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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吴老大盼得最急切,孙蔚如也盼得最急切。

天近拂晓,弦月隐去,东天泛出一片灰白。空气中的硝烟经过一夜的沉淀,消失了很多,军人们闻到了清新的空气。这个季节的清晨,还有很多凉意。中国军人都抱着枪,瑟缩着脖子朝日军阵地上眺望,盼望孟虎和敢死队归来。

天色大亮,吴老大看见从日军方向跑过来一溜军人,只有二十几个敢死队员回来。孟虎是被背回来的,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心脏。

孟团长成功咧!中国军队阵地上的官兵,望着还没有熄灭的信号弹狂呼起来。孙蔚如冷静地下达命令:命令信号兵,发三颗绿色信号弹!

三天以后,战役结束,进攻中条山的日军全军溃退。

猝然,两三里外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各种兵器的射击声,火光映照了一片山洼,持续了十多分钟后。接着,那个方向腾起三发红色信号弹,隔了半分钟,又腾起三发红色信号弹。

委员长命令已经担任第四集团军军长的孙蔚如,统辖第三十八军及其他部队,在西安休整后,转战广武、偃师、泗水一带,参与东线战事,此时是民国二十九年农历九月。

十二点十五分。孙蔚如对营长下达命令:第二批敢死队随我出发!

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在风陵渡集结,一个士兵高举着军旗,旗杆被炮火烧得黑焦,军旗被炮火撕碎,被硝烟熏染,仅剩下几条布丝丝,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看不清上边的字迹。在军旗下边,摆放着那口黑漆棺材,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独立团团长孟虎,躺在这口棺材里。

孙蔚如和军官们并没有出现惊喜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冷峻。他们明白,日军肯定也发现了一一五、一一七师逼近他们,他们不会也不敢主动攻击这两支生力军,会用更强大的力量向这块即将攻破的阵地进攻。如果今晚炸不掉日军炮阵地,国军仅剩的几千人,就经不住明天一上午的炮轰,日军在下午三点前能不费大力地攻破阵地,渡过黄河向陕西境内进犯……

孙蔚如、刘顺义,还有军部的军官们,护送着黑漆棺材,庄重地行进在黄土古道上。他们身后,是一支招展着军旗的队伍,向新的战场挺进。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了日本鬼子的铁蹄,没有踏进陕西半步。

“一一五、一一七师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明日下午三时,对日军发起总攻击,你部务必坚守到总攻开始!”

吴老大把残剩的马车头牯收拾到一块,只剩下四十几挂能用的马车,也只剩下拉四十几挂马车的头牯了。他出来的时候,带领着一百八十个车户,回去时只剩下四五十个车户了。他们行进在通往关中的古道上,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走了几千年的道路。这队人和马车迎着西落的太阳,太阳比血还扎眼。

“念!”

孙蔚如率领的第四集团军离开中条山七个月后,十七万中央军在二十天时间内,便将陕西军旅苦苦坚守了两年四个月的中条山失守,七万多国军将士捐躯,八位将军被俘,被称为中国抗战史上“最悲惨的一页”。由于与本小说关系不大,故几笔带过。

十一点五十分,译电员跑步过来,带着激奋的情绪报告:报告军座,战区司令部来电。

几年后的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已经提升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授予上将军衔的孙蔚如,和中共代表董必武,在湖北武汉代表中国人民接受日本军队的投降。此时,距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日军兵犯我东北已经十四年了。日军投降的这支部队,就是当年和孙蔚如率领的国军第三十八军,在中条山激战的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是冈部直三郎大将。此段叙述似乎与小说无关,仔细琢磨,却是有骨子里的关联,故在修改时增补。

特务营挑选的一百个敢死队员,在孙蔚如面前排好队伍,营长把队伍整理完毕,给孙蔚如敬礼报告:报告军长,第二批敢死队一百名队员集合完毕,等待你的命令!孙蔚如还礼后,下达命令:检查武器装备,准备出发!营长回答:是!转身给敢死队员传达命令:检查武器装备,准备出发!

