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栓劳说:走吧,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我屋里人啦,回去跟我过日子。
梅花愣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好半晌,才哇地哭出来,扑到刘四跟前,吼骂起来:你咋这么心狠,把咱好好的家毁啦!刘四低着头,没有一声言语。
刘四的娃又扑在梅花怀里,喊娘,哭,房子里盛满了梅花和娃的哭叫,还有刘四的抽泣。
初三晌午,灞桥的王栓劳提着两盒点心来了。梅花见来了客人,就忙着泡茶、做饭。王栓劳给她说:你收拾一下,跟我走。梅花不高兴地说:你这人脑子有毛病,我跟你朝哪走,俺是有男人有娃的良家妇女!王栓劳惊诧地问:你男人没给你说?梅花看着刘四,问:说啥?刘四背过身子,一句话也不说。王栓劳说:你男人没给你说,我给你说。你男人在柞水跟我下赌,把你输给我啦,说好今儿个来领人。
吴老大进来了,问:出了啥事?王栓劳赶忙说:吴大脑兮,我刚还说过去给你拜年哩,到了三家庄不给吴大脑兮拜年,咋说得过去?说着就从怀里取出卷烟,双手捧给吴老大。
马车帮还是在腊月二十几回到村子。刘四进了家门,啥话都不说,啥事都不做,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搂着娃哭。婆娘梅花觉得纳闷,问他,他又不说,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夜里想着法子骚得让他舒坦。
吴老大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咋回事,故意问:栓劳兄弟,来走亲戚的?王栓劳把刘四在柞水赌婆娘的事说了。吴老大给王栓劳说:好好的一家人,这一弄就毁啦!王栓劳说:我也不想毁刘四一家,可他愿意赌呀,赌场的规矩……吴老大说:赌场的规矩我懂,别说输了婆娘,就是输了命,该给人家还得给。我是想从中调和一下,你当时赌的是十块银元,我让刘四还你二十块,你让他保住这个家,咋样?王栓劳说:吴大脑兮是讲规矩的人,我想按规矩来。
刘四抢先吼大,王栓劳随后吼小,执师揭开筒子,是小。刘四脸色霍然大变,白得没了一点血色,身子晃了几下,扶住赌桌才没有倒下。
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那咱就按规矩来,刘四,你把婆娘输给了人家,就痛痛快快让人家领走,哭鼻子挤眼泪像个熊人。吴老大又对梅花说:按刘四的岁数,我该把你叫嫂子哩。你男人把你输给人家了,你就老老实实跟人家走,这是规矩。娃你放心,我让芹菜帮你照看,有我吴老大的饭吃,就有你娃的饭吃。要是遭了饥荒,最先饿死的肯定是我吴老大家里的人。梅花说:我把娃托付给你啦,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吴老大又给王栓劳说:梅花嫂子是俺媳妇娘家村的人,还是俺媳妇娘家给刘四做的媒,俺家和梅花嫂子还有点亲分。你这一带走,她再不能回三家庄了,能不能让俺跟梅花嫂子说几句话?王栓劳说:没麻达,人之常情的事情咋能有麻达,说完就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等。
刘四和王栓劳站在赌桌两边,执师拿起骰子筒,取出两枚骰子,让刘四和王栓劳验了,重又放回筒里,举到半空,欢欢摇着,又猛地扣在赌桌上,贼贼地盯着刘四和王栓劳。
吴老大劝梅花:你甭哭咧,我有话跟你说。梅花止住哭泣,问:俺不去能行不,你给俺想个办法!吴老大说:你不去不行,这是赌场的规矩。你要是不去,就是王栓劳一个人在咱村里耍二愣子,咱村的人都不敢出面。梅花又哭起来,说:我这一走,这娃就没娘啦。刘四这没良心的又常年在外头吆车,这个家就完了!
王栓劳阴阳怪气地催:刘四,赌还是不赌,咋跟女人一样?刘四把腮帮子一咬,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赌!
翠花也跑来了,问清了情况,小声给梅花说:赌局上的规矩,他可以把你领走,你要是从他家跑了,不管跑到啥地方,他都不能再把你领回去,他只赢了你一回,没有赢第二回,这也是规矩。你离开三家庄以后,就想办法朝回跑,跑回来他就没办法啦,记住了没有?梅花点了下头。翠花这才给吴老大说:让灞桥来的人把梅花领走!
