,要从风陵渡口摆渡,拼命地封锁这个地方,飞机一阵一阵地扔炸弹,不知道从哪里打过来的炮弹,一颗连着一颗朝这里落,把马车炸坏了十几挂,死了十几个车户几十匹牲口。马车返回渡口装车时,车户们就抓紧时间喂头牯,头牯跟人不一样,人饿了可以硬撑,头牯饿了就不好好拉车。车户们在吆车时,抱着冷锅盔啃几口,再趴到泉水跟前喝凉水,把肚子哄得不饿就行了。他们不再是吆自己的车了,炮弹把头牯炸死炸伤了,就卸下来拉到一边,把活着的头牯重新组合起来。遇到上坡的地方,车户们都脱光膀子,把绳子挂在车帮上,帮着头牯拉车。吴老大的车吆在最前边,那面绣着“三家庄马车帮”的军旗,被炮弹炸了几个洞,有的地方还被硝烟熏成黑灰的颜色。刘冷娃吆的车紧紧跟在吴老大后边,生怕吴老大出啥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