后续

十一点四十分,孙蔚如扭脸对参谋长下达指示:命令第二批敢死队整理装备,准备出发!刘顺义走到孙蔚如跟前,说:我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孙蔚如说:不行,必须我亲自上去,孟团长上去的时候,我给他许诺了,他要是把日军的炮阵地炸不掉,我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西边挣扎了,过了天水一个半月后,就到了大漠地带。吴老大吆着最前边那挂马车,马车上插着从中条山带回来的那面军旗,军旗又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淋,成了几绺破布,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字迹。吴老大的头挂车上,还竖着孙蔚如亲笔写的奖匾:三家庄马车帮。匾是梨木做的,涂的黑漆,字是黄金颜色,两边是腾升的龙,走到官道上格外扎眼。迎面过来的车帮、驼帮、驴帮,汽车、行人,老远看见军旗奖匾,都退到路边,恭敬地给吴老大让道。就是沿途检查的军警,看见军旗奖匾,都立正敬礼,满脸尊敬。

孙蔚如不停地掏出怀表,夜光针毫不留情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夜空逝过。弦月已过头顶,远方的日军炮阵地还没有动静。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规定的时间,如果孟虎他们炸不掉炮阵地,他要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

四十几挂马车中,有的马车上还镶着小日本的弹片,有的马车上还有战火烧燎的焦黑,有的马车被炮弹削去的地方还没有修补,有的车户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吊着胳膊绑着大腿。

吴老大看着马车柱骑着刘顺义的黄骠马,朝着黄河奔去,寂静的战场上又喧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远了,远了,消失了。

日头西坠,马车帮前方有缕孤烟,歪歪斜斜地朝着天空腾升。古道前方,有几棵老树,树上只剩几片枯叶,还有几只老鸦落在上边。吴老大朝着前方遥望,古道延伸得没有穷尽,一直消失在大漠尽头。吴老大想着刚刚逝去的辉煌,满腔豪气地对马车柱和刘冷娃说:小日本还没有把咱炸光,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能折腾起来。他把咱的马车炸了,咱以后吆汽车!咱以后就不要再置办马车和头牯了,攒下钱买汽车!说完,看了插在车辕上的军旗,又看了身后的马车,心里又有了豪气,突然迸出几声秦腔,在大漠中飘荡:

刘顺义说:孙军长把他的马都送回咱陕西了,我还能把马留在这里?吴老大说:师傅实在要把马送回咱陕西,我就叫俺的车户把它送回去,咋样?刘顺义说:行。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问:车柱伯,你把俺师傅的马送到风陵渡,在那个酒店等我。我要是回不去了,你就把咱马车帮的事情顾揽起来。马车柱说:老大脑兮,咱三家庄离不开你,你送师傅的战马回咱陕西,俺们留在这陪你师傅。吴老大说:车柱伯咋胡说开了,我的师傅我不陪,咋能让你来陪。咱这阵是在队伍上,啥都按队伍上的规矩来,就是按咱马车帮的规矩,我是大脑兮,你们都得听我的。你这阵就下去,不要耽搁工夫。

松木椽柳木檩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突然,他们身旁响起一声战马的嘶鸣,刘顺义扭头一看,他的黄骠马从阵地后边的山洼里跑过来。黄骠马跑到他跟前,伸出舌头在他手上亲舔。刘顺义抚摸着战马,对吴老大说:老大侄子,这马在战场待了一整天,没吃也没喝。你们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把它带到风陵渡口,让船把它渡过黄河,送到咱陕西地盘上,这马认得回去的路。吴老大苦笑了,说:我还下去干啥呢,路和桥都叫小日本的大炮炸断了,马车、头牯也坏的坏,死的死,没剩下几辆能用的,我还是留在这陪师傅。刘顺义说:你不下去,这马总得有人把它拉下去。你们马车帮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对得起咱陕西乡党了,何必再陪在这哩?吴老大说:师傅,你不用赶我走,不是吹的,无论是武功还是枪法,你手下的弟兄都不如我,我留在这还能护着你,还能多收拾几个小日本。他看着站在身边的马车柱,突然有了想法,对刘顺义说:师傅,你实在要把这马送回咱陕西?

三家庄马车帮被这雄壮粗犷的秦腔引导着,朝着落日的辉煌走去。这人、这车、这头牯的前边,是一轮西落的日头,很红,像在血海里泡过,艳得扎眼。

孙蔚如和幕僚们、吴老大和车户们都站在战壕里,眺望着残破的河山,心里泛起无限的悲凄伤感。魏老二轻声吟了一句诗,情调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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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三的秦腔还在吼,更显悲壮、惨烈。

2005年尾初稿于五指山,

夜,降临了。残月,繁星,月光似霜,如同白昼。天地间一片清冷,时有北风荡过,带着刺骨的寒冽。战争惊扰得鸟儿都不得栖息,惊慌失措地乱飞。战场上死样地沉寂,敌我双方都在酝酿更大的决战。唯有阵亡的将士漫布在荒山旷野,凄惨恐怖。不知从哪里蹿来一群野狗,疯狂地撕吃中国军队阵地前方的日军死尸。偶尔爆起一声枪响,也无人答理。死人、枪声在这里成了最繁多最平淡的事情。

2011年11月第18稿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