刘四盯着赌桌上的银元,在马灯下发着灰白色的亮光,心里又有了波闪。要是把这十块银元赢过来,再用它做本钱,说不定能赢上几百块银元,顶自己吆好几年车挣的钱。有了几百块银元,能给娃他妈打金箍子金镯子,再置上几亩水地,等自己老得吆不动车了,就和婆娘守着那几亩地过日子……
吴老大冲着屋子外头吼:栓劳兄弟,进来把你的人领走。
王栓劳给刘四说:你说这世上啥是你的,车是人家的,牲口是人家的,只有婆娘是你的,我跟你赌婆娘。我出十块银元你出一个婆娘,咱赌一把。要是不敢,就趁早回去睡觉,甭在赌场上充光棍!说着,从怀里掏出十块银元,拍在赌桌上,盯着刘四。
王栓劳骑了匹蒙古儿马子来的,这种马没有新疆伊犁马高大,但特有耐力,能跑。他见梅花从屋里出来,一把把梅花抱到马背上,又腾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马像箭样向东岸子的灞桥射去,野地里爆起一串马蹄的碎响。
刘四又在身上摸,还是没有摸出一个铜子。灞桥的一个车户给刘四说:你给他赌婆娘!车户都知道,刘四有个年轻水色的婆娘,过门一年多就生了个娃。刘四骂了一句:你咋不跟他赌婆娘!又要冲上去拾掇那个车户。在刘四眼里,婆娘是他的命根子,过门一年多就给他生了个娃,要是再给他生上七个八个出来,他刘四就人丁兴旺了。再一个就是婆娘能干贤惠,他腊月吆车回家,热饭热炕热被窝,酒呀肉呀地伺候,还把碎娃调教得像小猪娃样朝他怀里拱,一声连着一声叫大。在天祝当了半辈子土匪的刘四,有了这么好的婆娘这么好的家,能不把家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
王栓劳骑着马一直朝东,过了浐河,是空旷的河滩,河滩上满是干枯的苇子,长有半人多高。再朝东走,就要到灞桥地面了。王栓劳觉得小肚子憋胀,就吆住马,翻身下马,对骑在马上的梅花喊:尿泡尿,你尿不尿?他的话音没落,梅花就掉转马头,大吼一声:驾——蒙古儿马子又箭样地向西射去。过了浐河,再过一个叫赵村的庄子,跑上一二里路,就到三家庄的地界了。
“慢!”刘四爬起来,伸手挡住人家,挺了下胸脯,说:我还要下注,王栓劳说我刘四没赌命,我刘四就专门跟他赌。王栓劳恶心他说:你拿啥赌?刘四脱下棉袄,甩到赌桌上,说:我跟你赌衣裳!王栓劳瞥了一眼棉袄,说:你那破棉袄白给我都不要,上边净是虱子,我还怕你身上的虱子咬我哩。你还有啥押,你押的东西我看中了才跟你赌,看不中你就滚蛋。
王栓劳急忙绑好裤带,一蹦老高地冲着儿马子奔去的方向吼:我日你先人,给我停下……
随之,两个人就厮搂到一块,一个想把一个压在自己身子底下,人们纷纷避让,赌局大乱。立即,有护场子的汉子跑过来,吼:没王法啦,敢在赌场上闹事,轰出去!
一团马蹄腾起的雪霰和黄尘越射越远,一串马蹄叩击冻土的脆响也越来越远。河滩上,呆立着没有一点办法的王栓劳。
西安灞桥的车户王栓劳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刘四,咋不押几宝?刘四说:今儿个手臭,带了两块银元,全输进去啦。兄弟你身上有钱没有,借给我再赌一把,我就不信今黑老是输。王栓劳说:你就没有赌命,这些年都是输。你忘了那年把皮袄、棉裤都输了,只剩下裤衩子,冻得像龟孙子,就是有钱也不借给你。刘四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王栓劳这一点拨,就有了发作的口子,冲上去拽住栓劳的领口,骂:你敢寒酸老子!王栓劳挺着五大三粗的身子,也拽住刘四的领口,也骂:输了就输了,还不服气,输不起就甭到这地方来,想打?我王栓劳也是个男人,怕你不成?
后半晌,蹚过浐河浑身精湿的王栓劳挣扎到刘四家。看到刘四的牲口槽里,拴着那匹蒙古儿马子,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厦子屋里,梅花坐在热炕上,娃子扎在她怀里吃奶,咂得直响。她慈眉善眼地看着吃奶的娃,满脸都溢着受活,像是啥事情都没发生过。
刘四想还手,可想是自己坏了规矩,就不再言传了,仍然挤在人缝里看热闹。
王栓劳进门就吼骂,还想冲到炕边打梅花。歪在炕上抽烟的刘四在炕沿上磕去烟灰,阴阳怪气地说:你敢来我屋里头撒歪!王栓劳又冲着刘四吼叫:你懂不懂规矩?刘四说:你懂规矩,跑到旁人屋里吼吼叫叫,欺负这个家里没男人,还是欺负俺三家庄没男人?王栓劳指着刘四的鼻子吼:你是不是把婆娘输给我了?刘四说:我把婆娘输给你啦,你晌午都把人领走了,我又不是不让你领,你凭啥说我不懂规矩?王栓劳说:你婆娘跑回来啦,还骑走了我三岁的儿马子,是我去年用二百五十块银元在山丹买的。刘四哈哈笑了,说:老辈人说女人就像雀,把窝垒在谁家房檐底下就是谁家的。你把人领走了,咋不看好哩,你没本事看住自己的婆娘,还跑到人家屋里要婆娘,把人都羞死啦。王栓劳仗着五大三粗,全然不把刘四放在眼里,说:我不给你说那么多,你把婆娘输给我啦,我就要把你婆娘领走!刘四的态度也硬起来,说:这是三家庄,不是灞桥。你要是在我屋里撒野,恐怕不会竖着离开三家庄。
不到半夜,他就把身上的银元输得精光,把衣兜翻过来翻过去,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才沮丧地叹了口气,还是不想离开赌场,挤在人缝中看别人下注,猜大猜小,情绪激动上来,竟忘了赌局的规矩,凑到一个相识的赌友跟前,大声给人家参谋:大,大……庄家不干了,把他推到一边。随之,几个护场子的汉子走过来,把他推了几把,警告他少在这里痞干(多嘴):你又没有下宝,痞干什么?
门外,传来吴老大的声音:大过年里,吵啥哩?吴老大进门看见王栓劳,惊讶地问:你晌午都走了,又过来干啥,咋弄得浑身精湿?王栓劳拉住吴老大的胳膊,说:你给评评理……吴老大说:先把你身上的湿衣裳换了,把你弄病了更划不来!说完,对刘四说:把你的衣裳给栓劳兄弟换上,梅花嫂子把栓劳的湿衣裳拿到灶房烤干,栓劳回去的时候再换上。王栓劳换了衣裳,把梅花跑回来的事情说了,又让吴老大给他评理。吴老大说:这理我不好评,让你们大脑兮给你评。
这地方的人穷,很少有人拿银元赌,大都是拿着麻钱、纸票子来赌,见刘四攥着几块银元,忽地把地方让开。他朝赌桌前一站,把一块银元拍在下注的地方,等着庄家摇大摇小……
过了一会儿,灞桥马车帮的大脑兮进了房门,王栓劳又把事情经过给自己的大脑兮说了。灞桥马车帮大脑兮就奚落王栓劳:你把人丢到人家三家庄来啦,还不快给人家赔不是!王栓劳说:婆娘我就不要啦,活该我倒霉。她把我那匹蒙古儿马子也骑回来咧,那是我掏二百五十块银元买的。
刘四扒拉了几口饭,搁下碗就朝赌场跑。赌场里挤满了想一夜暴富的汉子,充满了汉子嘴里的大蒜味、口臭味、脚臭味、多年不洗澡的汗腥味、旱烟叶子的苦辣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块,成了赌场独有的气味。刘四走进这气味里,发财的欲望被无数倍放大,刺激着他身上的十万零八千个毛孔。他把银元攥在手里,牛气十足地对看热闹的人喊:趔开,趔开,我来啦!
灞桥大脑兮问:牲口这阵在谁家的槽里头拴着?王栓劳说:就在刘四的槽里头拴着,我刚才还看见啦。灞桥大脑兮又问:是刘四从你槽里头牵来的,还是从半道上劫来的?王栓劳答:他婆娘骑回来的。灞桥大脑兮说:这个婆娘骑你马的时候,你已经把她从刘四屋里领出来,就是你的婆娘。你的婆娘把马骑到人家的槽里头,你怪谁呢?就像你家的人把东西给了旁人,你不怪你家的人反而去怪旁人。
马车帮挣扎到陕西柞水,吴老大见好多头牯的掌要钉了,有的头牯要啖药了,老点的头牯都有了疲相,吃饭时就宣布:明天在柞水歇马一天,该给头牯钉掌的钉掌,该给头牯啖药的啖药,谁耽搁了后天上道我收拾谁。
王栓劳和灞桥大脑兮离开三家庄时,那匹蒙古儿马子还拴在刘四的牲口槽里,吃着谷草和豌豆。过了正月十五,刘四用这匹儿马子给旁人合伙搭了一挂车。
三家庄马车帮里,最嗜赌的是刘四。那年,吴老大把刘四从人家的刀口救下来,给他在三家庄盖了房,替他租了车,又张罗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娃娃,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刘四这才尝到过日子的好处。他是光身子在三家庄落户的,尽管吴老大替他盖了房子,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凄惶,觉得对不住婆娘,一心想让婆娘过上好日子,吆车挣的钱有限,顾住吃就顾不住穿。想在赌场上捞一把,指望有了赌运,把赢的钱拿回家,让婆娘娃过上好日子,再把吴老大给他买庄子盖房的钱还了。